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最后还是宋阁做主,照苏慕嘉说的做了。事实证明苏慕嘉的法子虽然不怎么磊落,但却十分有用,而且效果立竿见影。人心就是这样,哪怕看的再明白,也难以甘心放弃眼前之利让与他人。
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一帮人推来推去最后苏慕嘉被推出来做了主司。
选试的第二日,早上下了好大的雨,到了午时也没停下来。
雨珠落在瓦片上,再顺着檐角落下来,泥点乱溅。
两边考棚森然布列,考生坐在其中,苏慕嘉走在中间的长廊里,大片衣摆被脏水浸透,旁边一个有些胖的帘官为他撑着伞。
“这考棚搭的结实吗?”苏慕嘉抬手将伞推开了一点,看着被雨水打的砰砰作响的棚子,问了一句。
帘官答说,“之前都是没有遮挡的,这几个月一直都没见过雨水,临时搭起的棚子原本也是为了遮阳,怕是做不了挡雨之用。”
“去找礼部,让他们找匠人过来重新翻修。”苏慕嘉说。
帘官有些迟疑,问,“现在就去吗?”
“不然呢?”这些人这样不上心,给考生搭的棚子也敢马虎了事,要不是他多问了一句,后面万一真出了事,连着李祁都要被有心之人诟病。苏慕嘉看了人一眼,脸色冷了下来,“这里面的人大多非富即贵,先不说耽误选试的事情,要是塌死一个,我们都得跟着陪葬,这样说你能听懂了吗?”
那个帘官连忙点头应声,在雨中步履笨重的找人去了。
贡院鼓声响第一声的时候,苏慕嘉看了眼主案香炉中的香,还剩下一半。
离缴卷还有半个时辰,雨势终于小了。
连着日子的忙碌让苏慕嘉有些烦倦,他坐在院舍里撑着头眯了一会,还没歇上多久,外面陡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一抬头,看到了个熟人。
“宋大人。”苏慕嘉看了眼宋翰身后浩浩荡荡的官兵,从容笑道,“之前就听说你被调去了都察院,原来是真的。”
“承蒙苏大人关心,我现在的确是在都察院做事。”宋翰是因为之前银库的事情和南家搭上了关系,都察院御史谢兴良因为之前查了南平的事情过意不去,顺手推舟给南家老爷子做了个人情,向陛下要了宋翰,给了人个好仕途。
宋翰虽然跟苏慕嘉之前有过龃龉,但见了人面也客客气气的。他与人说完话,往旁边走了一步,让苏慕嘉看清他右边还站着一个年龄稍大些的男人。“这位是都察院陈都事,今日与我一起来的,我们奉御史大人的命,来清查白敬余党一事。还劳烦苏大人与我们走一趟。”
苏慕嘉坐在那里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道,“你们奉御史大人的命来查我,可我也是奉了陛下的命再此主考。谁该听谁的,两位大人也是常办差的,现在这样是不是太不成规矩了?”
那位陈都事挥了下手,几个官兵上前将苏慕嘉围了起来,对方脸上却还是笑呵呵的,“都察院办事向来如此,苏大人若是心里不服往后跟圣上参上一本就是了,可眼下这事再怎么拖下去结果也一样,都是同僚,何必再闹得彼此难堪呢。”
对方来者不善,而且早有准备。苏慕嘉知道自己今日逃不掉了。
他把手里那杯茶水喝完,将茶杯放在了桌案上。略微沉默后起身道,“走吧。”
事情的起因是翰林院的典室里突然多出了几本白敬的政论,这东西是禁书,就算是寻常人家私藏都是重罪,更别说被人放到了皇宫里面。最后查出来之前管理典室整理古籍的人正是苏慕嘉和另外一位大臣。
主司是被怀疑是白敬余党,和这事有关的所有人都要查,选试一事也因此半途夭折不了了之。
都察院的人在苏慕嘉的府邸书房里搜到了一箱旧书,里面有好几本都是当年白敬所写。
没过几日,长安知府周回大义灭亲,上书弹劾苏慕嘉当年与万安山匪徒勾结,并且呈上了苏慕嘉与匪徒之间诸多往来书信。最要命的是,周回还在弹劾的奏折里提到了苏慕嘉和昔日的叛党白敬关系匪浅。
当天晚上苏慕嘉就被关进了司狱,和另外两司不同,都察院有纠察百官之权,而司狱又是都察院特设,一般有官员就算被查也鲜少会到进司狱的地步,能堂而皇之被关进去都是对朝廷社稷有弊害之人,都察院可以直接动用私刑严刑拷打。
“尽量别让他受伤。”夜里寂然无声的寝殿里,李祁在一片黑暗中背对着宋翰说。
宋翰皱眉,有些有心无力,“陛下,进了司狱的人,不可能完好无伤的出来……”
“我知道。”李祁有些烦躁的闭上了眼,他不能插手,如果他现在插手,那么苏慕嘉更会变成众矢之的,除非他往后能直接离开朝堂不掺合进这些纷争,不然只会死的更快。李祁沉默了半晌,最后说,“起码让他撑到明日三司共审,别让人死了。”
可要是撑不到那时候呢?司狱那些人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当年白敬在里面被他们活生生扒掉了一层皮。
李祁越想,手脚便越发冰凉,他似乎被困在了那个大雪覆盖的梦中,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离,连骨头都泛着冷。
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司狱地牢中。
苏慕嘉被折磨了快两个时辰,身上满是鞭伤,衣裳都快被渗出的血浸透了,被细绳束缚住,神情难掩痛苦。
谢兴良翘着腿坐在人面前,吹了口茶,说,“苏大人,看来私藏禁书,与叛党同谋的罪你是不肯认了?”
进了这里的人就少有能再活着出去的,他要的是让人吐出些有用的东西出来,再写下认罪书。要是旁人他可能还会有些顾及,比如南平那种,动错了人可能还会平白得罪人。而像苏慕嘉这种人是最好对付的,因为没有后顾之忧。
苏慕嘉闭着眼,没说话,他疼得没力气跟人逞口舌之快。
谢兴良笑了一下,“一看就知道苏大人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这朝廷的险恶是会吃人的。刚才鞭刑的滋味如何,别着急,这夜还长呢,现在不想认罪没关系,我们慢慢来,早晚会想通的。把人放下来。”
谢兴良话落,苏慕嘉被放了下来,又重新躺着被绑在了桌子上。
他的脸上被盖了一张巾帕,然后不停的有人朝下倾倒水。
窒息的感觉让苏慕嘉难以自控的开始挣扎,细绳逐渐勒进了手腕。苏慕嘉在濒临死亡的痛苦中一点点麻木,神智也变得不清醒了。
他感觉到脸上的巾帕被揭开,然后他看见了李祁。
苏慕嘉从来没有想过李祁会插手这件事。
吏部改革的事情前前后后闹了这么久,李祁为此绸缪许多,他不可能看不出来此刻由他出面保人弊大于利。李祁不会是只顾眼前的人,他足够聪明,也足够冷静,很多时候都近乎有些冷情,悲悯善良只是他尚有余力时会有的东西,却并不会影响他每次都能做出最有利的选择。惠帝将他教的很好,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帝王。
苏慕嘉深知这一点,所以从未想过要让李祁救自己。只要能熬过今晚,他就有本事能让自己活下去。他也不会因此对人心生责怪,因为他喜欢的恰恰就是这样的李祁。
但李祁来了。
那一刻苏慕嘉以为是自己被折磨疯了。
直到李祁的手替他抹去了眼尾处一滴眼泪,苏慕嘉感受到李祁指尖冰凉的触感时,才慢慢清醒过来。
苏慕嘉还说不出话,只能那样看着李祁。他突然觉得李祁有点可怜,站的那么高,要护的东西那么多,所以总是在失去。要是刚才他就那么死了,这人以后身边还剩下些什么呢。
似乎是看出了苏慕嘉的不解,李祁告诉对方,“我来带你走。”
李祁连夜传召三司共审苏慕嘉的案子,他亲自监审。
谢兴良:“你居心不良,竟于翰林院典室中放置禁书,这项罪名你总该认吧?”
苏慕嘉:“我不认。”
谢兴良:“那你府中的禁书从何而来?按照翰林院所供,自新朝以来,只有你进过典室,也只有你有机会在古籍中混入禁书,这些你都作何解释?”
苏慕嘉说话都有些费劲,一开口嗓子就火烧似的疼,所以力求简略,“那不是禁书,是我写的。”
程闲云有些不忍再看的捂了下眼睛,他还想着苏慕嘉能靠那股聪明劲给自己翻案呢,结果这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刑部尚书韩奕还是问了一句,“你有何证据证明那是你写的?”
“都察院不也没有证据证明那是白敬所写吗?”苏慕嘉反问。
都察院陈都事闻言站出来说,“当年白敬一案我从始至终都有参与,他写的东西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我可作证,你府中,还有翰林院典室中的那些书都为白敬所写不假。”
“是吗?”苏慕嘉刚从司狱地牢中出来,浑身带血的像个恶鬼,朝着人突然轻笑了一下,“那陈都事能一字不差的都背下来吗?”
“你不要强词夺理。”陈都事指着人说,“那么多东西,怎么会有人能一字不差的都背下来。”
“我能啊。”苏慕嘉说。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
程闲云反应过来,立马吩咐手下人道,“给人上纸笔。”
两个时辰后,苏慕嘉写罢。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分别派了四个人出来一字一句比对,最后都道,“毫无错处。”
谢兴良握紧了手心,“那也只能说明你对禁书熟读于心,罪加一等。”
“陈都事方才说禁书上的内容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如此熟悉,岂不是跟我一样罪加一等。”苏慕嘉慢慢恢复了过来,话也越说越快,“我方才能默出书中内容,便已证实那书是由我所写。陈都事既然不能一字不差的背出来,那都察院又凭什么口口声声说那些书本是白敬所写,而非是我。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算有只言片语和禁书相似,那也只是我的错处,而不是我的罪过。都察院所说的罪名,一无证据,二无道理,我认不了。”
谢兴良看着苏慕嘉,“指鹿为马,你何其荒唐!”
“都察院指马为鹿,我又何其冤枉。”苏慕嘉反唇相讥道。
宋翰看着谢兴良被人堵的哑口无言,站在一边没忍住,偏头笑了一下。
谢兴良停了一下,偏头看了一眼李祁。
“都察院虽有特许之权,却也并非可以目无法纪。”李祁有些疲倦的按了按眉间,神情有些冷的说道,“查案之事只看证据,御史大人难不成还要我教吗?”
“是,臣明白了。”谢兴良颔首,收回视线又问苏慕嘉,“那你父亲弹劾你与万安山匪徒勾结,与叛党白敬关系匪浅一事你又作何解释?”
谢兴良说罢,拿起一摞书信让宋翰分给李祁,韩奕和程闲云看。“这些都是当时你与匪徒往来书信,足以证明你勾结山盗谋害人命,罪行可诛。”
苏慕嘉:“这些书信不是我写的。”
谢兴良都被人气笑了,“这次都察院可是有证据,不是你空口白牙就能抵赖的了的。”
“我和一般人握笔之法不同,用的是三指握笔,所以尾笔无力,常显虚浮。和其他人的字迹差之甚大,也不好仿拟,一眼就能瞧出来。”苏慕嘉跪的太久了,两条腿又疼又麻,他撑着地面稍微动了一下,继续道,“各位大人可以将那书信上的字迹和刚才我所写的字迹、书本上的字迹,亦或是我过往写过的任何字迹对比。就能看出来我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至于我和叛党白敬关系匪浅一事。”苏慕嘉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然后抬眸看向了谢兴良。
谢兴良被人那眼神盯的有些后背发凉,问,“你与叛党白敬如何?”
苏慕嘉看着人语调缓慢的问,“御史大人不记得我了吗?”
谢兴良越发一头雾水,“记得你什么?”
“御史大人当真是贵人多忘事。”苏慕嘉弯唇笑了,慢悠悠道,“当年要不是我告诉您白敬的行踪,都察院可能到现在都还没抓不到人,连这个也忘了吗?”
白敬当年留了一手,他倾其所授教导苏慕嘉,为的就是苏慕嘉长大成人以后能入朝为官,偿他夙愿。但他也深知官场险恶,一旦让人知道苏慕嘉和他的关系,那苏慕嘉往后的路必定凶险无比。所以他最后下山时,特意让苏慕嘉去都察院告发他的行踪,为的就是今天这种时候。白敬那时还专门嘱咐了苏慕嘉一句,让苏慕嘉问都察院御史要他腰间的玉佩,将来万一事发可以以玉佩为证。
“御史大人那枚玉佩样式独特,现在还在我的府上好好珍藏呢。”苏慕嘉垂下眼,当着众人的面轻声道,“白敬被剥皮取骨,碎尸万段可也有我的功劳。说我与他关系匪浅,难道不是笑话吗?”
堂内一片寂静。
谢兴良这回是真说不出话来了,他没想到当初那个小孩竟然会是今日的苏慕嘉,觉得巧合的同时又莫名觉得苏慕嘉的话有些渗人,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李祁坐在那里,听着跪在堂中的苏慕嘉,为了活命风轻云淡的告诉众人自己如何是告发自己先生,又是如何害的自己先生被剥皮去骨,碎尸万段。
心上也像是被人用一把刀刃从上面刮过,鲜血淋漓的疼。
李祁知道苏慕嘉从来就不是天生的冷血无情,所以知道对方在说出这些东西的时候会有多么痛苦。
苏慕嘉与人来往总是逢场作戏,真正亲近的人寥寥无几。或许正是因为生命中亲近的人太少了,所以那寥寥几个便长成了他血肉的一部分。或许割肉剜心之痛苏慕嘉早就受过了,在那些人离他而去的时候。
都察院罗列的诸般罪名,最后也只有整理古籍有误一罪为真。苏慕嘉被罚了半年的俸禄,这事情便算了了。
李祁为避风头,前几日并没有去看苏慕嘉。
他让天青去青山院找了苏笑笑去为苏慕嘉看伤,各种伤药也送了许多。
苏笑笑看到苏慕嘉伤成那样嘲笑了人好半天,笑的院子外面的下人都伸着脖子来看热闹。
苏慕嘉一点都没忍者,直接让小十三赶人走。
李祁是苏慕嘉回府之后的第四天傍晚来的,来的时候苏慕嘉刚睡下。他身上的伤愈合的差不多了,就是身子一动就容易再裂开,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躺着的。
李祁刚进院子苏慕嘉就听到声音知道人来了,他从听到声音开始就一直等着,等着李祁推开门,再穿过阁门,最后站到他床前。
苏慕嘉躺在床上笑着朝人伸出了两只胳膊,要李祁去抱他,跟人抱怨说,“我好疼啊。”
李祁走过去坐到床边抱住了人。也不敢太用力,他怕苏慕嘉会疼。
李祁其实有点不敢看苏慕嘉,这几天的晚上,他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那夜他闯到司狱的地牢时,看到苏慕嘉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样子。他还记得苏慕嘉那时掉了眼泪,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苏慕嘉哭。就像是突然发现那个看似百毒不侵的人原来也会死一样让人后怕不已。
苏慕嘉感受到了李祁的不安,就侧头亲了亲人的耳垂,问,“今晚要睡在这里吗?”
“我会碰到你的伤。”李祁说。
“可我好想你啊。”受伤后的苏慕嘉变得格外爱撒娇,他搂着李祁的脖子说,“留下来陪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