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旌麾南指
我慢慢从箕豹军中走出,平静地看向他道:“石将军,一别年余,当真是久违了。”
石岱吃惊地打量我好一阵,似乎难以相信与他说话的人是我。
我心里苦笑,难怪他一眼认不出。此时我面容还算整洁,可是十几日山中穿行,衣物遍布干涸的血迹和泥浆,又被木石划得破烂不堪,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哪里有半点过去的影子?
石岱认出我后,自己嘀咕了一声,似乎是在抱怨我这身装束。但他下马之后,已经恢复冷淡神情:“你吃饭了没有?”
我不想他第一句话先问这个,微愣了愣道:“吃过。”
石岱点点头,又看了看我身后的箕豹军:“随身武器还在?”
我摸到腰间长剑:“刻不曾离。”
石岱看着我,冷冷质问:“你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这么将兄弟们抛下自己投了魏国,究竟有没有一丝愧疚?”
我坦诚道:“赵彦负义在先,无话可说。”
石岱重重哼了一声:“今日不跟你干上一仗,难平老石心头一腔怒火!”说着抽出腰间佩刀,“来罢!”他一抽刀,身后的裴潜等人也立刻按刀出鞘,石岱大怒:“怎么,一起上老石也不怕你们!”
我看一眼石岱身后骑兵,担心无法收拾,急忙按住他们,对石岱道:“石将军,话说在前,我们此次只是借道襄阳,从没打算与越军起冲突。我可以答应与你一战来了结彼此恩怨,但你决不能趁机以众欺寡,行不义之事。假若赵彦今次能侥幸从你刀下逃脱,他日战场相遇,我们再率军酣战!”
石岱已经听得不耐烦,喝道:“少废话!”手中斫刀带起一股劲风,劈面朝我砍来。
他这一刀势大力沉,我自忖以现在的体力不能招架,于是向后退了几步躲开。石岱追来,口中怒喝:“临阵逃脱,算什么好汉!”
我握住流采,左右闪避,一直没有与石岱交锋…心里思忖:到底是该奋力赢过他,还是索性输掉,以平息石岱的雷霆之怒呢?
石岱却不肯给我多想的机会,见我躲避,他更加恼怒,将斫刀舞得密不透风,笼罩住我的全身,逼迫我挺剑还击。我只觉一阵窒息,石岱的劲力犹如泰山压顶,仿佛多承受一刻便要粉身碎骨,让我不得不挥剑斩破这眼前桎梏。
可是就在我长剑将抬未抬之际,身周压力陡然略略减轻,我乘机刺出一剑,躲开了他刀锋笼罩。再看石岱脸上微露关切之色,显然是怕我方才承受不了,自行减缓了攻势。
我心念一动,立时持剑上前,与他缠斗起来。石岱见状,也便收敛劲力,只与我比起招式。交战良久,我脚下故意一滑,假装站立不稳,收了长剑。石岱的刀刃便在我胸前停住,显然也无意再战。他面对我,怒气再次发作:“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不回头了!兄弟们与你出生入死的情谊,难道在你眼里一文不值?”
我恳切道:“石将军,我从未敢忘与众兄弟结下的生死之谊,何曾又愿与你们兵戎相见?可是情势所迫,势难回头。既然道路不同,也只能与你们分道扬镳了。”
石岱闻言更怒,他猛地将斫刀插入地下,冲我吼道:“你不来问,怎么知道我们与你道路不同!”我听了不禁愣住,石岱几近咆哮,伸指指我道,“你装什么无辜委屈!兄弟们被你撂在这里,那才叫无辜!你在魏国统兵之时,可曾有一刻记起我们?若不是老石接到探报,今天你是不是还打算一声不吭地走掉!”
我冷静道:“石将军,并非赵彦舍诸位而去,而是越国已不留我。朝廷颁布了逐我出赵氏皇族的诏书你可知道?赵彦在合肥逼杀旧部的消息你可听说了?我已叛国背义,身败名裂,又怎么敢让你们同担千古骂名?”
石岱听我这般说,脸上胡须颤动,抬手无处发泄,又拔出没入地上半尺的斫刀,狠狠地砍劈,最后又将刀狠狠地掷在地上。他慢慢逼近我,粗声道:“老石只问殿下一句:你的志向还有没有变?你胸中的热血还在不在?”
我缓缓道:“还在,只是不再为南越谋天下。”
石岱极其郑重地道:“如果老石还愿跟着你,你肯要不要?”
我浑身一震,一时竟觉得没有听懂:“石将军,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此时我们已经远离人群,却不知石岱的话被他带来的军队听去多少。
石岱却像毫不在乎,忽然单膝跪在我身前,掷地有声道:“我老石没有学问,讲不出那些大道理,只知道随着殿下征战的时候,最是心安。殿下说对,老石不认为错,殿下要我刀山油锅,老石不皱一下眉头!什么诏书流言,我全不知道,可是殿下的选择哪能没有道理?”
我万万料不到石岱会是如此想法,试图扶起他:“石将军,跟着我,叛国叛家,更要与过去的兄弟为敌,你可曾想清楚?”
石岱赌气不起,怒道:“就为这个,我生殿下的气!老石对殿下誓死追随,殿下怎么能这样不信我?还说什么要战场相见。老石只愿与殿下并肩作战!谁想不通,硬要与殿下为敌,老石也决不当他是兄弟!”
我听罢不觉喜悦,反而心里有些茫然,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曾想过遭人唾骂,也曾想过故人相残,可是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两件事出乎我意料之外。一是合肥旧部自戕,二是石岱不顾身家主动相投。赵彦何能,至此还能得人厚待?将来一朝宣战,又将有多少人的命运因我而改变,恐怕再也书写不尽了。
我看他良久,终于道:“你要跟随我,你带来的这些士兵呢?他们不会反对你么?”
石岱忙道:“不会!他们也都一心愿意追随殿下,绝不会反对,更不会走漏风声!”
“既然如此,你先回襄阳城去罢。”
石岱一听急了:“殿下!”
我肃然道:“先不要急。你既然决心追随我,眼下便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托付给你去办。魏国对襄阳势在必得,但襄阳城固若金汤,只靠强攻怕耗费太多时间人力,因此我需要城中有一可靠内应,能在魏军攻城时发挥作用。你可自己思量,若不能完成,现在就随我去魏国;如果还有把握,便留下来,监视城中动向,为我传递消息。”
石岱想了想:“都包在老石身上!”
我微微颔首,扶他起来,本欲再问他一句“你用什么取信于我”,话到嘴边又止住。转而叮嘱道:“此事需要慎密而行,罗厉本就对你存疑,这次半路截杀我大概也没有对你透露消息,所以你自己在城中更要小心言行。”
石岱恍然大悟:“难怪罗厉接到密令,什么都没说就立刻领兵出城,到今日还没回来,原来竟是去加害殿下!”
我冷冷一笑:“他已经奉命截杀我两次,都没敢亲自露面,现在大概还以为我困在山中。罗厉既然多日搜寻不到我们,不久就会回来,如果他得到什么消息质问你,你到时假作不知是我便可。”石岱赶忙答应。我再问他:“汉水上的浮桥还在么?”
“还在!”
“我们重新进山,隐藏到深夜渡江。你先带属下人回城吧,到时换掉桥边守军。”
石岱对我行了军礼,然后跑回去对自己的部下下令,不一会领兵回城。
裴潜这才疑惑地走过来:“这人如此轻易归附,不会有诈么?”
我驻足遥望襄阳,过了一会反问他:“即便有诈,又有什么不对?”裴潜语塞。
全部人退入密林后,我派了几名脚程快的箕豹军分头前往南阳魏军营中送信,就与众人静静等待天色黑透。
石岱果然撤走了桥边守军,分批渡江时,裴潜跟在我身边,频频回头张望襄阳高大的城垛,忍不住瞠目惊叹:“此城实在可怕!背山面水、深沟高垒,几乎无懈可击,将来要怎么攻?当初函谷关易守难攻,好歹城下还能铺开战场,还能跑开骑兵,这里——”
燕七的眼睛也在发直,插嘴道:“我觉得最可怕的是越王殿下,怪不得韩王当初屡战屡败,有这样的主将,这样的城防,不败才怪。”
我回头:“你们有什么话过了江再嘀咕。山川在德,不在险,不修德行,再坚固的城池也有被破的一天。”
平安过了汉水,再行数里,晨曦渐渐从东方显现,金色的光从云层里射出,为天际镶上了一道金边。不多时拨云见日,天色大亮。一队人马正从远处徐徐行来,隐约看出打着魏军的旗帜,箕豹军们见了激动欢呼起来。我看到魏军服色,竟也涌出一股莫名的亲切舒心之感。
前来迎接的是韩王江进,他见到我的样子吃惊地瞪大了眼,而后嘴角却愉快地上翘,语气十分夸张:“哟哟,真是罕见,越王殿下怎么这副打扮回来了?为兄还以为你会前呼后拥,领着蜀川士族们风光而来呢!”
我笑了笑:“小弟去山中狩猎,自然比不得王兄悠哉。正好这里还剩了点野味,不如送给王兄尝尝鲜,也沾沾山林之气!”说着顺手拿下裴潜挂在腰间的一只野兔,抬手扔到江进怀里。
江进想躲,没躲开,衣服上立时沾了不少血泥污迹,他只得笑着拎起那只兔子,交给身边的从骑:“多谢越王。”
我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江进反而下马追来,笑道:“表弟莫走,还是骑马比较快。刚才只是玩闹几句,表弟一看便知经历过激战,如今安然归来,为兄放心之余不觉忘情了。”回头令人牵过战马交给我,又道,“换洗衣物和洗尘宴会也早已在营中备下。皇兄早回了洛阳,我亲自在此等候你,算算已经有十多日了。”
我瞥他一眼,微笑道:“真是辛苦王兄了。小弟还有一请,能不能先命人设下一张祭案,我要祭奠此次在蜀川死去的将士们。”江进听说,立刻命人去办。
回到军营,见祭品已经在帐前空地上摆好,便和箕豹军们一起焚香祭告。心中默念:苍天在上,我赵彦在此立誓,决不负诸位英灵,有生之年,必荡平天下,令百姓还归安宁。念罢拜了几拜,这才与众人沐浴进食,第二日与江进一起启程返回洛阳。
还没到洛阳城下,一人已经从城中飞速迎出,玄衣金冠,正是江原。
我们归国的消息已经提前一天送达洛阳,他看来早知道了。
我收拢缰绳,微笑着等他走近。
江进不等江原来到跟前,已经驱马走到一边,偷笑道:“既然皇兄来到,你们尽情缠绵罢,我先行一步了!”
还没等我反唇相讥,江原已经远远听到,喝道:“江进,你还想不想带兵出征了?”
江进笑道:“皇兄,你的宝贝作证,我可什么都没说!”急挥马鞭,已经带着属下走远。
江原令乌弦放慢了脚步,边端详我边走近,最后站定道:“回来了?我差了好几批人探听你消息。”
深冬结冰的洛河边,人呼出的气息都是白色,连话声也在寒风中被滤得干冷如冰,好像随时会落地碎裂。正因如此,听到他话声入耳才逾觉温暖。想起山中死里逃生,涉溪谷、食野兽,饥寒度日,仿佛在听到他一声问候之时,才真正有了回归之感。
我心中感慨良多,却只灿然朝他笑:“我知道。”
“知道?”江原轻哼了一声,挪开视线道,“这是觉得理所当然了?”
我扬扬眉毛:“太子殿下,明明很高兴,别故作矜持了。”
江原好像没听见,肃然对箕豹军们道:“闻知诸位在蜀立功,皇上已决定嘉奖,你们先在武卫营稍作休整,等候圣旨罢。”箕豹军们都齐声称谢,他又对裴潜燕七道,“我与越王有要事相商,你们先带他们入城。”
裴潜和燕七都望向我,见我点头同意,他们才率人马动身,燕九对江原行过礼,便也跟着去了。
江原伸脚尖勾我马镫,恶声道:“还好你现在回来,要是真等开春才回,我见了你第一个掐死!”
座下那匹马因长途跋涉已经疲累不振,被江原大力够拽,立时被迫向他偏了几步。我索性顺他话意,笑道:“不用你掐,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江原听了面色微沉:“听说郑氏居然意图拿你向赵誊邀功,真是活得不耐烦!”他又将那马拉近,向自己的身前示意,“坐到前面来,我看看你的伤…”
我急忙拉住缰绳后退一步,免得他乱来:“胡说,现在怎么看?一点皮外伤而已,早都好了。”
江原靠过来威胁:“你不过来,我到你后面去,就只怕你这马太劣,载不动我们两人。”
我忍不住发笑:“正是,太子殿下重如泰山,若是泰山压顶,还不把马压死。”
江原执意道:“那你过来。”说着忽令乌弦紧贴我的坐骑,一伸手揽住我的腰,将我整个抱了过去。
我不禁急躁,高声道:“江原,光天化日,你又乱来!”
江原将我牢牢抱在怀里:“别动了,那马也累得够呛,难道你还忍心骑它不成?”我听见他如此说,只得不再多言。便听江原更加不悦道:“冻得像个冰块,果然又轻了许多。跟我仔细说说,你怎么摆脱越军追击的?”
我于是将如何摆脱郑檀之,又如何突破罗厉军的包围简略说了一下。江原听罢,又追问突围后怎样在山中潜行,问我们随身携带的物品、所经道路与当地天气等种种细节。
我哪里肯多说,将那十几日的经历全部含糊带过。江原环在我腰间的手臂还是不断收紧,末了狠狠道:“你就瞒我罢!听说你刚回来时几乎衣不遮体,箕豹营众人也是个个衣衫褴褛、刀剑残破。若非曾被越军逼入绝境,怎会如此?你现在面色如此苍白,还想骗我以为你是一边狩猎一边游玩回来的?”
我笑着敷衍:“本来也是差不多。”
江原笑得很可怕:“既然如此,也不可怠慢了罪魁祸首,以后便让郑氏也好好尝尝山中狩猎的滋味!”
我嘴角抽动:“你可不要做得太过分,以致因小失大。”
江原扳过我的脸轻吻,轻描淡写道:“不过分,谁叫你瘦了,我就找他讨要斤两。”我被他吻得面孔发烫,在他怀中颤动一下,也回身将他抱住。江原手托在我腰间,用披风将我罩住,低笑道:“这样脸色多好看,不过你再这样,我就要忍不住脱你衣服了。”说着手指已经撩开我衣领。
我哼一声,刷地先拉下他外衣:“太子殿下,你公然引诱本王,我才要忍不住了!”
江原嘿嘿一笑,也不整衣服,倾下身子在我脸上和颈间不断吮咬。我不觉被迫后仰,浑身升起一阵阵奇异的感觉,既令人渴望又令人想抗拒。只听江原在我耳边轻语,用得意满足的口吻道:“看来分开一阵也不错。”
我眯眼也对着他笑:“是不错。”攀住他脖颈直起身子,将他向后猛按。江原脸上一惊,已经被我扑得半倒,我扒在他身上,坏笑着解他的玉带勾。江原反应过来,抓住我的手眨眼道:“我们回府再做。”
我故意笑道:“我现在就要。”
江原抬手指我的身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回头,只见洛阳城门已经在眼前,干咳了一声,合上衣服回身端坐。江原扯住我的外衣后领慢慢起身,懒洋洋地把令牌扔给城门守兵。揣回令牌后,正人君子般低问我道:“你说他们看到没有?”
我斜他一眼:“看到了又怎样?”
“不是啊,”江原无辜地表示忧心,“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爱宠,可是不知道我也是你的爱宠。”
我终于没忍住,歪头呕了:“江原!”
江原恢复本来面目,无耻地笑:“越王殿下,你尚待磨练。”
我冷冷道:“谢了,我不需要这种磨练。”转了话题问,“南越那边怎样了?皇上得知我回来,没有传召我么?”
江原搂搂我道:“到我府里去说罢,先吩咐厨下给你好好补养一下身体。”
我断然道:“我回自己王府。”
“不去就不告诉你。”
我哼一声,忽然想起:“我的燕骝呢?”
“在我府里养着,不去也不给你了。”见我要发作,他立刻补充,“只要你去,我找凭潮免你欠下的一半药费——全免是不可能的。”
我闻言,抬起的手慢慢放下,权衡一阵道:“也不是不可以。”
江原欣然碰了碰乌弦,乌弦立刻撒开四蹄飞奔起来,很快冲到太子府,从侧门里直接驱马而入,一路到了江原寝殿之前。他不肯让我自己下马,执意将我抱下来,一直抱进卧室里。然后脱掉我马靴,将我捂进被子。
我要起身,他严肃地按住我:“先叫凭潮来看看,你在山谷溪水中走了这么久,我不信旧伤没发作过。”
我辩解:“确实没有,我哪里就这样娇弱了?”
江原无视我,还是叫凭潮来诊了脉。凭潮高深莫测深浅不同地按了好一阵,最后皱眉:“倒是还算正常,看不出哪里不好。”我心道那你皱什么眉?凭潮接着说:“再开几剂补药罢。”
我怒道:“我没钱!”
凭潮诡异地笑道:“没关系……”
我怒视江原,江原笑道:“这钱我出罢,你只管开。”我继续怒视,江原无奈对凭潮道,“你先下去,过会我还有话说。”凭潮听话地退下。
我瞪他:“你不是说……”
江原扶额道:“我堂堂太子跟属下人还价,这怎么好意思说出口?何况还是替你。不如改日给你送些钱去,你再还给他。”
我掀被:“那我回去了。”
江原笑着拦住我:“吃过饭再走。你路上不是提到这次真有旧部要投奔你?可信不可信?”
我听他询问,便拥被坐在床边,摇头道:“不知道。我相信石岱为人,可却怕他背后受人利用,因此没敢接纳,也不知道他回城后如何。”
江原思索道:“不久便能见分晓了。襄阳确实是上游最难攻克的城池,我们派去的密谍长期渗透,至今还接触不到当地驻军内部,形不成有效力量。若是那叫石岱的将领足够可靠,真能成为我们攻破襄阳的缺口也未可知。”
我怅然道:“但愿罢。南越形势如何?”
江原在我身边坐下:“赵焕崩逝的消息七日前刚刚公布,究竟是被杀还是病死倒无法肯定,总之罪有应得。赵誊已经继位,你三弟赵葑被封岭南王仍然镇守广陵,楚尚庸留任丞相,霍信被封为镇国大将军,接替宋师承成为兵部尚书。部分赵焕时期的旧臣告老还乡,还有一部分留任,但几乎都被剥夺了实权,只有镇守各地的武将没有大的变动,还有……”
我欲言又止,见江原总不提起,还是忍不住问:“宋——然呢?”
江原不屑道:“你就是忘不了他。他封了安国大将军,被安排镇守建康,统管部分京师兵力,地位仅次于霍信,与罗厉平起平座。”
“那……”
江原好像猜到我要问的话,续道:“赵誊继位后做的一件事还算得人心,推翻了过去赵焕定下的一桩冤案。曾被诬叛国的郑京一家平冤昭雪,在城郊为他建了英烈祠,赵誊亲自前往祭奠,还千方百计找到了郑家仅存的一个远方亲戚,封赏了田产庄园,并给予世袭爵位。”江原说到这里,语气有些讥讽,“你宋大哥多年苦心积虑,总算有回报了。”
我将头转向一边,眼中有些酸涩,许久长出一口气道:“是啊,从今往后,他至少可以睡得安稳,不再时刻背负死去亲人留下的血债。”
江原讽刺地道:“我看不见得。”
我出神片刻,忽然皱眉记起:“他没有认祖归宗?”
“没有。”
我叹道:“也许他不愿触碰往事,也不愿借父亲的功勋罢。”
“我猜是心虚。”
我看看江原:“皇上什么说法?作战策略定下没有?”
江原这才收起酸溜溜的语气,伸臂搂住我:“我说了你别惊讶,父皇对攻越决心甚大,认为此事关北魏国运,决定自任三军统帅,御驾亲征!”
我如他所料地吃了一惊:“那副帅呢?作战方略如何定下的?”
江原笑道:“你不来,怎敢讨论作战计划?连副帅父皇都不肯轻易决定。不过听温相透露的意思,有可能将你我皆任为副帅。”
我低头沉思:“预备何时开战?”
江原将手伸进我衣服中试探冷暖,闻言冷笑:“赵誊大宴群臣之时!我们已事先在南越国内散布赵誊弑君篡位的消息。起兵之日,打的旗号便是‘为先帝复仇’!”
我一呆,心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江原捏住我的脸,轻啄了一口,笑道:“呆什么,心里难过了?我来帮你揉揉。”说着果真便将手掌捂在我的胸口。
我心里本来有些难受,听到他的话便觉暴躁。愤然推开他,起身一扑,将他压在身下,然后扯过床帐上一条绸巾,三下两下把他双手捆住,磨牙道,“太子殿下,难得你如此善解人意,好好享受一下本王的疼爱罢!”说着将他扔在被中,自己下了床,扬长而去。
谁知刚走出卧房,外殿一名侍者便端了满满一托盘饭菜迎上来,见了我急忙弯腰奉上:“殿下请用午膳,小人不敢进门打扰……”
我只得接过来,他立刻带领另几名侍者退走。我站在大殿门口,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忽然拿不定主意是进去还是一走了之。殿内传来江原厚颜无耻的声音:“越王殿下好不懂体贴,为何不帮本太子脱了衣服再绑?”
“这个衣冠禽兽!”我狠狠一跺脚,转回房里。
却见江原早已自己解开绸带,坐在桌边用把玩私藏物的表情看我:“越王殿下,吃得胖一点。”我放下托盘,一脚将他连人带椅踹到角落里。
当晚,江德召我和江原入宫秘议攻越之事。江德见我来到,显得十分高兴,命我坐到他身边,先是关切地问我有无受伤,接着详细询问了此蜀川的情况,最后长叹道:“看来蜀地还欠火候,要完全掌握并非易事。可惜赵焕死得太早,我们也只能仓促起兵了。”
我听了默然不语,江原笑道:“这次越王冒险入蜀,令蜀地旧士族轻易归附,父皇难道没有说法?”
江德笑起来:“岂有不赏之礼?朕想起洛阳北郊还有一块地,原属于晋王,就给了你罢。”
江原道:“父皇真抠门,一块荒地能有多大用处?您上次罚了越王一年俸禄,他又没别的生计来源,现在求医吃药都欠着人银子,一国亲王落到这种地步,父皇怎么看得过去?”
江德微微惊讶,转身问我:“越王,果真如此?”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江原乘机道:“因为父皇已将惩戒昭告全朝,越王在府里和军中开销都不肯再向朝廷伸手,至今欠着人七八千两银子,承诺用将来的俸禄偿还。父皇怎么也得帮着填补一下罢?”
江德听说似乎觉得愧疚,不断抚着我的头顶,微叹道:“这孩子有股傻气。”又责怪江原,“朕忘了他刚刚封王,没有什么家底,你既知他艰难,怎么也不肯帮他?”
江原摊手:“儿臣也被罚了俸禄,爱莫能助。”
江德一听,立刻斥江原道:“你这么多年享用封地供奉,到朕面前来哭什么穷?朕不信你拿不出区区几万两银钱。”江原连连辩解,称都用来征集兵粮了,江德自然不肯信江原的话,最后道,“此事以后再说。大战在即,国库不得动用,朕私库里还有白银千两,给越王急用罢。”说着叫过张余儿,让他取了令牌去拿。
我看着他父子扯皮,在旁装聋作哑,此时才不慌不忙地拜谢,抬眼见江原愁眉苦脸,心里暗道活该。
江德很快将谈话引入正题,眼中更加神采奕奕:“朕这次决心亲征南越,并非冲动所致,而是经过了数年谋划。虽然眼前赵焕新崩,南下正是良机,然而南越长居江南,数年积累财富,实力非北赵可比,我魏国纵以举国之力,尚未必能轻易成功,怎敢掉以轻心?何况梁王、宇文念等人割据日久,素性悍野,你们小辈与之共事起来诸多麻烦,朕只有亲临阵前,才能真正调动各方力量为国所用。”
江原肃然道:“父皇所虑长远,儿臣已将此事告之越王,他除了为父皇安危担忧外,也觉父皇亲征更利于鼓舞士气…”
江德听了满意地一笑,向我道:“朕知道越王一向大局为重,你上次提出要统领攻越事宜,朕并非不心动,只是想到国内局势与你自身安危,暂且不让你出头。”他说着又一笑,显然对自己的决定颇为自信,“不过如今机会来临,我国举义帜起兵伐罪,不可无越王参与,朕已决定任命你和太子为左右副帅,不日便向朝野公布。”
他亲自拿过一幅横轴,在案上摊开,只见上面山河密布,又标出诸多城池要塞,以及越魏双方屯军之地。江德在图上指点道:“朕与诸将经过初步磋商,决定兵分六路,同时攻越。其中两路自关中入蜀,夺取蜀川;两路攻荆襄,挟控上游;两路南下江淮,威逼建康。越王以为如何?”
我点点头:“要攻南越必须全线出击,只是未知几路虚实与用兵重点?”
江原在旁道:“南越在江北还有不少城地,需要先行攻下,因此这六路军队,处处是实。恰好正值深冬,土地坚冻,利于战马驰骋,至春末水流肆虐之前,必须将越军逼至江水以南。”
我想了一会,低声道:“南越主要据点都在江南,要凭铁骑尽得江北之地倒是不难。可是下游地区乃南越国门,霍信赵葑等人在江北布置重兵,难道也要一并攻打?我以为对下游用兵应以虚为主。只要时时做出鼓噪进攻姿态,偶尔趁其不备、化虚为实,取得些许战果,令新即位的赵誊感到严重威胁,以致不肯分兵上游,则我们攻取其他要地会更为稳妥。”
江德笑道:“越王此言有理,赵誊汲汲营营,只知紧盯帝位,还是不要将他逼得太急。朕看江淮之地适宜做最后战场,等到诸军会合时再攻不迟。”
江原在桌下戳我,也微笑道:“周大将军也曾有此顾虑,其实儿臣的意思也是先放一放霍信和赵葑。不过江淮之地两军胶着向来严重,双方领地时有错杂,摩擦不可避免,还是适当安排几次交战,别让越军看出破绽。只要不触及历阳,霍信应该不会多管闲事,至于赵葑,就让他在广陵呆着罢。”
江德接着道:“荆襄是我军进攻重中之重,可是关中、蜀川未定,此时要取为时尚早。但又怕等到明年夏日,形势对我军不利,反而受越军渡江袭扰。”
我并不抬头,只是专注地察看地图上军力分布,听到江德如此说,立刻开口道:“陛下不必顾虑,臣的水军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只要关中、汉中、蜀川三者为我军所控,取襄阳只是时间问题。”
江德拊掌道:“好!越王曾在襄阳经营数年,朕相信你有绝对把握。我军进逼江岸之后,襄阳城就留待你去攻破!”
我抬起眼眸,又埋下头去,继续听取江德的初步安排,毫不避讳地对如何进军提出意见。
不觉夜已过午,江德初时的神采已被疲倦所代替,他歪在椅中,只是听我和江原互相讨论,似乎懒得再插嘴。上官皇后派人送来为江德补养身体的药膳,江原见状,忙拉了我告退:“父皇身体不适,儿臣等明日再来。”
江德摆手笑道:“无妨,那只是提神的补品,朕虽比不得你们精力充沛,这点精神还是有的。朕过去带兵在外,也时常与温继商讨至深夜。”他虽如此说,我们却没多留,又讨论了几句,便提议将最后几个待商榷的问题留到朝会,江德大概也确实困顿,总算没有坚持。
我们并肩走在路上,明月当空,将我和江原的影子清晰地投在地上。洛阳日前刚下了雪,地上还有积雪未化,亮晃晃地将月光反照回来,令身周的景物分外清晰。我抬头望了一会天上,长长地吸气,再转头时却见江原正目不转睛地望我,不由笑道:“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把银两送来?”
江原嗤地一声收回目光:“刹风景!”
我还在笑:“可惜皇上不肯上你的当。你老实说,凭潮那个小财迷是不是受你指使?明知我没钱还要如此讹诈,你就如此不放心我,连讨债的招数也使出来?”
江原冷冷瞥我一眼:“你知道就好!”快步向前,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赶上去扯住他:“你怎么一到商议攻越就开始对我使脸色?”
江原站住:“我还想问,你怎么一说到攻越,就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今日幸好只有父皇在,你明天朝会还敢当着周玄、梁王、韩王等人这么嚣张,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我对着他笑:“你试试舍不舍得?”
江原恨然盯住我,抓住我的肩头狠狠吻来,趁我不备,他点了我的穴道,一把扛在肩上:“我看你明日还是告假罢!”
我郁闷地被他带回府里,第二日倒是没告假,可是在江原的严厉威胁下,我多数时候只能沉默以对。
经过几日或秘密或公开的大小朝会商议筹备,江德终于宣布起兵出征。起兵当日,他身披甲胄,带领群臣祭告天地祖先,礼毕后又在洛阳郊外誓师,当众宣告了赵誊几大罪状,申明赏罚。士兵们得知君王亲征,群情激昂无比,呼声如雷鸣。
因为是公然讨伐,自然需要大张旗鼓,表现得声势浩荡。此次发兵号称一百万五十万,除大将军周玄留守洛阳,以及驻守北疆的将领以外,不但梁王江征、韩王江进、宇文念父子以及朝中诸多将领尽皆跟随,甚至连宣王江茂都随军而行,可说倾尽北魏国力。
江德骑马走在中军最大的几面纛旗下,身边猛将如云。他们个个身披铠甲,头戴装饰着羽毛的兜鍪,身背长弓、腰带斫刀、马鞍旁别着锋利的矛矟,骑在高大威武的战马上,一时兵甲耀眼夺目,气势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