第59章 玉壶春 宁世子,别来无恙
59.1.
岁除之时,宫中将有家宴,只是今年高阳长公主不在,她的一双儿女亦不在京中,这家宴,未免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裴昭生母已逝,同胞姐姐又远隔千里,建邺城中,余下的手足只剩裴晵一个。虽先时曾令裴晵闭门思过,可他也不至于如此寡恩刻薄,教人年下也不得安生。
只是……
到时候说不得要将上皇自大安宫中请出,还要在宗亲前看这二人父慈子孝。
实在是索然无味。
宫城内早已张灯结彩,芙蓉池中,更是提前放上了灯船。宫灯映着池水,交辉焕采,水也粼粼,影也盈盈,自池畔凤光殿走出,正可见这一派波光明烂的美景。
。
家宴正设在凤光殿中。
宗亲齐至,赏乐宴饮,殿内丝竹奏响,管弦笙歌,雅正徐缓,一派和乐吉庆的喜气。
适逢佳节,惯例要饮酒赋诗,内侍取了笔墨到众人案前,以一篆香为限。
裴晵素有七步之才,援笔成章,不在话下。加上前番是受了责罚,如今好容易才从禁足中出来,更是铆足劲儿了要为自己正名。
香篆燃尽,挥笔写就,内侍取走众人诗作,呈于上首御座之前。一首首念出,皆是四平八稳的,恰是裴晵那首,博得了满堂彩。上皇抚掌轻击,欣慰大笑,目中尽是吾家有儿长成之色,不免教裴晵自得。然而目光再转,借折桂之意探过大殿上首,又化作了气苦与不甘。
玉如意赐下,并有文房四宝,字帖古画。然而裴昭纵使令人赐了赏,依旧神色淡淡。
天子并不以此为喜,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台面话罢了。
裴晵不免觉得饮入口中的玉壶春,也滋味寡淡起来。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忽然间见得有内侍快步走入,耳语数句,下一刻,他那一贯漠然在外的兄长,面上似有异色。
裴晵心中微跳。
出了什么事?
他已经认了出来,那疾步上前的内侍,正是御前大总管张鹤邻。
。
半刻之前,凤光殿外。
“什么,宁王世子不见了?”
张鹤邻听得一愣:“说清楚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禀告的侍卫面色有些发苦,低声解释了一遭,原来今日午时还未过,就已经看不到宁离人影。初时还以为是在僻静处烧纸,直到寻也寻不见,这才意识到不好。
张鹤邻眉心紧皱:“为什么不早些报过来?”
那侍卫道:“当时只道宁世子是出宫了,四下一对才知道,都没见着他。”
“糊涂啊,糊涂!”张鹤邻抬头一望,暮色四合,天光早是沉了,“如今是什么时辰了?你竟然敢瞒到现在。”
侍卫苦声道:“张公公,还请您向陛下说几句好话……”
张鹤邻一跺脚:“这我可帮不了你!自己等着罢。”
他心知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提前将人找到了自然可以悄无声息瞒过去,可如今来报……那定然是没有寻着人!
凤光殿中,藉着绵绵的丝竹声,张鹤邻快步上前,低声禀报了。果然察觉陛下的神色,霎时间就变了。他心中暗暗的捏了一把汗,只道怎么偏偏这么个时候,出了这么一个大雷。
。
宴至中途,皇帝提前离开。没了这尊大佛,众人不免更加自在。然而此刻偏殿之中,已经沉凝得落针可闻。
侍卫早候在殿中,当即请罪。
裴昭目光垂落,声音微冷:“午后就不见得人了?还是更早?”
侍卫心知自己大错特错,面色发白,回答道:“应在午时之前。今天早些时候世子还在净居寺中,他提过要去烧纸祭拜,只是后来并不见得回来。”
也是疏忽大意了,一方道还在宫中,一方到他已经出宫,可哪知道两两一对,竟是谁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裴昭道:“别院问过了吗?”
侍卫答道:“已着人去问过,并不曾见世子回去。”
裴昭又道:“旁的地方呢?他没有去寻杨青鲤?”
侍卫禀道:“应当没有,杨府今日也不曾见过世子。”他说到这里,冷汗已经是涔涔滴落。
实则是在净居寺里找不见宁离时,就已经遣人去寻了!最初只当宁离是回了别院中,想着也是应有之理,只要在别院里见着宁离影子,便可以将这小小疏忽悄悄按下。
谁知道去了山间别院之中……
那一墙之隔的院落,张灯结彩,侍从来来往往,贴春联,剪窗花,悬花灯,好不热闹。那相熟的管家、唤作姚光冶的那个,已经早早地在大门前等着,见了人来,还欣喜的迎上来,只问他家小郎君是不是该回来了?
于是这才知道,原来宁离并不曾回府。
等到再去杨府问询后,也知道并不见得人,这才彻底慌了神。
他叩首道:“今日当值侍卫俱已问过,都不曾见过宁世子。最后见过他的,是净居寺里的一位小沙弥。那小沙弥说,他当时正在抓子儿,世子替他拢了杏核便离开了。”
净居寺内人口实在是简单,裴昭略一回忆:“可是铉心?”
侍卫道:“正是。”
到此为止,这里面听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只是……
侍卫想起小沙弥口中天真话语,不敢隐瞒,低声道:“只是,听小沙弥说,世子当时瞧着……彷佛有些失魂落魄。”
。
自净居寺出建康宫,要经过有两道宫墙,中间更有禁卫重重。虽不曾大张旗鼓查找,可私底下已经俱问过,然而传来的消息,一并相同。净居寺内,大通门外,无一人曾见过。
这听得已经是教人心惊胆颤。
更遑论,还寻遍了旁的地方,茶馆酒楼,铺子食肆……
那么大一个活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宁离会去什么地方?
还是说,他并非自愿离开,而是被人强行带走了。
这个猜测,令裴昭的面色都沉了一分。数重宫禁,戒备森严,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旁的理由,能教宁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深风寒,枯叶萧索。
裴昭立在冰冷的灰石之前,拈了一炷香。
石塔下还有残存的香灰,尚且没有被风吹散,隐没在夜色中。
这是宁离最后露面的地方,如果不曾有差错,他本该在祭拜后便离开建康宫,暗中将会有侍卫悄悄护送他返回家中。
可如今,寺中人不见,别院中也不曾有影。
灰石上隐约见得斑驳字迹。
从前年时,来此处祭拜的,据他所知,应当还有另外一人。
“归喜禅师呢?”
“已经在寺中等着了。”
。
偏殿之中,候着一灰衣老僧,见得他来,缓缓行礼。边上有一年幼沙弥,亦步亦趋。
裴昭凝视着跟前面目枯皱的老僧。
净居寺内风吹草动,曾事无钜细,呈在他案前。那之中大多都是些无甚紧要的小事,可裴昭却忆起了其中一遭。
有一日的案头,曾言道,宁氏小世子,彷佛是与净居寺禅师去了龃龉,以至不欢而散。
他当时置之一笑,可到如今……
裴昭凝声问道:“禅师今日可曾见过宁离?”
归喜禅师微诧,并不曾想到,裴昭在这等时节将他寻来,问的却是这个,当下答道:“陛下,今日贫僧并不曾见过宁世子。”
他这样说,裴昭却不信,只道:“是么,他今日也去祭拜归猗了,难道禅师不曾与他碰见么?”
归喜禅师面皮一跳,顿时间愕然。刹那间,他想起先时在石塔下见到的痕迹,略有失声:“……原来那并不是陛下?”
裴昭淡淡道:“难不成禅师以为是朕么?”
。
皇寺禁地,又是那等偏僻去处,平常都人迹罕至。更何况,所葬之人,言不得,说不得,早被遗忘。能够去烧一炷香的,还能够有谁?
是以那时被弟子问起,归喜禅师才那般笃定。
可如今裴昭却告诉他,他弄错了,并非如此,竟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一个人。
归喜禅师一时间心中复杂,苦笑起来:“陛下,建邺城中,除却是您,还能有谁呢?贫僧今日前去祭拜时,见得师弟墓前已经有人扫洒过……还道是您去过了。”
可是依照着裴昭所言……
他被暗卫寻来时,并不知是为了何事,如今却听着了另一个名字,忍不住心中想要确认一番。
“陛下,原来那竟是宁世子?”
。
裴昭眉心微蹙。
归喜禅师应当并不曾见过宁离,他的这一番反应做不得假。可是宁离便是祭拜后一反常态、失魂落魄。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教他迥异于平常?
“禅师当真不曾与他说过什么?”
归喜禅师心中迟疑。
他这时候终于醒悟,只怕那时听见风卷枯枝声,便是宁离隐在一旁。当时自言自语,恐怕被听了个一清二楚。只是个中种种,极其复杂,陈年往事,晦涩难辨。如果真要铺陈开来,实在是太过于惊骇,如何又能道出来?
沉默片刻,归喜禅师终于道:“确然不曾见过宁世子。只是当时……提到世子阿耶若是见他模样,必然欣喜,大抵是被他听见了。”
。
这话难道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吗?
连裴昭也想不出。
他目中微有审视,而灰衣老僧恭谨又坦然,那话中并无半分作假,也正是此,教裴昭愈发不解。他忽然看向一侧的小沙弥:“铉心,你说你今日见过宁离?”
小沙弥正在边上悄悄打呵欠,没提防忽然被问到,吓了一跳,险些栽了出来,他连忙站定,乖乖点头:“回陛下,今日我见过宁施主。”
话落下,顿时感觉又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铉心扭头看过去,顿时好生不解,住持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望着自己?而且,这个问题,先前不是已经有人问过了吗?他那时已经回答了,怎么现在还要答一次。
裴昭并不曾计较他失态,只问他是怎么遇见的?
于是铉心便将过程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遭,从怎么撞见宁离、到宁离怎么离开,确认自己半点都没有遗忘。
裴昭轻声道:“你说他将你撞着了,有些失魂落魄。”
“是呀。”铉心点头,“宁施主看上去真的很伤心。”他认认真真的补充道:“我总觉得,他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
。
夜风卷过庭院,穿梭回廊,是呵气成霜的凉。
岁末除夕。
分明是团圆佳节,却冷冷清清的,没有半点教人欢喜。
裴昭孤身一人坐在禅房之中,四处都静悄悄的。
目之所及,清苦简朴。这是宁离所住的那间禅房,与他并不在一处。桌上搁着一只形制古朴的灯,是那盏他送回的碧海燃犀灯。
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他记得宁离很喜欢这盏灯,一度爱不释手,可如今这盏灯就搁在桌上,并不曾带走。
是忘了这盏灯,还是与他置气了?
灯边一只描金漆红的木匣,也是前一日曾见,被他拒绝,于是又送回了这边。
一切都保留成主人离开前的模样。
建邺城内,大大小小的坊市连绵成片,这是帝国的中心,大雍最繁华的地方。想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如果一个人刻意隐藏,并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
可宁离总不至于刻意隐藏。
可宁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忽然间影子都不见。
暗卫素日里都远远缀着的,怕的就是出了什么意外,防的就是暗中有人心怀叵测。
可从前平安无事,可这一次一个人也没跟上,一个人也没发现。甚至还拖了那么久的时间,才前来禀报。
是无意疏忽了,还是有意为之?
譬如说已经被人渗透,譬如说已经有了异心?
裴昭不至于疑,然而却禁不住生出了疑。
张鹤邻劝说道:“陛下,且放宽心一些。宁世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在外边贪玩好耍,或许误了时间也是有的。”
裴昭身周气压低沉:“……你难道不曾听吗?他离开的时候失魂落魄,怎么可能是在外面贪玩?”
那必然是遇着什么事了!
若果要说宁离怕是伤心了,躲起来,待得想开了再出来。可净居寺内已经搜了个遍,拔地三尺也没见着人影来!
怕的却是有外人作祟,若是发生了意外,鞭长莫及。
裴昭忽然道:“九龄呢,查出那铁勒人藏在哪里了吗?”
。
萧九龄匆匆赶来,听见传唤,立刻点头:“陛下,查出来了,解支林藏身在翠灵寺里。”他心知那地方,恐怕裴昭并不曾听说过,当下解释道:“是建初寺后的一座小庙,住持是个胡僧。”
铁勒唯有这么一位入微境,况且前线传来消息,铁勒王庭中,解支林已经许久不曾露面。
如此,当日滁水河畔,前来刺杀之人究竟是谁,已然呼之欲出。想来是那番邦的国师,暗地里用了奇诡秘术,强行将境界提升至无妄。
京中几位入微境界的高手,踪迹方位皆在萧九龄心中。唯一的例外,就是这从铁勒潜入的解支林。
萧九龄前些日子已经查探过,顺藤摸瓜,找到了翠灵寺一处。解支林自以为藏身隐蔽,实际上早就落入了奉辰卫眼中。只不过是为着防止打草惊蛇,又怕坏了陛下别的谋划,是以才暗中不动罢了。
他道:“翠灵寺的胡僧住持平日都深居简出,只遣了个沙弥在外行走。昨日忽然去了城西一家名为‘济春堂’的药铺,恰巧大安宫里也去了人,上皇身边唤作冯英辰的那个,乔装改扮去了,在那铺子里呆了约有一炷香时间,一前一后出来了。”
裴昭神情不变,眸中却现出了几分讥哂。
他早知铁勒商队入京,与上皇有脱不出的干系,当时按下不发,到底还是存了几分退让之意。孰料在他砍了滚滚人头之后,上皇却仍旧与铁勒人私下往来,着实是得寸进尺,咄咄逼人了。
裴昭微一冷笑道:“哦,这又是筹谋什么?嫌解支林当日失手、没取得朕性命,劝他再接再厉、早日得手么?”
萧九龄与张鹤邻两人,侍立在此,这时连话也不敢再说。
仁寿十四年宫变之后,上皇移居大安宫,颐养天年。当年犯上作乱、逼宫夺位的是陈王、韩王,知而不报、装聋作哑的是齐王、魏王,平定叛乱、清澄宇内的乃是太子裴昭,但上皇不去怪罪魁祸首,反倒是将裴昭恨上了。
大抵只有千里之外流放的齐王,一团娇气空有皮囊的魏王,在上皇眼中才是真正的至亲骨肉。
至于旁的皇子,何曾入过他眼中?
前些日子,上皇曾令内侍去召过宁离,只不过半途被裴昭拦住。后来他藉故将宁离拘入净居寺里,于是上皇的召见也不了了之。
倘若此次从中作梗的是上皇……
忽然间听得有振翅声,萧九龄得示意后开窗,取下飞鸽脚上信筒。他展开筒中纸条,扫过其上字迹,脸上霍然就变了:“陛下,那解支林乔装改扮、暗中下山,如今甩脱了暗卫,不知去向。”
萧九龄忙不叠请罪,裴昭面色却平静得很:“不怪你们,解支林是入微境,底下人跟不上也是寻常。”转而问询道:“家宴结束了么?”
张鹤邻微愣,答道:“还不曾。”
裴昭点头道:“甚好,那便请上皇在凤光殿暂居几日,朕有话要与他说。”
59.2.
天地之大,何处又是他的落脚之处呢?
宁离也不知晓。
他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从来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长街上,竟瞧不见半个人影,所有的喜眉笑眼、和乐团圆,都在那院墙后、家宅中,不向这零落世间,透露出一星半点。
茫然中停下了脚步,恍惚间抬起了头,瞥见顶上斑驳掉色的牌匾,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宁王府外。两侧的石狮子历经风吹雨打,已然满是沧桑痕迹,青苔生满了底座,灰色的石雕不复最初的圆润讨喜。
宁离站在台阶下,迟迟的不曾迈步上前。分明一使劲儿就能推开大门,亦或是悄悄纵身便能翻过院墙。此时此刻,有千万种方法可以进去,然而他脚步踟蹰着,犹豫着,却许久不曾有动作。
怎么偏偏就走到了这里来?
宁王府,这是沙州宁氏在京中的府邸。
他来建邺之前,曾经听阿耶提起过,说这地方许久不曾住人,也不曾修葺,大抵已经是荒废了。日后他来了京中,若是想住进去,便先令人去整修捯饬一番,也是使得的。
但阿耶大抵是对这府邸没什么意趣,随口说起时,语气也是淡淡的。
是以入京之时,宁离也并不曾想过住到这里来。阿耶提前遣了人去打理,他便直接去了山间的别院,院中有山有水有风月,他觉着没有哪处不好。
姚先生应是在别院中等他,早早地也托人传了话,自己会在净居寺待到今日再回去。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敢再往别院中去。然而他已经走到了宁王府的石狮子前,竟也不敢进去。
不知是怯,是怕。
元熙帝将这座宅子赐给了当年的宁王世子,宁复还,牌匾上剥落的粉漆,依稀见得“宁王府”三个大字。
若果是宁氏子弟,入这府中,理所应当。
可是……
宁离怔怔的站着。
他当真是宁氏的传人吗?
。
姚先生知道吗?
幼时在沙州城主府中常见,姚先生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是小郎君长,便是小郎君短。府上那一众幕僚,见着他时也是宽和有加,没有一个表现出异样。
彷佛他生来就是宁王府的世子,沙州未来的主人。
所有人都演着这一场大戏,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若非此次在建邺城中的意外遭遇,恐怕他永远也不会发现。
归猗……
元熙佛会,春归建初。
宁离轻轻地念着这个似陌生、而又频频出现的名字,电光火石间,终于想起,第一次听见,究竟是在哪一时。
。
建初寺。
岁末年终,今日难得的给僧众放了假,允许去玩耍些时候。
知客僧心想如今回殿,正好还赶得上年饭,今日的菜色要比平常丰盛一些,纵然他不重口腹之欲,但小小的祭一下五脏庙,大抵也是可的。这般思忖着,转身却发现道旁不知何时立着个人影,他只道是来迟的香客,便道:“这位施主,今日时辰已过,若是要上香,还是请明日早些来罢。”
那人却像是不曾听见一般,反而上前一步。
知客僧一抬头,发现那人面貌竟然是从前见过的,好不惊讶:“宁离师兄?”
只听宁离问道:“这位师兄,五惭大师在何处?”
知客僧如实答道:“五惭师叔去国远游,昨日刚离京。”
宁离喃喃道:“是么?可五惭大师不是不久前才归京么?”
知客僧挠了挠脑袋:“师叔一向喜爱云游,每次回来都不会待多久,这番已经算是长的了。”
宁离又道:“那五愧大师呢?”
知客僧道:“师父正在后殿。”
旁人问,他或许也不会回答,可是这位师兄他记得清楚得很,虽然是带发修行,但乃是归喜禅师亲自带来的。何况,师父、师伯也对他喜欢得紧。
知客僧还想再问一下,师兄怎么想起这时候来建初寺?莫不是决定放下那三千恼丝了。结果一晃神、眼前一花,竟是人影子都不见了。
。
五愧抬头时,却见那半敞的窗外,幽幽正有一人影站着。他心想是哪个沙弥,不去做功课也不去玩耍,竟然跑到这里来。再一看,却是一头青丝入眼,伴着张清灵秀美的面孔,微微一讶,原来是 宁离。
宁氏的小世子,五愧心中原本就甚是喜爱,只是人家不爱入这寺里,他也总不能把人捉来。今日不知是哪阵风把人给吹来,既然自己送上了门,那可千万不能放过了。五愧顿时面上带笑,方要开口,却瞅着宁离神情,有些落魄恍惚似的。
他心中一动,便要上前。
却听宁离开口:“五愧大师去过沙州吗?”
五愧微微一愣,答道:“不曾。”
宁离幽幽注目于他:“那大师的师兄去过吗?”
五愧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他在寺中辈分甚高,师兄唯有一位,当下答道:“五惭师兄曾云游四海,沙州乃是佛门重镇,自然是去过的。”
这答案并不出宁离所料,他默默点头,却道:“那另一位呢?”
五愧不解其意。
宁离开口道:“大师那位名唤作‘归猗’的师兄呢?”
五愧不妨他忽然提起,一时间面上怔愣,恰恰宁离紧紧将他盯着,不错过半分神情。
宁离道:“大师说我小时候,还亲手抱过我。可大师从前并不曾去过沙州,我也是第一次来建邺……您又如何见过我?”
五愧听得诧异,脱口而出:“你便是在京中出生的,宁王从未与你说过吗?”
那话语将将落地,五愧登时间醒悟到不妥。眼前这小世子既然从不知道,那定然是宁王有意隐瞒,不教宁离知晓。这一直都好好的瞒着,定是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才教宁离杀上门求证。怪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呢,偏偏他先前也没有想到半点……
唉!
五愧顿时心中大喊不妙,他怎么就做了这个捅破窗户纸的人!
他只盼宁离不要追问下去,可是话已经出口,却由不得他了。
。
宁离思维前所未有的敏捷,将入京后所闻所见,串珠成线,他想起第一次登门时,在《春归建初图》外,听见的一声叹息,一声朗笑。
原来那时两位大师,见他时就已经有异样,只是他半点未觉。
宁离道:“大师第一次见我时,就将我当做了别人。”
五愧不假思索:“是我老眼昏花。”
“是么?”宁离微微一笑,“后来归喜禅师带我来建初寺,大师又给认错了。”
阿弥陀佛!
五愧心道,再一再二,总不能有再三,这一遭他不就是没有认错?可是这话他想想也就罢了,怎么能说与宁离听。五愧咳嗽了一声,道:“垂暮之身,年老体衰,难免眼睛看不清了。世子青春正茂,想来是不懂得我等苦恼的。”
宁离并不与他分辩,只道:“是么?可大师还断定我一心向佛,极有慧根。那次佛会,将我带去诵经,也十分欣慰,后来还教我去宝塔上挂灯。”
真要说起,这一桩桩的,破绽重重,半点未掩。
五愧连忙道:“那你就想错了。我只是念着沙州乃释家重镇,仙岩寺香火鼎盛,不输于建初寺。想着你身为宁氏世子,定然对此也精通罢了。”
……听着彷佛有些道理。
宁离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了,五愧大师,佛法高深,我是一窍也不通。我在家中十七年,我阿耶从未教我读过一卷佛经,便是佛寺,也从来不去的。”
五愧眉毛顿时扬得老高,怒火上涌,一声大骂就要出口,都窜到舌尖了,又见眼前人一瞬不瞬将他盯着,醍醐灌顶赶紧吞了回来,道:“哦,竟有如此之事?大抵是宁王不通佛理罢,这也是有的。”
可他那欲怒又止的神情,已经悉数被宁离收进了眼底。
那样真切,不带有半分作假。
怒火是因为他,还是因为……阿耶?
宁离慢慢地说:“是呀,明明我阿耶与您的师兄归猗是至交好友,怎么连一卷佛经也不读……一次故人也不提呢?”
这两人分明俱被绘在了那《春归建初图》上,可一人名满天下,一人却寂寂无闻。
。
四目相对,宁离眸若清泉,纤毫可见。五愧心里有鬼,败下阵来。
宁离见五愧转开目光,一时心中有种近乎于证实的瞭然,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原来他生于建邺,长于沙州,学于夔州。
可今岁之前,他从不知建邺。
宁离轻声道:“您最后见那位师兄,是在哪一年?”
五愧下意识答道:“元熙十九年后,就不曾再见过他了。”
原来正是佛会的那一年,那么早!
宁离胸中忽然有些发堵,从未有想过的那样难受。从前练剑时他从不觉得苦,孤崖飞瀑全无滞碍,此刻却被坠上了石,缚上了线,教他心中发沉,呼吸发颤,喘气也喘不过来。
身前僧人嘴唇开开合合,彷佛还在说着什么,起身朝他走来,似有慌张,似有震惊。
可宁离已经顾不上了。
他踉跄的后退了两步,翕忽间折身上了梢头,薄暮中像是一缕不着痕迹的烟,刹那间飘转而远去。
五愧急慌慌出了门外,连追两步,却全然跟不上。山寺中只听得飞鸟惊动,除却见得几点枝梢震颤,半点动静也不闻。
寺中寂,风也悄,怅然遥望,人影不见。
若非是知客僧又禀,窗棂前曾见,五愧几乎要以为,方才院落中立着的少年郎,只是晚暮中的错觉。
。
天地浩大,而不知能往何处去。
暮色冥冥,山林寥落,远方有淙淙的水声,原来竟是仓皇间下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滁水河畔。
江水湍急,奔流而不复返。
彷佛在踏入建邺的那个夜晚,也曾见过这般景象。
顺滁水而下,可至大江。溯大江而上,过洞庭,经秭归,见得瞿塘峡口滟滪堆时,便是夔州了。过蜀道一路西行,至塞上,出玉门,丝路上最繁华的地方,便是沙州。
此去迢迢,风沙三万里。
宁离怔怔的望着江水,不觉间,手指渐渐掐花成诀。
天寒霜冷,风声嘶啸,却在这一时,听一人古怪腔调:“宁世子,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