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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河水东流

第123章 河水东流
“唉,清静啊,清静……”江容一手晃着纸扇,胳膊支在窗栏上往下看,继续感慨,“这么些年,我就没见洛阳街上这么冷清过,果然人走了不少啊。”
我擎起一个小杯,转着杯底道:“是么,我相信当年先皇立太子之前,行人也是这么稀疏。”
“凌悦,”江容懊恼地合起纸扇,“哪有如此揭人伤疤的,这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我笑一声:“弄错了罢,你救的又不是我。想听感激的言语,该去找那位大难不死,并且即将成为太子的燕王殿下。”
江容阴阳怪气道:“是啊是啊,说的对。那是谁见到燕王遇险,连自己性命都可以不顾,还逼我出城支援?”
我不说话,再次闷头饮尽杯中的酒:“我现在后悔了不行么?”
江容霍然扒上桌子,仔仔细细跟我对视了好一阵。
我手一推:“看什么,我脸上有花样?”
江容已经重新溜回窗边,翻白眼道:“忒不对劲!你跟皇兄又怎么了?难道他又新看上一个‘韩梦征’?”
我瞥他一眼,不屑回答,只是低头倒酒。
江容的表情更加感兴趣:“嘿嘿,被我猜中了?难道还是个会作诗的才子?”
我把酒壶一放,抬眼道:“我还没问你,为什么没有按照我的话去做,而是想办法通知了周大将军?难道你事先知道什么内幕?小心我告诉皇上你梁王府暗中有勾当。”
“什——”江容扇子脱手,激动起来,“你别诬陷我!明明是你的人拿刀架着我,我可事先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他发急,反而悠然道:“事发当夜,梁王府遇到突发事件不去皇宫禀报,而先与周大将军通气,哼哼,教人不得不多想啊。”
江容红着脸跳起来,气呼呼合上纸扇:“我看你今日不是找我喝酒,是来找茬的罢?早知道我不管这闲事,让你和你家燕王一起殉情去!免得现在还被拿来威胁,好心没好报!”
我眼睛一瞟:“我倒希望你没管,看某人能有几多胜算。”
江容慢慢走到桌边,瞪起眼睛再仔细瞧我:“你果然不对劲,一直前言不搭后语,喝醉了?”
我被他看得眼花,不耐烦道:“小爷酒量大。”
“跟街边那只猫比?”
我竖起眉毛,一手按上腰间的长剑:“江容,敢这么对我讲话,别怪我出手无情!”
江容从地上拾起扇子,顺手又扇了两下,看见我的动作,慌忙道:“拔什么剑?又不是我……”他目光突然落在我身后,心虚地笑了笑,“都是说笑,你不会当真罢,刚才……”
“刚才说到哪了?”我端着酒杯想了想,忽然哼一声,皱眉道,“你说有的人,你不相信他时,拼命要你信他支持他,等到真的信了,便开始瞒你。小到逢场作戏,大到生死攸关,什么都瞒。”
江容无奈道:“这个,总是有原因的罢。”
我捏碎了一颗核桃,“嘭”地拍桌而起:“小爷就是生气!可是偏偏无处发泄!最可恨的是,这个人不但不知悔改,居然能比你还生气!哈,岂有此理!”
江容慌忙抱住桌上乱晃的杯碗:“你小心……”
我脚下一滑,在江容的哀声叹气中向后倒去。
难道真的醉了?居然感觉不到落地时的疼痛,我好一会都在试图分清自己睡着了还是醒着,等到挣扎着起身,猛然发现自己是被人抱住了。再看到一张熟悉得讨厌的面孔,瞬间酒醒了一半,怒道:“江原!”
江原穿着平时常穿的黑衣,面无表情:“是我。”
“你来做什么?”
“谈事情。”
我感觉脑筋不大够用,慢慢想了片刻,冷笑道:“原来刚才我的话你都听到了?那正好。说的就是你!”
江原依旧一副晦气的棺材脸:“没听到,你再说一遍?”
我忍住怒意,眯起眼晃到他面前,弯唇一笑:“好。”说着霍然抽剑,手腕高举,直向他劈去,“这就是小爷要说的话!”
江原伸手扶住我左摇右晃的身体,又轻轻托住我的手腕,低声道:“剑不是这么用。”
“我知道。”我怒视他。
他一下抱紧我:“这样用根本砍不到我。”
我几乎窒息,歪头狠狠咬在他脖颈上,怒吼道:“混账!还不是因为怕伤了你!”
江原轻笑了一声,手臂并不松开:“凌悦,原谅我吧。”
“休想!”
“这么抱着你,我的伤口很疼。”
“那你放开!”我愤恨地续道,“娘的!小爷从没遇到这样的事,明知某个人令人火大,却连揍一顿泄愤都不可以,快被窝囊死了。”
江原低笑:“你不是还有嘴么?”
他话音未落,我已经更加用力地咬下去,直到那里流出血来。
江原微笑道:“留一条命罢,以后还可以出气。”
我喷着酒气瞪他:“一次出完,不可以?”
“可以,不过接下来的事只有你替我做了。”
我警惕:“什么事?”环顾房间,猛地又清醒了一些,“江容呢?”
江原命人撤了桌椅,换上矮几软垫,拉着我席地坐下,“你若困了,可以睡一下。”
“你想让我丢人么?”
江原坏笑,拍手道:“请临淄侯进来。”
江容在门外探了一下头,走进来一本正经地声明:“二位,我出去了一趟,什么也没看到!”
我冷哼,仰头饮酒:“谁怕人看?笑话。”
江原命人把酒壶收走,肃然对江容道:“多亏皇弟及时送信,才令皇上当机立断,让为兄侥幸躲过一劫。我以茶代酒,在此言谢。”
江容急忙举杯:“小弟惭愧,皇兄最应该谢的是越王。”
江原笑道:“自然要感谢越王,但没有容皇弟随机应变,结果如何还未可知。”
我冷冷插嘴:“世子,你那日把我家燕七和护卫们害得东倒西歪,我还没找你算账。”
江容看着江原,无辜地摊手:“皇兄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在府里好好的,都要上床睡觉了,不想越王府上那群人饿虎扑羊一样冲进来,他那个属下——是叫燕七罢,扒了我的外衣,红着眼睛拿刀逼我。我吓得魂都飞了,心想答应吧!刚要张口叫护卫,他突然就睡着了,刀也不要了。”
我嘴角抽搐一下:“扒了你的衣服?睡着了?我还想问你对我家燕七用了什么药,让他事后被横着抬回府?”
江容摇起纸扇:“嘿嘿,放心,用的只是一般迷药。我堂堂临淄侯,总不能束手待毙么。”
我还要说话,被江原抢先:“梁王府平乱有功,却不为人知,为兄实在过意不去,因此我已向父皇奏明,不日就会下旨封赏。”
江容立刻面有苦色:“这个……皇兄,小弟并非为了贪图回报……”
江原笑道:“我自然知道,但是有功不赏,岂不坏了规矩。皇上已经同意我亲任特使前往山东,以传达朝廷的诚意,此事皇弟可以先向叔父透露一二。”
江容下巴有点合不拢:“皇兄你不要吓我!”
江原笑起来:“皇弟紧张什么?这次不会再向你们借粮了。”
江容干笑几声:“皇兄说笑了。”
江原压低声音,正色道:“其实是因为这样,父皇一直嫌我太偏于武力,府里文人太少,不信任我的能力。为兄听说山东一带多饱学之士,而且民风淳朴,易为朝廷所用,于是想借机……”
“原来如此,”江容大笑,“我一定写信给父王,教他多为皇兄引荐此类学士,不知皇兄更偏好哪一类?韩梦征那种?”
我喷出一口醒酒茶。
江原倒是不动声色:“不必拘于哪一类,只看学识。”
江容长叹一声,摇头道:“说起韩梦征真是个妙人啊,可惜……皇兄一定听说了罢,南越太子听信了赤冲汇报,认为他有投敌嫌疑,可能活不成了。”
我看向江原,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韩特使是个人才,南越太子却不知珍惜。”
“皇兄竟然没将他收归帐下,也是可惜,想他出使期间……”
江原看我一眼,淡淡道:“彼此逢场作戏,哪有诚意可言,这件事先不要提了。”
江容乘机笑道:“皇兄你看我肯定醉了,说话越来越讨打,小弟头晕得很,还是先告退了。”他一边说一边退出门外,接着逃命般奔下楼去。
我被江容的仓惶模样逗得大乐,趴在矮几上直不起腰来。好容易顺了气,伸手揪住江原的袖子:“你……你,把他吓跑了,我找谁喝酒去?”
江原摸我脸:“很烫了,下次再喝。给你的醒酒茶呢?我陪你喝茶罢。”
我被他手指冰得一哆嗦,手臂缩回,茶杯骨碌碌滚到地上,我笑:“不好意思,都洒了。”说着低头去捡。
江原将我扯离桌边:“当心弄湿了衣服。”
我被他弄得身子晃了下,酒意再度上涌。
江原一把抱住我,脸上露出点关切神色:“怎么了?难受么?喝点茶?刚才的你都没喝进去。”
我被这无数问句问得晕头转向,靠在他身上,只感到全身火热,于是皱眉用力扯自己领口。
“很热?”江原按住我乱扯的手,替我抽开衣带,脱去外衣。
他的手指碰在我滚烫的肌肤上,不再是冰冷的刺激,反而凉意阵阵。我迷迷糊糊地搂住他,蹭上他的胸口:“别动!让我……”我把脸颊贴上他胸口,感觉舒服了一些。
江原不再动,只是轻声道:“凌悦?”
“嗯。”
“睡一会?”
“不。”我很清醒,记得所有要跟他说的话。
江原低声又问:“为什么喝这么多酒?还生我的气?”
“哼。”
江原不自觉地叹气:“你真是一点没长进,上次在南越也是这样,醉起来叫人很无奈。”
我哼一声:“我清醒得很!什么……叫无奈?”
江原笑:“发现你原来这么傻气。尤其后来得知,你竟然就是令我曾经无比棘手的越凌王,感觉更无奈了。”
“你!”我动了一下,脑中立时一阵轰鸣,差点呕吐出来。
江原不住拍我的后背,端过醒酒茶,就在我唇边。
我被强灌了几口,软软靠在他胸前。就这么静止呆了片刻,脑中的热度慢慢减退。我听着他胸口舒缓有力的心跳,忽然莫名一颤,好像摸到了许久不曾触摸的真实。忍不住道:“江原。”
“还喝茶么?”
我微微摇头,笨拙地搂了搂他的腰:“你真的在。”
他似乎在好笑,随口答:“当然。”
我咬牙:“不要突然不在。”
他拍拍我,语气好像在安慰一个孩童:“不会的。”
“我说真的!”我猛然抬头,他瞳仁里映出我血红的眼睛,“不要分不清轻重,更不要生死关头,却妄图把我排斥在外!”江原的面孔又在摇摇晃晃,我扶住额头,抵在他的身上,“的确,如果是我,明知凶多吉少,也不愿你参与。可是换作你看到我遇险,难道就愿意自己被蒙在鼓里,眼睁睁不能营救?”
江原手臂用力,好一会才道:“朝廷的争斗,你保住自己就够了,最好不要深陷。”
我冲口道:“我是你的累赘么?难道我帮不了你么?不要我的支援,不及时告诉我,你活着回来了。于是你醒来不接受教训,对我耍脾气,怪我不理解你的苦心!但你想过万一么?万一?我不愿经受那样的悔恨,不愿守着你的坟头过一辈子!”
江原眸子微颤,抓紧我的手腕:“凌悦,我曾想过,只有战场才是你真正如鱼得水的地方,即使没有我,你也可以在那里完成自己的志向。”
我揪了几把,揪住他的衣领:“混账,你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你知道么?”
江原看着我,久久不说话。
我力气用尽了,放开他,硬生生地倒下,觉得屋顶在无休止地旋转。缓缓地吸气,闭上眼睛:“到底是我不理解你,还是你不理解我?都不是。明明知道彼此心思,却还要坚持自己的做法,我何尝不如此?想想将来,我并没有资格责怪你,反正你我本来就不会互相妥协。”
等了很久,江原仍是不语,我睁开眼看他。他皱起眉头:“你要做什么?”
我转眼看着房顶,又自己微微地笑:“我把布置水军的计划拿给周大将军看了,他没有反对,不久皇上也会有针对南越的军事变动。你不是说战场属于我么?那就交给我。”
“然后?”
我翻身枕上自己手臂,目光斜斜地扫在他脸上:“军功让我来立,你——不许抢功。”
江原沉默地把外衣盖到我身上:“你觉得我会放心么?”
“我已经决定了。”
“你要面对的是南越。”
“那又怎样?”
江原眸子深沉:“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
“我也有权利拒绝,就像你这次一样。”
“……”
我笑:“你觉得没道理了?这本来就是争不出道理的事,做之前只须想想能不能承受后果。”
江原低下身子,扳过我的脸,慢慢道:“难道我的茶没管用么?教你说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话?”
我抓住他的手指,放在自己牙间狠咬一下,吹出一口酒气:“管用了,怎么没管用,你看我都打算原谅你了,一定是你在茶里放了什么药……”
江原就势将手指按在我唇上,低沉道:“不要谈南越了,等你酒醒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我不满地瞥他一眼:“难道你以为我在说醉话?”
江原微笑,手指沿我唇边滑下,抚上我的脸颊:“只要别这么多话,我倒希望你天天这样清醒。”他忽然压下来,深深地吻住我。
他的舌尖带着丝丝清凉,能驱走令人迷乱的热意,我不觉抬头,贪婪地追逐他的踪迹。江原抱紧了我的腰,一边回应,一边在我臀间摩挲。他的指尖仿佛有火种,在我下腹重新燃起一股热浪。我喘息起来,喉间干热得难受,拼命在他脖颈间咬来咬去,却无济于事。
江原低头,嘴唇贴在我耳边:“想么?”
“我……”我晃晃头,拼命睁大眼睛,“很热。”
江原一笑:“那就是想了。”
他的手摸进我的衣底,我猛地清醒了一下,夹紧了双腿:“你……要怎么——”话未说完,我轻轻地抽气。江原握住我,那里已经濡湿一片。我觉得脸颊滚烫,紧紧闭上眼,只是一会,全身已经布满了汗水。
里衣被江原褪下,他抱着我,好像在小心抚弄一件瓷器。我拼命找到江原的唇,拼命地吻下去,趁着还有一丝清醒,我按住他,扒掉了他的衣服,咬咬牙,断断续续道:“你,休想……把我……”
江原的笑声轻响在我耳边,可是我的脑中只是混乱,眼前依旧天旋地转,依稀觉得自己缠在他身上,依稀听见自己颤抖的呼吸声。
我醒来时,头沉得厉害,太阳穴在突突地跳疼。我伸臂摸向身边,摸到一片光溜溜的肌肤,大叫一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同样赤裸。江原笑眯眯地起身,递给我一杯热茶:“越王殿下,起的好早。”
我绞尽脑汁地想,还是想不起发生过的细节,只有瞪着他问:“多久了?”
“你指我们纠缠了多久,还是睡了多久?”
“睡了多久!”
江原想了想:“不知道,先喝水。”
环顾四周,还是那间酒楼,我怔愣地接过茶碗,刚要喝,忽然想起:“怎么会有热水?”
江原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直到看见我脸色,才正色道:“没人进来,我命人烧了放在门口。”
“这间酒楼,难道是你的?”
江原点头:“天风帮的产业之一,用来抗衡黑蛟帮,不过现在用不到了。他们得知晋王出事,及时转移了势力,投靠南越了。”
“什么!”我吃惊,抬眼看到江原的身体,猛地抓过一堆衣服扔到他身上,“穿上说话!”
江原笑着抱住那团衣服,眼睛瞄在我身上:“穿什么,我觉得这样更好。”
我忽然全身僵硬,手中的茶碗落地,抢过自己的衣物慌忙穿上。江原看着我笑了一会,接着捂住自己伤口:“凌悦,你真是禽兽,害我伤口疼到现在。”
我正在系衣带,闻言走过去查看他的伤口,见并没有开裂迹象,便试探问道:“我不够小心么?”
江原故作发愁:“你的腿太不老实,我只好把你身子翻过来。”
我再次僵硬,理好衣带气冲冲摔门下楼。
楼下有个圆脸少年坐在大堂,看见我站起来道:“越王殿下。”
我晃了一晃站稳,微笑道:“看来我得叫陈帮主了么?”
倚风腼腆地笑:“殿下经常与梁王世子来此光顾,属下碍于身份不曾出面款待,请殿下恕倚风怠慢之罪。”
我一笑:“何须见外,若没有你相助,我海门帮的兄弟还不知何处栖身呢。”
“哪里,属下只是听命行事。”倚风似乎不善言辞,说了几句便住口。我客气地告辞离开,他却道:“殿下等一会,燕王殿下要和你一起走。”
正说着,江原已经一脸严肃地下楼:“都准备好了?”
倚风躬身道:“好了。”
“你先回避罢。”
倚风又向我施一礼,这才与手下离开。
我斜眼道:“你还有事?”
江原微笑:“你的胡言乱语我都听了,现在既然酒醒了,随我去见一个人如何?”
我瞪他:“我胡言乱语?”
江原假装没听到,拉我快步走到后院,那里停着一辆套好马匹的青布马车。
我问:“去见谁?”
他跳上去,回头笑道:“你猜。”
马车一路向西南,出了城门,来到一座庄园门外,我立时认出这是江原的别院。守在院外的护卫将我们引进门去,江原问道:“他还好么?”
护卫道:“回殿下,那人从不提要求,也不多话,每日只喜欢在园中侍弄花草。”
江原笑一声:“他还挺有雅兴。”
来到后院,果然见陈显一身白衣站在花圃里,正在给一丛牡丹施肥。他衣摆上溅着星星点点的粪便,眼神犀利地扫在我和江原身上,举着粪勺笑道:“二位真是稀客,满脸如此春意荡漾,莫非刚在哪里行了苟且之事?”
眼看他粪勺上的东西滴滴答答往下掉,我伸臂挡了江原一下,笑道:“春日已逝,哪来的春意?倒是陈将军几月来独守空房,想必心中寂寞得很。”
“屌!老子就算寂寞,你问问身边那位敢放我出门踏春?”陈显挥动手中的粪勺,冷眼看我,“奇怪,你怎么知道我要请姓江的沾沾夜香,居然老子没动,你就拉他躲了,心意相通也不是这么个通法。”
我微微一笑:“在下早让陈将军跟了我,你不肯,义无反顾跟了燕王。如今被冷落这么久,幽怨之情却要通过泼粪发泄,就不怕被再度冷落?”
陈显抱着粪勺大笑,周身臭气熏天:“哈哈,老子没求着谁将陈某金屋藏娇啊,分明是有人难耐思念之苦。陈某虽然厌恶这种人,但实在觉得燕王殿下与我这桶粪便一样,虽臭却十分有用,忍不住表达一下对他的特殊感情。”
我忍住笑,摸摸鼻子:“果然很臭,本人深有同感。陈将军不如跟我去东海郡,我会上奏皇上,保证你行动自如,且不会被熏到。”
江原掐我的手腕:“陈将军,可记得当初的约定?犬子即将挂名开府,统辖关中,秦王府职位正等你挑选。”
陈显呸一声:“装腔作势!谁不知道你们私底下那些烂事?过去还算同床异梦,如今变成狼狈为奸了罢!陈某越来越觉得被耍了。”他瞧着我的脸,又瞧向江原,突然狂笑,“过去总听说天御府祭酒以色惑人、攀折高位。不过最近的传言似乎转了风向啊,美人冲冠一怒,险些江山变色?名震天下的越凌王忍不住发了一次威,到底把自己绑在了魏国,想必燕王殿下做梦也在偷笑罢?”
我嘴角抽动,江原的眼神却在微微闪烁:“我的确高兴,他在这里会比在任何地方都好。陈将军,如今朝中局势已定,关中诸郡亟待经营,本王需要你,你也需要本王给予机会。”
陈显鼻中“嗤”地一声,显然不屑:“不要搞错了,我陈显陈氏皇族后裔,谁要你江家的职位!一个越凌王已经骗到手,难道还不知足?老子不能眼看你们糟蹋关中百姓,这身白衣却也不打算脱去。”
江原肃然看着他:“你要如何?”
陈显回头舀了一勺粪水,扬手泼在园中,眼角射出一道犀利的光芒:“我陈显,不会受你江氏朝廷任何命令,但是你们对于北赵的政策,必须经过我同意。”
江原目光一冷:“好狂妄的要求!难道你真以为本王整治关中,离了你不行?”
陈显大笑:“多谢提醒,陈某自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却怕燕王忘了本分。提什么要求在我,答不答应在你,燕王殿下觉得很为难?”
江原面色微沉:“陈显,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才恳求皇上保住你的性命?我并不想杀你,但你不任官职,还要妄图影响朝廷政策,岂不是存心让我无法向皇上交代?”
陈显讥笑,把粪桶敲得震天响:“自己一厢情愿把老子弄到这里替你看园子,难道还要人感激不成?”
江原沉声道:“那你也不要指望朝廷会一直奉养北赵的旧臣和陈氏族人。本王可以保他们一时性命,但不能让他们成为负累。”
陈显睨眼道:“随便你,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就一刀了事,老子也想通了,犯不着为一群废物委屈自己。反正皇兄已经不在,陈昂在关中的威信还不如蜀川前国主刘禄,杀了也没什么可惜。”他不再理会我们,拎起粪桶,走向花圃另一边。
江原冷冷盯住陈显的背影:“陈显分明在逼我杀他。”
我负手低语:“我倒觉得他是在试探你。”
“怎么讲?”
我瞧他一眼:“如果你真想造福关中百姓,其实完全可以答应陈显的要求。以北赵的百姓或皇族命运来威胁他就范,反而会让陈显认为你治理关中没有诚意。”
江原神情一凛:“你要我答应?”
我唇角翘起:“这么做其实是与陈显共事的最佳方式。一来他不做官,没有实权,朝中官员就不能借身份问题弹劾他,质疑他有异心;二来他本人一心保住关中,自然只会放行有利关中的政策,就等于防止失误发生的一道关卡。就算真有争执不下的时候,那也只是争执,因为陈显并不负责实施,最终的决定权还在你手里。”
江原静止片刻,猛转头,伸指捏住我的脸:“凌悦,我怎么没想到?”
我拉开他的手,冷哼道:“燕王殿下,是你权欲太重,听到有人不服从,立刻气得双脚离地,哪还想得到这个?”
江原看上去心情愉悦,听罢反而露出笑容,又扯住我道:“谁说的,你违背我的时候还少?只要你乖些,我一定温柔……”
我正待说话,却见那边陈显突然转身,见此情景讥诮地眯起了一只眼:“凌王殿下。”
我摆脱江原,正色道:“陈将军有何指教?”
陈显哼笑:“没什么。陈某本来想提醒你,你要做的事不比陈某坦荡,小心下场堪忧。现在发现无耻就是无耻,就算上面不无耻,下面也无耻,从头无耻到脚,倒也侵染得均匀。”
我挑眉:“陈将军只染了一半,比我还差一截,难道心中不服?”
陈显哈哈大笑:“论起这个,陈某是拍马也赶不上了,我无耻到头,你却刚刚开始,自求多福罢。”
我心里触动,不觉微呆了一下,江原拉起我,朝陈显笑道:“陈将军,你的要求本王考虑几日后再答复。”
“陈某在此等候!”陈显在粪堆边抬头,依旧大笑,笑声里多出点寥落。
江原一直拉我走出庄园,上了马车,微笑道:“凌悦,到我府中坐坐好不好?”
我见他脸上有得意之色,动了动眉毛:“不去。你在动什么心思?笑这么难看。”
江原嘴角那抹笑意更加浓重:“我想起陈显刚才的话,越发觉得自己如有神助,英明无比。”
我一巴掌按过去:“说话前先照镜子,英明的是我。没有我提醒,你还不先跟陈显撕破脸?”
江原飞快伸臂搂住我的腰:“我指另一句话,什么冲冠一怒……”我瞪起眼,他立刻躲开我的目光,笑道,“有你这样对我,以后什么不能迎刃而解?所以还是我更胜一筹。”
我揪住他的衣领,恨然道:“你小心!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你哪一天再瞒着我做什么事情,或者变得只懂争权夺利,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江原一脸无辜:“我哪里瞒过你,除了这次事出突然,也不是完全有意不告诉你真相。”
我冷笑:“是么?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韩梦征这件事从开始就没瞒我?”
江原笑起来,搂紧我的腰:“他已经回国了,你难道还在吃醋?”
“谁说这个!”我气恼地揪紧他,“江原,你还想骗我?从韩梦征做出一副为你神魂颠倒的样子开始,你就清楚的知道,他的目标是你。可是你却反而提醒我要小心,故意在我表示怀疑的时候误导我的判断,让我误以为他要除去的是我!”
江原笑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判断失误。因为南越赤冲一直对付你,难免被误导。”
“不对,你是故意装作中计,引诱他联合晋王来杀你。”我盯住他的眼睛,“你那时就想这么做了,因为害怕我会看穿,甚至心虚到不敢正眼看我。晋王最后做得这样绝,也有你的功劳。从毫无诚意的选妃,到一再露出破绽,你让晋王看到夺位的希望,要的是让他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到最后彻底失去与你抗衡的可能。”
江原不回话,有些心虚地笑着把我按到怀里:“我也没料到晋王比我想象中能干,是我不对,让你虚惊一场,好在都过去了,以后不再这样就是。”
“可是后果无法再挽回了。”我皱眉,手臂抱紧了他,这些天来压在心底的想法终于脱口而出,“死去的,获罪的,毁去多少人?我只是觉得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全部的想法,完全可以不必用这样惨烈的代价换取太子之位。”
江原默然许久:“不这样,难道依照父皇的想法,真正娶一名王妃么?我不想再受摆布,也不想与一个毫无感情的人日日相对。”
“一时委屈罢了,只要能登上皇位,想做什么不可以?”
江原用力钳住我的手臂,切齿道:“那我可以留住你么?凌悦,我最恨你说出这种话,轻易得好像心里没有一点纠结。”
我咬了咬唇,低声道:“你心里也清楚,比起这样的后果,你我的事本就微不足道。我初来魏国时,街道上几乎人人都昂首挺胸,意气飞扬,可是这些天来,我看到的是街市冷清,每个人都在疑虑不安。一些有才能的官员因此获罪,朝廷许多部门都空了,要说魏国没有伤到元气,谁能相信?可惜事已至此,也只有尽力补救而已。”
江原放开我,仔细地看我脸色:“原来你一直为此难受么?所以不肯认同我的做法。别忘了你当初……”
我仰头倚在车壁上:“当初我远离建康,不算各地亲信将领,手中直接掌兵就有二十万,但有一点夺位之心,南越早乱了。几十万军队混战,必然殃及百姓,结果会比如今的魏国更严重。所以我并不为那时的选择后悔。”
江原面色有些发沉:“你是说现在见到局面如此,后悔选择我么?”
我微微一笑:“有点。当初没有彻底站在皇上的立场,却不小心被你迷惑了,结果遗恨到现在。”
江原猛然捏住我的下巴,恨恨道:“我发现你跟司马景一样的可怕,活着为了志向,死也为了志向,把自身看得比鹅毛还轻。如果我放任不管,总有一天你会再次把自己搭进去。”
终于惹得他冒火,我好笑地抓住他的手:“还有脸说,只差一点你就见不到我了。杀了宇文灵殊,他的家臣绝不会放我安然离开,若不是宇文灵殊及时醒悟……”
江原嘴唇吻下来,突然封住了我后面的话,有些霸道地命令:“不许再说!”
我眼角弯起:“好,我不再说。不过你得明白,为了你,我现在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江原哼一声:“你这话应该改成:为了志向,什么都做得出来,包括离开我。’”
我转了转眼睛,叹口气:“就算是罢。好容易甜言蜜语一次,你非但不领情,还要拆穿我,真伤人心。”
江原冷冷道:“不幸言中,我才该伤心罢?”
我探头看了看车外,回头笑道:“天御府要到了,我也该下车了。”
江原拦住我,沉声道:“你还没有说,如果我答应陈显的要求,如何服人?父皇那里如何交代?”
我摊手:“我哪里知道,或许你家的秦王小鬼比我更清楚。”
江原目光一闪,若有所思。
马车在天御府门前缓缓停住,我跳下车:“燕王殿下,告辞。”
江原似乎已经想通,也下了车,莫名注视我好一会,问道:“你真不来?”
我被他瞧得发冷,毅然转身:“不。”
“让马车再送送你。”
“我走回去,你不得翻墙。”走了几步,我忽然回头问,“你何时去山东?”
“也许与你去东海差不多时候。”
我点点头:“知道了,你立为太子之后,我就动身,但愿我们还能同行一段路途。”
江原也轻点一下头,又道:“凌悦,其实你说的对,朝中流失了许多人才,我需要尽力补救。”
我释然笑道:“改日再见罢,燕王殿下,不久就要改称太子殿下了。”
立太子的前几日,我进宫早朝后被江德叫到了书房。他看上去积怒已久,一见我便冷然道:“你终于肯来上朝了?”
我跪地不语。
“起来!朕特准燕王在家养伤,你送走晋王后也立刻称病。朕想问问,你得了什么病,可以与人饮酒游玩,唯独不能上朝?”
我站起身道:“心病。”
“心病?”江德满脸愠色,“晋王反逆案中,你险些杀死韩王,朕看在燕王面上,惟独对你既往不咎。你不存感恩之心,反用这种话来敷衍朕?”
我恳切道:“陛下可记得臣因何来到魏国?”
江德看着我:“朕自然记得。”
“臣不愿手足相残,更不愿因萧墙之乱使国力受创,宁肯流落魏国,想不到最终还是见到了这一幕。臣亲见燕王重伤,晋王远行,包括韩王在内的数万人牵涉其中,内心不能不受震动。”
江德沉声道:“这件事你本不该参与。”
“是。臣事后想想,当初如果及时上奏皇上,或许解决得比现在圆满。”
江德目光微微缓和,语调却依旧沉冷:“你对燕王关心则乱,甚至不愿他娶妃,朕可以试着理解。但若一味意气用事,朕将会重新考虑你参与南越事务的能力。”
我抿住唇,面色微变,片刻才道:“臣一时自私,险些辜负陛下厚望,臣……臣……”我声音低下去,显得心中又委屈又懊悔。
“好了,”江德拍拍我的肩,叹道,“这件事也不全怪你。燕王自幼个性颇强,当年只为朕替他选妃一事,多少年与朕赌气疏远。如今他大了,要做什么,连我这个做父亲的都无法预料,更何况你?朕只是担心,以后朝中再无人能与他抗衡,他做了太子之后,会更加忘乎所以。”
我道:“臣也担心燕王权欲过盛,所以想暂缓前往东海,而是与燕王一起拜访梁王。”
江德颇为意外:“你不去东海郡,想去琅琊郡?”
我试探道:“臣听说晋王的子嗣现在山东某处,陛下不担心么?”
江德神情一凛,冷声道:“你从如何听来?”
我并不回避他的审视:“因为江容还在洛阳,陛下相信梁王会做这个人情。但臣也有理由怀疑,燕王此去动机不纯。”
江德的目光很凌厉:“你居然不相信燕王?”
我放低声音:“臣不能相信,不知陛下是否也存有疑虑?”
江德面色凝重,在书房中踱起步来:“越王,朕要不动干戈而让梁王完全效命于朝廷,应当怎么做?”
“护送梁王世子江容去山东。”
江德霍然转身,怒道:“你回答得如此干脆!难道一开始便有预谋?”
我跪地,肃然道:“臣惶恐,但臣的确想过很久,只有江容安全回去,才可以劝说梁王重新与朝廷同心。否则,燕王此去要么无功而返,要么便要诉诸武力。没有梁王鼎力相助,以现在人心惶惶,士气低迷之态,魏国非但无法图谋南越,更恐被对方乘虚而入。”
江德咄咄追问:“你有何把握?万一江容回去,反而令梁王没了后顾之忧,图谋逆反呢?”
“臣以性命担保……”
“朕要你的命何用!”
我平静地道:“那就请陛下相信臣。臣愿以毕生之力助陛下完成大业,绝不会做对魏国不利的事。”
江德用他久经世故的目光注视我,一时沉吟不语。
我不再开口,只是在一旁等待。过了很久,江德走到书案前,提起一只朱红的笔:“越王,朕决定再信你一次,准你带着朕的密令与燕王同行!”
我接过江德的密旨,双手颤抖了一下,脑中忽然奇异地闪过很久以前,我无数次从父皇手中接过圣旨的情景,带着有些天真的得意,骄傲得仿佛已将世界握在手中。我在长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字:“臣凌悦,遵旨。”
从宫中离开,我策马出城,一路奔向黄河岸边。远远抬起头,河水依旧在高处肆虐,拍打着堤岸滚滚向东,就如永不止息的岁月,不能回首的一生。
我静坐在易青坟前,向他徐徐说起南越近来发生的事。河水在我们身边流淌,我分不清自己在自语还是倾诉。
晋王已落得下场悲凉,剩下的要等赵誊来偿还。可如今我不但真的要面对故国,还要亲手将它毁灭。易青,你会因此怪我么?
可是我决心已定。既然当日放弃争斗,仍免不了南越萧墙之祸、百姓遭难,那不如找更合适的君主来统治。如果真能用一时之痛换取百年安定,我并不惧怕留下千古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