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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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这房子的装修看起来有些年头,地脚线污得看不出原色,电视墙上的壁纸也已经褪色,变得图案模糊。客厅的家具看起来还比较新,汪旭注意到茶几被推离原来的位置,客厅正中央正对吊顶灯的地面上有一大团污迹。

  叶潮生从汪旭背后过来,开口解释:“那是死者被吊上去以后流下来的体液。”

  汪旭顿时一阵反胃,早上吃的粥一口气从胃袋冲到了喉咙眼。他努力平息着喉咙里的酸水,苦着脸和叶潮生求饶:“叶队求你了,别说得这么恶心。”

  “叶队,小汪,你们来一下。”许月在里面喊他们。

  许月正站在次卧的衣柜前,正在翻看柜子里的东西。叶潮生循声找了过来:“他们昨天检查现场漏了什么吗?”

  次卧室不大,十几平米的样子,一个就衣柜占了半壁江山,另一边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不宽的书桌。许月站在衣柜前,把手里的一件东西递到他们面前:“看这个。”

  待汪旭走近看清许月手里的那东西,脸一下就红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连说话都结巴起来:“许许老师,你拿的这这这个是那个啥吧?”

  许月拿在手里给他们看的,是一件红色勾花镂空的情|趣|内|衣。

  叶潮生显然比汪旭见多识广了些,淡定地伸手接过这件内衣左右看了看:“苗季他老婆什么体型?”

  许月没回答,从衣柜前让开:“你再看看这些。”

  衣柜里挂满了各种颜色的衣服,乍一下看不出什么不对来。叶潮生随手拎出一个衣架,是一套蓝白色的水手服。只是这水手服的上半身衬衣几乎透明,下半身的裙子短小到近乎没有,连几岁孩子都能看出来,这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水手服。

  这分明也是一套|情|趣|内|衣。

  叶潮生伸手把整个衣柜翻了一遍,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件正常衣服外,整个衣柜里都被这种情|趣|服|装塞满了。

  小汪看了眼房间的摆设,对受害者一家子有些难以理解:“他们这,做父母的怎么把这种衣服塞进孩子房间的衣柜里啊?”

  许月和叶潮生对视一眼,没人回答汪旭的问题。

  叶潮生掏出手机打回办公室,问清了苗季老婆的体型,而后语气冰冷地说道:“叫他们再来一次现场,把这边所有的东西全部回去。”

  汪旭至此终于反应了过来,难以置信地消化着巨大的信息量:“许老师,你们难道是觉得,这些衣服都是,给那小女孩穿的?”

  许月没说话,伸手拍了拍汪旭的肩膀。

  

  ☆、玩偶之家 三

  叶潮生带着人收工回队里时,赶上蒋欢正在丈二和尚似地吐槽。

  “我怎么觉得这事有点怪呢,”蒋欢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苗季的妻子唐兰的户籍资料,“我翻遍了这个唐兰所有挂得上号的亲戚,根本就找不到能塞个孩子给她养的亲戚。所以他们家这个小女儿,到底是从哪来的?路上捡的吗?”

  蒋欢说完话一抬头,莫名的臭味迎面扑来,她飞快地从桌子里掏出一瓶空气清新剂,对着办公室猛喷了几下:“叶队你们身上这味儿,你们又去现场了啊?”

  唐小池从后面钻出来,怀里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我给你说,啧啧,你没去真是可惜了,我们有了个大发现。”

  叶潮生在现场没觉得恶心,这会反而被空气清新剂的人造香精味熏得头疼。

  蒋欢被唐小池的话勾出几分好奇:“哎你给我看看你们带回来什么东西。”她手快地从唐小池怀里捞出一个物证袋,待她看清物证袋里面的黑色蕾丝衣料的具体形状后,啊地一声,烫手山芋似地又把那袋子扔回了唐小池怀里:“我的妈呀,你们这是去查抄|情|趣|用|品商店了吗?”

  唐小池:“哪啊,这都是那家小孩房间的衣柜里找出来的。”他说完瞟了眼叶潮生不耐烦的脸色,赶在叶潮生张口给他再加一年之前,闪身出门去送物证了。

  蒋欢听罢唐小池的话,脸色一变,拉住叶潮生把苗季家的情况又从头到尾详细地说了一遍。

  叶潮生沉吟了几秒:“让法医那边做一下这几个受害者之间的亲子鉴定。然后,”他顿了顿,“他家这个男孩是在三十一中上学,明天你跟小吴去学校了解一下男孩平时的情况。小汪,查查苗季和他老婆的社会背景,通话记录以及财物状况。现场没有财物丢失,我们初步判断还是寻仇。”

  汪旭拿着一沓照片递到叶潮生面前:“可是叶队,结婚戒指不见了,算不算财物丢失?”

  这是法医下午才送来的,办公室里没人他们就放在了汪旭的桌子上。照片中男性受害者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个颜色明显浅于周围皮肤的环状压痕,分明是个戒指的形状。

  叶潮生接过照片仔细看了两眼,又在剩下的照片里翻了一下,抽出另一张:“他妻子的戒指还在手上。凶手是专门拿走了苗季的戒指,恐怕不是单纯图财。”

  汪旭纳闷道:“这就怪了,他专门拿走了苗季的戒指,难道是苗季的戒指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难道是情杀?凶手和苗季的老婆有什么关系?”

  许月走过来,拿起照片看了几眼,随后否定了这个可能:“婚戒象征的往往不是爱情,而是家庭。”许月说着话下意识舔了舔嘴唇,他不喝水的毛病改不掉,最近天冷愈发严重。

  叶潮生盯着他的嘴唇看了两眼,一言不发地起身走进小办公室,拿着他自己的杯子出来接了一杯水,塞进许月手里,强硬不容拒绝地说:“喝。”

  “……谢谢。”许月手足无措地端着杯子喝了一口。

  叶潮生看着许月把杯子里的水喝完,才抬手看了眼表:“今天先这样吧。难得过个新年,都早点回家休息吧,明天还得来加班。”

  受害者的社会背景不明,女孩儿的来历不明,作案动机不明,他们暂时陷入了僵局,除了回家睡觉蹭个元旦的尾巴外,今天已经没什么能做的了。

  就在这时许月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先笑了起来,随后说了稍等便往门外走。叶潮生的目光追着他出了门,试图从他的背影上追溯到打来电话的人。他在许月的背影从门口消失后立刻放弃这个可笑的念头,摸出手机给叶母打了个电话,预约晚餐席位。

  叶母晚上不吃饭,今天叶父不在家吃晚饭,所以叶潮生回叶家如果想吃口热饭,是要打电话提前说一声的。他早上看了新闻,知道他爸晚上要出席海城商会的慈善晚宴,才专门挑了这么个时间回家看看。

  叶潮生出差以后把喂猫的事托到叶家的保姆手里。叶母跟着去了一回,不知怎么被月半讨好得五迷三道,先斩后奏地把月半带回了叶家养。他妈为了这个事还专门给他拍了个视频,在视频里充分地展示了她和月半之间的祖孙情深。叶潮生远在宛城县咬着后槽牙看完视频,心里嘀咕,合着当年叶芸生把这只活祖宗塞给他的时候哭诉爸妈不让养,全是骗他的?

  保姆张妈知道叶潮生要回来吃晚饭,特意准备了一大桌,做了四个热菜三个凉菜两道甜点和一例汤。叶母敷着面膜路过厨房,看见这阵仗,不由得感叹:“我养潮生可从来没这么耐心过,你可比我像他妈。”

  张妈是叶家用了多年的保姆,算是看着叶潮生和叶芸生两个人长大的,笑道:“少爷平时在外面吃不上什么好的,难得回家一趟,叫他吃得舒服点。”

  叶母一晒:“他就是个驴,记打不记吃。他老子几年前打他一顿,他到现在都躲着他爸。哼,爷俩都是属驴的,小心眼驴。”

  “妈,我要是个驴,你也讨不了好啊。”叶潮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倚在餐厅门口笑得露出八颗白牙。

  叶母一看叶潮生,忍不住就要念叨:“你也这么大的人了,你那工作我就不说了,你什么时候成个家?总不能总这么一个人胡乱浪着吧?”

  叶潮生说:“妈你这话就过分了,我这一天到晚忙工作,为人民服务,怎么就成胡乱浪了?李阿姨的儿子养了两个小明星,掐到了老太太家门口的事您没听说啊?”

  他不说这事还好,他一说叶母更来火:“怎么着,你想找小明星?你找,找几个我都能给你安排的好好的!我还巴不得你去找!”

  叶潮生一看他妈被他拱出火了,闭嘴了。

  张妈适时地喊了句“开饭了”,救了叶潮生。

  叶潮生心满意足地吃了一顿可口的饭菜,摸着肚子从餐厅溜达着出来。他去宛城县这些日子吃的都是外卖,又没锻炼,那点腹肌眼看就要被脂肪鹊占鸠巢。

  叶母在外面和张妈两个人给月半装行李。叶潮生凑过去一看,嚯,好家伙嘛,冻干罐头鸡胸片鸭脖子一应俱全,满满当当地塞了四个大箱子,还不算月半的窝和玩具。

  叶母见儿子凑过来,没好气道:“回去好好喂,不要给喂瘦了,你要是加班就打个电话回来,我们去替你喂。”

  叶潮生勉强把嘴里那句“这死胖子再这么吃下去是要得猫病”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你要喜欢,养到你这里算了,干嘛费这劲儿。”

  叶母瞪他一眼:“那你晚上回去了,房子里空落落地连个喘气的都没有,能行吗?怎么也是个活物,给你做个伴。”

  叶潮生没想到他妈已经降低要求至斯,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好半天才冒出句没头没尾的“行吧”。

  许月下班前接到的电话是秦海平打来的,说他在许月给张庆业做的谈话里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希望能和许月在他的咨询室见一面。

  秦海平的咨询室离市局倒不远,就在中心区的一座写字楼里。许月进去时碰上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小男孩从里面出来,那小男孩有几分眼熟,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是之前强迫乞讨案里唯一生还的一个受害者,你见过吧。”秦海平从办公室出来。

  许月这才想起来,那孩子就是小鱼。乞讨集团的案子目前还没完全结案,他之前在市局见过这个孩子和他的父母。

  秦海平把他请进办公室,倒了一杯茶放在许月面前:“自闭症、PTSD、焦虑症,你能想象得到的创伤问题都能在他身上找到。智力发育也有问题,一个孩子智力发育的黄金年龄——三岁到七岁,他完完全全地错过了。这个孩子是我师妹托到我这里来的,你应该认识吧?她也是市局刑侦队的。”

  秦海平的办公室很简单,墙上挂了几副随处可见的风景画,办公桌上非常整洁,只有一台电脑和一个笔筒,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台投影仪。

  “你师妹是……蒋欢?”许月问。

  “是她,”秦海平笑了笑,“年轻孩子什么都想救一救,殊不知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无可挽回的。”

  秦海平的话里似乎另有所指,许月却不愿多问,转而谈起正题。

  “我这两天仔细看了几遍你和张庆业谈话的录影,发现一点很有意思的事情。”秦海平站起来打开投影仪,拉下投影幕布。

  秦海平拿着遥控器一边快进画面,一边说道:“你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觉得很有趣。”快进的画面停下,张庆业消瘦的脸定格在幕布上。

  “黏眼睛的想法是怎么来的?”这是许月的声音。

  “就是那么来的,突然之间,想到的。”

  “为什么要黏住眼睛?”

  “为了让她们看见我。”

  “但是她们死了,死人是看不见的。”

  屏幕上一直低着头的男人顿了一下,随后抬头笑了起来,是对着摄像机,而不是对坐在他对面的人:“死人的眼睛会记录下他们最后看到的东西。你知道为什么要用有机胶水吗?”他阴恻恻的笑里有几分得意,“因为有机胶水会让角膜膨胀起来,‘嘭’——它会保存角膜的弹性和柔软,就像眼睛还活着那样。”

  对面的人没有接话,反而又像复读机一样再次问了一遍:“用胶水黏眼睛是谁的主意?”

  张庆业似乎被反复的相同的问题激怒了:“用胶水黏眼睛是我的主意!我——的——主——意。”

  秦海平按下暂停,张庆业扭曲的脸定格在投影屏幕上。他转过身看着许月:“你为什么要反复问他,用胶水黏眼睛是谁的主意?”

  “我总觉得他在隐藏什么,反复地问他同一个问题是想看他会不会露出破绽。”许月说,“他的第一个受害人太特别,特别到有些不合常理。”

  秦海平看起来很有兴趣,他从宽大的椅子上微微坐起:“怎么说?”

  “其它三个受害人的侧写都很固定,职业光鲜外貌出众的都市女性。而第一个受害人却不是,她没有固定职业,相貌也并不出众,我根据她生前留下的一些信息来推测,她甚至性格有些自卑。同时根据现场来看她的死是一场意外,并不是事先策划的。”许月端起秦海平倒给他的茶喝了一口,澄黄的茶汤香气浓郁颇为怡人,“那么这就是最矛盾的地方了。凶手意外杀人之后为什么不逃离现场,反而长时间地逗留?他为什么会事先带着一瓶有机胶水?再有如果齐红丽并不符合他的幻想,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受害人身上完成他的仪式?”

  秦海平靠在宽大的黑色真皮椅子上,似笑非笑:“他确实在撒谎,这也是我叫你来的主要目的。”

  秦海平按动遥控器,再次回放了许月问话的那一段视频——“用胶水黏眼睛是谁的主意?”“用胶水黏眼睛是我的主意!我——的——主——意。”

  “典型的强调重复。”秦海平再次回放,“他几乎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你的问题,说明他在撒谎。他说到这里时直视着你,说明他不仅在向你撒谎,他甚至在试图说服他自己。”

  许月看着画面上的张庆业:“所以,用胶水黏眼睛确实不是他自己的想法。”

  秦海平耸耸肩:“这我不能确定,他是在撒谎,但是这句话里有很多信息,到底哪一点是假的,这就不知道了。”

  许月的视线从幕布移到了秦海平的脸上:“秦教授研究过微表情?”

  秦海平笑了起来:“一点爱好而已。另外我研究了一下这个张庆业的背景。”他说着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

  许月起身接过来。这是一份很详尽的关于张庆业的背景调查。他看了几眼,讶异地抬起头:“这比警察做的都详细许多。”

  秦海平再次耸耸肩:“毕竟警察的责任是抓到凶手,而研究一个婴儿是怎么长成一个变态杀人犯的,”他指了指许月和自己,“这是你我的责任。”

  许月没说话,复又把视线投回那份张庆业的资料上:“他母亲是今年年初去世的,外加齐红丽令他失业,典型的压力源。”

  “这只是表面的因素。还有更深层的东西,”秦海平说,“他的父亲曾经是一个路霸,手里有好几条人命,后来被抓住判了死刑。”

  “路霸?”许月不解。

  秦海平解释道:“三十多年前海城运输业刚刚起步的时候,在运输路线附近有许多小型的犯罪团伙,专门抢劫货车司机,老百姓私下喊他们路霸。严|打以后枪毙一批坐牢一批,这种团伙基本就消失了。”

  “所以秦教授认为父亲的犯罪经历也对张庆业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影响?”

  秦海平点点头:“从当年的口供和庭审记录来看,他父亲是一个非常暴躁的人,放到今天来说,他父亲有情绪控制的问题。在和你的谈话里,张庆业也表现出了非常典型的自恋型人格障碍。这二者之间有非常深刻的联系。”

  许月打断了他:“自恋型人格障碍在连环杀手中很常见。许多普通人也有这方面的问题。”

  秦海平顿了顿,而后看着许月笑起来:“可是连环杀手在开始杀人之前,都是普通人。许多人之所以能够庸碌地过完一生而没有成为臭名昭著的杀人犯,不过是缺了一点机缘罢了。”

  许月轻轻地皱了下眉,对“庸碌”这个说法感到有些不适。

  秦海平看出了他脸上的不认同,不在意地摊了摊手:“生物学研究认为,当创伤达到了某个程度之后,会给人带来基因层面的改变,比如端粒变短,基因甲基化等等,从而进一步影响心理和生理的变化。方才出去的那个孩子,如果给他做进一步的脑部检查,我们也能会发现他的一些脑功能已经异于同年龄的孩子。”他随手拍了拍他桌上厚厚的专业书,“从某个角度来说,犯罪冲动是刻在基因里的东西。你是个好人还是变态,都是早就被注定的。”

  许月听完这番话,面无表情地客套:“秦教授的理论很精彩,非常受教。”

  秦海平对他语气中的不赞同不以为意:“许老师也是研究这方面的,看过的老子混蛋儿子变态的案例应该比我更多。其实我反而认为,如果这些‘不一样’的人能提前认识到自己的不同,这反而是一件好事。你说呢?”

  许月没有接秦海平的话。他兜里手机恰好在此时响了一声,是叶潮生发来的信息,问他在哪吃饭没有。不等他退出短信界面,叶潮生又发来一条信息,说他在许月宿舍楼下。

  许月没有回叶潮生的信息,他捏着手机站起来向秦海平告辞。秦海平倒是没有留他,只是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待许月走后,秦海平锁好门,从笔筒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玩意儿。他拿着这个小玩意儿走到投影仪前摆弄了一番,而后起身按动遥控器,幕布上出现了新的画面。

  墙角的音响里缓缓播放着青年男子温和的声音:“……很常见,许多普通人也有这方面……”

  这赫然是许月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玩偶之家 四

  许月从写字楼出来时,看到小鱼和他的父母站在路边的公交车站。这家人应该在这里站了许久,孩子的小脸冻得发红。男人阴着脸,女人倔强地扭过头盯着公交车站台的线路图。瘦弱的小男孩站在两个大人后面,眼神空洞呆滞,对陌生父母间的争执恍若未闻。

  新年第一天的傍晚,赤金的夕阳冷淡地注视着人间。

  许月站在路边等他叫的网约车,那边一家三口说话的声音便不远不近地传进了他耳里。

  “人都说了这孩子治不好,你非要留在这干什么?在这住一晚就是一百五十块,家里上上下下还都等着,我们哪有那么多钱白白往水里扔?”

  女人细声的哽咽随着风飘来飘去:“小鱼才这么小就这样了,长大以后可怎么办?哪家闺女愿意嫁给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傻子?”

  男人不说话,隔了好一会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瓮声瓮气道:“总是有办法,攒攒钱实在不行买一个。”女人低头沉默着,竟没有反驳。

  许月站在离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的手机铃声恰好在此时响起,敲碎了这街道上片刻的宁静。车站里的男女未曾预料到身后有人,同时转头防备地看着他。许月对上他们惊惶又敌意的目光,丢下一个轻蔑的笑,折身往旁边走了几步接起电话。

  “许月你知不知道不回信息是会让人担心的?”叶潮生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劈头盖脸地问过来,少有的连名带姓地喊他。

  张妈包了一盒虾饺给叶潮生带回去当夜宵,用的是叶家农场自己养的黑猪和前一天空运过来的整个的南极鳌虾。叶潮生估摸着这个点许月多半还没吃,就算吃了恐怕吃的也是海公大那破食堂,于是千里迢迢地送饭过来,不料却扑了个空。

  许月问清原委,不好意思地同他道歉:“我还在中心区这边。”

  叶潮生没好气:“你回去市局等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许月叫的车终于来了。司机一听他要改目的地,脸上不大高兴,但他迟到理亏在线,还是不痛快地答应了。

  他坐进车里时,那一家三口仍在公交车站台上站着。哪怕找回一个失去的孩子,于扭转人生不幸也毫无助益。许月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疤,想起秦海平说的话。他满怀恶意地想着,救回来有什么用,不过是二十年以后又要再多一个可怜人。

  市局值班室里的小警察见许月去而复返,随口寒暄:“许老师,来加班啊?”许月冲他笑笑没说话,拾步上楼。

  办公室锁着门,许月站在楼道里等叶潮生来。这个情景莫名有些熟悉,两个人做贼似地在办公室里碰面,只为送一口吃的来,就像他上学的时候那些背着老师偷偷谈恋爱的同学。熄灯之后男生从宿舍楼阳台翻出来,穿过半个校园攀上女生宿舍楼二楼的平台。女生早就等在那里了,宛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夜会。

  这个活动在他们那个私立学校里一度很流行。高压管理的校园,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偷”这个字眼像一味催化剂,怂恿着人去做一些匪夷所思又理所当然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某个男生被路过的巡查老师抓住,惊慌之下失手摔下楼身亡,这种密会活动才戛然而止。

  当时他对这种幼稚又危险的行为很不屑,却没想到时隔十几年之后,他也走上了这根钢丝。叶潮生之于他,如同火之于飞蛾。他蒙受那一点光热的感召,又畏惧火焰炽烈,只能愚蠢地扇着翅膀来来回回地在周围打转。

  许月突然意识到,打叶潮生出差回来以后对方就再也没有追问过以前的事,态度也不再动辄阴阳怪气,甚至元旦前一天晚上还把他带回家安顿。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昏暗的楼道里,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让他有些心惊的猜测:叶潮生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他条分缕析地分析着这个可能性。许之尧的事情并不难查。叶潮生只要有心去查一下他的户籍资料,立刻就会知道他父亲姓甚名谁。他真正不想吐口的是许之尧被捕后的那些事情。许月没有在公安系统正式工作过的经验,对他们的保密系统不完全了解。他只知道方嘉容的案子保密级别很高,但叶潮生如今好歹也是个队长,他手里的权限到底能查到多少其实许月并不真的清楚。整件事情在这个要命的节点上走向意外,他答应郑局长的时候并不知道叶潮生已经坐到队长这个位置了。

  这个意外多少有点令人心慌,因为他太了解叶潮生那副玩世不恭的皮囊下隐藏着的嫉恶如仇。旁人眼里叶潮生上能拍领导马屁,下能容下属闹腾。但从不妨碍他坚持他的原则,否则他一早便回家继承家业了。

  许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颗柔软又坚强的器官正在鼓燥着。他无法抑制地陷入一个荒谬而又甜美的幻想,一个从意外里生出的幻想——在知道他手上沾过一条人命后的叶潮生依然愿意接纳他的这样荒唐的幻想。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一一亮了起来。叶潮生左手拎着一个猫笼子,右手拿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盒子,在几步远的地方皱眉看着他:“你坐地上干什么,不怕着凉啊?”

  “门锁了,没钥匙。”许月面色如常地站起来。

  叶潮生走过来掏钥匙开门。

  许月舔舔唇角,没话找话:“你怎么这会找我?有事吗?”

  叶潮生拉开门,弯身拎起笼子:“今天回了趟家,顺便给你带了点吃的,谁知道你不在宿舍里。”他进门,把手里的饭盒递到许月手里:“家里包的虾饺。”随后又很多余地问了一句,“你吃了吗?”

  许月摇摇头,打开饭盒。饭盒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八个水晶虾饺,肉香四溢。

  叶潮生从蒋欢抽屉里找出来一双一次性筷子递过去:“你一下班就跑得不见人影,到这会了连饭都没吃,谁那不讲究啊,连顿饭都不留。”

  这话里除了酸还是酸。

  许月看了他一眼,复又低头:“我是去和海公大心理系的一个教授谈项目的事,就是之前说过的和心理系一起做的那个项目。”

  叶潮生面无表情:“哦,你没跟我说过。”

  许月一滞,这才想起来:“那会你出差了,小汪他们知道。”

  叶潮生的手机响了,是法医科打过来的。法医在电话那边告诉他,最早死亡的是苗季家那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女孩儿,推断死于六天前,随后遇害的是苗季家17岁的男孩,接下来是苗季的妻子和他本人。

  “所以,凶手作案的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星期?”叶潮生问。

  张法医:“目前来看是这样的。其它的还要看痕检那边的结果。还有,你们让做的亲子鉴定结果也有了,这个小女孩和其它三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21个位点里只有一个和成年女性死者相同,基本可以完全排除血缘关系了。”

  叶潮生挂了电话,洛阳又打进来,说他要的监控视频已经调出来的,问他要看哪一段,具体找什么人。叶潮生没有多说,只叫他明天把监控拿过来。

  他挂了电话,许月抬头问:“监控视频有什么线索吗?”

  叶潮生没说话,低头看着他,视线相接,有一种说不出的审视意味。

  许月被他盯得有些发慌:“我脸上有东西吗?”

  叶潮生这才移开视线,口气平淡:“有没有线索得看了才知道。”

  当时提起案发小区时许月脸色骤变,叶潮生看得很清楚。他愿意承认他心里对许月还有那点藕断丝连的意思,但这点意思不会也不足以妨碍他作为一个警察的判断。

  许月洗完饭盒回来,叶潮生索性走到他对面的桌子前坐下,开门见山:“你最近去过沣田路梅苑小区吗?”

  许月手上擦饭盒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我去过。”

  “你去那里干什么?”

  许月沉默了一瞬:“叶队长是怀疑我吗?四个死者死亡时间各不相同,而我只去过那里一次,前后呆了不到两个小时。我没有作案嫌疑。”

  叶潮生看着他,放软了语气:“如果你和受害者一家认识,按照原则这个案子就不能让你参与……”

  “我不认识他们。”许月打断他,眼神有些冷,“你知道许之尧的事了,对吧?”

  叶潮生被许月一记反手扣杀打了个措手不及,反而泛起一阵莫名心虚。不等他说话,许月自己接过话头继续说了下去:“许之尧最后一个受害者的家属,是一对失独老人,晚年得女,女儿外出约会晚归,在回家路上被奸|杀了。”

  他低头继续擦着手里的饭盒,神态专注:“两个老人家后来一起病倒了。一个得了中风留下后遗症,左腿不好,另一个承受不住打击干脆精神失常了。我看过媒体的报道后几经周折找到了他们。”

  饭盒上的水被细长的手指用纸巾拂净,许月把饭盒装好,端正地摆在桌子上:“我打着居委会的名义给他们送过一次钱。第二次去的时候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份,就说什么都不肯再见我了。之后大约是去年年底吧,一个亲戚看老两口实在可怜,就把他们接到了海城照顾。不久前我托人打听到了他们家的新地址,就在沣田路上梅苑北区,所以趁着元旦放假前去了一趟。就是这样。中午一点我从梅苑北区的大门进去的,大约一个半小时以后从同一个门里出来。就是这样。”

  叶潮生听着这番语气平静的描述,自己脑补出了一场替父赎罪的狗血大戏。他心里一时间酸的要命,一时间又隐隐发疼,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到许月身边,想伸手又瑟缩着收了回去。

  许月抬头看他一眼,不由笑起来:“你不用可怜我,我也并不可怜。和许多人比起来我已经足够幸运了。许之尧虽然是个疯子,但他从没动过我一根手指……”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个带着皂荚香气的怀抱紧紧拥住了。

  叶潮生体温偏低,他的手总是凉的,此刻这双手绕过许月的肩膀按在他脑后,用轻柔又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带进自己怀里:“你不可怜,是我可怜,好不好?”

  他的声音低沉,仔细听去,还带着一两分赌气的意思。

  许月被闷在他怀里,轻轻挣扎了一下:“这是办公室。”

  叶潮生的手反而扣得更紧。他想这样做已经想了很久,从他知道许之尧的身份起,到他躺在宛城县招待所里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夜不能寐,到他常常不能自控地去搜索阅读那些关于许之尧和他的家庭的文字。他有无数次想冲到许月面前抱住他,不说什么特别的话,只要抱住他,把这个人抱在自己怀里就可以了。

  他胸口涌动的,大概就是雄性动物的骨血里名为保护欲的东西。

  他不想再去分辨对许月的那一“丝”藕断丝连到底是出于意难平还是不甘心。如果要爱一个人,为什么非得搞得那么清楚分辨得那么明白,每一丝每一缕感情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就像推导一个数学公式那样?

  这个想法像一阵猛烈的穿堂风,浩浩荡荡地吹进名为心房的房间,呼啸着灌满角落,吹走了他最后一丝犹豫。

  叶潮生松开了手。不等许月推开他,他弯下腰,捧住许月的脸,仔细地看着对方:“你知道你忘了一件事吗?”

  许月的眼睛轮廓圆润,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好像什么都能从里面看到,又好像什么都看不到。

  叶潮生的鼻息离许月太近,许月被这点带着烟味的温热弄得心慌意乱,他听见他的声音在发抖:“什么事?”

  “你忘了跟我说分手,所以我们没有分手过。你记得吗?”

  最后一个字被淹没在了唇齿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了!想给小天使们发个红包,留评会掉落红包!祝大家新年快乐!

  ☆、玩偶之家 五

  叶潮生的动作轻柔得像捧着绝世珍贵的羽衣。他拇指上的茧轻轻地擦过许月的下巴,抚上男人耳后那一片敏感又温热的皮肤,反复摩擦着。唇贴上唇的瞬间,他甚至听见了对方隐约抽气的声音。

  真不禁撩,叶潮生心想。他像玩弄着猎物的猫,并不急着攻城略地,只轻轻舔着对方干得有些起皮的唇,直到猎物被麻痹得松懈下来,他才不疾不徐地加深了这个吻。

  许月此刻温顺得不像话。他轻轻的喘息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如同投下一枚炮弹,轰地炸响一池春水。叶潮生倏地顿住,而后慢慢地从许月的唇上退开,埋首在他脖颈间,难耐地深深呼吸,试图按住脑子里的那点遐思。

  叶潮生自认不是个禁|欲的人,这些年来的禁|欲纯属老天不开眼,欠他的。

  许月刚走那一年他是没有心情,而后紧接着毕业参加工作,和家里闹得人仰马翻。再后来进了海城市局,头两年都泡在基层派出所里,日日应付那些鸡零狗碎家长里短的破事,每天回家累得倒头就睡,连自己动手解决的精力都没有。好容易基层锻炼结束回到刑侦队,还没等他缓过劲来,刑侦队又出事了,他被赶鸭子上架地当了个鬼队长。

  他几乎没有时间没有经历也没有机会能有个放纵一下的场合或对象。可他毕竟是个身体健康正值壮年的男人,眼下怀里抱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听着对方被自己揉弄出来的那点暧昧的动静,这股子血脉喷张差点没把他自己烧出个洞来。

  他突然有种预感,他这点自制大概顶不住太久了。

  他在许月脖窝里埋了许久,动也不动。许月约莫也猜到了原因,僵硬地任由着他的鼻息拍打在自己敏感的脖侧,激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叶潮生在脑子给自己播放各种凶案现场的幻灯片,终于等到那点乱七八糟的想法消退了些,才慢慢从许月脖子窝里抬起头。

  “咳,叶队……”

  在办公室里行不轨的两人齐齐回头,洛阳手足无措地站在办公室门口。

  许月触电般一把把叶潮生推开,脸红得快滴出血了。

  叶队长干咳两声站起来,人五人六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领:“小洛啊,这么晚还来局里啊。刚那什么,你许老师脖子疼,叫我给他看看。”

  钢铁直男洛阳看了许月几眼,竟然真的从许月的大红脸里看出了几分脖子疼,情真意切地关心:“许老师落枕了?那什么,要不我去给你买个膏药贴贴吧?”

  叶潮生走过去拍拍洛阳的肩,面不改色地忽悠:“没事,已经好了,按两下就行了。那什么,我去洗个手。”说完就跑了。

  办公室里只剩许月和洛阳大眼瞪小眼。

  洛阳没话找话:“许老师和叶队怎么这么晚了还在,是有什么线索,所以把叶队叫回来了吗?”

  许月只想遮掩他俩在办公室偷情的事实,含混不清地敷衍:“好像是,法医那边刚才找他。”

  洛阳“噢”了一声。

  “小洛,”许月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如果你的女朋友骗了你,在什么情况下你会原谅她?”

  洛阳一个糙汉约莫这辈子没想过这么纠结的问题,他挠挠头:“只要别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和国家……”

  许月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这个问题真的为难到单纯直男了。

  洛阳不好意思:“许老师你别笑,我真是这么想的。许老师是跟女朋友吵架了吗?”

  叶潮生洗了手回来,走到墙边就听见里面人的对话。他放轻了脚步,想听听许月要说什么。

  “也不算是吧,”许月的声音隔墙传来,有些模糊,“就是他这个人挺单纯的,我怕有些事情有一天他知道了会接受不了。”

  叶潮生站在门外越听越不对劲,女朋友?单纯?谁?

  洛阳在里面语气认真地说:“我觉得许老师是个好人,就算有什么事不得已瞒着对方,对方也会谅解的。其实许老师上次跟我说两个人之间就算不能共进,至少还可以共退,实在不行就一起散伙。我回去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许老师其实可以考虑跟那女孩儿说一说,对方也许没有那么脆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