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木歪了歪还不时嗡嗡作响的脑袋,像是半天才理解了这个问题。
他慢慢弯下脖颈,将自己的两只手掌摊开,低头看着。
十颗手指蛋上都覆盖着粗糙的老茧,隐约还能分辨出几块陈旧的烫伤疤痕,被灰蓝的肤色掩盖,乍一看并不打眼。
“嗯。”许久以前的回忆跟着李明夷这句话慢慢回溯,双木怔怔点了点脑袋,“他是进了矿场才变成蓝皮傻子的。”
这个“他”指的是阿弟还是自己,傻气的蓝皮人似乎已经分不大清。
阿去深深蹙起眉。
李明夷向他递了个快走的眼神。
少年犹豫了一下,趁傻子还没回过神,压着小哑巴的头不做声响地伏低背脊,很快离开了窗口的视野。
刚刚想通李明夷的上一句话,紧跟而来的问题就自然而然浮现在双木的脑海里。他将方才那两个突然出现的同伴抛在脑后,声音忽然惊恐起来:“你,你为什么会知道?”
老大可是说了好几百遍,千万不许告诉任何人。
被外人知道了,他们是要被杀头的。
见他害怕成这样,李明夷对之前的推断更有了把握。
这些蓝皮人根本不是天生的血液疾病,而是在矿场长期的劳动中患上了金属沉着症。
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唐朝的金属冶炼、工艺制作水平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这个时代金银制造业辉煌无比,传世佳作比比皆是。十几个世纪后,人们还能从历史博物馆的陈列里窥见一个王朝的奇迹光辉。
后人无法看见的是它们的制作者为其付出的巨大代价。
其中就包括了职业病。
缺乏科学防护的情况下,长期接触炼银工业可能让银离子大量积蓄在人体内,将皮肤和黏膜变成诡异的灰蓝色。
而蓝皮人指尖的棕色斑点、慢性呼吸道问题和牙齿呈现的酸腐症状,则极有可能是氮氧化物慢性中毒所导致的,这也证明他们长期从事冶炼工业。
这些看似不致命的症状,就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蚕食着他们的健康。
最严重者如双木,甚至出现了类似中毒性脑病的情况。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退化的智力已经不足以让他认识到一切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什么。
大概是得益于安禄山搅起的这场动乱,蓝皮人们终于有了机会离开矿场。他们卷走了大量银矿的产出,躲避到深山中慢慢花着这笔银子,寻找治病的良医。
这也就是度永一开始不肯据实以告的原因。
厘清了一切的首尾,真相也就随之浮出。李明夷看向那双颤抖的蓝色手掌:“这是你的身体告诉我的。”
“我?”双木呆呆眨了眨眼。
“李郎,沸水来了!”
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将两人的对话打断。刚刚被差使出去的蓝皮看守提着一壶滚着热气的开水回来,见傻子和李明夷都还好端端呆在屋里,才徐徐舒缓一口气。
看来这位李郎还挺守信的。
他搁下水壶,走到两人面前,将不甚牢固的木窗压了压紧,顺手把一脸青肿的双木提溜回草席上。
“你这傻子,快些睡!多睡些才能好得快。”
“……哦。”涉密的事双木压根不敢提起分毫。
外面一片静谧无声,李明夷小心翼翼张望一眼,黢黑的视野中只有山林的轮廓,刚刚出现的阿去和小哑巴不知何时已经溜远了。
次日,天光一亮,李明夷就被带到了蓝皮人首领度永的面前。
昨日傻子双木下山时遭到燕兵的投石车袭击,度永二话没说就领着人去干架,夜里还能听见几声土木炸响的声音。不过看他蓝色的额头都快皱出褶子了,这一战的结果可以猜到。
彼时他们攻袭燕军,一是利用了火药和居高临下的地理位置,二也是靠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先机布置。而今双方攻守逆转,高机动性的燕兵随时可以来骚扰,只有一双腿的蓝皮人却压根追不上敌手的大马。
追了一天一夜,连根马毛都捡着,度永一只腿踩上大椅,提着大刀的手搭在膝盖上,正一脸的不痛快。
一回寨里就听见弟兄们都在说那位李郎想出办法了,他连个盹都没打,赶紧抓人过来问话。
度永半靠在虎皮椅子上,提着领口扇了扇汗,一见人来,马上热切地起身相迎:“李郎,你想到办法了?”
李明夷左右打量一眼:“和我同来的那位马道长呢?”
“你说出办法,我马上放了他。”度永伸首盯着他,嘴角咧得极高,“我说话算话。”
凑得这么近,对方牙齿上酸腐的味道扑面而来。
李明夷垂眸看了一眼那黄黑的牙齿,不置可否地道:“和阁下的信誉无关,要治你们的病须马道长出手。”
度永直起背,目光在他不苟言笑的脸上逡巡。
委实猜不出这人打的什么主意,度永权衡一二,还是招呼手下把马和带过来。
“度兄,李郎,两日不见,真是如隔三秋啊!”
马和照旧穿那身来时的褂子,笑意盈盈地走到李明夷身边。见两人都没有搭话的意思,他唯有嘿嘿干笑了两声,紧张地把眸子转到眼尾,拼了命用眼神问身边这人——
你究竟有谱没有啊?
“人已经到了,李郎可不得再卖关子了。”
度永抬眉瞥马和一眼,一时也懒得管他做什么看什么,只紧紧盯着李明夷那张冷静不惊的面孔,倒要看看他能讲出什么名堂。
李明夷也不避不躲地看着他:“阁下此前对我说谎了。”
“哦?”度永笑容一愣,却没有恼怒,反而露出更有兴趣的神情,“如何见得?”
“你们不是生来就是蓝色皮肤,而是在炼银之后才变成这样。”
李明夷说得笃定。
即便没有误打误撞套出傻子双木的话,他也只相信客观事实的判断——
人是世上最会撒谎的生物。
但人体是诚实的。
之前他未尝没有觉得奇怪,在一个对解剖存在偏见的时代,这位狡诈的蓝皮人首领是怎么敢一意孤行地追求手术治疗的。即便是毕生的执念,但把性命赌在一个听说上,是否太过儿戏?
一切违和感的合理解释,就只有一个。
“阁下给我三天时间,是想试探我能不能发现你的谎言,做出正确的诊断。”
此话一出,度永身边的几个蓝皮人顿时从懒洋洋的倦怠中愕然惊醒。
一种堪称惊喜的炽热从他们脸上划过。
度永转过半张脸,和亲信对视一眼,接着不可思议地注视向说出这番话的李明夷,瞳孔不觉颤抖。
“度……度兄?”马和听得愣愣的。
这凶神恶煞的蓝皮人,喊打喊杀地折腾几日,原来就为了考验一下他们哥俩的医术?
既然李明夷已经顺利迈过门槛,那想必他这条小命也能保住了吧。
若是能对症下药,解了对方多年的心病,说不定还能赚上一笔。
尚且不知自己为何被提到这里来的马和不由在心里打起算盘,那珠算还没拨两下,便听度永忽然高声大笑起来。
“郎君果然不负盛名。”
度永边笑边叹:“这大半年来,我们从江南跑到河北,一路遍访名医,吃尽了苦头,却还是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唯有郎君能看出真正的门道,果真是真神医。”
说到这里,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将狂喜暂且压下,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么以郎君之见,我们这种怪病可以如何医治?”
李明夷环顾一周。
所有蓝皮人都在紧张地凝望着自己。
那种藏不住的期盼眼神,他实在太过熟悉。
李明夷没有立刻回答对方最期待的问题,而是取出一个马和制备的氧气囊袋,交给度永。
“这是马郎所制的福气。你们有气闷、喘息的时候,吸上一囊,就能缓和过来。”
度永捏了捏那囊袋,将手里的大刀丢给一旁的亲信,随即掀开气囊盖子,把鼻子凑近深深嗅了一口。
见自己的发明在如此关窍的节点上被提出来,马和的视线也追随过去:“度兄,如何?”
“哦,甚好。”就这么一吸,度永实则也没有感受到什么神奇之处,但也并无不适。
此等小事在他看来实在无关紧要,但给李明夷一个面子也未尝不可。
“度兄果然识货。”马和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我这福气,可不止让人心胸顺畅,其中的妙用还多着呢!看在阁下眼光如此犀利的份上,我愿以一囊……”
最要紧的价格还没说出口。
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挡在他视线中央,也把他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小小谢礼,不成心意。”度永把掏出的银子随手丢向马和,目光随即急切地转了回去,“这福气要我们买多少囊都不成问题,还望先生指点迷津,为我们除去这一身蓝皮。”
他想到什么,神色蓦地郑重:“即便是要割皮相换,我也愿替兄弟们一试。”
这份敢为人先的义勇倒是很令人钦佩。
李明夷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冷静,遗憾地对他们摇摇头,仍是不加欺瞒地回答:“银质沉积在皮肤和黏膜下,这是手术也不能改变的。”
即便是在已经拥有了成熟血透技术的二十一世纪,对这种顽疾的治疗效果也很匮乏。
一听这话,马和正抚着银子的手指倏然僵硬。
这刚到手的银子还没和他亲热两下,怕是就要物归原主了。
他不无哀伤地瞟了瞟身旁这人——
可见上天是公正的,给了他一个绝顶聪明的脑袋,就收走了他所有的心眼。现下度永已经完全相信了李明夷的医术,何不先撒个小谎,拖延个十天半月,找个机会偷偷卷钱走人,岂不两全其美!
李明夷能感受到身边的马和隐隐散发的怨念,诚然对他也有亏欠。
可或许就如某人曾言,他会为医,却不会为人。
太生硬、太刻板,不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
他只记得从披上白大褂的第一天起,自己就和所有同道一起,在希波克拉底的雕塑下立过誓词。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①
在这个充满苦难的时代,有位老师用踽踽独行的背影再次告诫他——
相者治国,医者治人。
无论身居何位,不能背弃本心。
现在,对于一个不切实际的执念,最好的打破方式就是坦诚以待。
“所以阁下的意思是……”听到李明夷不伪掩饰的回答,度永的表情如蒙雷击,半晌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我无法治疗这种疾病。”李明夷眉心轻微地抽动一下,在对方面前仍保持着克制与理性,“但这种病症未必会损及健康,相反,你们需要治疗的是中毒引起的其他症状,才能好好活下去。”
闻言,度永搭下眼帘,掂了掂手里那个装着福气的囊袋。
“其实,李郎说的也对啊。”马和见缝插针地劝道,“人活一条命,只要活着就有指望,兴许你之后还能遇上比李郎更厉害的神医呢!”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他悄悄把那锭银子塞进腰带,试探着笑道:“你我相会一场也算缘分。这样吧,我的这些个福气全都送给你们。趁着天亮路明,我们就先下山了,阁下不必远送。”
说话间,他拉起李明夷的袖角,脚底一滑就准备开溜。
两人刚转过身去。
一道雪亮的刀刃在一刹森然抽出,没有回旋余地地拦在前路。
“这,这……”马和战战兢兢地往下瞟了一眼,几欲晕厥过去。
看来他们是已经被架在刀上了。
马和深呼吸一口,鼓起勇气回首,试图和度永掰扯道理:“度兄,我们兄弟二人也不是冷血无情之人。我实话跟你说吧,便是你不拿一文铜板,只要能办到,我这位贤弟都会尽心竭力地给你治疗。可就算神医华佗也有不治之症,你便是拿刀把我们两个砍死,也不可能逼他做出背离本心的事情。”
听他一席话说得掏心掏肺,李明夷有些惊讶地向马和侧目。
可度永及聚拢过来的几个亲信蓝皮人,却像听到什么荒诞之言,露出一抹冷嘲的笑意。
马和看得直毛骨悚然。
“李郎,你是很有本事,在下十分敬佩。”度永丢下放空的气囊,把大刀重新拎在手里,似笑非笑地扬眉,“可惜,你只答对了一半。”
冷酷的杀意慢慢包绕过来。
李明夷却分明从那双泛蓝的眼眸中看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度永拿一根指头勾着刀绳,咧开一口黄黑的牙齿,森然笑了笑:“我们的确是蒙山的银矿工,不过,我们做的可不止炼银。”
这一瞬,某些曾被忽略的细节如电光火石般划过李明夷的脑海,击穿了所有合理的推测,露出更加残忍的现实。
燕兵来袭时,这群蓝皮人放出了类似火药的武器。
双木说,他以往是烧陶的。
他之前简单地认为这些人的氮氧化合物中毒是因为炼银时的大量焚烧污染,但随着对方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出口,这些细枝末节的证据都指向了另一半真相。
李明夷倏然抬眸:“你们也在银矿中炼制丹药?”
这话一出口,就连自称道长的马和都吓了一跳。
本朝炼丹术蔚然成风,下至术士上到王公无不痴迷。可百年间未见神仙登梯得道,只瞧见一个个活人吃死,死人吃烂肚肠。
他似乎也明白了:“你们是在炼丹的时候发现了怎么制出杀人的炸药的吧?”
度永闭了闭眼睛,没答这话,却也没否认。
李明夷一时说不出话。
火药作为四大发明之一,其发现和改良的过程却让远古的化学家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最初,炼丹师们在一场失败的炮制中见识到这种碾压冷兵器的恐怖力量;慢慢地,他们用血肉之躯总结出能发挥最大威力的配比。
早在唐初丹药大家孙思邈的《丹经内伏硫黄法》中就有对火药的记载。但这种技术目前还实在不够成熟,大部分炼丹师大概压根没预料到,装着长生不老药的炉子会突然爆炸起火,甚至夺走他们的生命。
双木烧的是陶器,但又不是烧制。
而是点烧炼丹的陶炉。
——时代的巨殿,是由多少不起眼的尘埃堆积而成。留给后世的奇迹,却也是压在他们命运上的沉重大山。
“真可惜,你们知道了我们的全部秘密,却帮不了我们。”度永平息半晌,睁开双眼,露出同样遗憾的表情。
“那我们也只能杀人灭口了。”
马和的心顿时一惊,几乎已经能猜出事情首尾。
蓝皮人卷了银子离开矿场,迟早会遭到追捕,所以从一开始,对方就没有打算让他们活着下山!
最开始那次相遇,恐怕他们只是在踩点,探一探养病坊的虚实。
那日雨停,眼看养病坊就要被燕兵踏平,蓝皮人才出手把两人救下。
看似莫名其妙的遭遇,其实步步藏着杀意。
气血一时涌上,马和也不顾得罪不得罪了,脱口便道:“可我们明明和你无冤无仇。”
世上岂有这样恩将仇报的道理?
“道长是否觉得不公平?”见他一脸忿忿不平,度永竟徐徐笑了起来,却是点点头,“我也觉得。”
“为何——世上有人生来就有泼天富贵,踩在万人之上;有的人就活该给人作践,天生要当垫脚的石头?”
“天道不公,世道不平!”
他冷冷地扫一眼不可置信的马和:“你要怪就怪自己的命吧。”
马和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他把袖子一摔,无比气愤地转回身来,非要面对面把这口恶气喷出。
“照你这么说,世上比你更悲惨的人也有,难道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譬如我,我分明没害过你分毫,却要被你杀害,连命都要丢了。可我,我就算死了也不怨旁人,我就缠着你,做鬼也不放过。这叫冤有头债有主!”
横竖都是一死,索性把话痛快说完。
马和梗着脖子瞪过去:“欺软怕硬的,做鬼也是胆小鬼!有骨气的,谁造的孽,就跟谁讨债,那才是真豪杰。”
这位纵横江湖的道长素来很会说话,这李明夷是知道的。
但在生死关头,还能讲出这样一篇至情至性的道理,他不由深感佩服。
“你懂什么?!”
马和本是破罐破摔地赌上最后一口气,其中未尝没有寄予一分骂醒对方的指望,可没想到一席话说完,反而像踩了个地火,登时把度永点得暴跳如雷。
“你以为我们没有报仇吗?”
他眼底沁出丝丝血红的痕迹,无边的怒火烧得目眦通红,质问过后,声音在一瞬间又轻得茫然:“可那又如何?”
失去的人已经永远讨不回来了。
现在李明夷又告诉他,失去的东西也回不来了。
“李郎……”见对方已经彻底丧失理智,马和颤颤巍巍看向站在身边的李明夷——
刚才他的话是放得响亮。
可他还不想死啊!
马和正想哀求他赶紧想个办法,却见李明夷鼻梁轻轻抽了抽,似乎在嗅闻什么,目光也忽然变得无比沉肃。
很快,一股迅速浓烈起来的焦糊味道便蔓延进来。
不好!
两人震惊地对视一眼。
“头儿,头儿!”
还没等他们开口提示,已有巡守的蓝皮人跌跌撞撞来报——
“燕兵,燕兵在附近放了山火,要烧死我们!”
骤然听到这个骇人的消息,房间里的所有人皆是一惊。直到这时蓝皮人们才猛然明白过来,投石车不过是个引蛇出洞的诱饵,钓着他们转了一天一夜的燕兵为的就是摸出他们真正的位置,再借天时地利以火攻之。
尽管拥有足以与冷兵器碰个高低的先进技术,但在战斗思维上,他们显然被号称最强燕兵的史思明部碾压。
李明夷径直推开那把怔住的大刀,大步向前跑去。
一到门口,冲天的黑烟便跟着大风扑面而来。
密密叠叠、已经晒干的树木被火舌一舔,很快连成滔天的焰海。
一浪接一浪袭来的热波逼得人不得不连连后退,视野迅速被浓烟遮蔽。四散的蓝皮人们不安地聚拢过来,焦急等着首领指挥。
“头儿,度老大!”
被连连唤了好几声,度永才从巨大的悲痛中转醒过来。他一个踉跄走出门外,看着四面八方包绕而来的大火,霎时间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看来老天对你不错,你不用亲自报仇了。”他无比讥讽地看了看自己蓝色的双手,又转眸瞟向马和,方才所有的戾气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抽空。
听到首领这句话,聚集过来的蓝皮人们也像明白了什么,一时惊恐得说不出话。
他们不太聪明。
所以一直听着度老大的话。
如今连老大都放弃了,他们还能做什么?
顺风的大火瞬息吞噬了百丈林海,将半边天穹都映得火红而炽烈。星点的灰烬从眼前掠过,度永怔怔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别呆着了。”
只听滋啦一声声布帛碎裂的声音,一条条湿透的白巾被逐个塞进蓝皮人的手里。
“捂住口鼻,尽量趴低往逆风的方向跑,明白吗?”
李明夷又将马和制备地氧气囊袋快速地分发给每个人:“呼吸不过来的时候,就吸里面的气体。记住,一定要迎风跑。”
人可能跑过火,却很难跑过风。
感谢医院孜孜不倦的消防演练,这些火灾救援知识都快成他的被动技能了。
被塞了满手道具的蓝皮人们如梦初醒般:“可这么大的火……”
“那也不能就站在这里被烧死啊!”马和恨铁不成钢地剜他们一眼,拿湿布巾捂住口鼻,捏紧自己亲手制造出的救命武器。
可转头看了眼铺天盖地的烟火,他也不由露了怯。
话是说得简单,但在摧枯拉朽的山火面前,是个人都得腿软一下。
“这,这样真的能行吗?”
“不知道。”李明夷做完力所能及的一切,也尽快用水将衣服浇湿,蹲下身来捂住口鼻。
火灾中最致命的往往不是直接烧伤,而是窒息。
虽然火势很猛,但这里前两天才刚下过暴雨,山林里的溪流一定暴涨,附近仍可能找到安全带。
他狭着眼睛飞快观察一周,目光锁定在火墙中薄弱的一处。
“但人活一条命,只要活着就有指望,不是吗?”
马和愣了一瞬,没想到自己随口安慰人的话,倒还给他自己了。
他跟着有样学样地蹲下来,循着李明夷的视线望去,很快也发现了有机会突破的位置。
“李郎,别忘了你欠我一条命。”马和咬住气囊的口,含糊道,“若是我活下去了,就不跟你计较这笔账。如果我死了,你可得……”
“别废话了,快跑!”
煽情的话没说到一半,就被对方无情地打断。马和无奈地瞥了眼这个铁石心肠的人,深深吸入一口袋子里的福气,捂住嘴巴便往风刮来的火里冲去。
其余的蓝皮人本还有些犹豫,见有人起了头,求生的本能也被激发出来,也开始一个个跟上去。
傻子双木呆呆地站在原地,往屋里看了看,又往外头瞅了瞅,似乎还没跟上事态发展。
李明夷赶紧把他按下来,三下五除二,用湿透的布巾紧紧系着氧气囊挂在他脸上:“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听他问得严肃无比,双木很诚实地摇摇头。
李明夷无可奈何,把紧张不已的双木转了个方向:“看见马和了吗?就是屁股最大那个人。”
这回双木很利索地点了头。
紧接着,一记用力的巴掌就糊在他背上。
“跟紧他。”
双木哇了一声,哭天抢地跟了上去。
马和打了头阵,也就一两分钟的功夫,几乎所有人都已经逆风撤离。李明夷也拧松气囊的盖,准备再拼最后一把。
不就是死么?
也不是没死过。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②
一阵悲怆的歌声却在这时从身旁传来。
度永往地上一坐,看着火光熊烧的天地,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日夜明亮、火光不熄的地方。
他不逃不避,甚至笑了笑,喃喃道:“也好……这样就能去掉这身皮了吧。”
李明夷压住想给这人一拳的冲动,塞给他一块剩下的布巾,看着对方已经颓然丧去生志的眼睛,只掷下一句话——
“你曾为那些丹药付出了健康,其实并不是没有讨回的办法。”
说罢,他一个起身躲过对方愕然伸出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大风刮来的火墙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