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叶潮生的手突然顿住,屏幕上父亲那一栏的三个红字格外刺目。
许之尧,鲜红的宋体字。旁边缀了一个小小的注脚:2012。
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突然炸裂,劈开了黑夜里的一切谜团。为什么许月在毕业前突然离开学校,为什么许月最后没能当上警察,为什么许月对父亲从来只字不提,一切在此时都有了答案。
在搜索引擎的输入框内输入“许之尧”这三个字,在零点零五秒内就能得到二百七十一万个相关词条。强|奸杀人,年轻女孩,红衣,香水,夜会……这些关键词在每一个搜索结果中反复出现,像一群挥散不去的幽灵。
叶潮生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怕惊醒了屏幕上那个鲜红的名字。他下意识伸手去摸手机,却在触到冰凉的金属外壳的一刹那触电般缩回了手。现在打电话过去,又该问什么?责问对方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告诉自己?
叶潮生苦笑出声,以他当年那种不靠谱的鬼德行,大概也就是冲到书记办公室大闹一场,然后意气之下和许月一起打包行李滚出学校吧?除非许月脑子坏掉了。
叶潮生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上午,电脑屏幕的网页窗口全是关于当年文县红衣杀人魔许之尧的资料和报道。当年许之尧被抓后,一家媒体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了许家,采访到了许之尧的儿子。采访报道被发布后一度在网上掀起了争议。因为接受采访的儿子表现得过分理智和冷漠,当时有不少网友认为面对自己父亲犯下的如此可怕行径,儿子还能如此冷静,很可能也有变态杀人犯的倾向。
这些事情叶潮生当年也关注过。只是他当时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那报道里化名为小明的人竟然就是许月。
叶潮生无可自抑地想当年的许月到底是怎么面对这一切的。当一个人得知自己的父亲就是臭名昭著的连环奸|杀犯,得知自己的人生职业前途都因此尽毁时,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和无力。这六年来他又经历了什么,才让他能仍然能在人前端着一副温和地笑脸,不疾不徐地活下去?
他想象不出来,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许月”两个字被他按在心口摩挲得发烫,像一块铅打铁铸的东西一寸一寸地往他心口里沉。
下午县公安局的人来把齐母和儿子交到了叶潮生手里。叶潮生签了字,叫人把这对母子分别送进审讯室。
齐母脸上悲苦的表情,像人|皮面具一样牢牢贴在脸皮上,只有说起被害的女儿时那张面具才终于有了裂隙,露出一点急切的神色。而谈到抱走别人家的孩子,她竟轻飘飘地说,农村人都能生,少一个有什么打紧?生就完了。
气得小吴几次想打人。叶潮生在旁听室里看了一会就出去了,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
变态杀人是可怕的。他们的精神世界扭曲病态,随时会因某种刺激而被引爆,就像张庆业那样。可世界上还有远比他们更可怕的东西——那些被金钱权力欲望所支配的所谓的正常人,他们清醒理智稳定,他们有条不紊计划周详,有组织有预谋地撕碎一切人性的底线。
一个不能控制自己杀戮欲望的杀人魔是可怕的,那一个饮血狂欢的正常人呢?
在这场罪恶中,渎职的警察,丧心病狂的乞讨集团,冷漠围观的路人,责任缺失的父母,又有谁是真正的无辜的?
☆、寄居蟹 四十八
临下班前,刑侦队的人三三两两地带着一股子垃圾味回来了。他们在垃圾场里翻了三天,勉强把最近被杀害的五个孩子的尸块找了个七七八八。还有四个孩子因为被抛尸的时间实在太久远实在无能为力,只能作罢。根据法医的鉴定结果,五个孩子中的四个找到了亲属,剩下一个孩子暂时没匹配到相符的DNA,仍然在发布寻亲启示。还有四个更早前被杀害的孩子,按照张硕的口供这几个孩子都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由于时间久远,尸体又难寻踪迹,只能依靠张硕提供的一点外貌特征,被拐卖的大致年龄和地点来寻找亲属,其难度可想而知。
市局门外这几天围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父母,市局大门外扔了满地的烟头,饭盒和塑料水瓶。
郑局下班前突然来了刑侦队给他们开了个小会。郑局这几天显然被折腾得不轻,眉头皱着一直没松开过,人看起来也瘦了。
郑局一共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市局迫于舆论压力,打算赶在年底前清查本市的乞讨集团。刑侦队要尽量从张硕口中问出更多信息和线索,必要的时候可以给他算成是指认立功,将来送检可以用来减刑。
唐小池听完当即跳起来就不干了。张硕一伙人杀了九个孩子,还有过去五年拐卖囚|禁|虐|待|以及强迫乞讨这一系列罪名,明明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要不是文明社会取消了酷刑,他干得这些事已经够得上千刀万剐了。结果现在竟然还要给他减刑,回头死刑变死缓,死缓改无期,老百姓能乐意吗?不得戳海城|公|检|法|的脊梁骨吗?
老马就坐在唐小池旁边,赶紧把人给按了下去。郑局倒没发火,也没理唐小池,只自顾自地讲起第二件事。花禾区的分局领导黄光亮与乞讨拐卖集团存在长期的利益输送,已经构成严重的渎职和犯罪,目前已经被停职隔离接受调查。明天起市纪委和省厅纪委组成的正式调查组将介入调查,到时整个海城公安系统,包括负责侦办此案的市局刑侦队也要接受问话。
会开完以后,其他人都下班了,叶潮生被郑局长留下来单独谈话。宛城县这次也被拱上了风口浪尖,作为本省乃至全国著名的乞讨集团据地,宛城县被要求立刻展开打拐打乞清查行动。海城市局作为宛城县的上级领导单位有监督指导的义务,郑局的意思是让叶潮生去半个月,跟着看看,也是个学习的机会。
叶潮生听完,表情有些不是那么积极。他犹豫着说道:“我个人倒是没什么,只是这边案子还没结,我现在走掉是不是……”
郑局抬手打断他的话,说:“这些事情本来也是你们分内的工作。底下县一级的基层单位你还没去过吧?你去看看转一转了解一下,对你有好处。这种清查活动不是想有就有的,这个机会很难得。”郑局话锋一转,“再说了,你们队里的事情你要学会撒手叫他们自己去处理。你们现在还缺个副队长,年后差不多任命就下来了。手底下的人你要学会用,适当放手,懂不懂?”
郑局话都说成这样了,叶潮生只能好好好地答应下来。
郑局长走了以后,叶潮生坐在办公室里想了一会,到底还是摸出手机来给许月打了个电话。
许月那边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说了句“稍等”又静了几秒才跟他说话。
叶潮生在电话里没提他已经知道了许之尧身份的事情,只说他要出差,一走半个月,让许月有事直接给他打电话。
许月挂了电话回来坐下,“不好意思,我们继续讨论。”
对面坐着的男人抬头看了他两眼,不知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体贴地问:“许老师是不是有事?有事的话我们发邮件说也可以的。”
许月很快地笑了下,摇摇头:“没事,我们继续讨论吧。马上年底了时间紧,不能耽误秦教授你立项送批的时间。”
对面的男人扶了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说:“不用这么客气,许老师叫我海平就好。我也不过刚刚评上副教授,你们总这么叫,反而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秦海平长得典则俊雅,略长的头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起来,很有几分艺术家的派头。他是海公大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教授,在心理系任教。前几日通过许月导师的关系联系到他,对方说听说他在海城市局做外聘顾问,邀请他能参与心理系一个关于变态人格和犯罪心理的研究项目。
许月笑了一下,没在这个问题继续纠缠,将话头转回整体:“最近海城的这个案子,倒是有很好的研究价值。你之前发过来的资料我看了一下,以前不太重视犯罪心理这一块,更重物证轻口供,审讯的重点也是在证实物证上,对罪犯的心理动机可以说忽略得很彻底。当年的重刑犯现在基本已经执刑了无法面谈,这一块资料的研究价值和参考价值从我的角度来说,都不大。”
秦海平点点头表示认可他的想法,继而笑道:“这就是为什么当时我联系袁老找到了你,一定要你参与这个项目。一线的经验还有接触第一手的资料对我们的研究很重要。特别是你能参与审讯问话,对我们的研究会有巨大的价值。最近海城连环入室杀人案你也参与了吧?”
“这个案子的凶手我觉得应该能作为你们的研究对象之一,”许月回身从自己包里拿出他的笔记本,推到秦海平面前,“非常明显的偏执型人格障碍,很有参考价值。”
秦海平拿起本子看了几眼,再抬头时笑得非常激动:“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案例,邀请你加入这个项目果然是非常正确的。”
两个人谈完整个项目的构想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许月和秦海平都不是讲究人,当下决定一起去食堂吃点晚饭,顺便再探谈一谈细节。
饭桌上闲聊时,秦海平谈起自己在海公大的读书时光,说当时家里不同意他做警察,只得转而学心理研究读起了博士,最后变成了一个教书匠。秦海平状似无意,随口问起许月怎么也没做警察。
许月拿着筷子的手明显地顿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把左手往桌下缩了缩,脸上仍端着温和地笑意说道:“我家里倒没什么不同意,只是机缘之下就来教书了。其实教学生做研究也是很有意义的。”
秦海平盯着他看了两秒,随即笑起来:“是啊,教书育人,当然是有意义的。”
叶潮生下班匆匆回了趟叶家。保姆开的门,见到是他显然惊喜了一下:“大少爷回来啦?”赶紧给他找拖鞋。叶潮生换鞋进了客厅,家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他妈正在和几个姐妹搓麻将,他爸还是不在家。
叶母忙里抽空地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哟,人民公仆回家了?”
叶母的那些姐妹比他亲妈对他可热情多了。这群贵妇人们日里闲得慌最关心街头巷尾的八卦传说,当即牌也不打了,拉着他问起入室杀人和乞讨集团的案子。
叶潮生从小被迫跟着父母出席各种场合,练出一身哄长辈的本事,几句话将话题引开,把这群贵妇人逗得花枝乱颤。
叶母看牌也打不了了,索性把人都打发走了,家里这才安静下来。她送客回来,见叶潮生歪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眼下挂着一对明晃晃的黑眼圈,比上次回来又瘦了点。叶母在儿子旁边坐下,嘴里半嗔半心疼地说道:“你就真的打算把这个警察干一辈子啊?你玩玩就算了,玩够了还是回来帮帮你爸吧。”
叶潮生闻言半睁开眼,看着他家金碧辉煌的天花板吊顶和欧洲进口的纯手工水晶灯,慢慢开口:“芸生不是在爸那里实习做的挺好的吗?”
叶母拍了下儿子的手:“芸生到底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放得下心?再说了你这个工作又辛苦又危险,妈妈怎么能放心?回头你要是再有个什么事,妈妈怎么活?”
叶潮生不想再多说了,他翻身坐起来,摸出一把钥匙搁到红木茶几上:“我要出差半个月,你叫保姆过去帮我喂喂猫吧。”说完拍拍屁股就要走。
叶母一看他这架势,知道现在劝不动也只能随他去。
叶潮生开车出小区时,正碰上他爸的大劳迎面驶来。他亮了亮大灯就算是打过招呼,一脚油门开远了。
原本说好叶潮生带许月去看守所,现在这任务就落到了老马身上。
老马开车的路上顺手拧开广播,还是都市广播电台,依旧喋喋不休地讨论着儿童拐卖和宛城乞讨集团的事情。老马听了两耳朵,叹口气又关了对副驾的许月说:“这一个案子接一个案子地出来,咱们这个年眼看是要过不好了。郑局还不定要在省厅那边挨多少骂。”
许月坐在副驾上在看一份资料,闻言抬起头:“其实破获了这种犯罪集团明明是好事,怎么搞的倒跟警察犯了错似的?”
老马无奈:“老百姓可不这么想。他们觉得乞讨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出现的时候没有解决,拖出人命案子警察才出来管,那是捂不住了没办法了。”他说着话锋一转,“这事说起来也确实是巧得不能太巧了。如果不是陈诺在齐红丽死后又进出现场还带走账本,谁能想得到这个受害者身后能扯出这么大的一个摊子呢?”
许月抿了下唇没说话,老马没在意,继续说道:“这一点我是佩服叶队的,搁一般人他真不一定能看出不一定来。”
老马出示过证件后,把车开进了看守所。他们按照程序登记检查完,进入会面区等着见张庆业。不一会儿,两个狱警押着身穿橙色狱服的张庆业出来了。张庆业没什么变化,脸上仍是被抓那天那副无所谓又轻蔑的表情。
老马把录音笔打开放在桌上,又拿出纸笔。他先问了案子的几个细节,张庆业没什么隐瞒,对答如流。
许月坐在一旁听着,却渐渐听出了几分不对来。
张庆业的多数回答都是简洁明了又紧扣问题,像事先写下来背好的标准答案,没一句多余的废话,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桌子。只有当老马问起他如何选择受害人时,那张神情麻木的脸才会现出了几分波动,眉头不断地上挑,不自觉地轻咽口水喉结滚动,像一条满脑子想着丰腴猎物的恶狼。
“用胶水粘眼睛是谁的主意?”许月突然打断老马的话,直直地盯着张庆业的眼睛。
张庆业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瞟了他一眼,随后飞快地移开眼神,说:“用胶水黏眼睛是我的主意。”
许月紧追不放:“为什么要用胶水黏住眼睛?”
张庆业这回没有犹豫,飞快地回答:“为了让她们看着我。”
“不对,”许月口气突然严厉起来,“她们都有罪,全是罪人,你为什么不惩罚她们?只是黏眼睛根本算不上什么惩罚,太便宜她们了,这些女人都是吸血鬼寄生虫。她们应该被惩罚,被更残酷地对待,只有痛苦才能让她们认识到自己的罪,为什么你不惩罚她们?”
张庆业麻木的表情随着许月的话,像一条冻僵的蛇慢慢复苏,终于面目鲜活起来。他带着恶狠狠地怨憎瞪着许月:“还不是你们打断了?本来我都计划好了,都是计划好的!”他高高鼓起的颧骨上逐渐浮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一根根分明的青筋在皮下暴起,瞳孔放大。他的两只手分别被拷在椅子的两侧动弹不得,只能把金属手铐挣得“咔咔”作响,语气不复方才的平静,充满恨意:“你们再来晚一点我就能完成了,我都是计划好了的!本来我都计划好了!”
老马听到此处,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问道:“你本来计划好了什么?”
张庆业被他一喝反而冷静下来。他扭过头闭上嘴,过了片刻才低着头哑声说道:“就是计划杀了她们。还能有什么?你们懂什么?”
接下来的问话进行得艰难。张庆业态度消极,连老马都能看出他在敷衍警察的问题。几番下来老马也累了,只能结束这次询问。
两人从看守所出来时,天上正下着细密的雪,洋洋洒洒地从天而降,人间复又变得洁白。
☆、玩偶之家 一
刑侦队在没完没了的调查组约谈、写报告、开学习会的多重夹击下终于是把这一年过完了。宛城县乞讨集团的势力之大远超预料,上下勾结牵扯甚广,叶潮生原定在宛城县呆半个月,最后直拖到十二月底才回到海城。
许月和心理系的合作项目拿到了学校的批复,案例查阅的权限递到了市局等着走程序批准。刑侦队里天天开会学习约谈,他忙着学校里的事也不怎么往那边去。直到三十一号下午唐小池给他打电话,说刑侦队要聚餐要他也一起来。许月原本不想去,耐不住唐小池太能唠叨怎么都不挂电话,最后只得答应了。
他刚挂了电话紧接着叶潮生的短信就进来了,以一种上级领导下达通知的口吻告诉他五点在学校东门外等他。叶潮生去宛城县出差后就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两个人之间自然而然地冷了下来。叶潮生似乎不打算再追问他从前的事,这种放过让许月感觉复杂。他隐隐觉得有些失落,又在这失落中抽丝剥茧地生出一点希望。
学校里节日气氛浓厚,年轻的孩子们三三两两结伴往礼堂去参加元旦晚会,许月逆着人潮往外走,路上偶尔遇上同事和学生,互相说一声“元旦快乐”。
海公大的东门外,一个身材颀长的英俊男子靠在黑色的吉普车旁抽烟,样子惹眼,路过的人都要往那边瞧上一眼。
许月走到东门外时,正巧看见他教的一个学生往那男人手里塞一颗包装精美的红苹果。他一时间停住脚犹豫着该不该走过去。叶潮生手里拿着女学生硬塞过来的苹果哭笑不得,一抬头就看见许月神色复杂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他忽然之间心虚起来,急忙伸手招呼:“许老师,这边!”
许月还是走了过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的嘴角天生上翘,不笑的时候也有三分笑意。那送苹果的女孩子一回头看见来人却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待许月走进了,低着头羞答答地叫了声“许老师好”。
许月温和地嘱咐她:“女孩子要注意安全,不要随便和陌生人搭话。坏人也不会把坏字写在脸上,可不要轻易相信皮囊。”
女生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回她那些叽叽喳喳的同伴中间,几个人走远了还不时回过头来往这边看。
叶潮生第一次见到他和学生相处,甚是新奇,憋着笑上了车才说:“合着许老师刚才是骂我衣冠禽兽?”
许月摇摇头不做声,在心里默默后悔不该答应叶潮生来接他。此情此景就像积案的嫌疑人和紧追不舍的老警察共处一室,他悬心吊胆着随时准备应付对方的发难。
不料叶潮生一路上悠然自得地哼着广播里的歌,间或聊几句案子的事情,两人的对方如同普通同事。
聚餐地点在一家粤菜馆,叶潮生定的。队里的人早在里面等着了,许月和叶潮生进门时,大桌子已经坐满,只剩主位上的两个位置。
蒋欢坐在唐小池旁边,冲着叶潮生挤眉弄眼:“叶队出差以后许老师都不来刑侦队跟我们玩了。”不等许月说话唐小池就在旁边嫌弃她道:“人许老师还要教学生改作业呢,你以为都跟咱们似的成天开那没用的破会。”
叶潮生动作自然地替许月拉开凳子,又接过他手里的大衣替他挂在门口衣架上。
菜是提前订好的,很快就上齐了,还附赠了几坛老板自己酿的梅子酒。叶潮生接过酒坛子替许月倒了一杯。金黄色的酒液入口微辣,浓烈的酯物香气里夹着几缕青梅的酸甜,刺得许月微微眯起了眼来。
叶潮生坐在一旁,不由得轻声问他:“好喝吗?”许月嗯了一声,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直到叶潮生站起来祝酒,许月才知道原来是老马的任命下来了,以后就要改口喊马副队了。老马不知是喝酒上头还是叫他们一群人闹得脸色熏红,端着酒杯挨个谢过。
酒是一切场合的气氛催化剂,酒过三巡后平时人模人样的人民公仆纷纷脱了皮囊群魔乱舞起来。蒋欢非拉着小吴吆五喝六地划拳,唐小池大着舌头和同事吹牛皮,老马则跟洛阳一人端着一只小酒盅坐在旁边交流情感话题,直说得洛阳一个七尺大汉眼眶湿润。
叶潮生像个爹似的看着这群小鸡仔,一扭头才发现他旁边的许月已经喝空了半个坛子的酒。
醉了的许月在面上也看不出醉了的样子,只是多了一点格外撩人的情态。说话会带着一点方言特有的侬软尾音,看人的眼神勾缠,抿嘴一笑更是风情无限,平日里那点冷清禁欲的气质此刻和酒一兑全催化成了某种隐秘的邀请。
许月喝多了还能跟人口齿清晰有理有据地谈案子,他拿着酒杯和坐在旁边的汪旭谈张庆业的问题,神色认真:“……小汪,你说的是对的。齐红丽作为整个连环杀人案的触发点,她和其它受害者的侧写大相径庭。张庆业在现场表现出的矛盾,我始终没有想明白……”
小汪已经被灌了两轮,此刻勉强撑起精神来应付许月,嘴里颠三倒四地回应:“许许老师,你说的太有道理了……”
许月不经意地侧头看了眼坐在左边的叶潮生。他的脸颊红扑扑,眼睛里像含了一汪水。叶潮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伸手在桌下拉住了他的手,指腹轻轻地搓磨着他的手背。
就在许月不解地看着他正要张口,叶潮生已经松开他的手站起来出去了。他片刻之后回来站在门口扫视了一圈,走到还算清醒的洛阳和马勤跟前嘱咐了两句,又折身拿起许月和他挂在门口的外套,这才走到许月跟前来,弯腰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喝多了,我们回家吧?”
喝醉了的许月很乖,顺从地站起来抬着胳膊,任由叶潮生给他穿外套。叶潮生拉着他的手往袖子里带,余光扫到什么东西,突然手上一顿——他看见许月白皙的左手背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疤,还带着一点新粉。那疤痕很规整,半个小指甲盖大小的圆形疤痕斑斑点点地从手背一直延伸到手腕。他印象里不记得许月从前手上有这些。不等他看完,许月抬着手不耐烦起来,自己抽回手塞进了袖子里,嘴里撒娇似的抱怨着:“你干嘛一直抬着我的手,弄得我好累。”
叶潮生沉默着不说话,伸手牢牢拉住了人,带他离开餐厅。
外面已是夜色深重。叶潮生发动了车子,暖气开到最大,从停车场七拐八拐地开出去上了主路。他回头一看,许月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他在红绿灯前犹豫了三秒,在左转灯跳转之前飞快地打灯变道调头,一气呵成地拐上了对向车道。
眼看离自己家越来越近,他开始在心里盘算着等会怎么解释自己未经允许擅自把人带回自己家的行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神经病一样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叶潮生一把摸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许月在噪声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耳边有人在轻声说话,他迷茫地盯着窗外飞驰的夜景看了一会,最终不敌困意又睡了过去。
叶潮生挂掉电话,拐进了自家小区——电话是局里打来的,说出了灭门案,已经移交到市局,叫他立刻回去。他垂眸看了眼车里的表,离新的一年还有六分之一格。
叶潮生把许月带回家安顿好才出了门。他临走前看见月半好奇地蹲在通往跃层的台阶上,一副探头探脑的样子,于是又折身回来开了包冻干零食扔在客厅。他在路上给唐小池他们打了电话,唐小池他们应该是在饭桌上接到了加班通知。他们已经往现场去了,声音听着还算清醒。
海城在市内有数个烟花燃放观看点,年轻人多数是不肯窝在家里跨年的,倾巢而出。临近午夜,路上仍有不少行人。
离案发现场还有几个路口,车流和人流渐渐多了起来。叶潮生心里纳闷了一下,很快就有了答案——这些人都是来凑热闹的。多数都是年轻人,带着些酒气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地大声讨论着受害者,不时还有几个人掏出手机来摆拍,刺目的白色闪光灯此起彼伏。
叶潮生跳下车找到焦头烂额的大东区分局的同事,冲围观的人遥遥地指了指:“赶紧叫人把这些人都赶走,否则明天都市传媒各个平台的头条都归你们了。”
叶潮生这两个月来算是见识这家传媒集团的威力了,他们几乎堪比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从网络、电台到纸媒、电视,指哪打哪整齐划一。集团旗下的周刊杂志给海城市局连做了三期封面,气得廖局在办公室里摔了一个老贵的茶杯。
唐小池他们几个比叶潮生来得还要早一些,见他过来立刻递上一个口罩。叶潮生挑眉看他,唐小池心有余悸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头,这是为你好,还是带上吧,咱们刚吃完饭受不得这个。”
叶潮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汪旭正扶着一棵树吐得不成人样,于是从善如流地接过口罩,拍拍唐小池的肩膀:“谢了。”
案发现场在二楼,物业的工作人员报的案。住一楼的老太太最近几天持续闻到臭味且越来越强烈,于是找来了物业。年轻小伙子站在楼道门口闻了一鼻子,当即掏出手机报警。
叶潮生带起口罩上楼。所谓的尸|臭并不是单纯的臭味,恶臭腐臭之类的词都不足以形容其气味的复杂,人体的尸臭也不同于其他动物腐烂的味道。有的人甚至能从尸臭中嗅到一丝甜味,多半是因为人类自身所特有的几种酯类化合物模仿了水果发酵的味道。
走到二楼楼道口时,这股味道变得愈发浓烈,刺得叶潮生胃里翻滚几欲呕吐。张法医带着口罩迎面出来,借着楼道里的灯光看见叶潮生脸色铁青,好意提醒他:“要是吃过饭就吐干净再进去吧。”
叶潮生隔着口罩点点头没吭声,不想浪费肺里有限的空气,用目光和张法医打了个招呼,脚下不停地进了现场。张法医在他身后目光慈爱地看着他进去。五秒之后,叶潮生从现场冲了出来,一路奔到楼下,和小汪站在一块扶着树吐了个天翻地覆。
张法医:“哎,看看,年轻人不听劝可不行啊。”
叶潮生看完现场出来,正赶上新年烟花秀的尾巴。华丽的火花在天空炸开又消失,远远地伴着一阵钟声。
唐小池他们五个人都喝了酒,打车来的现场。这会收队回局里,全挤上叶潮生的大切诺基。他挤在汪旭和洛阳中间,顶着一车的尸臭味仍不肯放过众人:“哎咱们这就算是超载了吧?回头可别让交警抓了。”
他话音刚落,前边路口检查酒驾的交警就冲他们挥手要求停车。
唐小池尴尬地挠了挠头,叶潮生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靠边停车。
查酒驾的年轻交警先是被车里的味儿熏了一鼻子,而后看了叶潮生的工作证和驾照犹豫着说:“同志你这个超载了,按规定得扣分哈。”他顶着一车刑警热切的注视飞快地写了罚单撕下来,递给叶潮生。
叶潮生慢条斯理地收好罚单:“唐小池,业技竞赛培训资料你有吗?”
唐小池浑然不觉他已经大难临头:“啊?没有啊,要那玩意儿干啥?”
老马从副驾转过头来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那有,回头发给你,你早点开始背吧。”
唐小池这才反应过来,干嚎一声扑过去抱住驾驶席的椅背:“叶队不要啊!咱们刑侦队的荣誉我承受不起啊!”
叶潮生正要嫌他,兜里的手机突然震起来。他摸出来一看,是许月打来的,随即下车接起电话。
许月的声音沙哑,大概是醒了看见他的字条才打电话过来:“潮生?是我,你回家睡吧,我回学校宿舍了。”
许月在酒劲儿下去后就醒来了。叶潮生体贴地留了一盏床头灯,又在床头柜上留了字条,说他有事出去晚点回来,让他在这里安心睡。他慢慢坐起来,才发现一只肥头肥脑的狸花胖猫站在床的另一边看着他。许月小时候曾经在他家的小巷子里捡到过一只猫,他每天都偷偷地给那只猫送吃的。后来有一天被许之尧发现了,于是许之尧当着他的面掐死了那只猫。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主动靠近过任何小动物。
他慢慢站起来,想绕开这只胖猫,谁知胖猫突然几步跳到他脚边,卧倒躺下翻滚扭动一气呵成,露出白色的肚子在他脚边扭得像只大虫。许月脚下一顿换了个方向,那猫竟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期期艾艾地扒拉他的裤脚,仰头冲他“哇——”地叫了一声。
许月无措地站在原地,那猫像是不满他的无动于衷,一跃跳上跃层扶手上的栏杆。那栏杆只有成年男子手掌宽,许月看得心惊肉跳,生怕这猫脚下一滑栽下去,连忙伸手去扶。于是胖猫顺理成章地将整个猫身都偎进了许月怀里,四只胖脚得寸进尺地往许月身上爬,攀上他的肩膀,舒服地打起小呼噜。
许月被迫抱着这只体重接近八公斤的活物,手中皮毛的触感温热绵软,猫科动物特有的呼噜声在他耳边起起伏伏,这只猫还在不安分地用脑袋在他脖子旁蹭来蹭去表示亲昵。他下意识想松手又怕摔着这只猫,维持着这个姿势浑身僵硬地从二楼的跃层走了下来。
月半跟人腻歪够了,“通”地一声跳到地板上,许月这才松了口气。他在原地站了半天,才掏出手机拨通叶潮生的电话。
叶潮生没能理解许月七绕八拐的想法,莫名其妙。他叫许月在他家安心睡,随后挂了电话。唐小池一群人扒着车窗八卦地议论是谁打来的打电话,等叶潮生收了手机回来,他立刻凑头过来起哄:“叶队,你女朋友啊?”
叶潮生系着安全带,头也不回:“你好好背题,后年也是你去。”
唐小池默默地缩回头,生怕再多说一个字,叶潮生就让他一个人包圆五年内的业技竞赛。
☆、玩偶之家 二
刑侦队到底逃不过加班的命运,在工作中迎来新一年的晨曦。
蒋欢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往软木板上挂现场照片。许月拎着早餐进来时,刑侦队办公室里七仰八歪地睡成了一片。
蒋欢听见动静,一看是许月和早餐,高高兴兴地走过来接东西。许月小声问她:“你们昨天都没回家啊?”
“可不么,饭都没吃完电话就来了。我没去现场,听说他们全吐了。”蒋欢把许月的早餐一一掏出来摆好,“哇许老师还特意给我们买的粥啊。”
市局附近没有粥店,许月是从海公大食堂买的早餐。
许月看了一圈没找到叶潮生,低声问她:“叶队呢?”
“小办公室呢。”
许月拿起蒋欢分好的一份早餐,走到小办公室门口敲敲门,里面没人应,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推开了门。他原本只想把早餐给叶潮生拿进来,却没想到叶潮生已经醒来正在看手机,见人推门进来,面有不豫地抬头看过来。他被叶潮生的眼神阻在了门口,手里尴尬地拎着早餐:“我敲门没人应我以为你还睡着……”
叶潮生刚醒,正在看微博上关于昨晚上灭门案的讨论。他这几年睡眠不好起床气很重容易发火。他知道自己这个毛病,所以刚睡醒时尽量不见人,只是他刚才没听到有人敲门,没想到进来的是许月。
许月的样子让叶潮生觉得好笑又心疼,他站起来,走过去接过早餐放在桌子上,随口问道:“你早上回宿舍了?”
许月轻轻嗯了一声,又改口:“我昨晚醒了就回去了。”
叶潮生并不意外。他和许月如今这样不上不下的关系,许月能在他家安安心心地睡下才见鬼了。他掏出一次性餐具,打开粥喝了一口。粥是清汤白米粥,米是陈年仓库米,叶大少爷喝了一口就嫌弃地推到一边。过了一秒,他又默默地把粥盒拉回来,艰难地喝光了。他一边喝一边想,还是找个机会哄着许月从海公大宿舍搬出来吧,别的不说,就这个食堂实在是难吃得太过分了。
许月坐在一旁看手机,他也看到了媒体关于昨晚上大东区灭门案的报道,抬头问道:“你们现场看得什么情况?”
叶潮生正被一碗陈米粥顶得胃里恶心,猛一听见现场两个字,大脑立刻自动自发地替他回忆起腐败期的尸臭,恶心得他差点没当场吐出来。他冲许月摆摆手,走到窗边拉开窗户狠狠吸了两口冷气才把那阵恶心压下去。
“一家四口,两个孩子两个大人。死了至少三天了,邻居和物业报的案。”叶潮生关上窗户回身,上下打量许月。许月和他目光甫一接触,随即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偏开头,站起身来:“那我先出去看看你们现场的照片。”
叶潮生对着许月落荒而逃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知晓许之尧的身份并没能为他带来任何助益,反而将他推到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在宛城县出差的时候晚上没事干,就上网看关于许之尧的各种消息。因为“红衣杀人魔”实在太过于出名,许之尧的被抓在当时引起了巨大轰动,至今仍能找到许多案子未破时网民关于凶手的猜测讨论,更不要提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许之尧被捕时持械拒捕,被警察开枪击中要害,后来抢救无效死亡。许之尧一死,马蜂群似的媒体们失去了目标,转而将注意力投向了许家的亲戚邻居同事,甚至许月本人。
文县是一个人口不过几十万,出门走到哪都能碰着个熟人的小县城,很多人都或多或少能说出些与许家的交集。从这些“熟人”口中,媒体渐渐拼凑出一个变态杀人狂的日常生活:工作体面却经济拮据,妻子体弱患病常年在家,儿子就读于省城某私立寄宿学校。
叶潮生隐约记起来,许之尧被抓后的那段时间,学校对出入人员的检查似乎都比以往更严格。而雁公大的校领导出于某种考虑,对这件事更是讳莫如深,知者寥寥。
许之尧的真实身份令叶潮生对许月这六年来的去向更加好奇。他试过通过许月的身|份|证|号来追查他过去六年来的生活痕迹,但一无所获——没有任何出行记录,没有租过房或住过酒店,连他现在用的手机号都是一年前才新办的。一切都那么干净,干净得就像许月过去六年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居住过。
蒋欢敲门进来通知他尸检结果,打断了叶潮生的思路。他不得不暂时把这些事先放在一边,处理眼前的案子。
灭门案受害者的身份已经过邻居和家属的确认。受害者是一家四口,成年男性死者叫苗季,是个普通的白领,现场另外三个死者分别是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大东区分局在现场排除了集体自杀的可能,立刻把案子交到了市局。
张法医带着两个徒弟通宵加班,把两个成年死者的初步尸检做了出来,送到了刑侦队。
苗季在现场被发现时,尸体被吊在客厅的吊顶灯上,死于窒息。而法医判断他在死前曾经受过折磨,被吊上去前已经陷入昏迷,身上多处伤口有感染迹象,法医推测他的死亡时间在两天前。而他的妻子唐兰死于重物击打造成的重度路脑损伤,死亡时间在三天前。
“所以凶手是先杀了他老婆,然后过了一天又跑来杀了苗季?”唐小池看着尸检报告,“也不对,他身上伤口有感染,说明这些伤口在他死前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所以凶手是在杀了他老婆的同时,慢慢折磨苗季,最后将他吊死?”
叶潮生不置可否:“另外两个孩子的尸检结果还没有出来,第一个受害人是谁现在还不好说。但我们首先要解决的一个问题是,凶手到底有几个人?”
唐小池说:“洛哥已经去调监控了,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只是他话音刚落,洛阳就面色不善地进来,说:“我们从监控视频里什么也看不出来,十二月二十一号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雪,小区摄像头被雪糊住了。”
唐小池觉得他这张嘴大概是被祝福过了,默默地决定今天不再张口提任何建议。
蒋欢拿着受害人的资料翻了几页,“咦”了一声:“他们家这个小女儿怎么没有户口?派出所拿过来的户籍资料里面压根就没有这个小孩儿。”
旁边的小吴凑过来看了两眼:“会不会是为了逃超生罚款,把户口挂在亲戚朋友家了?”
“你跟小吴去查一下吧,找亲属确认一下,这小女孩是哪来的。”叶潮生说道,“受害者的身份是重要信息,尽快查清楚。”
蒋欢应了一声,带着小吴去联系家属。
许月站在钉满照片的软木板前,突然开口:“一般人家里应该有几双拖鞋?”
汪旭站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由得愣了一下:“三,啊不,我家有五双吧,我跟我爸我妈,还有两双客用的。”他不解其意,“许老师为什么问这个?”
许月冲着软木板上的照片抬了抬下巴:“四个死者里,除了苗季,剩下三个人脚上都穿着拖鞋,现场唯一一双没人穿的男性拖鞋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了这里的鞋架上。”他指了指照片中玄关的鞋架,话锋一转,“你家那两双客用的拖鞋一般都放在哪里的?”
汪旭挠挠头:“鞋架上吧,我姑她们经常来我家……”他话说到这里,突然明白了许月的意思,“许老师的意思是,这家人并不经常有客人上门?”
“只是一个猜测。”许月说道,“我刚才看了你们给邻居录的口供和派出所的接警记录,现场门锁不仅没有被撬的痕迹,而且警察来开门的时候,门还是被反锁上的。”
汪旭想了一下:“他家二楼有防盗窗,不存在凶手从里面反锁门以后跳窗的可能,会不会是凶手杀了人以后用他家的钥匙反锁的?”
许月摇摇头:“不一定,现场的东西你们查完了吗?他们家四口人,按说应该四个人都有家门钥匙,一般人还会有备用钥匙在家里。你们仔细数数看看钥匙少没少。”
小汪对许月隐约有一点崇拜的心态在里面,很听许月的话,当即就下楼去检查他们带回来的东西。
叶潮生接完老马的电话,踱步过来,和许月并排站在一起看着软木板上的照片:“你在怀疑什么吗?”
许月摇摇头:“现在还不好说,我只是觉得这个家庭哪里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叶潮生觉得他话里有话,拿余光瞥了他一眼,并不追问,转而说起方才马勤打来的电话:“马老一早带着苗季的哥哥去认尸体,顺便说起了这个女孩。按照苗季哥哥的说法,这个女孩应该是两年前被苗季领回来的,当时苗季说这是他妻子一个远方亲戚的孩子,寄养在他家。苗季家搬到海城沣田路上的这个小区里,也是两年前的事……”
许月突然转头看着他:“案发的小区叫什么?”
“叫……梅苑小区吧。”
许月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扔下一句“我去洗手间”,匆忙离开办公室。
叶潮生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摸出手机:“洛阳?你去监控中心调一下离梅苑小区最近的一个公共监控,还有叫他们去征集一下那一片的民用监控。”
洛阳虽不解叶潮生的用意,但他不是多话的性格,并未多问。
汪旭检查完物证回来,申请再去一次现场。他们昨天在现场带回来的物证里没有钥匙,法医那边从几个死者的随身物品里也没找到钥匙。队里的人都被撒出去了,还有几个人仍在给张庆业的案子收尾,每天在市局和检察院之间来回跑。叶潮生取下外套:“走吧,我跟你走一趟。”
汪旭没在办公室里看到许月,随口问道:“许老师呢?”
叶潮生一挑眉,正想说“你许老师可能掉厕所里了”,恰好许月推门进来。汪旭一见他的许老师,高高兴兴地迎上去:“许老师跟我们去现场看看吧?”
叶潮生站在门口,面对此情此景,莫名生出一种自己养大的儿子跟着别人跑了的酸楚。
叶潮生去宛城县出差的这段时间里,许月去看守所见张庆业都是汪旭陪着去的,两个人在张庆业的案子上培养起了共同话题。去案发现场的路上,小汪更是不客气地拉着许月坐到后面,聊了一路关于张庆业的作案动机和心理活动。
等到了梅苑小区时,叶潮生已经转而觉得自己其实不是什么失去儿子的老父亲,只是个存在感微弱的司机罢了。
梅苑小区是大东区政府推行的经济适用房项目,占地面积极大,被分成了东南西北中以及旧梅苑六个部分。整个小区的入住人口近六万,多数都是在海城工作的工薪阶层。梅苑房价适中,周围分布着几个还算凑合的学校医院,很多财力不算丰厚的家庭选择在这里买房落脚。
小区里的积雪无人打扫,全靠来往的行人踩出一条路。单元楼门口的警戒线已经撤了,走到门口,仍能闻到一阵清晰的臭味。
汪旭昨天吐出了阴影,进现场前麻溜地掏出口罩带上,还要递给许月一个。许月没要,汪旭遗憾地收了回去,完全不记得旁边就站着昨天和他一起吐的战友。被遗忘的叶潮生磨了磨牙,率先开门进了现场。
屋内仍然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恶臭,叶潮生一进门便先走到四处打开窗子通风。
许月蹲在玄关处仔细观察了一会鞋架,起身又转到别的地方。小汪昨天吐得厉害,被打发去给邻居做笔录,今天才有机会进现场仔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