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叶潮生原本的计划是吃火锅,没想到火锅店门口大排长龙,等候区人头攒动。引导台的服务员抱歉地告诉他至少还要再等两个小时,叶潮生看眼表索性拉着许月直奔楼下超市,还不忘自吹自擂:“看哥今天给你露一手。”
许月别过头,压下唇边的一点笑,说了声好。
两个人在超市买了满满一车,主要是叶潮生塞进车里各类生活用品,拖鞋,牙刷,毛巾,拖鞋,泡脚盆。叶潮生日常爱好之一是泡脚,他硬给许月买了一个,说以后两个人在家看着电视一起泡脚,多么浪漫。
神他妈一起泡脚的浪漫。
月半最近这些日子已经相当习惯叶潮生的早出晚归,以往叶潮生回家的时间多半都在它吃过第一顿夜宵之后,没想到今天晚饭还没吃,铲屎的就开门回家了。
月半懒洋洋地从猫爬架上,爱答不理地往门边探了一眼,突然听到一阵不一样的脚步声,它警惕地抖抖耳朵,甩着尾巴轻巧地从猫爬架上跳下来,迟疑着往门口探了两步。待它看清来人,毛茸茸的尾巴立刻竖得又高又直。“咪”地叫了一声,直直往门边走过去,略过正牌铲屎官叶潮生,先围着许月转了一圈,接着便死命地往他身上拱,一边拱还一边打着小呼噜。
许月一时间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动。那猫更是顺杆爬,恨不得把一只毛茸茸地脑袋塞进人家裤管里。
叶潮生捏着胖猫的后脖子把它拎开,“嘿”了一声奇道:“这死猫除了要吃以外从来不找我,见了你倒是跟亲爹似的。”他说着从购物袋里摸索出一双拖鞋,体贴地拆了包装递到许月脚边,“先把鞋换了再玩猫。”
他把一人一猫安顿在餐厅:“我这没客厅没沙发,回头周末去逛逛,你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
不等许月张口说不,叶潮生拎起购物袋:“我先做饭,你跟猫玩吧。”
烦人的铲屎官终于走了,月半重新抖抖毛,毫不见外地跳到许月脚边,亲昵地打转。
上次许月在叶潮生家睡醒后,压根不敢久留,像这房里有怪物吃人似的,给叶潮生打过电话就匆匆走了。
叶潮生这套房子的装修和他本人的糙汉风格明显相去甚远,墙角的半人高的干插花花瓶和阳台缀着精致勾花的窗帘透出一丝上了年纪的女性的审美气息。
叶潮生怕许月在外面等得没意思,隔一会就从厨房里拿出点东西来投喂。许月哭笑不得,引得月半一直在餐桌附近打转。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他终于端着两碗面出来。现卖的卤牛肉切成薄片,白萝卜切片煮到透明,几根鲜绿的青菜,清亮的汤里卧着银丝细面,上面还撒了把葱花。
两个人吃完饭,叶潮生要收拾,许月主动接过碗:“我去洗吧,你做饭,我洗碗。”
叶潮生不要脸地从这句话里咂摸出了一点“你耕田来我织布”的味道,喜笑颜开地把人送进厨房,把手套洗碗布和洗洁精送到许月手边,然后靠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看许月洗完的背影。
月半甩着尾巴从门口经过,铲屎的笑得太猥琐,没眼看。
“哎,回头买个洗碗机吧。”叶队长开始兴致勃勃地计划同居生活。
许月背对着他,声音里满是笑意:“我们两个人吃饭就这么几个碗,用不着洗碗机。”
“我们两个人”这五个字极大地取悦了叶潮生。他原本有些隐隐的担心,毕竟许月嗯的那一声是在一种意乱情迷的氛围下,难保人清醒了不会反悔。这五个字像是定心丸,把他那颗悬着的心一把按进了肚子里。
六年不见又怎么样,至少人现在踏踏实实地在他身边。许月在过去六年里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叶潮生此刻已经完全不关心也不在意了。
第二天早上叶潮生迟了两分钟进办公室,一进门便此地无银三百两:“早上高架也太堵了,差点就想把车扔桥上下来走路了。”
办公室里有人敏感地听出不对:“叶队家不就在旁边小区吗?”
叶潮生状似无意地随口解释:“早上送人绕了个路。”
“叶队一大早送谁啊?昨晚上有情况啊?”唐小池多嘴起哄。
叶潮生欲盖弥彰地笑了一下,没有解释的打算。
蒋欢抬起头往叶潮生脸上看去,果然发现这人满面春光。回想起自己听过的那一耳朵墙角,蒋欢对这种暗戳戳撒狗粮的行为很是看不上眼,翻了个白眼继续忙自己手上的工作。
办公室里这点轻松的气氛很快被打破了。
经过对比鉴定,法医认为昨天下午送到市局信箱的照片和苗家的无名小女孩确定是同一人。
“照片是昨天下班前门口值班室的警察在举报箱里发现的。”汪旭说,“被放在一个普通的牛皮信封里,信封上印了“苗”字。发现人联想到咱们这个案子,就立刻把照片送过来了。痕检那边拿去看了一下,信封和照片上很干净,没留下任何指纹。”
叶潮生:“市局门口的监控查了吗?”
汪旭表情有些为难:“查是查了,不过举报箱那个位置是个死角,所以……”
叶潮生皱了下眉:“局里监控安的什么玩意儿,还留个死角?”
蒋欢抬头,语气凝重:“前年路队他们那个事儿之后,摄像头就从那个位置挪开了,防止举报人被打击报复。”
唐小池:“路队是谁啊?”
唐小池和汪旭都是叶潮生走马上任以后才被调来的市局,不清楚蒋欢在说什么,面面相觑。
办公室里一时没人说话。唐小池意识到自己好像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正想打个哈哈晃过去,叶潮生突然开口给他解释:“路队,就是以前刑侦队队长,现在在坐牢那个。” 他转头点点汪旭,“把照片传过来都看看吧。”
一张有些发旧的照片被投在了宽幅的投影幕布上,照片右下角的时间已经不甚清晰,隐约能看出“24/12”的字样。照片正中央是六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女孩,年龄看起来都不大,约莫是八九岁的样子。六个小孩都扎着马尾辫,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衣服。脸上的表情木然,像六个被人放在那里的小木偶。小女孩身后的背景大概是一个建筑物的大门,红色的大门连着左右两边的白色围墙,再往远处是一高一矮的两幢楼。因为拍照人蹲得低,大门被挡住大半,只能看到最上面露出一个“户”字。
叶潮生掏出手机,在搜索引擎里输入“饶城启明福利院”。搜索结果中的照片,红门白墙两栋楼——正是启明福利院!
☆、玩偶之家 九
人类的大脑经过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数据输入,模型培养和反复调试后,会上线名为“直觉”的功能——一种大脑根据身体已有的经验在理性思考之前作出预判的功能。
连叶潮生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看到照片的刹那,他会联想到启明福利院。也许是他对受害人苗季的不信任已经扩大到了他本人的一切行为和有关的人事上,也许是刑警做久以后对一切失格下意识的警惕。
不止是他,坐在旁边的老马,马副队,也嗅出了一丝异乎寻常的端倪:“你们查查那个启明福利院和背景里这个建筑……”
“就是启明福利院。”叶潮生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马勤接过来仔细看了几眼,脸上是少有的凝重:“我们很有必要亲自去一趟饶城。这个线索实在事关重大。”
蒋欢主动要求跟着去,叶潮生同意了。
散会以后,汪旭把苗语的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拿了过来,东西放下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有话直说吧。”叶潮生抬眼看他。
汪旭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叶队,我昨晚上琢磨了一下,要想查方利的账,不是非得走经侦那边才行。”
叶潮生:“那你有什么办法?”
“按照相关规定,他们福利院接受的捐赠以及他们的经费收支应该都是公开,我们可以查一查他们账目的去向,这点东西根本不需要经侦那边出面,相关的资料应该在网上都有公示。”汪旭顿了顿,又说,“可能是我草木皆兵了,我总觉得这个福利院和苗季之间的关系不是单纯的捐赠与被捐赠的关系,但究竟哪里不对劲也说不上来。查账可能手段原始了些,但是钱的问题总是最容易出问题的部分。”
他生怕自己的话不够有说服力,紧跟着又补了一句:“这是许老师说的。”
叶潮生挑挑眉:“你许老师教了你挺多东西啊?”
汪旭笑得有些羞涩,语气里颇有几分孺慕之情:“我问题多,许老师挺耐心的,每次都给我解释。”
果然许月这个人,就是容易招惹这种年轻的纯情小男生。叶潮生忍不住腹诽。他同意了汪旭的想法,把人打发走后,摸出手机给许月发了个信息,日常撩骚:许老师,约吗?
许月很快回了信息,发来一个简洁的,没有任何感情的问号。
叶潮生立刻把电话打过去:“没上课啊?”
电话那头许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闷的:“划完重点就下课了,学生说要自己复习比较有效率。”
这大宝贝语气里好像还带着一点被学生抛弃的委屈,听得叶潮生直想笑:“苗语那个心理医生联系上了,一块去见见吧。”
苗语的心理医生叫徐静萍,诊所开在了海城市中心区商圈的一座写字楼里。
“这医生把诊所开到这看来挺能赚的,”叶潮生打量着装修豪华的电梯内厢,“这块日租金每平米都得十几块了吧。”
“看起来苗季挺舍得给他儿子花钱的。”许月随口应他。这个地址有些眼熟,他掏出手机翻出秦海平咨询室的地址,果然也在这座写字楼里。
徐静萍的诊所占了 A 座17楼小半边走廊,一扇玻璃门隔开里外,门外设了一个小小的前台。前台助理听说是警察,狐疑地检查证件,还对着光看了看防伪线。
“你们这经常有警察来吗?”叶潮生见状问道。
助理把证件还回去,随口说道:“听说以前有假警察来过,不过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那会我还没在这上班。你们稍等一下,我进去喊一下徐医生。”
助理推门进去,叶潮生四处走动着,打量了一番:“你说这种心理咨询室有用吗?”
“不好说。不过苗季应该是真的非常不想让人知道他儿子有问题。”许月似乎对周围没什么兴趣,安静地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出入位于写字楼的心理诊所,和在医院的精神科被人撞见,这里头的区别天差地别。苗季是做销售的,熟人很多。只要有一个人在医院精神科撞见他,那全世界都要知道他儿子有精神病。他苦心经营的幸福家庭形象恐怕就要破产了。”
叶潮生有几分诧异地看了许月一眼:“虽然说苗季一家行为处事确实迷得很,不过你好像格外笃定他们家的内部关系有问题?”
许月迎上他的目光:“假如你是唐兰,因为丈夫的原因导致你身败名裂,事业前途尽毁,你会有什么想法?”
叶潮生摸了摸下巴没说话。
“我一直在想这家人为什么没有呼救,”许月淡声道,“没有捆绑的痕迹,口唇处没有粘性物质残留,口腔内也没有损伤,说明受害者自始至终都是可以说话的。不论是凶手是五个人还是十个人,哪怕是一百个人,只要不是进门就杀人,按照人的本能受害者的第一反应就是呼救。从第一个孩子遇害到唐兰自己遇害,这三天时间里,唐兰和苗季都没有过呼救过,邻居完全没有察觉到异样。难道他们真的只是单纯的害怕到无法求救吗?”
叶潮生迟疑了半秒:“如果凶手制住唐兰或苗季中的其中一个人来威胁另一个人,那么一家人都不敢呼救,也是有可能的。”
“也许吧,”许月对自己的想法似乎并不极力维护,“现在阶段一切都停留在猜测。不过如果我是唐兰……”
前台从玻璃门出来,打断了他的话:“徐医生现在可以见你们,从这里进去左手第二个门。”
诊所内部装潢用的都是安抚色,淡蓝色的天花板,浅粉色的墙壁。推开左手第二扇门,一个穿着运动装的短发女人从办公桌后迎出来,请他们两人坐下,微笑着道:“两位警官坐,我二十分钟后有一个客户,时间不多,我就开门见山了。苗语确实是我的客户,在我这里做过六个月的咨询服务。就我个人来看,效果并不理想,如果你们需要相关的就诊资料,我可以提供。”
“那说说他的情况吧。”叶潮生说。
“这么说吧,这个客户一开始我是不愿意接诊的。因为在我看来他的情况已经严重到了需要药物治疗的地步。”徐静萍长得不算出众,但整个人散发着独特的气场,说起话不疾不徐,声调缓和舒适,她冲对面的两人摊了下手,“但很可惜,他父亲对心理精神疾病有非常强烈的误解,并不愿意去医院精神科就诊。”
叶潮生:“所以苗语到底有什么问题?”
“躁郁症和抑郁症交替发作,又叫做双相障碍。”徐静萍说,“这个孩子的交流意愿很差,同时伴有强烈的罪恶感,和精神运动性激越的倾向。在我接触过的案例里算是比较严重的,这种情况不吃药,仅仅依靠心理干预很难有效。所以六个月以后,我再次建议他父亲带他去看精神科医生,他父亲拒绝了。出于多方面的考虑,我停止了咨询服务。”
“你见过他母亲吗?”叶潮生问。
徐静萍微笑着摇摇头:“没有见过。苗语在咨询中非常抗拒谈起他的家人。他和我说的比较多的……请稍等,我查一下。”
徐静萍站起来走到办公桌的电脑前敲了几下,浏览着什么东西:“他和我说的比较多的,是他在学校的生活,和一个小孩。”
“小孩?”
“对,他有时会提起一个叫小黄的小女孩儿。我猜应该是他的邻居或者亲戚一类的关系,听起来关系很亲近。”徐静萍说道,“但他戒心很重,每当我问及小孩的具体身份时,他就不再说了。”
叶潮生和许月对视了一眼,“徐医生保留了谈话记录?”
徐静萍笑着解释:“和客户的谈话是我研究资料的一部分,谈话期间的录音过后都会转成文字版储存起来,当然是经过客户授权同意的。如果你们需要,这些都可以提供。”
前台在外面敲门,说预约的客户已经来了。徐静萍站起来,面带歉意的微笑:“真抱歉,我不能让客户等,今天只能到这了。如果你们还有问题,我们随时可以再约时间。”
两人从徐静萍的诊室出来,和一个带着黑色口罩的高瘦男人擦肩而过。前台已经准备好了苗语的全部咨询资料,悉数交给他们。
“我总感觉徐静萍好像事先知道我们要来。”叶潮生站在下行的电梯里,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和一个U 盘,“咱们进去这么会功夫,她那个前台助理就把资料都准备出来了。”
许月想了一下:“可能是看新闻了吧。你们向社会征集线索也有几天了,她知道也不奇怪。”
电梯停在地下停车场,两个人从电梯里出来往车里走。
“许老师?”
突然有人从后面喊了一声,许月抬头循着声源看去,原来是秦海平,他站在一辆灰色宝马旁边朝这边招手。
许月和叶潮生说了一声,便朝秦海平走了过去。
叶潮生站在原地,远远地打量着那边的男人。对方半长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起,一身西装笔挺,像是刚从什么交际场里走出来。他想起来这个人,就是那个和许月一起做项目的,海公大心理系的副教授。
对方似乎感觉到了他打量的目光,朝这边点点头,勾唇笑了笑。
好像是在挑衅。
叶潮生眯了下眼,也冲对方点点头,转身上了自己的车。
☆、玩偶之家 十
许月站在秦海平对面,没有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来往。他原本只是出于礼貌过来打个招呼,却被秦海平抓着说起项目的事。
许月听了一会,觉得此时实在不是谈事的时候,不得不出言打断:“秦教授,不好意思,这个问题我们在邮件里继续谈吧。那边还有人在等我,我有点赶时间,抱歉。”
“行,那我们邮件说。”秦海平朝许月身后张望了一下,继而说道,“刚才那位是叶队长吧,你们来查案子的?”
正在侦办的案子都有保密要求,秦海平问得太唐突。许月避而不答:“是来见个人。”
他和秦海平告别,走回车上。打开车门,叶潮生正在打电话,他放缓了动作,轻轻关上门。
“……确认了这就是全部了是吗?”叶潮生的脸色非常难看,“我现在回局里,回去细说。”
他挂了电话,转头看着刚上车的许月,眼神里说不出冷厉。
许月被他看得忽然有些心慌:“怎么了?”
“痕检那边从苗季家里带走的衣服上又采集到了来自三个人的毛发和体|液,都是男性。DNA 检测已经做完了,他们正在和数据库里的比对。”叶潮生打着方向盘驶出停车场。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带着显而易见的恼怒爆了句粗口,“苗季这家人到底他妈的搞什么鬼。”
许月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轻轻地搓了下发凉的指尖:“……多一条线索也算是好事,虽然……”他舔了下嘴唇,没有把话说完。
虽然这条线索,听起来是那么令人心惊胆战。
叶潮生憋着气,一路把车开得飞快。他大步跨进办公室时,差点和匆匆往外走的唐小池装个满怀。
“叶队,你回来得正好,对比出结果了。是经侦现在手上一个案子的嫌疑人。”唐小池拉着转头往小办公室里走,“另外,我们还查了苗季的消费记录,他在大观山一个度假村定了三间大床房,24号到29号,用的都是他自己的名字。”
叶潮生:“大床房?”
唐小池确定地说:“是的,但是没有查到他相关行程的购票信息。这会刚好是滑雪季又是节假日,往大观山去的路线非常热门,他不会是想现场买票吧?”
“他定的酒店叫什么?”
唐小池想了一下:“是叫……芸海度假村。”
叶潮生正要坐下,闻言动作一顿,扶着办公椅看向唐小池:“芸海度假村?”
“是啊。这个度假村有什么问题吗?”唐小池奇怪地看着叶潮生。
叶潮生摇摇头:“没事。”
叶家是海城酒店业的翘楚,大观山的芸海度假村,和白沙滩的潮海度假村,分别是以他和芸生的名字命名的。
办公室电话响了,是经侦队打过来的。
电话那边非常吵,女人哭天喊地的声音几乎要从电话那头冲过来。
经侦比他们刑侦队忙多了,几乎全年无休,永远都有嫌疑人和受害者进进出出。
去年年底经侦队查了一个偷税漏税兼违规经营的大案,连新年都没过好。其中一个涉案人雷洪,正是和叶潮生他们的物证上检出的DNA 完全匹配的那个人。
“这个雷洪是一个名叫全安医疗器械公司的老总,他们公司表面上的主营产品是一些普通的耗材,实际上是在偷卖一种国家已经明令禁止的医疗器械给私立医院……嘶,叶队你稍等一下。”经侦的同事搁下话筒,出去呵斥了一句,那边吵闹的声音终于弱了下来。
同事回来了,拿起话筒继续说:“有几个患者上当受骗后举报到工商局和卫生局,我们这才立了案。这个案子牵涉到了整个流通环节,从最上游的制造商到最下游的医院,为了这个案子已经忙了两个月了。怎么他在你们那边也挂上号了?”
叶潮生:“他跟我们这边一个命案受害者有点牵扯,得问一问。”
经侦那边很痛快:“行,手续你叫人来办就行。”
叶潮生挂了电话,捏了捏额角,对唐小池说:“赶紧去办手续,今天就去看守所。”
许月看唐小池出来了,才敲门进去。叶潮生见到他,脸色缓和了些,问:“怎么了?”
“我来拿苗语的咨询记录。”许月说。
他们俩昨天一起过的夜。叶潮生只在睡前拉着他亲了一会,亲到两个人都气息不稳就停了,然后抱着被子去睡了楼下书房。
许月没睡好,因为叶潮生家太安静了。他躺在床上直到到快天亮才睡了一会。他这几年里养出了许多怪癖,比如睡觉的时候要开着灯有一点动静。纯音乐或是朗诵读书都不行,最好是带一点烟火气的,热热闹闹的动静,比如电视里的广告那种。
他在海公大宿舍里时都是整夜开着电视的购物频道睡觉。海公大的教室宿舍不大,只有一室一厅,客厅那边开着电视,声音刚好能传进狭小的卧室里,勉强能让他睡着。
叶潮生家是跃层,二楼主卧和楼梯是打通的。月半天亮前摸上了许月的床,蹲在他手边。蓬松又温热的毛皮贴着他的小臂,呼噜噜地开始打呼。许月就着这点小猫打呼噜的声音,黑暗中他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放松下来。
叶潮生看见了许月眼底的一团青,以为他是学校工作忙累的,冲他伸出手:“过来一下。”
“怎么了?我要赶紧去把这些资料看了。”许月嘴上这么说着,身体还是自发自动地走向办公桌后的男人,顺从地拉住对方的手。
叶潮生拉着他的手,认真地亲了一下,带着柑橘味的香气扑面而来。
“你还专门回宿舍喷了点香水?”叶潮生笑着问道,他之前就有点好奇这件事了,许月以前从来没有表现出这种都市精致男人的倾向,“现在当大学老师都这么讲究了吗?”
他抬头看向许月,意外地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丝慌乱。那点慌乱慌乱一闪而过,随即被温和的笑容取代,快得几乎令叶潮生感觉自己是看错了。
“只是喜欢这个味道而已。”许月抽回了自己的手,“把苗语的资料给我吧,早点看完,希望能有有用的线索。”
叶潮生把他们带回来的文件夹和U 盘一起交给了他。许月拿了东西就出去了。
分别的六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真的能完全不在意吗?
许月拿着苗语的资料从小办公室里出来坐回工位很久,心脏还在狂跳。他几乎要把舌头咬破了,才编出一个鬼理由来搪塞了过去。看叶潮生的表情,多半是没有信的。
他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这种感情能维持多久。就像一个凿壁偷光的人,光的控制权并不在他那里,他只能胆战心惊地等着邻居什么时候啪地关了灯。
许月叹了口气,翻开了苗语的咨询记录。
苗语接受心理咨询的次数不能算多,六个月里只有十二次。最开始的两个月很规律,每周都有一次咨询。接着时间间隔变得混乱起来,他最后两次咨询间的间隔长达近一个月。
徐静萍没有处方权,不能给苗语开药,只能做心理辅导。她对苗语采用的是一种所谓的净化疗法,即训练病人对自身情绪的变化客观冷静地对待,不过分沉浸。
许月正在看的这份资料是录音被整理后的文字对话。苗语在咨询中提到的小女孩叫小黄。咨询中第一次聊起小黄时,是徐静萍问苗语有什么爱好,苗语回答说和小黄看电视,打游戏。
徐静萍接着问他小黄是谁,小黄长什么样子时,苗语都用了沉默来回应。
许月看了一半,就觉得有点看不下去了。可能是昨天没睡好,这会一阵一阵地头疼,纸面上的文字像蝌蚪似的都在扭动。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宿舍休息。
叶潮生刚才和唐小池去了看守所,许月给他发了条信息便离开了。
看守所快换晚班时,来了要求见雷洪的市局刑警,雷洪于是被从吃了一半的晚餐前提溜进了会客室。
雷洪已经见过他的律师,对他违法经营的严重程度心里已经有数,这会再见警察,一点也不怕。
“你们警察同志怎么晚饭都不叫人吃完呢?”雷洪是经济犯,不带脚镣,这会坐在叶潮生对面,翘起二郎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哎,我在经侦队没见过你们两个啊,别是假警察吧?”
叶潮生对这种人见得多了,也不恼:”我们不是经侦队的,是市局刑侦队的刑警。普通小偷小摸的案子交不到我们手里,性质一般的命案也不需要我们出面。” 叶潮生的声音很冷,“但凡经我们手的案子,主犯不是死刑也是个无期。”
雷洪显然被吓到了,但还强做镇定:“我,我卖的器械可没治死人啊。”
叶潮生看着眼前长得尖嘴猴腮的男人,寒声问道:“认识苗季吗?”
听到“苗季”两个字时,雷洪的表情瞬间变了。他警惕又惊惶地盯着对面的两个警察:“苗季怎么了?”
☆、玩偶之家 十一
“苗季死了。”
雷洪的瞳孔猛地一缩。
人的瞳孔比任何现有的测谎技术都更加精确,它在接收到信息的一瞬间做出改变,是情绪下意识的反射。整个过程的发生,远比大脑支配着口唇部的肌肉说话更快,更真实。
雷洪的表情凝固住了。他的大脑像一块坏掉了磁头的机械硬盘,艰难又费力地思考着,他正要张嘴,话头就被对面的警察打断了。
对面英俊得有些过了头的男人盯着他,像一只在空中盘旋的鹰盯着地面上的一只老鼠,俯冲着发动佯攻:“我劝你想清楚再开口,没有证据,我们是不会找到你头上的。”
虽然社会上把“恋童癖”三个字渲染得很可怕,但雷洪觉得,他并不是个变态。他有妻儿,是个好老公好爸爸,只是有时候格外偏爱那些柔弱青涩的美丽事物罢了。所以那天当苗季邀请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苗季,是我生意场上认识的一个上游供应商。”雷洪翘起的二郎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他的脑子在高速运转,他摸不清楚警察到底要知道些什么,他只是……
“所以你就把你的DNA 留在了他家小孩的衣服上?”
雷洪震惊地抬起头,他没由来地感觉一阵发冷:“什么DNA?”
唐小池憋不住火气,啪地一拍桌子:“你他妈还装?自己干过什么事都不记得是吧?要把鉴定报告拍你脸上帮你想想是不是?我们没有证据会找到你头上吗?”
“不是不是,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雷洪的脑门上开始出虚汗,“我连那小姑娘一指头都没碰过,我就进去呆了一会,然后我就走了。真的,警察同志。我儿子那天发烧,我老婆叫我回家带孩子上医院。我,我……”
雷洪彻底慌了。怎么会呢?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看了一会。
对面的两个警察明显不相信的样子,雷洪咽了口口水,拼命解释:“警察同志,我真的没有。那天去四季酒店的人只有苗季,我和另一个医院领导。苗季本来也没想让我做什么,他就是让我看了一眼,那天的主角是,是那个领导……”
叶潮生皱眉,雷洪已经慌了,看样子不像在撒谎,但实打实的物证摆在面前也不容置疑。
“说清楚,那个领导叫什么?”唐小池敲敲桌子。
“……是华仁医院的副院长,专门管采购。他们医院之前从苗季手里进了一批理疗仪,苗季说要谢谢他。”雷洪喏喏地说着,“以,以前苗季试探过我一次,我当时没忍住跟他说了两句,所以那天他就叫了我一起去。他们公司在四季酒店两件长租的房子,苗季在其中一间安了摄像头,他自己带了监视器,那天我就跟他看了眼监视器……看了一会我就走了。”
叶潮生靠上椅背抱着手,冷冷地看着雷洪:“不止这么简单吧?这么阴私的事情苗季说带你去就带你?”
“他想让我代理他们公司的理疗仪,后来我说我手上的资金暂时没法周转……”
唐小池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你真的有这么无辜,你出来以后为什么不报警?难道还有人故意做假物证栽赃陷害你?”
叶潮生心里一动,如果真的有人想陷害雷洪,从客观条件上说不是不能成立。但是……
他眯起眼打量着雷洪,如果真的有人这么做,那也未免太悬疑小说了,这样做的人,又图什么呢?
雷洪快哭出来了:“警察同志,我拿我一家老小的命发誓我就是看了一眼。我……我没法报警啊,我这一报警,以后谁还敢跟我做生意?再说我也去看了,我,我报了警我也……”
“行了行了,你自己犯事还拿你老婆孩子来发毒誓,你还有没有点人性?”唐小池不耐烦地打断雷洪,“我劝你尽早交代,还能算个态度良好。”
雷洪已经面色惨白,大汗淋漓。
从年前几个患者集体举报医院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了,好像有什么人在暗中盯着他。他私下卖给医院违规器械已经好几年了,这种器械不会对患者造成什么实质伤害,有些患者出于安慰剂效应还会觉得自己病情好转,外加他账面做的干净,从来没出过什么篓子。
违规经营和偷税大不了就交罚款,实在不行坐几个月牢,律师都替他打算好了,雷洪本来已经松了口气。
可强|□□女什么的,这种罪名他想都不敢想,万一给人知道了……
回程的路上,叶潮生一言不发。唐小池自己嘀咕:“听雷洪的意思,苗季还有拍视频的爱好?但在他家没搜出来啊?”
叶潮生没理他,心里想着别的事。
假设雷洪的供词是真的,他确实没有碰那小姑娘,物证是别人做的,塞进了苗季家的现场,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和寄照片给他们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们现在的侦办方向已经被完全掉了个个儿。刑侦队对苗家灭门案的凶手一丁点儿头绪都没有,反而在吭哧吭哧地挖受害者的问题。受害者当然要挖,但这种隐隐约约的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叶潮生很不舒服。
叶潮生这么想着,摸出手机给许月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他转而往办公室打,汪旭接的,说许老师在他们去看守所后不久就走了。
他趁着等红灯停下来翻了翻手机,才看见许月给他发的信息,说有点累要回去休息。
叶潮生有些出神。从他和许月重逢以来,许月好像一直是一副有些孱弱的样子。他昨天晚上趁机占便宜在对方腰上摸了几把,薄薄的皮肤下肋骨清晰可触,瘦的有些惊人,想来许月这六年过得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