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或许已经不能改变哥舒翰个人的命运,亦无法拯救一个王朝的兴衰。
但至少,它可以让这位身体残疾,意志却从未倒下的将军重新挥舞手臂、振奋人心。
这就是手术的意义。
在那双果断、坚笃的眼睛里,谢望仿佛又一次看到初次见面时那个固执己见、绝无动摇的陌生游医。
那份坚持并未改变。
只是支撑着它的已远不止纯粹的学识、经验与守则。一种更加深切的感情,收束在理性之中。
“我明白了。”
谢望徐徐转身,在对方的视线外,露出无奈而折服的淡淡笑容。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
他又被这人说服了。
人事俱齐,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的术前准备。
神经手术需要极高的精细度,在缺乏显微设备、神经电技术的情况下,可以依靠的只有解剖和实战手术经验。
“患者主要表现为屈肌痉挛,所以不能伸直肘关节、腕关节和指关节。”
手术前夜,李明夷在纸上画下手臂的解剖结构,向谢望和林慎展示。
林慎下意识地屈伸自己的胳膊肘,似乎明白了:“也就是说——弯曲手臂的力量过大,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削弱这种力量。”
这个解释虽然不算专业,但也算切中本质。李明夷点点头,笔尖游走在纸张上,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手术的目标就是正中神经和肌皮神经,将它们中的一部分切除,就可以改善痉挛,让肢体的运功能力在短时间内接近正常。”
骨骼、肌肉、血管和神经,在他笔下被简化为一根根清晰利落的线条。简洁的图画中蕴藏着人体最深、也最基本的构成逻辑。
林慎看得玄妙。
谢望的目光更兼思索。
鲜明的线条仿佛从图纸中抽离出来,重叠在记忆中他曾亲眼目睹过的人体组织上,微妙地契合着。
就如这人曾经说过的一样。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在不同的皮肤之下,都有着同样的骨骼与血肉。
而那所谓的神经……
“你说的正中神经和肌皮神经。”谢望一边看着图纸,一边回忆。
脑海中某些曾被忽视的人体结构与眼前的线条重合,在这一刻骤然清晰地剥离出来。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手的拨开迷雾,让他的眼神遽然一亮。
“……就是以往解剖时看到的筋?”
筋这个概念是中医学所独有,且内涵丰富。
对此,李明夷没有马上点头或者摇头。
他收起画笔,把解剖的图文留给两人,也把这个问题留给了谢望自己:“你可以自己亲眼去验证。”
–
次日清晨,天气和朗,光线清晰。
手术室外,由田良丘亲自带兵把手,确保一只苍蝇也飞不进那根白线。
而安静的手术室中,哥舒翰已经按照李明夷的要求仰卧躺下,尽量外展伸出挛缩的右手臂。
谢望和林慎也各自站在熟悉的位置上,准备开始麻醉。
面罩扣上去的前一刻,李明夷忽然拦住林慎的手。
“怎么了?”林慎马上紧张起来。
“没什么,我只是想再问一次。”李明夷看着已经闭上眼睛的哥舒翰,郑重地问,“将军想清楚了吗?”
任何手术都有利与弊,而初始版本的部分外周神经切除术已经被历史证明弊大于利。即便是手术前的一秒钟,只要哥舒翰喊停,他都会遵循对方的意志。
听到声音,哥舒翰懒洋洋地睁开眼,呲着牙道:“你这小子,有胆子说,没胆子做?”
见对方还是严肃地望着自己,他哼笑一声,转过头看着那只蜷缩着的手。
“果真能让我重新张开手、拉开弓吗?”
李明夷点点头,但也再次提醒他:“只能维持很短一段时间。长久之后,这只手可能会废掉。因为……”
“啰嗦。”
哥舒翰打断了他的解释,打量一眼站在身前的三个年轻人,眼神顿时变得不满。
“喂,小子,你们那是什么表情?”
不像是治病的,倒像是送行的。
哥舒翰皱起眉头,冷锐的目光不悦地扫视过去。
被这股无声的威严震慑,林慎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脱口道:“我不是故意的!”
闻言,哥舒翰愣了一瞬,接着哈哈大笑一声,嘲弄地摇摇头:“你这小子,还不如我一个新兵够吓唬。”
原来是在和他们开玩笑,林慎尴尬地跟着笑了笑,赶紧向李明夷递去一个救助的眼神——
赶紧把这头老虎麻倒吧!
李明夷向哥舒翰颔首示意,接着才把充斥着甜油的面罩盖了下去。
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将军之一,被无数后人传颂的一代传奇人物,就这样逐渐安静地沉睡在药物中。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李明夷想过如何活,会否死,想过那包手术器械还能不能派上用场,又如何能够发挥最大的作用。
却万万没有想到某天它们会被用在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身上。
大概是被林慎的反应逗乐,哥舒翰闭上的眼角还带着一抹笑意。
他应该能猜到战局的结果,但那毕竟是未来之事,一切皆有可能。
可李明夷十分清楚。
安史之乱持续八年之久,其余波更辐射不止百年。按照历史的结果倒推,不难得知这场战役的胜负。
所有人期盼着的黎明,还在更久、更久之后的将来。
——他的到来改变不了历史。
这个忽然闪过脑海的念头,让李明夷眼神震动了一瞬。
虽然不能肯定这个时空是否是真实存在的过去,他亦没有刻意遵循过时空旅行的法则,但目前为止,他做出的每个选择,似乎都没有对历史的进程造成任何影响。
仿佛他本就属于这段历史。
“李兄,病人已经麻醉好了。”片刻,林慎的声音将李明夷的思绪重新拉回这场重要的手术中。
他递来一支装好刀片的手术刀。
李明夷收回不觉飘远的视线,目光重新集中在病人展放在手术台上的右手臂。
寻找正中神经的手术标准切口位置是——
光线在手术刀的刃面上一掠而过,李明夷压下刀锋,切向肱二头肌中段与上段的交界处。①
相比于之前的手术病人,因痉挛而紧绷的肌肉明显更加硬质。因为缺乏有效的肌松药,即便病人已经在麻醉的状态下,李明夷也能清楚感到下刀的阻滞感。
“血管钳。”
林慎马上递出这个熟悉的小型器械。
伸手接过后,李明夷并未用之钳夹血管。实际上,因为肌肉紧绷地压迫着血管,术区的出血量比以往的手术更少,谢望只需配合李明夷提刀的时机,就能条不紊地把手术野整理干净。
“一般来说,这种软组织适合钝性分离,也就是用这些不锋利的手术器械和手指进行分离。”
比起之前大型的开腹手术,只在肢体上开窗的手术要轻松不少,也给了李明夷实地教学的时间。
他转过手术刀,用刀柄配合着另一只手里的血管钳,慢慢深入肌肉的间隙,按照解剖的结构一点点剥离,露出包绕的血管和神经。
这种手法不像用刀刃的锐性分离,看上去也很温柔。
但在肉眼之下,肌肉并不像图纸画的那样根根分明。尤其因为痉挛的原因,病人手臂的肌肉彼此挤压、挛缩,很难分清各自的真正界限。
要做到这种游刃有余程度,无疑需要更加丰厚的经验积累。
谢望向林慎要了拉钩,帮助李明夷打开手术野,目光同时追随着在他手中灵活游走的金属器械。
随着肌肉被一层层解开,勃勃跳动的血管暴露出来,谢望紧紧跟上的眼神忽然一变——
那根本该处于此处的白筋不在。
在遇见李明夷之前,他虽然并未做过真正意义上的手术,但解剖的尸体也有一百以上。在每具尸体相似的位置,他都曾解剖出一根细细的白筋,无一例外。
被李明夷称为正中神经的这根筋,本该就在此处大血管的外侧。
然而在哥舒翰这个大活人身上,这根比棉线还粗的筋线竟然不存在!
就连林慎也觉得不可思议。
根据李明夷提供的解剖图,他们的目标结构应该就在这里啊?
可就在三双眼睛齐齐的注视下,不管李明夷如何翻找,始终都找不到那根本应该很显眼的神经。
“李兄。”经过多次波折的手术,林慎也早就习惯于意外的发生,不再像当初那样咋咋呼呼,倒是被锻炼出了冷静的思维。
他尝试推理:“或许将军天生就没有所谓的正中神经?”
神经这个概念对于这个时代的医生而言还是太过陌生,所以他们尚且不能意识到其不可或缺的重要性。李明夷停下手里的器械,只是摇摇头。
“我还没有遇到过先天正中神经缺失的情况。”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所以,是它的位置不正。”谢望的语气肯定。
听到这个最合理的答案,林慎意识到,这场手术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了。
本来他们预计的手术时间并不算长。
毕竟和开腹探查、寻找病灶的手术不同,切除正常的人体组织只需找到其生长的位置。可现实又一次给他们带来了挑战,甚至比以往更难。
这一次,连提示的症状都没有!
鬼知道那根神经现在长哪里去了。
总不能把将军的手臂全部剖开来找吧?
一想到刚才哥舒翰恫吓他的眼神,林慎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李兄……”林慎愁眉苦脸地看过去,刚打算开口询问下一步的操作,声音忽然一顿。
一种许久不见的兴奋与激动,正闪烁在那双本冷静、理性的眼眸中。压在口罩下的半张脸,微微被汗水湿透,竟像是在……笑?
林慎用力地眨眨眼,疑心自己看错了。
“你不……”担心吗?
躺在手术台上的可是哥舒翰,是潼关十万大军的兵马大元帅!
田良丘殷切的托付还在耳畔,站在他背后的还有关内的万千兵民。病人的身份,无形之中也给他们添加了一重负担。
手术出了岔子,林慎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而李明夷,竟然还在笑!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在林慎无语的注视中,李明夷兴奋地抬眸看向年轻的学生。
人体的构成,是如此严密科学,又千变万化。
即便是手术经验超过一千台的自己,也时常会遇到各种莫测的情况。可正因这些超出知识的发现,才吸引着他一次又一次划动手中的解剖刀,去探寻这个无尽的迷云。
未知,这正是手术的魅力。
林慎歪着脑袋迷惑地看了看他,又看向在他身边同样跃跃欲试的师兄谢望。
谢望似乎也被挑起了兴致:“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明夷的回答很简单。
“继续找。”
他再次低下头,向林慎伸出手:“组织剪。”
“哦!”
拿到器械后,李明夷思索了不到一秒钟,便开始向前臂内侧做钝性分离。
“正常情况下,正中神经应该走行在上臂肱动脉外侧或者前外侧,所以这根血管是其位置的标志之一。不过,有时候也会出现变异。”
解释的同时,他已快速地分离开病人手臂内侧的肌肉。
一根细细的白色筋线出现在视野中。
“这不是正中神经。”还没等林慎开心一秒,谢望的声音便残酷地结束了他的庆幸。
这个位置谢望也解剖过很多次,此处往往也有一根白筋。所以倒推可知,这不是正中神经。
“没错。”李明夷的话也肯定了他的猜想,“这是尺神经。”
但他的脸上却并没有沮丧之色,反而,一种越发接近真相的紧张与振奋浮现在他眼中。
和热切的表情不同的是,面对跳动的血管、细长的神经,李明夷谨慎地换了手术刀柄和血管钳,继续钝性分离这些结构周边的组织。
忽然,被他操控的器械停住。
谢望和林慎的视线紧张地注视过去——
在几乎相反于正常位置的手臂内侧肌肉深处,隐隐出现了一根细而韧的白色筋线。
“神经根拉钩。”
进行分离的那只手保持着现有的姿态,李明夷稳稳伸出另一只手。
林慎深呼吸一口气。
大概也被他感染了吧,一边递出器械,他一边想。
现在,他好像也可以感受到一点对方口中的“有趣”。
李明夷用这把小型的拉钩小心翼翼地勾起这根让他们苦找的神经,向谢望递出。
对方以一贯的沉稳接过,谨慎地抬眸:“你准备如何切除?”
找到正中神经只算是这个手术实质进展的第一步。
李明夷沉思一瞬,先是一点一点细致地将它从人体中剥离出来,目测了一下。
大约只有2至3毫米的直径,算是正常范围内,在肉眼中足够清晰,不过要做部分切断,挑战的难度就大了许多。
“神经探针、眼科剪。”
比神经也粗不了多少的器械被递了过来。
“凭感觉吧。”李明夷这才回答谢望的问题。
“感觉?”林慎有些惊讶于这是李明夷能说出的话。
但很快,他便明白——
就像刚刚找不到正确的神经时,李明夷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直接选择向完全相反的臂内寻找,这或许也是一种感觉。
也可以称之为经验。
林慎再一次抬起眼眸,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咫尺之内、却仿佛遥不可及的主刀医生。
这样令他们惊心动魄的手术,他到底完成过多少次?
还未等他从讶异中回神,只见对方操控着眼科剪,将被牵起的神经外层的膜剪开,接着用小型的探针将其进一步分离,把本就不算粗的神经又分为五束。
要达到解痉的治疗效果,需要切除至少百分之五十的神经纤维。
所以接下来,要剪断其中的三束。
面对这支支配着一部分手臂、重要非常的外周神经,李明夷的动作停顿下来。
在改良后的术式中,现在应该用神经电仪器分束进行测试,根据肌肉收缩情况,优先切除低阈值的分支,以此最大程度地保住病人术后的手功能。
而在现有的条件下,到这一步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极限。
上天,请你再仁慈一次。
他默默地请求。
接着,在身旁两人大气也不敢出的注视中,慢慢伸出那把小巧的眼科剪。
咔的一声,他将其中的三束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