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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时穷节现

第146章 时穷节现
占领樊城以后,魏军忙着在江水这边清理战场残迹,安抚当地百姓,又为牺牲的将士寻了一处墓地安葬。不觉春日将尽,等到大军重新休整完毕,天气已渐转闷热。江中水流更加湍急,江面也宽阔了许多,魏军几次尝试渡水,都被抵挡了回来。而襄阳城周围地形不利大量布兵,上岸后如何有效攻城又是一大难处。
眼看雨季将至,攻城毫无进展,江原站在城头上眺望对岸,一副忧心模样,问我道:“如果这样对耗下去,襄阳城中战备可支撑多久?”
我略想了一下:“我当初在时,襄阳可供应二十万大军数年之资,如今驻守兵力减半,假若储备不变,大约能撑得八九年。”
江原听了立刻把我扯过去,咬牙道:“都怪你!没事把个襄阳筑得铁桶一样,现在空有大军压阵,却找不到用武之地。你赶紧想办法把城破了,我可不想在此地耗上许多年!”
我苦笑:“这真叫自相矛盾了,我哪里想到会有自己筑城自己拆的一天?”说罢轻轻跳上垛口,盘膝坐了,盯着对岸良久方道,“要破襄阳应从三处着手。第一从内部开始,离间襄阳与建康的关系、荆襄百姓与越军的关系、襄阳守将间的关系,还要找到对魏国可靠且有用的人在城中与我们呼应;第二虚大实小,就如同我们攻越重心实则在上游,却也要同时发兵江淮等地。须在荆襄全郡点起战火,分散越军精力,使越军不能只守襄阳一城;第三想尽办法孤立襄阳,使附近城镇不能援救。”
江原站在我身后,声调本分起伏没有:“好主意,全是废话。”
我一笑:“多谢夸赞。方略往往大同小异,其实只在如何实现而已。你不用担心江水,我们同样有战船和水军,难道水涨就一定对南越有利?第一件不用我多说,你向来懂得如何煽风点火。第二件需要时机,我们只有等到进入蜀川的军队控制上游大部分地区,谢广行所造新船下水,才能利用长江水系笼罩荆襄全郡。那时绕过襄阳,先攻夷陵等关口,使襄阳不得不发兵相救,由此削弱其城防。”
江原若有所思,将手按在我肩头:“也好,第一件易办,但是也需一段时间才能显露效果,正可用来等待蜀川的战果。汉中如果能全部控制,也可利用上游之势威胁襄阳。你所说的孤立襄阳,应是最后要完成的事,假若建康不肯发兵,周围城池都被攻破,襄阳自然成为孤城。”
我就势向后倚靠在他胸前,抬眼看头顶阴云聚拢的天空,微微笑道:“这段时间也不会寂寞,我又想干出使的差事了。”
江原猛地把我推开:“我不答应,你又想搞出什么麻烦?”
我冷不防向前一跌,双手在半空挥舞几下。江原也吓了一跳,立刻将我死死抱住,结果用力过大,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我沉着脸压在他身上:“太子殿下,我看你才是要命的麻烦。”一边说一边要起身。
江原手臂收紧不放,严肃道:“你别胡闹,越人可不是赵人,见到你露面还不一拥而上剁成肉酱?再说有什么需要谈的?到此地步,魏军不可能和谈,南越人也不可能自动交城。”
我眼睛撇一下不远处既想上前搀扶,又不敢上前的护卫,挣扎着摆脱他:“既然要在此地长久驻扎,不作出和谈的样子,难道让南越百姓每日看着魏军的刀矟人心惶惶?”
江原立刻恍然:“你说的是,虽然魏军为赵焕复仇名正言顺,只怕南越百姓不易关切,而自你走后,荆襄百姓深受罗厉之害,或许倒真的期盼你重掌荆襄!还是因地制宜,多强调一下反对暴政更为有利。”他随我起身,心情愉悦起来,“此事不劳动你,我叫陆颖前去,嘿嘿,就当调戏越人一下。我这就去给父皇上表,最好朝中同时派人与赵誊谈判,把襄阳当作休战条件,假若赵誊答应,那更有意思了。”
我转了转眼睛:“好吧,我暂且不去襄阳了。”
“这样才对。”江原左右看看,假装搂住我远眺风景,手却藏在披风里乱动,笑眯眯地道,“凌悦,你能不能让我厌烦一些?总是这样合我心意,真叫人越来越受不了。”
我抓起他那只患了乱动之症的手,不客气地咬出一排牙印,哼道:“太子殿下,你能不能少恶心一点?”
江原疼得切齿,恶狠狠地跟我耳语:“晚上收拾你!”
我挑挑眉,从容走下城墙,心想你晚上就见不到我了。回到主帅居所,我叫来燕七悄悄叮嘱道:“你去选好箕豹营精锐五十人等在城外,轻装简行,带五日粮,天一黑我们就渡江到对岸去。”
燕七惊道:“殿下,我们在对岸的少数兵力早已撤回,贸然前往岂不危险?”
“嘘!所以才要夜行。”我安抚燕七,“你放心,我们不是去襄阳送死,是要去江陵办一点事。”
“那不是去江陵送……”燕七瞪大眼睛,好容易将“死”字咽回去,“太子殿下也同意么?”
“我给他留封书信。”
燕七急了:“属下斗胆,此事若不禀告太子殿下,万万不敢随殿下出城!”
我面容一肃:“燕七,你不听令?若非你在燕骑营多年,经验比别人丰富,我早叫裴潜随行。”
燕七单膝跪地:“殿下!不是燕七不肯遵令,此事太危险,属下要为殿下安慰负责,更要为几十万大军负责!太子殿下是军中右帅,殿下无论如何要与他商议,否则属下宁受军法!”
我愁闷,若是他肯答应,我用得着这样么?看看燕七较真的神情,无奈道:“我与他商议就是。”燕七这才舒一口气,小心地告退。
晚上回到卧房,江原似乎忘记了被咬的事,可是却显然已得知我企图私自去江陵做说客,讥道:“越王殿下想得真是周全,置二十万大军不顾,又要一个人跑出去逞英雄。”
我正色道:“我不是非要出风头,是因为江陵郡守于景庭与我过往密切,也曾极力支持立嫡,但他为人外冷内热,从不在人前显露对我的偏向,是以这层关系不为赵誊所知。”
“你想利用过去的影响,说服他举城归降?”江原眼神犀利,“凌悦,你还是一样天真。”
“我不天真!”我被他怀疑的目光微微刺痛,“这是我冷静分析后得出的判断,或许他未必被说动,但决不会因此危及我性命。”
“谁能保证?你不是也自以为了解宋然,结果如何?”江原不容置疑道,“越王,我以右副帅的身份命令你,没我的允许,不得擅自行动!”
“你!”
我怒气冲冲地摔门出去,被江原冷冷拉回来:“想跑去哪里?我说过今晚收拾你!”
我哪里肯就范,回身便是一掌,江原迅速躲开。我懒得再出手,不想刚刚迈出门槛,又被他拉住衣服,江原盯住我的眸子,语气放缓许多:“你听我说,先让陆颖去襄阳出使,等到战船沿江而下,兵临江陵之时,你再去见于景庭。”
我垂了垂眼睑,复又抬起:“好,我答应。”
“嗯。”江原低下头,轻吻我,“那留下来?”
我抬头迎合他,眼神还是极其严肃:“可是你不能太用力!”
江原低低地笑,将我搂住:“好。”
我在他怀里乱抓一阵,又吻他的脖颈:“我可以易容跟陆颖去襄阳。”
“嗯……”江原紧按住我的腰,手抚在我臀上,正在微微陶醉,接着反应过来,“什么!”
我咧嘴一笑,扬起从他腰间摸来的帅印:“太子殿下,军令如山,敢不从命?”
江原黑着脸将我拦腰抱起,狠狠丢到床上:“凌悦,你活得不耐烦了。”
我顺手也将他扯倒,翻身将他压住,藏起帅印,笑道:“太子殿下差矣,我一向很有求生欲望。”
江原无可奈何,又按住我怒道:“先说好,你不得暴露身份!”
我对他此类警告早已习惯,都懒得多作承诺,只将手臂环在他颈间,慢慢闭目抬头,碰到他嘴唇的时候,江原已将我搂紧。
过了几日,江德密信送达樊城,同意派使者前去与赵誊协商,明面上做出和谈姿态,私下里表明南越只要交出襄阳,便可以止息两国大战。听说密使是田文良,江原十分不满,私下跟我抱怨,这老头绝对只会在其中和稀泥,取得不了实质进展。我笑:“和稀泥总比亮刀子好,我倒对田文良的才能信心十足。别的不提,田大人向来深谙揣摩人心之道,也许不论赵誊、霍信还是楚尚庸,都会喜欢上他的。”
江原看我一眼:“我是为你,只怕此次是借出使为田文良垫脚而已,不久派他来监军才是真正结果。现在你我还在一起,不足为虑。假若渡江之后,阵线拉长,很难说他会不会坏事。”
我默然片刻,最后倔强道:“他来又如何?我问心无愧。如果随着大军深入,皇上真有不放心我那一日,或许凭田文良一人言论可以推波助澜,却不是根本所在。”说着有些逼视地望向江原,“我只问,你呢?到时我若横越江南,大军在手,甚至因过去身份得到不少拥戴,于是人皆言我有自立之心。你是助我,还是防我?”
江原沉下脸色:“凌悦,你还是不信我,居然用这种话来试探!”
我轻松道:“我如何不信?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再说无数南越人都骂我叛国,哪里有拥戴之说?”
江原见我要出门,捉住我的手腕拉回来,深看我许久才道:“我要护你都怕来不及,你却总是不管不顾。”
我闻言迅速转过身,笑道:“太子殿下好不啰嗦,耳朵都要听出茧了。”
稍作准备之后,陆颖在一日午后受命前往襄阳,我把面孔涂黑,又模仿凭潮的手法将五官扭曲,混在随从护卫里。护卫从燕骑营和箕豹营中各选了二十人,分别负责在陆上和水上护持。一番交涉之后,对方只肯放使者和副使进城,我便将余人留在城外,独自跟随陆颖前往。
在一名越军士兵的引领下,我走进曾无比熟悉的院子,发现整个帅府已经修葺一新,走进议事厅,房中摆设也都被调换过,不复昔日风貌。我过去的位置上如今坐着罗厉,他下首坐着从樊城突围而出的冯栩,大概有箭伤在身的缘故,两人面色都不甚好。
罗厉平日养尊处优惯了,第一次遇到魏军以双倍兵力压境,看上去不禁比冯栩更加疲惫,还有些不耐的情绪流露在外。我又扫了一眼厅上众人,襄阳郡守尚远捷也在座,其余几名武将则比较面生,想必都是罗厉的亲信部下。
陆颖把江原的信件递交罗厉,将来意说明一遍。罗厉便冷笑:“我越国事务何时轮到你魏国插手,太子继位天经地义,你们非要诬蔑一番,将自己出兵说得冠冕堂皇。天下人皆有眼,岂由你们掩耳盗铃?”
陆颖语气谦和:“将军何必咄咄逼人,此等大事都由朝廷定夺,下官人微言轻,实在也无权过问。我来只是奉我国太子殿下之命,与将军商议眼前战事,与它事无涉。”
罗厉哼道:“先夺我樊城,又来要我襄阳,真是岂有此理!你若想说动我自动弃城,趁早死心!”
陆颖不慌不忙道:“罗将军何出此言?两国交兵已有数月,附近百姓深受其害,是我们殿下于心不忍,于是想单方面与您商讨休战之事。太子殿下同时也已上奏朝廷,期望我主能与贵国新主平心对坐,停止兵戈相向。”
除冯栩仍旧目光犀利地望着陆颖,罗厉与其他将领都微显意外。罗厉疑心地重新打量陆颖:“使者是说,贵国太子有意休战,并且正努力说服你们国君?”
陆颖微笑:“罗将军思路明晰,正是此意。毕竟我家殿下见识到越军水军实力与襄阳城之坚固,也不想持续在此地耗费精力。”
罗厉似乎心动:“可否请使者详谈?”
陆颖急忙拱手施礼:“下官想与将军单独一叙,烦请摒退左右”
罗厉想了想,挥手让众人退下,又对尚远捷道:“尚大人,请你招待副使去别院用茶。”
尚远捷对他微微施礼,然后引我出门,冯栩与其他将领从我身边走过,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状。尚远捷要我去郡衙中坐,我停住脚步,静静道:“尚大人,趁正使大人无事差遣,下官想在这襄阳城中游览片刻,不知道可以么?”
尚远捷听到我开口,目中略有疑惑,但是很快道:“请。”
他避开几处军队重地,只带我在百姓聚居的街道上行走,也不多作介绍。我也只是默默地看,夕阳斜照,很快就这样走到道路尽头。尚远捷急忙快走了几步,对着另一条路示意:“使者请走这边。”
前面一道高墙,几乎像襄阳城中又起了一座小城,那是襄阳数年积累的军资所在。我笑着会意,折转了往回走,忽问:“城中百姓过得好么?”
尚远捷怔了怔才答:“使者多此一问了,我襄阳经营多年,城中所存粮草布匹充足,即使与外界切断联系也可保十年无忧,百姓自然也丰衣足食。”
我低头一笑:“真是天壤之别。魏军现有粮草,只能支撑月余,要攻襄阳谈何容易?”
尚远捷似乎摸不清我的意图,仍是有些惊讶:“这么说,魏军是因为粮草缺乏,不得已提出休战?”
“也许罢。”我不置可否,又看看路上出现的行人,“可是下官觉得,此地百姓并无丰足之感。他们看尚大人的眼神漠然,似乎还有不平之色。”
尚远捷听了面色一沉:“使者不觉太武断了么?魏军在城外虎视眈眈,城中百姓出入大受影响,难道还指望他们喜笑颜开?”
我微笑:“尚大人过于激动了,下官只是听说,荆州全郡已有两年收成欠佳,而照大人说法,襄阳物资仍可支十年,显然并未受到影响。于是便胡乱猜测,如果襄阳江陵等地只管屯粮,而没有拿出部分照应百姓,或许会惹出不少微词。言语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说着叹道,“但愿此次能够达成休战协议,让周围百姓生活得以恢复。”
尚远捷微窘,没有接话,却有另一人从街口处走出来,平静道:“尚大人何必难以启齿,城中存粮确实优先供军队使用,未接济荆襄百姓。在下并不觉得罗将军此举有太大失误。”
尚远捷见到来人,冷冷道:“冯栩,过去凌王殿下在时,从未发生军队强征民粮的事。我身为郡守无法照顾好百姓,确是我的失职,你身为军人,自然也可只从军队一方考虑。”
冯栩无意间看我一眼,淡淡道:“如凌王殿下者能有几人?尚大人不满罗将军做法,难道也想如石岱一般投敌不成?强敌当前,还请尚大人不要因过去之事相责。你我只要各自尽忠职守,便是最大的功绩了。”见尚远捷涨红了脸闷声不语,冯栩又道,“罗将军要找副使谈话,尚大人不如也去?”
尚远捷更无话说,只向我略微拱手,便自行离开。冯栩身形不动,直到尚远捷不见,才引我走到另一条小巷。此时日光没落,周围渐渐被灰暗笼罩,冯栩忽然拔剑出鞘,闪电般向我刺来。我斜身躲开,手指在他剑脊一弹,荡开剑势。
冯栩无声地收剑,低声道:“殿下,果然是你。”
我摸摸脸:“你何时发现的?”
冯栩眼神平静:“殿下一进议事厅,我便有这种感觉,相貌可以掩饰,可是身形姿态却不易改变。殿下的视线偶尔在厅中扫视,并非出于探询,分明是在寻找昔日痕迹。”
我笑起来:“冯栩,我过去竟没发现你眼光如此敏锐。你不将怀疑告知罗厉,自己先来试探,是终于发现即使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襄阳城受困的命运么?”
冯栩无意识地捂了一下腹部,面色更加苍白:“所以殿下屡次饶我性命。难道在殿下眼中,襄阳已是死城?”
我负手回望远处城墙上的士兵:“冯栩,以你的才智竟看不出来么?岂止襄阳,整个南越也只是束手待毙罢了。单凭一兵一将的得失,更是决定不了襄阳城的命运。即使有十年储备可与魏军抵抗,要如何面对第十一年的进攻?”
冯栩沉静的眸子微微波动:“殿下冒险来城中,是为了一探虚实?”
“襄阳的虚实,还有谁比我更清楚?”我目光微闪,“除非罗厉改变我过去的布局,想出更糟糕的布防与战术来削弱襄阳。”
冯栩默然。
我淡淡一笑:“也许我只是想回来看看,又碰巧猜到你不会对我再下杀手。”
冯栩还是沉默,过了许久道:“罗将军并没下令传唤,殿下还想去哪里看,末将可以相陪。”
我道:“不去了,免得使你落人口舌。”
冯栩似是提醒般道:“敌我之间,殿下不必容情。”
我看着他:“私情公事我还是分得清楚。”
冯栩低头:“听说魏国特为石岱立了碑。”
“他为国捐躯,理应作为功臣对待。”
他缓缓点头:“也好,他不能为南越从始而终,至少能在魏国有个好名声。我一生对不起他的情谊,可是在国家大义上并不愧对他。就如我敬重殿下,却不能不与你为敌,日后还有谁作出投敌之举,我的立场还是一样。”
我犹豫一下,还是道:“尚远捷是忠厚之人,你的才能足以担大将之任,若到势不可回……”
冯栩打断我的话,目光坚定道:“殿下不必多言,无论情势如何,我会与罗将军等人坚守到最后一刻!吾土吾民绝不能落入外人之手!”
“罗厉?”我轻蔑地一哼,“此人为帅,只怕荆襄就是毁在他手中罢……”
冯栩毫不留情地反驳道:“罗厉之为帅,却强于殿下去国,石岱投敌。”
我神色微微一动:“冯栩,我没有看错你。”
冯栩却不再言语,将我送到一间客房后,便毅然离开。将至深夜,陆颖才被带回客房,他将与罗厉所谈内容告诉我,低声道:“罗厉有一点心动,可是还有些举棋不定,正召集属下官员商讨。下官以为,他还有意征询南越朝廷意见,假若朝中一日不决,不会给我们明确答复。”
我点点头:“我军刚刚结束樊城一战,难免斗志有损,加上雨季将至,形势更是不利。虽然不宜与襄阳久耗,眼下能将攻城延后一阵却是利大于弊。陆大人应利用这次机会,尽快在荆襄百姓中散布两军和谈的消息,荆襄百姓到底民心若何,也需彻底摸清。”
陆颖迅速道:“殿下放心,下官心中有数。”
我又道:“我日间言语试探过襄阳郡守与主要武将,两者之间似乎略有分歧,前者更在意保民,后者则一心保城,你回城之后将这些情况告诉太子殿下。”
陆颖连忙答应,又疑惑地问:“殿下亲自去说不是更好?”
我朝他眨了下眼:“罗厉允许我们几时出城?”
“城门鸡鸣时分打开。”
“好。”我说着上床抱住被子,“我们歇息一阵,尽快出城。”
睡到丑时,隐隐听到城中鸡叫,出门后还是伸手不见五指。负责看守我们的士兵打着灯笼在前引路,及至城门,罗厉与冯栩等人已经在等候。罗厉看向陆颖,冷冷道:“使者走好。”冯栩的目光却落在我身上,只是没有说话。
城门在身后关闭,城外的箕豹军和燕骑军立刻迎我们上船。我站在岸边等陆颖上了船,微笑道:“陆大人再转告太子殿下一句,我去江陵了,不日即回,请他不要挂念。”
陆颖大惊:“殿下不可!下官如此回去,怎么向太子殿下交代?”他说着要下船,被箕豹军拦住。我拿出江原的半月形玉佩,留下燕骑军护送陆颖回樊城。余下十命箕豹军携带预先准备在船中的军粮,随我踏上前往江陵的道路。
六日之后,我们乔装混进江陵城中,分头在一间客栈中住下。除去蜀中诸城,江陵是南越唯一座由郡守直接率领驻守军队的重镇。皆因郡守于景庭祖辈早在南越立国之前,便在江陵镇守一方,为表彰其主动献城之功,于氏直系后代便有了郡守与守将双重身份。尽管于景庭本身不谙武艺,也从未真正上过战场,仍旧被授予将军之职。
箕豹军连续两夜悄悄去郡守府中探查,确认并无异状后,我在第三日夜翻墙入院,从容走进他的书房。于景庭正在灯下读书,对我骤然出现毫无准备,险些大叫。我笑着将手放在唇边:“于兄,不认识我了么?”
于景庭瞪我片刻:“你你你……”抓过手边的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纸上涂了一张鬼画符,忙忙向我举起,“何方妖魔,速速退散!敢再靠近一步,立时禁咒缠身,打回原形……”
我眉毛动了动,走到他桌前,慢慢拿开那张纸:“我又不是妖魔鬼怪,你想吓唬谁?再说我虽不很懂,道士驱魔作的符还见过,并不是这样画。”说着从他手里接过笔,重画了一个递给他。
于景庭身子后倾着,看看我又看看字符,无奈地坐回椅中:“我不认识你。”
我轻哼:“你不认识我?当年是谁在这里高谈阔论,说起战祸殃及生民之害,指责我好战枉顾百姓?”
于景庭眼睑垂了垂,叹一口气:“我对凌王殿下说的话,你如何知道?”
我大步绕过书桌,咬牙把他拎起来:“是谁还说,待我谋求彻底止息离乱,剑指天下之时,我为统帅,他为军师?”
于景庭一僵,不再假装:“此一时,彼一时也。”
我点头冷笑:“所以你一见我,立刻扔来一张咒符表示回避之意。表面荒唐,却是伤人至深。假若当日我死在赵誊手下,真的变作鬼魂来看你,你也准备这么对我?”
于景庭神情触动,却仍不肯与我对视,良久方道:“不是景庭忘记昔日之言,然而殿下任的是北魏统帅,剑指的是江南故土,我如何还能像当初一样?”
我放开他,低声问:“于兄,你是觉得赵彦变了?”
“殿下没变,却不能否认情势已变。”
“你与他人一样,认定我叛国不可饶恕,没有资格谈起志向所在,更没有资格再提昔年情谊?”
“不。”于景庭的目光终于抬起,神色凝然,“纵然国中多有诋毁,我依旧认为殿下没有背离当初信念。归根结底,是皇上不能容人,自斩手足。”
我低下头,恳切道:“于兄,南越上下,也只有对你,我可以畅谈心中抱负而不怕被取笑狂妄。记得你更曾大胆说过,只要能换来百姓长久安定,甚至不介意由谁来结束四国百年之争。回想起来,我过去一味拘泥于南越,眼界远不如你。直到流落北魏,几乎无路可走之时,我才忽觉霍然开朗,理解了于兄当年之意。”
于景庭摇摇头:“殿下已经用行动证明自己并非虚谈,谁又敢再轻视。四分天下,如今已成两国划江对峙之局,想必天下一统之日也为期不远。景庭只会泛泛空谈,殿下才真正能将言语付诸现实。”
我微微苦笑,将视线投向窗外黑夜:“于兄,今日总算亲耳听到你这一席话,看来我果然没有来错。既然如此,你何不像过去那样助我?我军中正缺少可以推心置腹的谋士,你——”
于景庭闻言退后一步,有些紧张道:“殿下实在高估了景庭。你是英雄,自然为人所不能为,景庭却只是固守祖宗基业的一介庸人,怎能有你这般决绝的魄力?我别无奢求,只想在即将到来的祸乱中保住家眷平安,过去的话就当我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罢。”
见我许久不语,他以为我失望,想了想又慰道,“魏国人才济济,殿下一定找得到辅佐良才,又何必为招揽我一人惹来嫌疑?听说魏军正在围攻襄阳,殿下却深入敌腹,实在是不智之举。趁着无人察觉,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我转眼看看他,平静道:“于兄治理地方多年,深知百姓之苦,更应看到赵誊治国无道,迟早会将南越葬送,当此之时,你只是满足于保全自己,难道不觉有违当初志向?于兄一直自诩平庸,难道忘了自己还是一方郡守,百姓父母?”我拿起他桌上书籍,“假如百姓在你耳边哭喊,于兄又怎么看得进这些纸上文字?”
于景庭目光震动,转眼却又茫然:“两国终有一战,无可避免,我自然理当尽力护持百姓。可是殿下要我贸然为魏国效力,焉知不是助纣为虐?殿下若还在南越,我自然……可惜……”
我低低一笑:“于兄尚且希望保全家眷,对所有遭受战火波及的百姓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战之后,伏尸千里,留下满目疮痍,征战双方无论谁胜谁败,亏欠的终是百姓。我征战来去,双手已是洗不净血迹,便算倾尽毕生之力,又偿还得尽么?所以正需要于兄挺身而出,替百姓挡住几分刀兵屠戮,你怎么反倒袖手退缩?”
于景庭动容:“殿下!”
我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于兄素有悲悯之心,想的是天下太平,人人生活安定,故能不在意江山谁主,语出惊人。难道只过去短短几年,竟没有了以前的勇气?孙子说,全国为上。我无力全国,至少还能全郡、全城。今日算我恳求于兄,不需你改旗易帜,只要江陵不出兵援助襄阳,也不与魏军顽抗,我至少可设法保全江陵百姓!”
于景庭凝视着我,缓缓道:“论守城作战,我自然不是殿下敌手,负隅顽抗也无意义。景庭非迂腐愚人,殿下之用心良苦,焉能不解?今日先替江陵百姓谢过,等到天下平定,若还有机会为殿下效力,我定然全力以赴。”说着便向我躬身行礼。
我一把拦住他,久久相扶,过了半晌才道:“于兄不视我为敌,反倒相助,赵彦已然感激不尽。他日争战结束,真想再与你把酒畅谈。”
于景庭笑了笑:“我也真想念与殿下恣情高论的日子。敌友之分,只是暂时罢了,南越立国之前,不也曾与江陵为敌?”
我四处看看,也勉强一笑:“时候不早,先告辞了。我还要在城中住几日,于兄如果得闲,可以前去叙话。”说完却将他的郡守官印收在手中,“只要我顺利离开,自然完璧归赵。”
于景庭面色微变,仍极力用平淡的语气道:“殿下这就走了?”
我点点头,吹灭他的蜡烛,拉开房门:“改日再会。”
于景庭身影隐没在暗处,许久未动,终于道:“殿下还是变了一些,你过去没有这样多疑。”
我拉过他的手在肩头箭伤处按了一下,淡淡道:“都是拜它所赐。”
于景庭默然:“宋然之坚忍,也非常人可以效仿。”
我回头:“对了,于兄可还记得我给你的最后一封飞鸽传书?”
于景庭“嗯”了一声道:“我找到的时候,人已经……那之后半年,我才敢告诉刘恒,前年冬日他来到江陵,接回家中安葬了。”
我心里酸楚,脸上却未流露出太多感情,只是轻声道:“于兄,为了死去的和在世的,我不会回头。”
“我知道。”
我一笑,走到庭院中,无声地跃过墙头。重门之外,夜深如故,我有些留恋地在墙边站了一会,很快赶回落脚的客栈。
箕豹军因为被我严令不能跟随,都在房中乱转。我拉过齐贵,悄声道:“我天一亮就出城,你与他们几人暂时按兵不动,继续探听消息,十日后回大营见我。”把于景庭的官印交给他,“这是江陵郡守的官印,你藏在身边,最后若不能出城,就拿这个与他交换条件,如果没有遇到阻挠,出城前记得留下。”
齐贵郑重道:“属下遵令!”
当夜郡守府没有动静,第二日,我骑着事先备好的马很快出了城。一路马不停蹄,走不到半天,便觉周围异常。我放慢了速度,边走边暗暗留意,终于发现异常所在,调转马头往回奔了几里,果然看到几个躲闪不及的身影。
我扬鞭喝道:“滚出来!”
过了片刻,燕飞慢慢从灌木中露头,手里还抓着一只鹌鹑,谄笑道:“殿下,属下们星夜赶至此地,沿路安插了不少兄弟,总算等到您了。若不是燕九阻拦,属下差一点就要冲到城中挟持将领郡守……”
“你敢!”
燕飞手里的鹌鹑吓得扑棱棱飞走,他委屈道:“殿下只知来凶属下,却不知道燕骑营为你受了多少责骂。太子殿下听说您擅自离开都要急疯了,还说你若不能平安,就治燕骑营失职之罪。”随在他身后的几名燕骑军也都附和,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表情。
我无奈:“我回去向他解释,不会治你们罪。沿路还有多少人?都召回来罢。你们这么兴师动众,当心被越军察觉。”
燕飞立刻命那几名燕骑军去传信,殷勤道:“只有五十人,不会打草惊蛇。”
我白他一眼:“那好,你们注意掩饰身份,我先走一步。”
燕飞急道:“没有属下们护持,殿下一人危险!被太子殿下知道了……”
我拿出令牌:“燕飞听令,指挥沿路燕骑军陆续返回樊城,不得有误。”
燕飞面露痛苦:“属下遵命。”
我笑道:“好,只要你听话,改日再指导你几招枪法。”拍马转了半圈,走上大路,“再说我骑马,你们却是徒步,实在不能同行。”
“……”燕飞听说指点他武艺,丝毫没有往日的兴奋,倒好像喝了一碗苦药,可怜巴巴地追问,“您那块令牌准备何时还给太子殿下?”
我眨眨眼:“当还时还。”燕飞嚎啕大哭。
乘马毕竟远快于徒步,不出两日便来到襄阳附近,却见路上行人比过去稍多,多数肩背行囊,都朝着襄阳而去。我下了马,有些好奇地混在行人中,走了不久,只见不少百姓聚集在城下叫门,似乎是想进城避难。而襄阳城门全都紧闭,城头上有将领朝下面大声喊话,要他们去往他处。
百姓越聚越多,有人大喊:“郡守大人呢?我们要见郡守大人!”
将领道:“尚大人公务繁忙,无法抽身前来!乡民请回,等到打退对岸魏军,襄阳自然开仓放粮,接济百姓!”
其中不少百姓纷纷道:“我们是从夷陵等地逃难而来,夷陵正受魏军骚扰,为何襄阳不救?”
将领肃然道:“魏军就在对岸,襄阳军事重地,不能轻易分兵!”
百姓愤怒起来:“襄阳重地,难道就能将夷陵抛给敌军?襄阳城外驻军无数,为何眼看百姓饿死,不分军粮,不发援兵?”
城头将领来不及说话,已经又有人带头道:“郡守和统帅不顾人死活,我们何不去城南大营请求分粮自救?”哄然一声,不少人恍然大悟,又都向城南半山的大营涌去。
我隐于一边,趁乱放了手中的马,悄悄抽身远离。等到夜幕降临后,才游至江对岸,来到樊城叫门。城门守军认得我,急忙放下吊桥迎我进去。我走进统帅官邸,早有护卫前去禀报。我回到卧房,刚刚脱掉湿透的衣服,正在擦拭身体,江原便一脸阴沉地走进来:“越王殿下,回来得好早啊!怎么不多离开几日?”
我披上里衣,笑道:“岂敢,我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襄阳局势,事一办成,便急着回来,连箕豹军和燕骑军都甩在后面。”
江原一把将我扯到身前,狠狠道:“你以为我便治不了你?一军统帅,说做什么便做什么,还有没有人比你更随便?我这就上奏父皇,免去你的统帅职位,在我军中做司马!”
我里衣来不及系上,在他一扯下骤然滑落,急忙低身去捡。江原冷笑一声,拦腰将我抱住:“越王殿下,命都不要,还要穿什么衣?”
他手一用劲,我不防闷哼一声,身子向后弓起,怒道:“混账!”
江原却乘机低头,在我喉头狠狠咬下:“我还有更混账的事!”说着将我抛到床上压住。
他手下很重,吻得也恶毒。我被他弄得不时发疼,抬起的手臂上居然处处带着血晕,强忍着全身翻滚的热浪喘息道:“你疯了么?”
江原重新把我抱起来,眼睛血红:“越王殿下,你还敢问!”
我吐了一口气:“都不管我有没有受伤?”
江原猛然停住:“哪里?”大概见到我戏谑的神色,他立刻将我掐紧,“还敢骗我!”
我低笑:“不骗你骗谁?”
江原怒气不知何时消散,居然长叹了一声:“凌悦,我每次都要被你敷衍过去。”
我道:“宁愿是我敷衍你,而不是你敷衍我。”
江原低哼道:“田文良已经来了,你还不知道罢?”
我惊讶:“这么快?”
江原揽住我,贴在身上,严肃道:“明天千万不能告诉他你去见了江陵郡守!”
果然第二日一大早,田文良衣着光鲜地进了议事厅,见我回来,显得十分亲切:“越王殿下为了勘查地形,居然连续多日露宿野外,老臣佩服不已。改日一定奏报皇上,请他褒扬殿下品行。”
我笑着打发他:“田大人过奖了,这是分内之事。”转头便询问江原襄阳情势有何变化。
江原十分配合地详细说明,还命人抬出沙盘解说蜀中与汉中军队走向。快到晌午,小兵来报午膳已好,田文良终于坐不住,借故离开。江原冷声道:“我就不信他还能一天写一封奏报。”
我倒没太在意田文良,只是盯着沙盘中的襄阳沉思。由于有当地世族配合,蜀中进展顺利,除了部分城池仍在与魏军对峙,沿江重镇几无阻碍。程广率先带领军队攻打夔关,又按照江原指令,分出小股军队骚扰夷陵,在当地筹集军粮,并到处散布消息,令附近百姓恐慌之余向襄阳逃难。我昨日所见的流亡百姓便多是夷陵民众,然而某些领头鼓动者却非单纯的逃难百姓,而是早已被人收买。
我对江原道:“这一招的确阴毒。流言持续泛滥,百姓不断涌来,只要襄阳不出援军、不出粮,迟早要与百姓发生冲突,必然先失人心。如此看来,还是分兵援救夷陵能缓解燃眉之急,不知罗厉有无这个魄力?”
江原哼道:“那也只能缓解一时,一旦他们不能将魏军彻底打退,还会再次重演。你我以逸待劳,只等蜀中定下大局,便可毫无后顾之忧了——不过你去见江陵郡守,果真有把握他不会背后出兵?”
我点头:“于景庭重民胜过重国,本来便对南越朝廷近来的指令不太满意。我以保全江陵百姓为条件,他是聪明人,不必点透便该知道违背承诺的后果,城破人亡的后果他不会愿意看到。”
江原怀疑地打量我:“单凭一句话,字据都没有立,你究竟对他有多信任?”
我笑:“如你所见。”不等江原出言讥讽,拉起他道,“去城头上看看。”
从夏初一直到秋风乍起,对魏军来说,这是一段最安逸的日子。而对越军而言,却显然不是。
城外流民越来越多,甚至与驻守军队发生了抢粮事件。经过尚远捷的强烈主张,以及冯栩谨慎的赞同,罗厉终于同意派出部分兵力前往夷陵,并且拿出部分存粮分给襄阳城外的百姓,总算及时制止了军队与百姓持续发生冲突,挽回了些许民心。
谢广行在江州制造的新船陆续下水,增强了魏军实力,随着程广等人不断取得战果,分往夷陵的军队逐渐增多,令襄阳援军无法抽身返回,坚守襄阳城的军队剩下八万。另一方面,江德直接指挥的大军压迫建康,再加上霍信已为援弋阳损失上万兵力,令赵誊倍感压力,自不肯放下游兵力西上增援。主要针对江夏的军队拖住宋师承,江陵也以魏军在对岸逼近为名宣布固守,反倒襄阳成为除建康外兵力最强的城池。
罗厉冯栩情知朝廷无暇他顾,只有谋求自救。整个夏季,借助江水泛滥,向魏军发起猛攻。魏军水军无法抗衡,于是将防线主要排于江岸,摆开密集防守的战阵,旨在严防越军登岸。而相对擅长水战的箕豹军,奉命夺船凿船。越军本来更擅长守城战与水战,无奈水战找不到敌手,却只遇到箕豹军的暗中破坏;过去多年由我培养起来的骑兵与精锐步兵,也因为战场被逼至江岸而施展不开手脚。而魏军本来擅长进攻,骤然与越军攻守位置互换,居然严丝合缝毫无破绽,这一切都使越军头疼不已。
秋季本是收粮之日,荆襄百姓却发现几乎无粮可收,小股的流寇经常神出鬼没,驱赶收割的百姓,掠夺他们家中存粮。襄阳城不得不再次开仓放粮,平息民间怨气。
眼看冬日将至,魏军的粮草与冬衣也开始紧缺,只靠朝廷运粮已嫌不够,不得不开始就地征粮。我和江原商议一下,暂且用收买方式屯粮。与此同时,魏军在南阳赶造的一批小型战船已经下水,只等秋水回落,便抢登对岸。
三月之后,经过数场艰难的殊死战斗,坚固的襄阳城终于完全呈现在魏军眼前。魏军以与越军各损数万兵力的代价,将五万越军全部逼入城中。又一月,襄阳通向外界的通道尽数被截断,真正变作孤城。
陆颖再次出使,劝说城内归降,乘机与杨少昔取得联系。当天夜里,城中火光忽起,大半粮草化为灰烬。另一名潜伏城内的魏军细作冒死出城,将杨少昔的绝命血书带给江原。
江原看了血书很久,没有说话。我拿过血书,在所有将领中传阅一遍,嘴角坚定地迸出一句话:“今夜子时,猛攻襄阳!”
只为攻取襄阳一城,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也许预料到会长期作战,真正置身其中,复杂的滋味却远非几句话可以概述。城内的越军或许在日益渺茫的希望和越来越近的恐惧中度过,城外的魏军又何尝不觉得前路绝望?所有人身心俱疲之下,谁能撑到最后?
攻城开始,又是冲天的金鼓之声,只是喊杀已经不如过去激烈。魏军一个个在登城中跌落,越军在一簇簇箭雨中倒下,总令人想起当初的函谷之战。
江原走到我身后,眼中又重新射出慑人的光,微微笑道:“凌悦,你知道我突然在想什么?我在想,再过多少天才能坐上你坐过的地方,走一走你走过的路?”
“你等不及了?”
“有点。”
我眯起眼睛:“照现在的形势,恐怕还要等很久。”
江原哼了一声:“我没料到罗厉这样的绣花统帅,居然可以撑这么久!听说他又被射了一箭,居然还没躺倒,整天站在城墙上坐镇指挥!”
我皱眉:“照这样的攻势来看,损失惨重的使我们。”
江原冷冷道:“这只是开始,先借猛烈进攻迅速消耗他们的余粮,后面的围困才更有效果。就算襄阳再坚固顽强,我不相信饿成死城还不能攻破!”
我闻言不觉颤了一下:“我可不愿意见到人相食的惨象。”
江原面色肃沉:“襄阳不降,结局非你我所能掌控。其一,我军已在此地耗费将近一年,死伤无数,将士们远离故土,归心日重,粮草筹集也越来越艰难。当初函谷关尚能施计相诱,襄阳却是软硬不吃,逼得我军只有以命相耗,怎能不对城内越军恨之入骨?一旦强行攻破城池,军队积怨爆发,即使父皇亲临也难以压制,屠城泄愤是必然结果。其二,等到粮草用尽,襄阳又能靠什么坚持下去?”
我低声叹道:“杨少惜以性命为代价毁去城中大半粮草,襄阳城中与我们断绝使者往来,看来是决心顽抗到底了。危难关头,以罗厉之养尊处优,居然可以不堕志气,不能不叫人佩服。”
江原不高兴地捏住我的腮帮:“你怎么给自己泼冷水?等到断粮真正开始,再说敬佩不迟。”挥手命护卫牵过坐骑,“走,去营中转一圈。”
一队将领和士兵刚刚从前线退下,他们浑身血迹伤痕,看上去十分疲惫,怀揣着领来的面饼肉菜,都找向阳处坐了,吃完倒头便睡。
我对江原说:“打到现在,像这样能上战场的士兵只剩下九万余人,剩下的都是老弱残兵,想必城中越军还有战斗能力者也不会超过三万。三个月内,就算将城凿穿也必须攻下,否则二十万大军就要全部毁在襄阳了。”
江原赞同地点头,刚要说话,却见田文良从不远处迎面走来,他略带愁容,神色也黯淡了不少:“二位殿下既已下令猛攻,不知何时才能攻下襄阳,以免去皇上担忧啊!”
江原笑道:“田大人随军多次,见识过这样顽固的城池没有?不适学生悲观,若要彻底攻破襄阳,恐怕还得半年。”
田文良吃了一惊:“当真还需要这么久?”
江原凝重地道:“听说父皇在扬州得了风寒,未免他病中忧心,还请田大人不要告诉他实情,只说攻破襄阳指日可待罢。”
田文良连忙答应,又叹了几口气才走开。我低声道:“他已经等得急了,你怎么还将破城日期往后推?”
江原哼道:“他几次密奏都暗示我们有消极保守之嫌,我就干脆告诉他此时言胜尚早,免得攻下襄阳之日,父皇反而不觉惊喜。”说着又抓住我胳膊向自己拉近,嘴唇凑到我耳边,“你才说的对,猛攻停止后,我军休整,等着罗厉来求饶!”
一个月过去了,襄阳还是没有屈服的迹象,虽然他们城头上的人越来越少,有些人已经很难站稳。城中细作从城内投出最后一封密信,从此再无音讯。密信上只有一个符号,表明襄阳存粮已尽。
陆颖等谋士就此推断,或许安插在城内的细作已经全部遇害,而城内越军居然没有像过去那样悬首示众,表明他们近期将有重大举动。我和江原也觉得破有可能,于是召集所有主要将领,命他们随时提防城内越军的突围行动。
十几日后,一个阴沉的夜晚,我正在襄阳城附近的帅帐中值夜,江原则在屏风后休息,燕七飞速跑来禀报:“殿下,援军主帅罗厉和郡守尚远捷分别在东西两个方向突围!”
我立刻起身:“好!传令所有待命军队前往截杀,攻城军再次猛攻城门!”
燕七领命出帐,江原已经听到动静,边系铠甲边朝帐外道:“燕飞,传令燕骑营整装集合,我亲自去看看!”
我下意识地制止:“慢!你——”
江原回头,在我脸上吻了一下,笑道:“关键时刻,主帅怎能不出现?你守东面,我去西面。”
我一时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得道:“万事小心!”
“彼此。”
我身披铠甲带领箕豹军来到城东阵地,无数火把的光亮之中,绝望的越军正嘶吼着向魏军冲杀。魏军队形一字排开,用层层的刀形成包围,抵挡着越军冲击。越军则组成一个个锥形战阵,凭借每个战阵前方的骑兵带领,试图将铜城铁壁的包围撕裂。
徐卫仍在指挥攻城,薛延年因为重伤不能上阵。东面战场有裴潜和燕七共同把持,西面因为地形受限,由韦之行独当一面,兵力较为薄弱。我猜想西面虽不利与下游诸城联系,越军却很可能选择从那里重点突围,及登至上望楼,居高临下观看了一会儿战场,发现并非如此。越军在东路猛攻之猛烈绝非为了掩护西路突围,而是真正要从此突围。我脑海中不觉冒出四个字:孤注一掷!
回到地面后,我对执金鼓的士兵道:“传令左翼东撤!”
铮声很快响彻战场,裴潜率领的左翼军缓缓后退。
越军见状,立刻向左翼突刺,如一柄尖锥,渐渐插入魏军阵中。我猛然看到混战中罗厉的身影,火光之中,他火红的鲜艳的披风分外耀眼。
“传令左右翼向中央合拢,截断敌军!”我果断下令,回身上马喝道:“箕豹军都随我来!”随行的一千箕豹军齐声低吼,紧紧跟随。
罗厉所率的越军都是襄阳训练有素的骑兵精锐,约有数千人,骠轻如风,眨眼间摆脱了很多魏军,几乎就要冲出包围。裴潜发狠地指挥魏军追赶合围,奔到罗厉身边跟他缠斗,他们各自身边的从骑也纷纷出手护持。罗厉显然不想与他纠缠不休,狠狠刺出几枪,依旧调头东奔。
我冷静注意周围,只命箕豹营从两面夹击追赶,逼迫越军改变突围路线。这样相逐数十里,直将罗厉逼至汉水岸边一处狭窄山地,我吹响号角,箕豹军立刻由收拢队伍,借助江岸与山麓将越军前后包围。
罗厉眼看前路被挡,立即再次迎战,试图像上次一样冲破防线。只是箕豹营实力远高于一般士兵,罗厉军奔波半宿,战斗力已经相对削弱,想要突围难于登天。我站在高处静静看着,等待他们体力耗尽。
赶上来的越军越来越多,可惜这方寸之地容不下太多厮杀,许多人竟然无法立刻参战。黎明渐起之时,我看见江原的燕骑军也飞速地向这边奔来,知道襄阳城下的情势已经基本稳住。
罗厉的士兵越来愈少,周围死去的敌人和下属,令他不能策马自如来去。可是他还在不停厮杀。他的衣甲不再鲜亮,全身几乎已经被尘土和暗红的血浆包裹,露出的双眼却是光芒四射。他忽然抬头看见我,高声怒喝:“赵彦!你敢下来与我对阵么!”我看着他不语,他又喝骂,“叛国贼子!”
江原不知何时站到我身边,对罗厉道:“罗将军,襄阳突围兵力已被尽数消灭,你若献城投降,魏国立即封你为侯!”
罗厉双目发红:“我堂堂越国将军,为何屈尊做一属国之侯?”
江原吹响犀角,令魏军暂缓进攻,十分诚挚道:“襄阳粮尽,罗将军何忍军民受苦?赵誊昏庸无道,罗将军应早日弃暗投明。”
罗厉大怒:“闭嘴!你以为人人都像赵彦一般无耻下贱?我罗厉生为越国人,宁死不投降!”
江原目光微微一敛,似觉意外又似好奇,好像难以想象罗厉这样才能稍逊,骄纵自傲,又缺乏气量的人也会有视死如归之举,慢慢道:“果然危难见英雄,既如此,理当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