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将视野的可见度再次拉低,空气中弥布的烟尘很快被冲散。本应速战速决的攻袭战数度被大雨中断,都深陷泥淖的双方军队,谁也没有率先撤兵的意思,仍在不停调整阵型。
互不相让的咬合中,太阳两度升落。
于安守忠部,这是一场反守为攻的突围战,一旦松了口,就会再次陷入被围攻的夹缝。
而对顶着重压出兵的朔方军而言,久攻不破的永丰仓之战,无疑已经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消耗战。
以我肉身,捍卫遥远的国都凤翔。
哒、哒哒!
连续不眠的两个日夜,也将人的精神耗至极限,忽然听到靠近的马蹄声,正埋头苦干的军医们不由背脊一震。
一匹玄青的大马,驮着一道血淋淋的身躯,一跃冲破雨幕。
在众人下意识聚集过去的视线中,黑马停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跪下前腿,将背上的主人轻轻放下。
满身是伤的青年倒在地上,长枪握在渗血的手掌中,银甲被染得通红。
“小将军!”
周春年惊呼一声,马上命人医治。
精疲力尽的战马乖乖伏在一旁,胸口起伏地喘着气,一下下舔着主人受伤的手臂。
手上的最后一针缝合完毕,李明夷立刻调头参与这边的抢救。
狼狈躺在地面上的郭旰正急促地呼吸着,胸廓却呈现反常的起伏状态。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李明夷伸手掰开他的眼睑。
黏膜苍白,并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颜色。
这是血色素下降的重要标志。
刺啦一声,李明夷撕开布帛,用力捆住他的四肢大血管。
外伤片刻处理不完,且很可能合并内脏大出血,只能先限制血液回心,立刻撤回安全地带进行急诊手术。
模糊的人影映在眼前,让郭旰涣散的眼神慢慢聚起一丝神志。
“……往北岸撤军了。”他闷哼一声,“你们先撤。”
奔腾的马蹄声若隐若现,周春年马上意识到战况的严峻,指挥军医们搀扶伤员往渭河的北岸撤去。
李明夷拖起郭旰的身躯,把他往马背上带。
“咳……”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令青年痛苦地皱起眉,咬紧的牙关淌出一抹鲜血。
他勉强往上扬了扬眉,看着那紧紧抿住的唇角,不满地低低出声:“我让你们……”
对方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我不会放下任何人。”
郭旰扯了扯嘴唇:“你救安禄山的时候,也这么想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力气斗嘴!
李明夷一把将他按在马鞍上,握紧僵硬的手指:“别说话。”
人还活着。
只要给他一间手术室,一把手术刀。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他绝不放弃活着的生命。
大雨击打着渭水的河波,冰冷的浪潮中响起冲杀的号角。郭旰往后转了转眼眸,轻轻眨去眼睫上的血水。
“本将命令你……”
就在李明夷刚刚卸下力气,准备将他固定在马背上时,几乎已经没有血色的青年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一把将他往下拽住。
视线天翻地覆,那只裹着血泥的手猛地将他摔在马背上。
枪花在雨夜中一闪,雪白的枪刃被用尽全力一刺,直接扎进战马的后腿。
“嘶——!!”
吃痛的黑马腾地而起,带着马背上的人一跃跳出,直直奔向面前的大河。
险些被甩飞出去的李明夷本能地抓紧缰绳,半个身体挂在空中,几乎是被拖拽着前行。
仓促的风声中,他听见一道游丝般的声音。
“保护仆固将军。”
雨声哗地掩下。
冰冷的湍流淹过马背,浸泡着他几乎失去心跳的胸膛。
*
乌云遮过月辉,大雨如注地落下,漆黑的河面被雨水打出无数漩涡。
水位迅速上涨的渭河中,数名披着铁甲的士兵蹚着浑浊的水浪,正艰难地向北岸涉去。
背后马鸣阵阵。
同样狼狈不堪的燕兵,红着眼挥下鞭子,催动战马继续向北岸厮杀。
“将军,仆固将军!”
被死士簇拥着上岸的仆固怀恩,手中还握着湿透的缰绳,喉咙中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不支地从战马上重重摔下。
身旁的士兵马上将他倒下的身躯翻展,焦急地喊了两声将军。
回应他的却只有困兽般的嘶吼。
仆固怀恩脸色越发涨红,嘴唇近乎青紫。
似乎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对抗,他竟一把丢下陌刀,五指狰狞地掐住自己的脖颈,仿佛想将它直接撕开!
不通医术的死士只能无可适从地看着这突发的一幕。
前有大雨,后有追兵。
现在连主将都突然倒下。
全然不知到底发生何事的士兵们绝望地跪在雨中,看着彼此精疲力尽的面孔,神情麻木而安静。
他们没有辜负自己的使命,奋战到了最后一刻。
可是黎明,还会再亮起吗?
“吁,吁——!”
正当所有人焦急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道慌乱的勒马声,忽然从背后的渭河上传来。
一匹模糊的马影,仰头长嘶,笔直朝他们奔来!
竟敢单枪匹马地追击。
刚刚还陷在绝望中的士兵们,马上警惕地抽出陌刀,要让这胆大包天的燕兵血债血偿。
“等等。”和他们并肩的一个青年士兵却豁然起身,扬手向那马匹挥舞起来,“这里!”
“他不是燕兵。”不待其他士兵向他抽刀,凌策擦了擦眼上的冷雨,颤抖的声音带上一丝希望。
“那是我们的军医。”
熟悉的声音穿破雨夜,让正和缰绳奋战的李明夷怔了一怔。
身下的战马仿佛也明白主人最后的指令,不顾流血的后腿,一个大跳冲向人群。
看见郭旰的玄马,士兵们一个个放下兵刃。不知是谁,撕心裂肺地喊了声:“快来!”
李明夷来不及应声,便被马背用力一颠,整个人被惯性往前甩去。
凌策一个箭步上前,接住那道从马上飞跌下来的身躯,直接把他拽向正蜷缩在地的仆固怀恩。
已经用尽力气的黑马轰地倒下,身躯在血泊中抽搐两下,湿润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漆黑的彼岸。
“将军一上岸就忽然这样了,你快想办法!”来不及寒暄,李明夷马上被带到主将面前,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湿淋淋的狼狈面孔上,等着他开口给出一个答案。
李明夷抹去脸上的冷雨,抛下所有恐惧与悲痛,立刻开始查看伤员的体征。
他一把掀开那沉甸甸的胸甲,将已经湿透的听诊器探了进去。
过速的心跳声砰砰敲着耳膜。
呼吸的声音却在明显地减弱,一声声哨子般的急促声响充斥在听筒中。
李明夷的神情骤然变得僵硬,马上将他剩下的里衣也揭开。
看到眼前的一幕,众人的神情皆是大骇。
那伤疤累累的胸膛正艰难地起伏,像有个漩涡在里面吸引似的,皮肉深深地陷进骨骼的缝隙中,锁骨和胸骨明显地凸现,一根根肋骨都历历可数。
这具身体显然正濒临窒息。
李明夷的眼神更加凝重。
喉鸣音、三凹征,所有的体征都指向一种极为凶险的呼吸道急症。
——喉梗阻。
渡河的时候,冰冷的河水刺激到了本就有炎症的咽喉,引发出急性而致命的喉头痉挛。
来不及细思,李明夷靠着临床积累的本能,立即开始清理他气道中的泥沙,接着用双手用力托起他的下颌,试图协助打开气道。
被窒息感折磨的将军,似乎并未因这一系列的操作感到缓解,哆嗦的嘴唇越发紫涨,紧握的手也慢慢从颈部往下滑去。
病人的意识和气道状态明显不足主动恢复。
“帮我掰着他的嘴,把舌头拉出来。”吩咐这句话后,李明夷开始在腰间摸索其他能用的器械。
瞳孔笔、手术刀、几根穿好线的金针,还有个装着鹅毛管针的铁盒。
虽不知道军医究竟准备做什么,可情势紧急,也只有相信他了。
两个士兵依言照做:“好了,接下来呢?”
“保持。”
一枚带着长线的针从舌尖后半寸处贯穿,利落地把被牵出口腔的舌头拉住,固定住一片撩上来的衣甲上。
看到这个操作的士兵们不由眉头紧皱。
最为他们崇敬的将军,现在竟落到这样不堪的境地,还要被拉出舌头摆出厉鬼般的样子。
李明夷却无暇去关心他们的表情。
拉出舌头是防止舌后坠梗阻气道,同时也是为了避免接下来的操作中,病人咬破自己的舌头,引起呛咳。
他用手掌抵住伤员的下颌,中指和拇指在暴露出的咽喉上顺行摸索,很快感受到一道夹在两个软骨中的柔软缝隙。
环甲膜,因其柔韧的组织结构,很容易被锐器突破。
这个在气道中的弱点位置,却是人体留给医生最便捷的抢救路径。
定位完成后,李明夷将铁盒打开,取出浸泡在酒精中的鹅毛针管。
粗大的针身,对于血管而言过分粗暴,可用在穿刺上,却刚好可以保证气体的通过。
从那只被炖成肉汤的大鹅身上薅下的羽毛,竟成了这一刻为仆固怀恩保命的关键道具。
“你想做什么!”
尖锐的针管刚刚抵上皮肤,一排明晃晃的刀刃就齐齐逼了过来。
士兵们用冰冷的眼神警告李明夷立刻停下。
他们虽不通医术,也晓得那是人的咽喉,如此粗硕的一针下去,将军还能有命?
唰——
一道雪白的刀锋割开雨幕。
那森亮的刀刃慢慢转动,对准了一周面露警惕的战友。
“你!”不敢相信被临时倒戈,周围的一圈死士面容一寒,顶着刀尖往前重重踏出一步。
刀兵相见,谁又怕谁!
“把刀刃亮给自己人的,只有懦夫而已。”笔直站在刀阵前的青年,用陌刀护着身后之人,淌着雨水的面庞被刀光映得森然。
那颤抖的眼瞳慢慢放大,无畏地注视向前。
他虽也不明白李明夷究竟想做什么,可他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保护军医是他此战最大的使命。
令出必行,这是将军教会他的第一件事。
就在双方都准备出刀时,雨中轻轻呲的一声,令士兵们越发可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不知是谁喊了声住手,马上被身前那把刀拦下。
那枚尖锐而粗大的针具,正握在一只骨节毕现的手中,以缓慢而平稳的速度刺入仆固怀恩的脖颈中央。
随着气流快速冲过管腔,那苦苦喘息的胸膛终于慢慢有了正常的起伏,已然神志不清的仆固怀恩松开蜷握的双手,脸色逐渐开始好转。
李明夷仿佛没有看见僵持在身后的刀刃一般,固定着刚刚穿刺进环甲膜的针管,再次用听诊器检查呼吸。
喘动的喉鸣音正慢慢消失,中空的鹅毛针管代替着上呼吸道,暂时将空气传递进缺氧的肺部。
一,二,三……
听诊的同时,他侧过面颊,清晰地数着病人呼吸的节律。
“呼吸恢复了。”
令所有人煎熬的片刻后,李明夷快速收起听诊器,转脸面向正愕然呆在原地的士兵们。
“这个通气管最多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我需要手术室进一步进行气管切开。”
气管切开,无疑又是个恐怖的词汇。
可那严肃的语气和摆在面前的一幕,让所有人迅速明白一个事实——
现在没有时间质疑他们的军医。
雨滴声声击着河波,响亮的浪涛中隐隐夹着马鸣。
“撤!”
意识到敌人还在追击,所有士兵不约而同放下刀刃,将刚刚缓过一口气的仆固怀恩扶上马背,继续朝着河东大营的方向撤退。
冷雨从眼角滑落,李明夷回首看了眼一片漆黑的南岸,牵起躺在地面的黑马,轻轻摸了摸它的耳朵。
“走吧。”
来不及担心其他军医们的情况,李明夷牵着一瘸一拐的马儿,跟上这支保护仆固怀恩的小队,一路向河东大营后撤。
顺流而下有多便捷,逆流上高地就有多艰难。
大雨冲溃了队伍,不时能遇上走散的小支人马,残兵慢慢壮大起来。
此刻敌我双方的具体伤亡情况谁也不清楚,背后还有一直穷追不舍的燕兵,众人只能咽下心头的不安,沿着河岸拼命北撤。
连续行军数个时辰,仍能听见哒哒的马蹄声。
“先往同州撤吧。”领头的老将往回望了望,决定暂时停靠在河东郡下方的同州。
雨路对燕兵也造成了不小的阻碍,经过两日的鏖战,对方现在应该也同样精疲力尽。且同州距离河东已经很近,他们如何也该鸣鼓收兵了。
可就在聚集的众人刚刚停下脚步,准备原地小作修整时,却再次听见敌军吹起的冲锋号角。
“这群燕狗,不要命了吗?!”凌策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句。
看来安守忠是不打算给他们留任何生路,宁可冒着被反戈一击的风险,也要把仆固怀恩这个巨大的威胁拔除。
意识到这一点,已然狼狈不堪的士兵们彼此对视一眼,转身从腰间抽出长刀。
既敢追来,那就迎客。
这一战不问胜负,只决生死。
“你看着将军。”将仍昏迷不醒的仆固怀恩牢牢捆在马背上,凌策低声吩咐了一句,从胸甲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塞进李明夷的手里。
“你帮我揣着吧,云中郡有个小河村,村口有株梨花树,树下就是我家。”
草纸湿漉漉的,被攒成一团,沉甸甸地压在掌心。
“行了,别丧着个脸了。”青年重重一拍他的肩膀,把陌刀抗上肩头。
“实在不行就跑吧。”
他轻轻往后瞟了一眼。
“你不是兵,没人会怪你的。”
听到这话,对方果真往后迈出一步,却是走到仆固怀恩身侧,也从腰侧取出一柄手术刀,笔直站定在原地。
那人也昂首看向面前的年轻士兵,脸上还是那副恼人的理所当然:“郭将军命我保护主将。”
那语气,仿佛在反问他——
令出必行,这不是朔方军军规吗?
青年嘴角咧开,有趣地打量他手中那把杀伤力值得怀疑的小刀。
“可别给我们丢人。”抛下这句话,他便阔然转过身去,搭在刀柄上的手臂慢慢伸出。
长风从天际吹来。
视野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一线天光穿破厚重的乌云,照亮了将士们身上被簌簌吹动的甲衣。
青年的手掌倏地握紧。
踏破平静的马阵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准备冲杀的士兵们最后互看一眼,铭记着彼此的面容。
“杀啊——!!”
响亮的呼喊贯穿天地,震地的步伐踏碎积水。
正准备慷慨赴死的青年忽然怔在原地。
——他们还未出声。
其余士兵也都茫然地看着对方,仿佛在寻找声音的源头。
李明夷倏然回头望去。
就在他们背后的正北方,一支被高举起的朔方军大旗,冲破雨幕,正向着他们挥舞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