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许月的声音有点飘。他这两天也没怎么休息,跟着警队连轴转。
日光灯下,他的脸颊泛着一点不正常的潮红。嘴唇上的干皮被他揪掉,留下一个个鲜红的创口,一舔就是一阵刺痛。
蒋欢好奇:“和父母住在一起是为什么?”
“偏激自负,这种性格很难维持长期的工作,容易跳槽。他工作不稳定,又年轻缺乏积蓄,考虑海城的房租和房价都不低,他很有可能是个与父母住在一起的海城本地人。”
许月觉得有些冷,头也有些发昏。他轻轻地搓了下手,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案子上。
“黏住受害者的眼睛,让她们即使死了也要注视着凶手。注视,代表着认同和关注。他憎恨这些受害者,也许正是因为她们从来没有正视过他。”许月顿了一下,“除了齐红丽,剩下两个受害者的职业都很光鲜,也许正是日常生活中最看不起他的那一类人。”
“就算齐红丽,手里也捏着一套装修精致的学区房啊。”唐小池感慨,“有房没房,地狱天堂啊。”
叶潮生思索着,手指不自觉地敲击桌面:“还有一个问题,连环杀人犯在一定时间内都会在他的舒适区活动。如果齐红丽是他的第一个受害者,那么凶手为什么这么快就走出了舒适区?”
最后一个受害者家属是蒋欢做的询问。她摇摇头:“受害者的男朋友从来没提过有在花禾区买房的打算。按说房屋中介跑业务都是按片区的,手里的房源一般也都集中在一定范围内……”
“跳槽?”唐小池想起许月刚才说的话。
叶潮生点头站起来:“有这个可能。你们从齐红丽接触过的中介开始摸排,重点查她接触过的中介里跳槽,离职的。”
散了会,唐小池拖着步子往外走:“我姨给我介绍了个对象,上礼拜就加班没去成,我看这次要黄。”
蒋欢看妖怪似的看他一眼,夸张地揶揄他:“唐小池你快醒醒,你没车没房,还这么个没早没晚不着四六的职业,哪个姑娘想不开了要跟你啊!”
洛阳正从旁边走过,听见蒋欢的话,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擦身而过。
蒋欢被他一瞪,不由自主噤了声,等洛阳走远才戳一把旁边的唐小池:“你看到没,洛哥刚才的眼神好吓人。”
唐小池联想起没开会之前他和许老师坐在门边嘀嘀咕咕:“不会是和女朋友吵架了吧?哎蒋欢不是我说你,你嘴上能不能有个把门的?我给你缝个拉链算了。”
蒋欢自觉闯祸,瘪了嘴:“我这不是跟你开玩笑嘛,我哪想到让洛哥听进去……要不我去给洛哥道个歉吧?”
唐小池差点没乐出声来:“哎哟你别是个傻子吧你?你那是去道歉啊还是往人心窝里捅刀子?可拉倒吧,洛哥不会跟你计较的,你别再往他跟前晃碍人家的眼就行了。”
☆、寄居蟹 二十
叶潮生从后面过来,扫了俩人一眼:“唐小池你跟我来。”
唐小池“哎”了一声,跟着叶潮生走了,还不忘伸手点点蒋欢。
叶潮生一路走到楼梯间,先推开了楼梯间的窗户,这才掏出一根烟点上。
“那个陈诺,你怎么想?” 叶潮生吐出一个烟圈,立刻消散在从窗口吹来的冷风中。
“嘶——” 唐小池有点冷,龇牙咧嘴,“我就觉得有点怪吧,他跟分局还有咱们这都是一口咬定那天就是没出门。你说他又没杀人,也不是凶手,干嘛非得弄这一出呢?浪费警察时间啊?”
叶潮生蹲在地上叼着烟,随手捡起一根扫帚上掉下来的高粱杆在地上来回比划,配上他鸡毛乱飞的头,换身衣服端个碗拿纸壳子写上“求两元路费回家”,就能在地铁门口再就业了。
“你还记得杯子被发现时的位置吗?”
唐小池点点头,侧身比划:“假如这是他们家流理台吧,那个杯子就在这搁着……”
他说着,突然住了嘴。
叶潮生看着他,挑了下眉。
“操,这孙子!他去过案发现场!” 唐小池突然回过味来,“这杯子是凶手打砸完以后才留下的!”
叶潮生弹弹烟灰:“两个可能,一,他跟凶手是一伙的,杀人的时候他就在那;二,他跟凶手不是一伙,但他去过案发现场。”
唐小池有点冷,挪到风口吹不着的墙角,搓手哈气:“可许老师不是说凶手一定是一个人?”
“我同意许老师的观点。陈诺如果在现场,齐红丽要么不会死,要么就会死得更痛快。凶手是孤身作案这个没错。” 叶潮生说,“但这个陈诺如果去过案发现场,他看到齐红丽死了,为什么不报案?就算当时吓蒙了,事后警察问起来,为什么又不肯承认?”
唐小池吸吸鼻子:“他有什么不能报案的理由?他怕警察会把他当嫌疑人?”
他摇摇头,随即推翻自己的猜测:“也不对,夫妻一方死亡,警察必然要调查配偶的嫌疑,他报不报案,警察都是最先怀疑他。他要是真怕警察怀疑他,那为什么他明明就有不在场的证据,却又不拿出来为自己洗脱嫌疑呢?”
“也许他怕的不是警察。” 叶潮生把烟在地上捻了两下,“许月说齐红丽这个女人不简单,蒋欢去查了她的财务,她几乎只用现金,银行卡上的流水只有还贷记录。陈诺和她是夫妻,同床共枕,他一定是知道什么,所以他宁可被警察怀疑,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去过现场。”
唐小池看他抽完了,赶紧过去关窗户,一面说道:“可是叶队,这事跟案子已经没关系了吧?咱们已经确认了陈诺的不在场证据,后两个受害人家的监控视频里也出现了嫌疑人,和陈诺体貌特征也不符。他为啥骗警察,这个还重要吗?”
叶潮生盯着手里的烟屁股,不知道在想什么,隔了好一会,才缓缓说:“可能是我多心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说着,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唐小池一眼:“你是分局上来的,一个命案三个月不破,眼见着要翻年了还不着急,你们分局都这么心大的吗?”
☆、寄居蟹 二十一
被叶潮生这么一讲,唐小池也跟着觉出一丝诡异。可那一丝感觉太模糊,轻飘飘地荡在半空,一伸手又忽闪着让人扑个空。
他想了又想:“许老师不是说他们是被陈诺这孙子带歪了么?一时间出了疏忽,不小心钻了牛角尖,也不是不可能吧?”
叶潮生从喉咙里蹦出一声冷哼,显然是不屑这个说法。他想了片刻,最后说:“你这两天再去查一下陈诺,叫洛阳和你搭档。我总觉得他身上还有鬼。”他仔细地嘱咐唐小池,“注意点,别动作太大弄出动静让廖局来骂我。”
叶潮生回到办公室,大间里已经忙翻了。齐红丽生前接触过的八家中介公司的员工资料全被搬了回来。
墙边的白板上依次罗列着“单身、性格暴躁、年龄25-35、离职”等信息点。
老马索性又推来一架白板并在旁边,在上面画了一个巨大的表格。
许月独自坐在办公室的另一头,背对众人,半靠在一张办公椅上一动不动。
从叶潮生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露在椅子外面的半颗脑袋和小半个肩膀。
叶潮生在原地站了半刻,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还是抬脚走了过去。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病,一种见到某个人就四肢不听使唤,巴巴地要凑上去发贱的病。
叶潮生走近才发现,许月是靠着椅子睡着了。
他单薄的胸口起伏得有些急促,脸颊红似绯云,嘴唇苍白干裂,下唇上全是被他自己揪出来的伤口,点点腥红,甚是刺目。
许月一向睡得轻,他是知道的。
曾经有一次,他们分享了同一张床。
那天晚上,他只要轻轻一动,许月就会醒。
所以后半夜他动也不敢动,揣着一颗震动得像要火山喷发的心。他被心头一把火烧得难受,却又甘之如饴,仿佛是糖浆流过他的每一寸血管。眷恋,迷恋,爱恋,还有许许多多他说也说不清的东西,像一道奔涌的湍流,流遍他的身体,最后在心头凝成一个人温煦的笑脸,让人恨不得含在舌尖,挂在心头。
然而此刻办公室这么大的噪音,也没能吵醒他,最多只令他皱着眉,睡梦里不安地侧过头。
叶潮生觉得不太对,鬼使神差般地伸手探上对方的额头。
片刻后,他转身走到办公室门口,从衣架上拽下自己的大衣,又折回许月旁边,仔细而轻柔地把衣服盖到了对方身上。
他做完这一切,回小办公室拿了手机钥匙就往外走,路过蒋欢跟前,扔下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匆匆离开了。
蒋欢正和同事们忙着摸排中介职员的资料,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
这两天温度上来一点,下的雪又开始化掉。化雪的天又冷又潮,其实最难受不过。
叶潮生从办公楼里匆匆出来,直奔停车场。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风呼呼地打在身上,他的心却像被按在烧红的烙铁上来来回回地轧烫。
他跳上车,连暖风都顾不上开,直奔一条街外的药店。
药店的导购小姐正靠在收银台前和人聊天,听见门口的迎客铃响,回头一看是个年轻又好看的男子,顿时起了精神,抚了抚额发就迎了上去,口气温柔:“先生您好,请问需要买点什么?”
叶潮生握着手机钥匙,对这风情视而不见,语气很急:“退烧药,vc 泡腾片,还有蒸汽眼罩。”
“是感冒了吧?我们这里有专门针对感冒的……”导购小姐体察入微。
叶潮生心头一把火烧得没处发散,被人一打岔脸色更差,口气有些冲地打断对方:“不需要,他不能吃那些带伪|麻|黄|碱的药,我就要刚才说的那些。麻烦你快点,我急着用。”
导购讪讪地应了一声,转身去拿药。
叶潮生走在收银台前等着结账,此刻一站定,他才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捏着钥匙和手机的手心微微发汗。
他默默地想,我也病了,我真的有病。
约莫是叶潮生的脸色太难看,收银台的小妹说起推销的台词都打磕巴:“先先生,我们现在做活动,满满五十打八折,您这还差八块钱,要不然再添点什么吧?”
叶潮生在收银台旁边的货架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一瓶包装上画着蓝色小熊的维生素软糖上:“再加一个那个。”
收银小妹利索地结完账,把袋子递过去,叶潮生留下一句“谢谢”匆匆离开。
“别看啦,这年头帅哥都是有主的~”收银小妹扭头揶揄一脸失落的导购小姐。
叶潮生回到局里时,蒋欢一群人还在两块大白板前忙活。
他按下心里那点“同事们都在忙正事而他却在忙不知道什么鬼”的心虚,走到许月面前。
许月没醒,盖着他的衣服,蹙着眉头睡得很沉。
他伸手一摸这人的额头,比方才更烫。
忙什么鬼,还不是在忙这个鬼吗。
叶潮生叹口气,轻拍许月看着没什么肌肉的胳膊:“许月,先醒醒,把药吃了。”
许月轻轻地“嗯”一声。他实在烧得厉害,整个人软成一摊浆糊,连分辨都没了。
只是身边熟悉的气味和声音,令他恍惚着吐出两个字:“阿生……”
叶潮生握着药瓶的手猛地一抖,“啪”地一声,药瓶滚到了地上。
☆、寄居蟹 二十二
十几片退烧药被装在半个巴掌大的药瓶里。
药瓶脱手的瞬间,药片们挤挤挨挨,在充裕的空间内摩擦又碰撞地做着自由落体,最后清脆响亮地落在地面上。
那边埋首资料的同事闻声纷纷看过来,蒋欢眼尖地看到地上滚落的药瓶上“扑热息痛”四个字:“叶队,你发烧了?”
叶潮生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椅子上又迷迷糊糊睡过去的男人,口气里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软:“许老师有点烧。你们先忙,一会我过去帮忙。”
蒋欢打量他俩几秒,忽如福灵心至地体察到了某种隐秘内情。她冲着叶潮生连连摆手,暧昧地眨眨眼:“没事没事,我们这快完了,叶队不用管我们,您照顾许老师吧。”她扭过头,指着资料上的一处连连招呼几个同事来看。
叶潮生屈膝蹲下捡起药瓶,再抬头时,许月仍旧睡得人事不知。
他扔下一句“阿生”,在这方寸之间掀起一场惊天海啸,将叶潮生这些天用来裹住自己的层层淡定悉数敲成碎片,自己却倒头一歪,任由对方一个人心绪难平。
叶潮生对着一个病人实在没太多的可发挥。他就着半蹲的姿势,再次拍拍许月的手,试图叫醒对方:“许月,吃药。”
许月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下意识抬手握住对方的手,鼻音呢喃:“阿生,别吵。”
叶潮生这回手不抖了,一把抽回手,口气冷硬:“许老师,起来吃药。”
许月终于被这声音从沼地般的睡眠里扯了出来,他头疼眼睛疼,浑身肌肉没有一处不酸痛。只“许老师”三个字终于把他从梦里揪出来了。
是许老师,不是许月。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已经是一片清明,脸上随即端上了招牌似的淡淡笑意。他的唇天生微微上翘,看起来总是在微笑。
“我睡着了吗?真不好意思啊。” 许月从椅子里坐起来一点,才发现叶潮生这件大衣又盖在了他身上,他抬手就要把衣服拿起来。
叶潮生站起来,一把把他的手按下去,口气中几分按也按不下去的急躁:“许老师你发烧了,自己都不知道吗?”
许月这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恍然大悟:“难怪我一直觉得有点头晕。”
叶潮生冷着脸把手里的药瓶拧开,倒出一粒药片,又回身拿起一杯倒好的水:“吃药。”
许月下意识想拒绝:“我不能吃普通感冒……”
“我知道,就是退烧的。吃。” 叶潮生强硬地打断他。
许月无法,接过药片和水杯,壮士就义似的一口吞了下去。
叶潮生把杯子拿回来,丢进一片泡腾片,再次冷硬地塞回许月手里:“喝。”
许月看见了他身后的泡腾片瓶子,想说其实维C 并不能治感冒。他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他到底是心虚的那一个,就算叶潮生递来一杯毒|药,他也会不眨眼地喝下去。
许月忍着胃里的那点恶心一口气把加了泡腾片的液体喝完,拿着杯子笑眯眯地道谢:“我没事了,麻烦叶队了,这么忙的时候还得照顾我。”
叶潮生恨不得撕开他这副笑盈盈的面具好看看底下的心肝到底是什么颜色,又碍着对方还病着不好发火,满脑子的纠结官司在一张冷脸下来回翻滚。他粗鲁地把蒸汽眼罩塞进许月的手里,语气中不带一丝波澜:“你去我办公室再睡会,把电暖气打开。”
许月摇头拒绝:“不用了,我没事了。吃了药一会就好。这么忙的时候,我怎么好意思在办公室睡觉。”
叶潮生抱起胳膊,盯着他:“要么你自己走进去,要么我当众抱你进去。”
许月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成分。
对方看穿了他的迟疑,拿出审犯人的那套恩威并施:“等你病好了,我们再来谈谈我们之间的事。现在,你老老实实进去睡觉,也许到时候我还能给你个宽大处理。”
许月脸上残存的那点笑彻底消失了。
他拥着叶潮生的衣服,手里还抱着一盒蒸汽眼罩,踉跄着站起来,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潮生,我当年……我……”
叶潮生原本靠在身后的一张桌子上,离他还有些许距离,此刻忽地直起身体,近身凑到了他面前。
许月比叶潮生矮小半头,对方温热的鼻息,身上的气味,连同他生活里琐碎的细节,柚子味道的洗发水,带着丝丝薄荷清凉的烟草味,某大众品牌洗衣液的薰衣草味,一股脑地涌进许月的鼻腔。
身后就是忙成一团的同事,随时都会有人回过头朝他们这里看一眼。
他紧张万分地回头,想看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有没有注意到这边,却被面前的男人一把捏住下巴扭过脸,硬逼着他与自己目光相接。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叶潮生已经从炸了毛只需要一个吻来哄的男孩,长成了一个心思深沉,手段强硬的男人。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要么你去自己去睡,要么我抱你去。”
☆、寄居蟹 二十三
许月只沉默了一刻,就抱起衣服进去了。
顾问和队长关系暧昧这种流言,叶潮生刚当上队长,承受不起。
他以为自己在叶潮生的办公室里会睡不着,毕竟叶潮生的脸色冷硬得有些吓人。
他不做声地想,叶潮生终于要问起过去的事,这一刀终于要砍下来了。来之前他从没想过叶潮生如今能不动声色地按住那么久而不朝他发难,他差点就以为对方懒得问,不想问,放他一马了。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此起彼伏,像一锅炖得稀烂的粥到处冒泡。外间办公室的人声朦朦胧胧地飘着,最后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办公室里已经黑透了。只有一台暖气在悄无声息地工作,开关上的红灯在黑暗里莹莹地闪着光。
许月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的眼前被什么东西罩住了,织物的质感似曾相识,像反复出现的触感。
他浑身僵硬起来。
肾上腺分泌出大量的肾上腺素压进神经,心脏在激素的影响下拼命地收缩传导,将大量的血液鼓进动脉。浑身的肌肉细胞都被鼓噪起来,多余的水分被从毛孔排出。
黑暗将声音放大到纤毫毕现——外面有人走过,有人在低声说话:
“好的叶队。我现在就去查,好的——行我知道了。”
这个声音,是汪旭。
许月僵直的后背倏地放松下来——他想起来了,他在海城刑警队,他在叶潮生的办公室。
方嘉容被抓起来了。
方嘉容去年已经被抓起来了。
方嘉容去年已经被抓起来了就关在雁城第一监狱。
许月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对,方嘉容已经被抓起来了。
他拉下脸上的眼罩,薄薄的不织布残存着一点柚子的清香。叶潮生的外套还在他身上盖着。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脚,慢慢坐起身来,把外套穿在了自己身上,随后站起来。借着窗外的月光,绕过办公桌走到门口,拉开了小办公室的门。
大间里的灯光一下子扑了进来。
许月不适地眯起眼睛。
“许老师醒了?” 汪旭听见动静,头也没回,手上飞快地敲打着键盘,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屏幕,“叶队让我转告你,把饭吃了然后再吃一次维生素,就在后面那边。”
办公室里只有汪旭一个人。
许月拉了拉身上的外套,慢慢走过去:“他们都去哪了?”
“他们傍晚的时候锁定了一个嫌疑人,直奔他待过的那家中介去了。” 小汪分神瞄了一眼电脑屏幕下角的时间,“这会应该已经在回来路上了。”
许月点点头,拿起桌上已经凉掉的豆浆,撕开塑封口,小口慢慢喝起来。
他的脑子此刻还没完全运转起来。过了一会,他才从汪旭的话里慢慢听出意思来:“他们扑空了?”
“啊?昂,扑空了。” 小汪说,“人已经离职了,不知去向。“叶队刚打电话来让我查一下他的家庭住址。”
许月端着一杯豆浆沉思。
小汪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出去:“叶队,我查了嫌疑人登记在系统里的家庭住址,那个地方早就拆迁了,现在是个还没盖起来的新小区——好,我再查查。”
叶潮生那边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听起来有点急。小汪“嗯”了两声,挂掉电话。
“小汪,麻烦你把嫌疑人资料拿给我看看。” 许月放下豆浆。
小汪在桌上扒拉出两张纸,递过去。
资料照片中的男人眉眼上还有几分稚气未脱,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眼中的偏执和阴鸷勃勃欲出。
资料上的嫌疑犯叫张庆业,二十六岁,海城本地人。高考落榜以后曾经在海城本地一家职业学校短暂地就读过,后来因为口角把同学打成了轻伤,而在派出所留下案底。资料上的照片正是派出所处理时拍摄的。
被学校开除后有四五年的时间,张庆业不知所踪,直到一年多以前在花禾区的一个中介机构开始就业。
☆、寄居蟹 二十四
叶潮生从张庆业就职过的中介公司出来时,赶上海城最拥堵的下班高峰。
上高架的辅道被堵死了,半天也挪动不了一下。
赶着回家给孩子做饭的白领,急着在下班时间多跑几单的出租车司机,花枝招展着正要奔赴夜生活的夜猫子们,此时不分贵贱地被堵在了同一条路上。
前面渐渐起了吵闹的声音,车流被堵在后面纹丝不动,几个车主没了耐心,纷纷下了车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蒋欢坐在副驾驶上也在伸头张望,“叶队,我下去看看吧。”她不等叶潮生点头,摸出工作证就跳下了车。
车道两侧半化的积雪掺着泥水,蒋欢穿着厚底的警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上去。
前方围着一圈人。人群中间围着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小孩像一只虾米似的弓起腰背,捂着肚子躺在地上,也不呼痛也不说话,像个玩偶似的躺着,一动不动。
旁边站着一男一女还在拉扯争执。男的穿着西装,约莫是哪个公司下班的白领。他一手攥着手机,另一手还抓着女人白色羽绒服的袖子。
“你不能走啊,我这都报警了,保险公司那边也马上来了,你走了算怎么回事?再说这孩子不送去医院看看吗?”
女人是街头随处可见的不起眼的女人,穿着一件最普通的白色羽绒服,烫着街头理发店最拿手的方便面卷。
她几度欲脱身,偏偏男人手劲大,死死地拉住她。她一听对方已经报警,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急色:“我自己带去看行不行?我不要你赔偿。你放开我我自己带去看,你拉着我干什么?!”
“要不你上我车,警察来了我们一块去。” 男人不撒手,试图跟对方讲道理,“就算你不要钱,保险公司也得给我定损,这保险杠凹进去这么一块,我也得修啊!再说了最后责任出来了该赔多少赔多少,这钱也是给你的呀!”
女人快急疯了,没想到遇上这么一个二愣子,硬是要报警赔钱。
有好事的来晚了,在围观的人群间打听。
“那个白色奥迪撞了人,” 挺着肚子的中年男子口沫横飞地给后来的人现场转播,“人家要报警,还说要带孩子去医院看看,那孩子家的大人非不肯。你说邪门不邪门……”
“哎哟,这怎么大马路上的也让孩子到处乱跑啊?”
“什么呀,这孩子就跟这块要钱好多天了,” 一个小年轻也凑上来,“我上班路过这块天天能看到,就站在路牙子上,有时候还上白线这边来要,能不撞上吗?这会才撞上都是他命大!”
“那报警叫救护车呀,这还说啥呀……”
中年男子下车看热闹的时间长了,又没穿外套,搓着手抖腿:“这不就跟这墨迹这个嘛。人家撞人的报警了要等警察来,被撞的反而不愿意,急着要走,你说怪不怪?”
小年轻常年网上冲浪看多了社会新闻,听到这里,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压低了声音:“你们说——这别是那什么来的孩子吧?”
七嘴八舌的众人皆是一静,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寄居蟹 二十五
蒋欢站在后面听了一耳朵,这才摸出工作证,从人群中间挤出来。
“你俩别吵了,警察!” 蒋欢晃了晃手里的工作证,“怎么回事啊?知道你们堵塞交通了吗?这么冷的天,你们站着吵个没完,孩子还在地上躺着呢,孩子有事吗?”
她说着弯下腰去查看孩子的情况:“小朋友你哪里疼?能坐起来吗?”
地上躺着的小孩七八岁的样子, 看不出性别,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深色外套,领口袖口都磨破了,露出里面同样发污的棉芯。
小孩躺在地上,睁着眼,眼珠一动不动,对蒋欢的问话毫无反应。如果不是他还在时不时地眨眼,蒋欢差点就以为这孩子已经没气了。她怕孩子有内伤,不敢伸手去扶。
“哎——你别跑!你跑什么!” 肇事的男人突然大喊起来。
蒋欢闻言猛地抬头,白色羽绒服的女人已经跑到了路边,身手敏捷地翻过防护栏跳下辅道。
围观的一众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竟无一人追上去。
叶潮生在车上坐了一会,眼看着前面的人越聚越多,蒋欢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