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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Per me si va ne la città dolente.

第一百八十三章

Per me si va ne la città dolente.
Per me si va ne l’etterno dolore.

Per me si va tra la perduta gente.

——Dante Alighieri,“Inferno: Canto III”

【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

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深坑

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神曲:地狱篇》,但丁·阿利吉耶里】

屏幕上的人物资料切换,转而将视角切换回此前遇害的被害者身上。

先是许恺瑞,然后是许苒,最后是安善。

三人的照片以及处在这个千丝万缕的关系网中的关键词同时在屏幕上被放大,三人之间无论是间接还是直接,都跟安家有着紧密联系。

“在绑架案的最初,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次要受害人许恺瑞身上,更多的调查都集中在闫冧夫妇以及被害人闫晓妍身上,以至于忽略了,许恺瑞近几年一直都跟安家有合作项目,近这一年间更是跟闫冧等其他几人一同参与到由安家主导的一个垄断项目中,但问题在于这次的项目利润比之前任何一个项目都更大,谁都想要分到更多进自己口袋,以至于他们表面上是在合作,私底下却是在黑吃黑,不仅相互蚕食暗中侵吞资源,甚至把主意打到了安家身上,试图在安宥烨眼皮子底下把手伸到安家的碗里,从安家掌控的核心配额中再分得一杯羹。”林霜柏将近几年安氏集团主导的项目投资案调出,再将参与合作的部分公司重点标出,“虽然他们都自以为做得隐蔽,但实际上频繁的小动作早就引起了安宥烨的注意,绑架案看似是在警告闫冧,真正的目标却是牵头的许恺瑞,当许恺瑞以为自己的孩子被放回来意味着自己逃过一劫,却不知这其实是在告诉他死期已至。”

在绑架案发生时,不管是媒体、社会舆论还是他们警方都把集中在闫家上,因为闫晓妍是绑架案中唯一的死者而且被抛尸时的状态异常得令人恐惧。而其他几个孩子在第二天就被毫发无损地送回各自家中,尽管这种行为从犯罪的角度来看相当反常,可也不是不能用他们不是绑匪的主要目标,且绑匪的真实目的也不是为了杀人所以才能逃过一劫来解释。

可如果将整个案件重新进行整理,就会发现这些反常实则都另有深意。

闫冧等人在绑架案发生之初没有立刻报警,因为勒索金额的特殊性让他们意识到,孩子遭遇绑架或许跟过去的经济案有关,但还有一种可能是,绑匪在通过勒索金额提醒他们:我知道你们做过什么。

常言道做贼心虚,闫冧等人亦然。在收到勒索电话后,他们都怀疑绑架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认为很有可能是安氏在警告他们,于是他们开始感到害怕,毕竟他们很清楚,在安氏面前,自己根本算不上是能上桌的角色,如果普通人是随时能被碾死的蝼蚁,那么他们也不过是随时能被丢弃的工具。所以他们不仅没有报警,反而还藉由被勒索这个原因,通过地下钱庄以及海外汇款等方式转移部分资金,同时从部分高风险交易中悄悄撤资。

之后,闫晓妍被撕票,几个孩子被送回家,警方正式介入展开调查,最后查出绑匪是闫晋鹏,而苗嫦曦则是帮凶,许恺瑞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于是放松了警惕并拒绝警方的保护,可他万万没想到,绑架和放人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心理布局,而他就像是那被猫盯上的老鼠,明明早在死亡名单上却被耍着玩,先抓一次然后放走,等他以为自己安全了,再骤然被抓回去,可这次却是半条生路都没有,他连挣扎求饶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成为了安仁手里的又一个亡魂。

“许苒,从十一年前开始就担任我的心理治疗医生,她最开始是为了帮安善确认,我是否记得旧案发生时在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也就是安善曾为了能在林朝一手中活下来而指导林朝一杀人。关于这点,相信你们昨天也已经得知了。”林霜柏说着抬头看沈藏泽,见沈藏泽朝他肯定地点点头后,他又看向会议室里刑警们,目光在史志杰和几个一直不信任他的老刑警身上掠过,他能看到这些刑警们脸上复杂的尴尬神色,只是他也无心去计较,“有些话当年没能说出来,趁现在这个机会,我也想向当年参与旧案调查的多位刑警前辈们道个谢,谢谢你们当年竭尽全力救出了我跟安善,也谢谢你们当年在我母亲受到骚扰时不止一次伸出援手,我还要谢谢你们,这么多年来都没放弃过追查真凶,因为你们没有因为结案就认为一切都结束,这次才能这么快抓住潘时博并在最短时间内确认当年的旧案的的确确不止一个凶手。”

一番感谢的话语,林霜柏字句都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讽刺的意思,他说得诚恳,甚至在说完后还是从椅子上起身,朝史志杰等人深深鞠了一躬。

等再直起身子时,他没有再去看史志杰等人脸上的错愕和隐约的羞惭,其实他从来都不认为有人对不起他,也不认为这段时间遭受到的怀疑或是一切偏见有什么问题,史志杰等老刑警没做错什么,他们不过是在做自己身为警察的分内事罢了,更何况也不是只有他们不信任他都是人之常情,他并不认为这是值得计较或是失望寒心的事。

已经站了起来,林霜柏就干脆继续站着解释案情:“回到案件本身。许苒这些年来,除了是我的主治医生之外,其实还一直在协助安家,密切关注安善和安仁的精神状态。作为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许苒恐怕比我们都更清楚安善和安仁的人格障碍问题。也因此她是最早发现安善和安仁交换了身份的人,可她并没有跟任何人哪怕是安家汇报这件事。她的顾虑并不难推测,安善和安仁,一个病得深一个藏得深,任谁都不是她能控制或是制衡的人,安家更不会保护她,所以她为了明哲保身,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溺孩杀子案后,她开始察觉到安仁的犯罪行为,当关于我的报道在网上炸开锅后,她意识到我已经成为安仁的目标,因此在给我进行心理治疗时曾向我暗示试图提醒我,然而不幸的是,安仁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许苒从那一刻起,就被他视为必须被抹除的对象之一。”

说到这里,林霜柏眸光微黯,脸上的神情也沉了下来。

回头看屏幕上许苒的照片,那个看起来十分和善温柔沉静的女心理医生,林霜柏心头五味杂陈,浅浅吁出一口气后说道:“许苒跟我最后一次见面,是她主动约我。那个时候,她大概已经知道安仁要杀她,并且作为安家多年来的家庭心理医生,她知道自己面前只剩下一条死路。所以她在跟我见面前,曾自己前往邮局,安排了一份定时配送的包裹。那份包裹——就是不久前我送回局里的那一份,关于安善和安仁的完整资料,她作为医生的评估记录,还有我的治疗过程档案,甚至还包括她与安仁之间的几段对话录音。”

因为能做的事不多,许苒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通过普通人能利用的手段方式掌控了时间,在遇害后将证据送到了他手上。

许苒在跟他见面当天就遇害了,当他意识到许苒出事时已经太晚,而那个时间段安仁还未露出马脚,他无法以任何借口去安仁家找到许苒的尸体所在,他只能等。因为安仁为了重现当年旧案,必然会再次抛尸,所以他一直暗中监视安仁,然而安仁并不是亲自抛尸而是通过特殊渠道雇人进行抛尸,他没有抓到安仁的现行就只能先报警让警方在最短时间内找到许苒的尸体。之后,他跟踪发现安仁去过许苒的办公室和家里,于是推断安仁一定是在许苒的办公室或家里找到了什么,所以在安善遇害后他本想冒险去一趟安仁家,却在这时,意外收到了一封定时邮件,邮件里,只有一句话——

“速去学校快递柜取件,务必小心安仁!”

那是许苒留给他的遗言,也是许苒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给他的最后帮助。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大学并在快递柜里找到了那一份被仔细打包密封编号的证据包裹,许苒早就算好一切,包括时间、寄达路径、甚至连他可能会迟疑都提前考虑到了。而安仁在许苒办公室和家里找到的,不过是他治疗时人格切换的治疗录像。

如果许苒不提醒他,未必会被安仁盯上,可许苒却在衡量过后选择帮他,也因此遭到了安仁的杀害。或许对许苒来说,他的的确确是个很重要的病人,所以即使明知道有危险,许苒还是努力向他传递了消息和证据。许苒是坏人吗?他并不这么认为,事实上人的好坏本来也不能依靠一两件事去进行定义,但至少在他这里,许苒并不是个坏人,她只是一个心存善念却却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也没有足够的权力和社会资源,不得不为了生活而向现实低头妥协的普通人。

拧开保温瓶盖,沈藏泽把保温瓶递给林霜柏让他先坐下喝口水,随后接过了林霜柏的话头:“不久前老黄已经找到闫晋鹏口中所说的潘时博那件贴满受害者照片的屋子,再加上我此前在医院陪同田骏彬进行心理咨询治疗时,田骏彬通过绘画最大程度的重现了闫晓妍的遇害现场,而珊姐也已经拿到许依娜的口供,证实在闫晋鹏绑架谋杀闫晓妍的现场潘时博一直在场,而安仁是在闫晋鹏要对其他几个孩子下手时出现,在阻止闫晋鹏的同时也对几个孩子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心理暗示或者也可以说是催眠。这种种的证据都已经证明了安仁不仅参与多起谋杀案件,并且还是这些案件背后真正的主谋。”

将黄正启带队找到的那间潘时博的屋子取证照片调出,沈藏泽对黄正启说道:“老黄,你跟大家说明一下。”

黄正启从自己座位上起身,把自己的平板也连接上后将几分痕检部发来的鉴定报告也投屏到大屏幕上,然后说道:“大家可以看到现场取证照片,潘时博留下了大量的被害者照片,从十一年前的连环凶杀案开始,潘时博拍摄了包括林教授和安善在内所有被绑架受害者的照片,而在这十一年间,他在国内时策划或参与的所有案件也都留下了照片。而在这间屋子里,除了潘时博本人留下的生物痕迹,还有闫晋鹏留下的指纹和少量毛发,虽然取证人员在现场进行了反复的勘察取证,很可惜并没有发现安仁留下的生物痕迹,但同时取证人员也在现场发现屋子有曾经被人清理过的痕迹,不难推测应该是安仁趁潘时博不在时进入过屋子,在不破坏其他人的生物痕迹的前提下,极为谨慎仔细地清理所有自己在屋子里留下过的痕迹。”

沈藏泽点点头,说到:“潘时博虽然已经醒过来,目前还在ICU进行观察治疗,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录口供。目前我们已经有足够多的证据,证明潘时博是当年旧案的主谋,操控林朝一杀人,根据当年的调查记录,林朝一也是经济案的受害者,而安善跟安仁的父亲当时在经济案中同样是通过违规操作从股市中获利,林朝一绑架安善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报复,可由于精神失常,在凶杀案发展到后期,林朝一已经彻底沦为了潘时博的工具人,并替潘时博背负起了所有的罪行。通过屋子里的照片,我们也能大致推断出潘时博跟安仁达成合作的大概时间。”

潘时博将林朝一当成自己的复仇工具,可到头来,之后又跟身为安家人的安仁达成长达将近十年的合作关系,或许他以为自己是在利用安仁进行复仇,却不知道自己早就变成了安仁借刀杀人的工具,就像他当年利用林朝一那般。

所有事情都环环相扣,也都仿佛是命运的轮回,欺人者,人欺之,害人者,人害之。

黄正启在沈藏泽说话时已经又坐下,会议室里的刑警在真相终于逐步浮现的时刻,都在震惊之余感到后背阵阵发寒,无论新老刑警,无论经手过多少案件,像这样牵涉到过去多起已结案的旧案以及多条人命,已经复杂到不能用简单的案中案来概括的恶性案件,再想到真正凶手竟一直就潜藏在他们之中,这样的事实,如何能不教人感到恐惧。

他们一直在努力对抗罪恶,竭尽全力的要保护市民的安全,豁出了性命连家人都顾不上的去跟犯罪分子做斗争,可突然有一天,足以痛击他们所有人信念的案件就这么从背后给了他们最沉重的一击,告诉他们,这么多年来他们其实一直都在与恶魔同行。

被他们中间一部分人怀疑质问过,甚至被他们逼上了绝路的受害者,原来由始至终都是无辜的受害者。

安仁、安善还有潘时博,他们给自己和林朝一、林霜柏都戴上了一张假面,也给所有的加害者和受害者都戴上了立场身份互换的假面,在假面的掩盖下,所有人都背负着各自的罪孽,有人是自己犯下的罪,有人是为他人背负上的罪。

所有的受害者在成为加害者前都在质问,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这世上真的有好坏善恶之分吗?标准到底是由谁来定?凭什么要让无力反抗的人背负一切后果?在这个社会上,弱者的没有资源财富和特权难道是原罪吗?

明明知道不该为犯罪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在潘时博写在那些照片背后的质问下,所谓的正确答案和规则法律,竟也变得有些苍白甚至是可笑。

会议室的门被重重推开,信息技术部的小李神色紧张的冲进来:“沈队,安仁,安仁他刚刚又在网上发布了一段视频!”

那是一段只有二十五秒的视频。

画面异常昏暗,沈义被绑着双手吊起,嘴巴上贴了胶带,脸上有之前搏斗时留下的伤痕,身上没有明显遭受虐打的痕迹,却能看出来他肩膀处受了枪伤,尽管被绑了止血带,中枪那一侧身体的衣服上依旧被大片染红。

视频里安仁没有露面,只在镜头外给他们留下话语:“今晚,我跟战友们在这里恭候大驾。林顺安,沈义是死是活就看你了,别忘了,他可是沈藏泽仅剩的至亲,你要是不来,我保证他会死得比夏蓉蓉更惨。”

所有人都神色凝重的看着那段视频,在视频重复播放第三遍时,沈藏泽面无表情地对小李说道:“将视频拉到第八秒,放大边角。”

一旁坐着的小李立刻操作,将进度条拉到第八秒后把画面聚焦到右上角的模糊区域。

画面定格的一瞬间,一道微弱的红色闪光迅速从背景扫过。

林霜柏几乎是立刻就说道:“这种稍纵即逝的红色闪光,看起来像是旋转信号灯。”

沈藏泽沉吟了一下,道:“每三秒旋转一次,是港口的航标灯,港海市目前还有这种航标灯的港口,只有北边港口一带,那里的旧灯塔因为政府项目开发失败,一直没有更换成固定闪光。”

林霜柏示意小李继续播放视频,在重复播放第五遍中间时,他突然说道:“暂停。”

小李急忙按下暂停键,因反应速度的关系,他还按了一下倒退,将暂停位置倒退了两秒。

视频里的灯光一直在摇晃,林霜柏让暂停的位置,恰好是沈义头顶灯光照到他身后环境的位置。

林霜柏用镭射笔指着视频里沈义身后的位置,说到:“你们看,沈老队长背后有一片金属结构,从材料上来看不是墙,更像是船体。不仅表面斑驳凹陷,而且左下角还有一个锈化脱落的编号喷漆。”

因为曾经经手过相关案件,一旁坐着的傅姗珊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编号,道:“这是在港口封存的报废船只,十三年前港海市发生过一起大型沉船事故,如果我没记错,这艘船应该是被归入事故后的清理计划中,当时所有报废船只全都被封锁遗弃在北边港口的零号船坞,这个所谓的零号船坞因为结构不稳,经过反复讨论和考察后停止了拆除计划,直接封了。”

“那里没监控,无人管理,一般人也不会靠近。”沈藏泽眯起眼看继续重复播放的视频,磨着牙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来:“是藏人质的最佳地点。”

林霜柏握紧了一下拳头,让小李将画面聚焦到地面上。

沈义脚尖踩着的地方,地面上有很大一滩水,而且还有有盐斑、贝壳碎片和斑驳铁锈,在头顶灯光的晃动中,甚至还能看到水波微动的反光。

林霜柏皱眉看着放大的画面,几秒后他猛然起身:“地上的不是积水,是海水刚冲进来的潮湿痕迹,安仁拍摄这个视频时,位置已经接近坞底的排水层。”

“涨潮会在凌晨四点到达高位。”沈藏泽眸光一冷,在安仁的声音再度响起时,他理清了思路,“他在视频里提到了战友,说明他不止一个人……”

林霜柏与沈藏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安仁口中的战友,恐怕并非真有过并肩作战的旧识,而是他通过特殊渠道,动用关系招募来的职业雇佣兵。

换而言之,要想救回沈义将安仁逮捕归案,他们接下来不仅要跟安仁这个手段凶狠的前特种兵对抗,还要和一支火力配置与人数皆未知的雇佣兵队伍展开恶斗。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谁都没有说话,沉重的呼吸声重叠着,凝固的空气仿佛是沉甸甸坠落在刑警们身上的,来自深渊的黑色预兆——

这已经不是能以恶性案件来概括和结案的行动,在这个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即将迎来的,将会是一场远比以往任何一次抓捕行动都要凶险百倍的硬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