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少年人
看着天边那块绚丽的印记, 容敛踉跄两步,嘴唇嗫嚅,猛然呕出一口血。
那些熊熊燃烧的不甘怒火都像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 从天灵盖开始蔓延, 冻得人全身发紫发冷, 四肢不自觉颤栗,连带着指尖上的狐火也明灭跳跃。
不远处, 两道人影踩着寒风, 彼此之间亲密地交叠, 垂下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
即使隔得那么远,容敛却也清楚知道, 那两个人一定正在相视而笑。
——他们终究还是结为道侣了。
红衣妖皇浑身沸腾的妖血冷冻结冰, 那条生生被青衣魔尊扯断的尾巴在半空中滴答滴答淌血。剧痛如同潮水般涌漫而来, 和着那些难过一起,紧紧扼住他的喉咙他的脊髓, 几欲浸到寒水里窒息。
容敛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那里的, 或许是以一种落荒而逃的方式。
清虚子撕裂空间离开后,他连人形都维持不住,狼狈地化为一只浑身浴血的妖狐, 顶着寒风,在夜空中漫无目的的疾行。
凛冽的风化作千万把锋利的利刃,将他身上被鲜血浸透的毛皮掀开结痂,又坼裂, 痛到失去知觉。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如今妖族的内部就是一团乱麻,四大世家意图谋权篡位, 早早在族内布下棋子,趁着容敛离宫发动宫变。
若是平时, 容敛即便厌倦,但也要回去给他们一点教训。不然自己好歹身居高位,又是成名已久的大能,于面子上也挂不住。
可现在,他却一点也不想回去。
那些曾经被年少的自己视作最重要的东西,如今在容敛看来早已一文不值。
偌大天下,似乎没有一个得以容身之处。
更加可悲的是,除了妖族,容敛竟然也没有其他能够去的地方。
他如同游魂一般,失魂落魄地从游荡,兜兜转转,竟然又不知不觉回到了那个记忆里最深刻的地方。
破败的冷宫矗立在这片地界,月亮从光秃秃的枯枝背后升起,将冰冷的银辉镀到大地。
这片宫殿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其他人再来造访,特别是容敛成为妖皇,重新选址了赤霄宫后,这一片陈旧的宫殿仿佛就被整个妖族遗忘。
如今再看,原本华美的殿宇只剩表皮。朱红长柱油漆早已剥落,露出背后几乎朽空的木头,只有几只食腐鸟落到树梢,满目疮痍荒凉景象。
容敛站在冷宫的门口,神情无悲无喜。
他身上的红衣已经破烂不堪,长发更是焦黑数块,狼狈无比。
年少时,妖族是他最想逃离的地方。他不止一次想要带着母亲离开这里,但是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
她倚靠在床头,看着外面延绵不绝的夜空,低声嘶哑说,容儿你不懂,这是母亲要偿还的罪。
青丘族人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传统,若是有人类救下化为原形的狐狸,那狐狸便是欠了那人类一条命,日后是要断尾报恩的。
可母亲早已留下妖丹,即便是报恩,也早已偿清,如今还要偿什么罪?
什么罪让母亲选择回到这里,即便身受屈辱也不愿离去?
年幼的容敛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母亲说这句话了,但每当他看到母亲疲惫的眉眼时,又只能无力地攥紧拳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后来,成为妖皇的容敛终于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份罪。
数十年前,青丘帝姬在族内声望如日中天,是下一任妖皇的大热人选。其他三个世家心有不服,便趁着一次上古遗迹出世时暗中下手算计。
虽说帝姬的确天赋惊人,但到底羽翼未丰。在妖族几位大能联手下,断了数尾,奄奄一息,拼死才从秘境中逃出,变回原形昏死在一处幽暗密林内。
那位容家公子便是那时候出现的。
容家公子家境富贵,偏偏恋慕一位低到尘泥里的风尘女子,相互私定终生。被族内长辈反对后竟然抛却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一同从城内私奔。
适逢战乱,民不聊生,两人在私奔的中途被乱民冲散。只懂读书的公子战战兢兢拿着刀,循着痕迹一路找到了一处密林,没能找到他心慕的女子,只救下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许是生了怜惜之意,便带回家好生照养。
后来,那片城镇的人都说公子是有大福气的人,战乱里也能寻到离散的妻子。
他哪里想得到,自己心慕的女子早已死在夷人军营里。而他带回来的那只狐狸,却是只贪慕温情的画皮狐狸。
帝姬生死不明的事情也成了那个导/火/索,整个族内为了下一届妖皇所属掀起内乱,一片忙乱之下,众人也只以为帝姬身死,无暇顾及。
而青丘帝姬,在十几年里,也再没有回来过。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妖力尽失,还带回来了一个半妖孩童。
中途发生了什么,谁也不得而知。但青丘一族的长辈不会看不出,帝姬回来后身上背负的业障孽力太多,若是不偿清,只怕会迎来反噬,甚至祸及下一代。
——直到帝姬安置好孩童,独自前往妖族万神殿。
妖族的万神殿建造在地下妖塔外,内里供奉着锁魂灯,是妖族的圣地。
殿内有许多身穿粗布亚麻衣,头上裹着布条的苦行僧。他们便是那些业力缠身,只得以吃斋念佛来赎罪度过余生的妖族。
万神殿内不得言谎。
于是所有人便知道了,原来青丘帝姬当初竟是心慕一位凡人,不惜化作那位女子的模样,暴露后又给那人下了迷情蛊,也要留在那位凡人身边。
“你这哪是报恩,你这分明是造孽!”
青丘长辈将滚烫的茶水狠狠一掷,劈头盖脸浇到帝姬身上,气的浑身发抖,“族内从未出现过用迷情蛊断凡人红线的荒唐事,造孽啊!”
“阿如知晓,当初一时鬼迷心窍,入了情障。所以才为赎罪,挖了自己妖丹。”
帝姬双目含泪,磕头跪拜,“若是我不归族内,我儿定将业力缠身,无法在人间立足。”
“阿如知错,一生都是错。如今此身别无所愿,只愿不连累我儿。他是无辜的!”
“况且我的罪孽,全是欠族内的,如此滔天大罪,许是连庙也入不得。如今便是回来赎罪,是生是死,全凭各位发落,绝无半点怨言。”
很难说清看完这卷密宗的容敛是什么心情。
他双目赤红,深深垂首端坐于王座,原先那些密布疑云也终于有了解释。
为什么母亲要伪装变换自己的容颜,为什么父亲看向母亲的目光那般冰冷。
为什么母亲至死也不愿意离开妖族,为什么族内的人对他们是那样的态度。
很多属于大人的事情,被保护的孩子是不被允许知晓,但一切的因果,冥冥中都会有定数。
容敛静静地站在月光下,看着那方狭小的青色墓碑。忽而轻轻低下/身去,将额心贴在冰冷的碑上。就像小时候变出狐尾狐耳同母亲撒娇那样。
帝姬犯下的错,谁都可以指责,谁都可以加以评判,唯独容敛不可以。
他将那份卷宗烧毁,下令族内不可妄议。
也许母亲过世,缠绕在她身上的业障也未能偿清,而是转移到了容敛的身上。
他这一生,就是一个错误。所以命运才会肆无忌惮地将他玩弄在手心,让他赶不及母亲的七年,也在一切尘埃落定时,恍然再想起。
同小剑修一起入世游玩的那七年,是容敛漫长记忆里唯一的灯火。
在失去那段记忆后的千年,他都是跌跌撞撞行走在人世间。逼着自己踏入自己不喜欢的朝堂,逼着自己掌握权力,逼着自己成长起来,踽踽独行于黑暗。
偶尔身披冕服站在金銮殿上,容敛也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愿望。
他希望自己能够将母亲从妖族带出来,自己快快长大,变成能够保护母亲的,顶天立地的男儿。
他也希望自己能够摈弃这一切纷纷扰扰,离开人心纷争,卸下责任,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江湖少年人。
直到现在容敛才知道,他曾经也是做过七年少年人的。
只不过他把那七年忘了。是旁人把他的记忆消除。
“咚——咚——咚——”
更远处的地方,万神殿内的晚钟开始了悠久长鸣,一声比一声厚重,一声比一声悠远,同它曾经响彻的千万年一样。
这世间的人都所有归,有所记挂,有所梦。
独独他什么也没有。
寂静间,忽而有一道传音秘符从虚空中遁来。
“陛下,据族内探子传来的消息,族内已经完全失守沦陷。”
妖族族内发生的事情虽乱,但密探知晓陛下已经大乘,自然半点不惧,尽职尽责地汇报。
容敛微阖双眸,不为所动。
许是因为失血过多,重伤未愈的缘故,他的眼眸还是暗金色的竖瞳,透着一股冰冷不近人情,“继续。”
在晚钟长鸣后,远远地夜空下,赤霄宫那片亮的如同地上白昼,传来嘈杂的声响。
想也知道,那族乱臣贼子定是重兵把守,就等着他回来,好名正言顺谋权篡位。
“陛下,赤霄宫被世家占领。后院的公子们和宫人妖仆们前线搭桥,里应外合,纷纷投诚。”
毫不意外。听闻这个消息,容敛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只有……那位林公子例外。”
林公子?
容敛在记忆中检索,只想起一位经常穿着白衣,周身佯装清冷模样的后妃,连全名也不太记得。
事实上莫说是暗卫了,就连赤霄宫里的那些妖仆和宫人也没能想到。
整个赤霄宫里,也就林任最受宠,最出了名的嚣张跋扈。往日里没少仗着容敛明面上的宠爱欺负其他的公子,偏偏陛下又给他撑腰,所以即便是宫中那些出身四大世家的公子也不敢给林任什么脸色,只得忍气吞声受着。
世家的军队已经驶入了宫内,他们的目的是妖族的王位,如果能够从这些公子身上找到胁迫容敛并且让他回来的办法,那更好。
原本就通风报信给世家递信的公子便逃过一劫,其他公子全部锒铛入狱,严刑逼供。
林任碰巧又是这些人力最受宠的,所有人都猜测他有能够直接联络容敛的方法。可谁也没想到,在这等生死存亡,妖皇迟迟不现身,明显大势已去的关头,他竟然成了那个唯一那个宁死不屈的公子,撑过重重酷刑,宁死也不愿意交出联络的方式。
暗卫声音小心翼翼,“就在方才,林公子于紫雀台一跃而下……自尽而亡。”
“……至死都念着您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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