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后脚踏入房间的林慎,在看见这片血淋淋的伤口时,也禁不住皱起眉头。
平滑的创面、整齐的边缘,典型的锐器外伤。
看样子,病人是在受到伤害时抬举手臂阻挡,才被削去一整块皮肉。
“他受伤多久了?”他半跪在病人身边,一边和李明夷一起查看伤口,一边问起。
裴回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家主受伤后,我们躲在这里不敢外出,该有两个时辰了。”
四个小时,伤口还算新鲜。
除了散在分布的挫伤,体表未见其他致命创伤。
李明夷翻开病人闭拢的眼皮,左右仔细看去。
眼睑红润,瞳孔正常,看来暂时没有颅内或内脏出血。
最危险的可能性初步排除,他的目光再次回落到那道骇人的创口上。
创面已深达骨骼,自然愈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皮肤与皮下组织大面积缺损,剩下的皮肤最窄处不到臂围的三分之二,远不足以支持拉拢缝合。
看似简单直白的创面,偏偏位于解剖结构丰富复杂的手前臂,某种程度上来说比深度的伤口更加棘手。
见他半晌不语,裴回忍不住问道:“敢问先生,家主情况如何?”
“大概率是应激晕厥,很快就会醒了。”李明夷将那只伤臂小心翼翼放回原位。
躺在地面的青年双眼虚闭,唇角苍白,受伤的手臂被上下扳动也没有任何反应。
“有先生这句话,某便放心了。”话虽如此,裴回的目光仍隐隐有些担忧,半晌才迟疑开口,“家主的手臂,还能否保住?”
身为习武之人,他自然晓得这种伤口的厉害,原以为只能听天由命。
没想到能遇上传闻中的李郎,心中不免燃起一丝希冀。
同时思索着这个问题,林慎几乎是下意识地联想到:“可否行植皮术?”
“植皮?”裴回眼眸一亮,“某曾听闻,陈留有对母女曾移植皮肤,覆去伤口,便是先生的手笔吧。”
“创口不具备植皮的条件。”
李明夷的一句话毫不留情地将他眼中升起的希望扑灭。
“皮肤下的组织缺损太多,就像缺乏泥壤的土地,无法供养移植来的皮肤。即便是强行植皮,也只会坏死脱落。”
更为糟糕的是,缺乏充足的血供,植皮抵御感染的能力将大幅度下降。一旦感染发生,别说这只手臂,病人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
意识到问题的棘手,林慎的眼神愈发凝重:“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还有一种方法。”李明夷压低视线,眼神聚焦在深可见骨的创面上,语气不改镇静,“皮瓣移植。”
皮瓣?
这个新鲜的词引得林慎与裴回同时注目。
李明夷直接回答出他们心中的疑惑:“皮瓣,也就是带有血供和皮下组织的皮肤,将其移植至创面上,就能提高皮肤的存活率。”
缺乏泥壤,可以借取其他肥沃的土地一用。
没有皮肉,那就直接移植带着血肉的皮肤。
这个惊世骇俗的想法一被提出,随之而来的问题便马上浮现在林慎脑海——
要取哪里的皮瓣?
为云娘手术时,他们曾选用有一定厚度的头皮作为供体,这样可以最低限度降低对供皮者的影响。
可若要连皮带肉地进行移植,菲薄的头皮肉显然就不够用了。
林慎若有所思的目光在眼前的躯体上左右游移,慢慢定格在最中间的位置上。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在病人的腹部作一皮瓣,移植到创面上。”李明夷不徐不疾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
“你的意思是,割下肚皮,补在伤口上?”身旁的青年咽了口唾沫,试图理解这话的意思。
出乎意料的,对方摇摇头。
“不是割下。”李明夷将那只伤臂稍稍举起,放置在病人平坦的腹部,“而是缝合。”
将受伤的手臂缝在肚皮上。
过于显而易见的意思,反而令裴回有些不敢相信:“为何要如此?”
“直接割取皮瓣,没有血液滋养,移植的部位仍会坏死。”李明夷简单向他解释,“必须保留一部分皮肉作为蒂,使血液通过,皮瓣与创面才可能愈合。”
完全割取的皮瓣,仍需血供以维持活性,否则与一块死肉没有区别。
这就要求手术医生必须在移植的同时人为重建血供关系。
这必要的一步,无疑给简单的皮瓣移植带来了更高的难度。
曾在无数次失败中得到这个教训的医生们早就转换思路,开辟出一种截然相反的移植手段——
不再将皮瓣完整取下,而直接将创面缝合至皮瓣的原生位置,直至两者愈合为一,再离断其根蒂。
这种看上去不可思议的技术手段,一经应用,很快展现出其无与伦比的优势。
——没有比人体本身更加完美的敷料。
除了利用人体自身的愈合能力,不需要人为重建血供,又大幅度地降低了技术难度与设备要求,为早期创伤病人提供了更多的修复机会。
血供丰富、皮肤平整的腹部则成为最经典的供体位。
“若是如此,便需在病人的腹部做出等同大小的切口。”领会到李明夷的意思,林慎很快发现下一个问题,“那肚皮上的伤口又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李明夷也早有答案。
“腹部的结构简单,可以单纯以植皮修补。”
他的目光向下移动,意有所指地落在下面的大腿上。
“原来如此。”林慎算是听明白了。
这不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吗?
拿肚皮修补创面,再用其他皮肤补足肚皮。
如此天马行空的手术方式,亏得这人能想出来。
“就只有这种方法么?”
被李明夷轻描淡写说出的皮瓣移植方案,却给这个时代的听者带来石破天惊的震撼。身旁的青年震惊之余,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家主,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李明夷轻轻颔首。
在没有抗生素,更没有显微技术的唐朝,远位皮瓣移植已经是手术能达到的极限。
看似异想天开的方案,绝非他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经过缜密的思虑与计算,才选择出的最优解。
“不,不行……”
就在裴回犹豫不决时,一道微弱的声音从那虚弱的青年口中脱出。
“家主!”裴回惊喜地跪下。
青年皱着眉头,勉强说出一句“我无碍”。
交错的眼睫睁开,几道靠近的人影在视野中摇晃片刻,逐渐清晰起来。
他无力地抬起视线,眼神却极为坚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岂能如此儿戏?”
“可……”裴回还想再劝,却被青年肃然的目光打断。
“多谢列位救命大恩,在下没齿不忘。只是方才先生所言,在下实在不敢苟同。”
年轻的家主声音虚弱,语气却意外强硬。
林慎转眸看向李明夷,用眼神征询他的意见。
“若你拒绝手术,这只手甚至命都可能保不住,你明白吗?”李明夷却没有委婉的打算,将选择抛回给他本人。
如此大面积的创伤,自然条件下,感染几乎是百分之百的事件。
即便不是从医之人,以普通人的生活阅历,也足以想见这只手的未来。
青年垂下眼睫,目光在那血肉模糊的手臂上轻轻掠过,很快转至别处。
“即便身死,溆断不能为此荒唐之事。”
被一再回绝,李明夷没有急于说服这位顽固的病人,先是起身。
“等等。”裴回拉住他的袖子,语气带着恳求,“此事,家主还需仔细斟酌。请问先生,最迟能宽限几日?”
“最多十个时辰。”
李明夷向后微微转眸。
二十四小时,这不是他耐心的限度,而是创面能坚持的极限。
选择已经交给青年自己,要走向怎样的未来,已经不是他可以横加干涉的了。
–
离开半个时辰后,李明夷带着消毒好的器械回到病人房,简单对创面进行清理。
被拒绝手术并不意味着对病人置之不理,正相反,谨慎地处理伤口,才能最大程度避免其全身被感染殃及。
整个过程中,受伤的青年除了再次言谢,没有再说一句其他的话。
裴回亦不敢多劝,只简单将两人的来路向作为地主的李明夷等人说明。
“安氏作乱时,裴有邻裴老曾在濮州为濮阳县令,后因年老隐退。陛下念及旧恩,仍启用少家主为河南渑池县县丞,裴老便命某随之护送。不想半路遇上燕兵,被他们追杀至此。”
说到此处,他一对剑眉轻轻压下,眼神不掩忧愁。
林慎与李明夷对视一眼,大概听懂了其中关窍。
双都光复后,许多战火波及的州县还缺乏官员。河东裴氏是当地望族,曾在河东一战中出过不小的力气,论功行赏,正好让这些有功之士的族人填上空缺。
县丞一职虽小,但对于一个年轻的士子而言,已经算个不错的开始。
战后的地方政府,同样需要新鲜的血液,重新建立起新的秩序。
“真好啊,天生当官的命。”靠在门上的少年听了半晌,只听出几分艳羡。
然而羡慕之中,不免夹着几分鄙夷。
“命都这么好了,结果是个胆小鬼,我看以后也是个靠不住的官儿。”
声音虽小,却叫房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躺在地上的裴溆搭下眼帘,不做声响。
“阿去。”林慎轻咳一声,代少年说了句抱歉,“这小子混说的,阁下不必放在心上。”
外头的少年哼了一声,不快地抱起双臂。
“诸位肯施以援手,已经是裴氏的大恩人了,日后必将重谢。”裴回徐徐起身,也代自家主人道了句不是,忧心忡忡的目光在病席上掠过,终是没再多话。
简单给创面进行过换药,李明夷以湿润的纱布稍做覆盖,收起用过的器械。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林慎长长呼出一口气,摸了摸空荡荡的肚皮,振作起精神,“还是先吃饭吧。”
裴回双眉紧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医署里没有屯菜,只能胡饼就白水,勉强地对付过一餐。
吃完晚饭,众人也没闲着,开始挨个打理起医署的小院。
“他果真不愿意?”
干活的时候,不免又聊起这位意外到来的病人。听说他不愿手术,马和顿时大感失望。
阿去甚是嗤之以鼻:“他们这些读书人最呆了,什么天大的道理,能有自己的手要紧?”
马和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正想说话,眼中忽然映出一道靠近的身影。
他咽下险些出口的话,当即换上一副笑脸:“小裴郎,有事?”
“家主身上有些不快,想请李郎瞧瞧。”裴回客客气气地颔了颔首,目光转至在一旁的李明夷身上。
不待他再细说,李明夷已经放下手中的笤帚,快步走向裴溆所在的病人房。
裴回嘴唇哑然张了张,随即转身跟上。
“李郎且慢。”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快到病人房门口时,裴回却忽然停下步伐。
“怎么?”李明夷不解地回首。
“家主他并无大碍。”裴回有些歉疚地垂眸,犹豫半晌,还是开口——
“某是想问先生一句,能否以我之血肉,移植至家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