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叶潮生把唐小池扔在市局门口后,找个地方买了点晚饭,便直奔海公大宿舍。他估摸着许月没可能这么早睡,在教室宿舍楼下拨通了他的电话。
那边过了许久才把电话接起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许老师,下来接一下我呗。”
那边的人怔了数秒才反应过来:“潮生?你怎么来了?”
叶潮生手里转着钥匙圈,嘴里不正不经:“千里送*,人轻情意重,要吗?”
那边没声了,过了好一会才匆匆说了句“我现在下去”,就把电话挂了。
叶潮生对着响着忙音的电话笑出了声儿,脸皮子薄的真可爱。
许月下来时还有点睡眼惺忪,看样子真的在睡觉。他在门口登记完他和叶潮生的证件,领着叶潮生进了宿舍楼。
“宝贝儿,你什么时候搬出来?”叶潮生爬着楼梯嘴里也不闲着,“你们这进门还得登记,那得多不方便?”
许月没说话,走廊里遇上隔壁的老师跟他打招呼:“许老师,朋友来了啊。”
许月点点头没多说,开门进了房间。
“我这没有多余的拖鞋,你鞋吧。”许月说着把叶潮生让进了房间。
海公大的教师宿舍条件一般,最多只能算得上不差,家具电器倒是配的齐全。
许月站在小小的厨房里倒水,叶潮生跟了进来:“你是不是还没吃饭,给你带了晚饭。”
厨房很小,勉强容得下一个人走动,再塞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进来,就连转身都困难。
许月端着一杯热水,进退不能,尴尬地举着手。叶潮生从他后面拥过来,把着他的手把那杯水放在台子上,嘴唇蹭过对方已经红起来的耳朵:“周末帮你搬家吧,好不好?”
许月的脸在叶潮生拥过来的一瞬间就红透了:“你先出去,出去说。”
叶潮生坏心地用某个地方蹭了蹭他:“你先答应,答应了我就出去。”
许月本就头昏脑涨,被叶潮生猛地一撩更是热度上头,烧得面红耳赤,小声说:“周末有时间,就搬。”
“好,那我周末来帮你搬。”叶潮生在许月耳后亲了一下,随即把人松开,说到做到。
许月端着杯水跟在叶潮生后面,进了客厅,被叶潮生一把拉住:“先过来吃饭。”说着替他把饭盒打开,炒牛河的鲜香扑鼻而来。
叶潮生替他摆好饭盒,又掰开筷子,塞进许月手里。许月原本就没什么胃口,牛河有些油腻更是提不起食欲。但叶潮生的一片心意他不能辜负,只能坐下来一口一口硬塞。
叶潮生拿着手机看新闻,顺口说起他们审雷洪的情况,
“我看雷洪不像是说谎的样子。这货是真的慌了,什么都说了。这要都是演出来的,”叶潮生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那他可有点厉害。”
许月勉强咽下嘴里的河粉:“如果他说的都是实话,这个案子……寄照片的,造假物证的,和凶手,有没有可能是一个人?”
叶潮生想了一下,摇摇头:“不好说。假设凶手是在苗季死了以后离开案发现场的,那么离邻居报警还有两天的时间,这中间任何人都有可能出入现场。可我们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凶手是怎么进入现场,怎么控制苗季一家四口的。如果再多一个第三人,甚至第四人,”他轻轻哼了一声,没说下。
“问题是,这个案子里,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大费周章?”许月放下筷子,“现在只能看他们在饶城福利院能挖出些什么了。我隐约觉得这个小女孩会是整个案子的关键。”
照片,DNA 物证,看似他们手里握着新的线索,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岔路。
叶潮生突然放下手机,转向许月:“假如苗季没死,他干得那些龌龊事就不会冒到明面上来。一切都是因为他死了,才给了我们挖掘真相的机会。”
☆、玩偶之家 十二
许月把面前的饭盒推远了一点,轻声开口:“你出差以后我去看守所见过几次张庆业。”他顿了顿,组织措辞,“我始终觉得他在第一个受害人的作案现场有些奇怪。”
叶潮生侧身靠上沙发,一只手搭在上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方格花纹的布面:“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许月低下头:“……没有证据,说出来,影响你们侦办方向。”
叶潮生似笑非笑地一挑眉:“现在不怕影响我们侦办方向了?”
许月偏了偏头不说话。
叶潮生笑了。
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许月这个人是规矩到了有些死板的地步。之前不说是拿自己当同事,没有影儿的事说出来影响工作,那就不能说。他现在肯说,是当自己人了,自己人合该推心置腹,有什么说什么。
这个认知让叶潮生很高兴:“宝贝儿,我不打岔,你接着说。”
许月脸上被他臊得厉害:“你好好说话。这个确实是没证据的事,本来不好说,但你刚才那句话提醒了我。如果不是齐红丽的死,你们也挖不出背后乞讨集团的事情。但问题就在这里了,张庆业为什么要杀齐红丽。”
他停了一秒,继而轻声说:“齐红丽不符合他的受害人幻想。海公大给你们的那份分析,从头到尾都有问题。你经手的临时起意激情杀人的案例里,有杀了人之后不赶紧离开,反而逗留现场,甚至摆弄受害人尸体的吗?这是第一个说不通的地方,这个问题我和小汪之前就谈过,但是没有证据支持,只能做猜测。”
“还有呢?”叶潮生收起了嬉皮笑脸。
“还有,我们怀疑张庆业在一些重要的细节上撒了谎。”
叶潮生抓住了他话里的措辞:“你们?”
许月点头:“我和海公大心理系的秦教授,之前我们在停车场打过照面的。秦教授和我都认为张庆业在黏眼睛的问题上撒了谎。这个事情可大可小,往大里说,这是他的一个仪式,涉及到他内心活动,对受害人的情感投射等等。往小了说,”他看了一眼叶潮生,“也可以解释成巧合,偶然,兴之所至,灵机一动。但是对我们来说,一切行为皆有意义,及是临时起意,也有深刻的意在里面。”
叶潮生的眉头再度皱起来:“你们认为的含义是什么?”
“如果单就黏眼睛这个行为本身而言,作案者的情感投射可能是痴迷或渴望被关注。但结合张庆业在现场的其它行为来看,看不出他对受害者有任何痴迷。痴迷往往伴随着性的表达,但现场除了受害人赤|身|裸|体外,没有任何其它关于性的元素。可赤|身|裸|体,往往表达的是羞辱和控制。”许月摆弄着桌上的筷子,声音很轻,“这也就是说,张庆业对受害者没有性|冲|动。他在报复,在羞辱,他表达的不是爱而不得,而是厌恶对方的存在。什么人会渴望来自自己讨厌的人的关注呢?”
叶潮生打断了他:“等等,四个受害人都有被侵犯……”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许月笑了下,“他们给张庆业做过体检,他的功能很好,不存在勃|起障碍。如果真的是痴迷,他为什么还要用工具来侵犯这些受害者呢?”
“还有,就是现场被打砸得太厉害了。试想一个人暴怒之下,应当是看到什么砸什么,因此会忽略掉许多不方便拿起,或者摆放位置不引人注目的东西。可张庆业几乎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这让我觉得他更像是有理智地挨个砸过去。”
叶潮生陷入沉默,一个已经结案的案子,被这样分析一通,好像又陷入了迷局。
许月继续轻声说道:“我有一个可证实度非常低的猜测,仅限你我之间,不做为任何参考。如果说,张庆业的部分行为并不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而是来自别人的指示,那么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这个第三人至少是在张庆业杀齐红丽的时候介入了整个作案。张庆业杀了齐红丽之后,联系了这个人,借着这个人当场给了他一些建议。除了挑选受害者和杀死受害者本身,其他的行为可能都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叶潮生沉吟道:“如果你的猜测是成立的,那么这个第三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许月舔了舔嘴唇,没由来地一阵紧张。他不确定如果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叶潮生看着他,并不催促,非常耐心地等着。
“你……知道一一二五案吧。”许月试图控制着自己的声线保持平稳,“这个案子的主谋方嘉容一度难以批捕,因为警察没有他犯罪的证据。即使后来在警察掌握了证据的情况下,方嘉容也并不配合审讯。”
一一二五案中一共有五名罪犯,分别是方嘉容以及在他的教唆下,在十余年中犯下发指罪行的四个连环杀人犯。
“他……”许月放在桌下的左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声音轻得像要随时消散在空中,“疯子,变态,魔鬼都不足以形容他。单一的人格障碍都不足以解释他的动机,专案组的心理分析专家,包括我的导师在内,一度无法给他准确的侧写和分析。”
许月咽了下口水,左手手背的刺痛一下又一下地跳跃,让他不能集中精神。他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说这话:“因为,没有正常人,能够理解这样的疯子,包括那些……被他一手教出来的连环杀人犯……”
叶潮生发现许月不太对劲。
许月说着说着话,呼吸突然变得越来越急促。他的双瞳失去焦点,脸颊不正常的青白起来,鼻翼急速地一缩一张,试图攫取更多的空气,仿佛在疯狂地和来自某处的莫名的窒息对抗。他颤抖的双手试图抬起来,腕下却好似系着千斤的重物,难以举起。
“你是不是不舒服?”叶潮生倏地站起来,半蹲到许月面前,伸手探了探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我送你去医院!”
叶潮生心焦又心慌地到处找手机,私人手机不知道刚才被他放到哪里去了,他一把摸出自己工作的电话,正要拨出急救电话时,许月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叶潮生健壮的胸膛里,用仅有的力气吐出几个字:“不用……帮我……捂一下脸。”
叶潮生虽不明白还是照他说的做了。他一手揽过紧紧靠在他怀里的许月,好让他靠得舒服点,另一手覆上了许月的脸。他的手一凑近,许月就将口鼻处自发地凑了过来,紧紧地贴着。叶潮生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把怀里的人捂死了。他想拱起手背张开指缝要给许月留些呼吸的余地,不料怀里的人变本加厉地把口鼻贴近掌心,声音微弱又急促:“别……别动……”
这是叶潮生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最手足无措的一分钟,直到许月紧绷的肩膀和后背放松下来,冰凉急促的鼻息渐渐缓和,他狂跳的心脏才跟着冷静下来。
许月像是生死门前走过一遭,脸色唇色白得吓人,软软地靠在叶潮生的怀里,一只手无力地抬起,握住那只替他捂住口鼻的手,虚弱地安慰对方:“没事了,别怕,我没事的……你别怕……”
叶潮生都快要被气笑了,他好歹还有点理智,知道这会不是发脾气的时候,紧了紧揽着许月的手,好声好气地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许月再度摇摇头,声音听起来还是虚:“真的没事,小毛病……你扶我去卧室躺一会,就好了。”
叶潮生只得半抱着他站起来。许月并不比他矮许多,揽在怀里却只剩一把骨头,身高都是虚撑的,皮囊底下好像一泡空气。
卧室很拥挤,一张勉强算是双人尺寸的床占了大半空间,靠墙摆着。床脚对面立了个一个成年人展臂宽度的衣柜,这就是全部家当了。收拾得倒是很干净整洁,就是看着有些寒酸。
叶潮生顾不得挑剔教师宿舍的条件,把许月扶上了床,又替他脱了鞋,盖好被子。他把人安顿好,正要站起来,衣襟却被轻轻地拉住。他一回头,许月闭着眼,脸色依然苍白,小声地开口:“你,你别走行吗?”
这语气太小可怜儿了,说得叶潮生心里像被针戳了一下,又痒又疼。他连忙回身蹲在床边,握住许月的手,又替他拉了拉杯子:“我不走,我去给你倒杯水,好不好?”
许月轻轻地摇头,抓着他的手口气固执:“我不想喝水,你别走。”
这语气快把叶潮生的心烘化了:“好好,我不走,我陪你。”
“你,你上来。”许月说着,往床里让了让,留出了足以容下一人的空间,自己后背紧紧贴着墙。
叶潮生无奈,只得脱掉鞋上了床,半靠在床头上。他甫一坐定,许月立刻像只小兽一样凑了过来,紧紧地挤在他的腰侧。
“宝贝儿,刚才真的吓到我了,咱们明天抽空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叶潮生伸手把人揽进自己的怀里,温声细语地问。
许月起初没说话,呼吸一起一伏,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就在叶潮生准备放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突然张口了:“过呼吸综合症。”
“什么症?”叶潮生没听懂。
“过呼吸综合症,就是……”许月想尝试解释,发现自己也说不太明白,索性放弃了,“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发作的时候吓人,其实没什么事。”
叶潮生不用想也知道他在敷衍自己,他直觉就算问下去许月也不一定会说……何况,他现在还难受着,算了,不急一时。
他伸手轻轻抚着许月的发丝,脖颈和后背,一下又一下,温柔而有力,好像能驱散一切梦魇。
☆、玩偶之家 十二
许月是被电话铃声叫醒的,叶潮生的电话铃声实在太提神醒脑。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电话已经被接起来。身后的男人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拿着手机正小声地说话。
许月迷迷糊糊地回忆起昨天发生了什么。叶潮生来给他送饭,话说了没两句他突然焦虑发作,缓过来以后体力不支就一头睡过去了。
叶潮生一直没走吗?哦,好像是他拉着人不让走。
“行,你们先在那边留一下,一会我回局里再说。”身后的男人挂掉电话,察觉到他醒了,凑上他耳边故意把炙热的鼻息喷在他敏感的耳后,“醒了吗?”
许月想起自己昨天那副黏黏糊糊的样子就臊得不想见人,头埋在被子里“嗯”了一声。他想换个姿势,却一不小心碰上了什么东西,登时顿住。
都是男人,大早上的……
叶潮生在他背后笑了一声,勉强做了一回人没接着臊他,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来分分心:“你考不考虑去看看医生?我查了,你这个问题万一在没人的地方发作了……”
昨天许月睡着以后,他拿手机查了一下才发现,过呼吸综合征没有许月自己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发作时情况严重会有当场昏厥的可能,如果倒在没人的地方,那后果,叶潮生连想都不敢去想。
更让他在意的是许月发病的原因。按照网上的说法,这种症状多伴发于焦虑或恐慌发作,而许月发作的时候,他们正说起一一二五案和方嘉容。
叶潮生没顾上已经接近他妈休息的时间,摸出手机给叶母发了条信息,他对网上的说法半信半疑,想让叶母帮他找个这方面的专家再问问。
叶母敷着面膜给儿子回了条信息,推给他一条名片。叶潮生点开叶母的推荐,“徐静萍”三个字格外刺眼。
“看过。”许月淡淡地回答,“也没什么用。其实没那么严重,昨天只是个意外。”
他掀开被子坐起身,看一眼挂在对面墙上的表:“我这没有多余的洗漱用品,你要不早点回家一趟?”他说着就要下床穿鞋,不妨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叶潮生像只大狗一样趴在许月背后,头埋在对方脖子里,声音闷闷的:“我真的担心你。”
许月心里一颤,微不可查地叹口气,抬手摸摸自己肩上毛茸茸的脑袋:“我真的没事,别担心。”
叶潮生的口气里透出一丝无力:“我知道我问你你多半也不会说。但是我怎么可能不担心?许月你真是没有良心。”
人什么时候最害怕?是失而复得的时候——得到过又失去过,再来一次,才最难承受。
“我现在……没法说。”许月低了下头,“时机合适的时候,我都告诉你。”
“好。”
不必再追问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候,他爱他,总得相信他。
叶潮生到底还是不敢把许月单独丢家里,非要许月洗漱完跟他一起回家。许月没办法,只好洗了个战斗澡,匆匆换了衣服跟他一起回去,又看着叶潮生洗漱收拾完,这才一块去了市局。
路上顺便买了早餐,两个人拎着一大兜小笼包进了办公室。
早上的电话是蒋欢打的。她和马勤到了饶城后直奔启明福利院,没想到在那里吃了个大瘪。
启明福利院早先是饶城当地宗族方氏私有的保育院,后来收归国有后依然是方氏后人在管理。
蒋欢和老马没见到院长方利,出面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姓王的副院长。这个女人拖着一身浓浓的市井气,见到警察也不怵,两张嘴皮子上下翻飞,一个劲儿东拉西扯。
马勤执意要见方利,王副院长一口咬定院长不在出去了。再问啥时候回来,她就丢下一句不知道。蒋欢拿出那张合照,这位副院长也矢口否认,表示既不认识这些孩子,也不知道是谁拍的照片。
“福利院门口那大马路上,谁爱拍照谁拍照,我们咋能管得着呢?”王副院长振振有词。
两人明知这个副院长多半在没说实话,但愣是拿她没办法,气得蒋欢第二天一大早就给叶潮生打电话告状。叶潮生叫她先在饶城按兵不动,等这边有进一步确凿的消息再说。
这俩人一进办公室,正赶上汪旭挂着俩乌青的眼圈往下灌第三杯咖啡。这孩子太有拼劲也让人愁,叶潮生走过去拍拍他:“小汪啊,悠着点,大业未成,身体要紧。过劳死咱们局可不给算烈士。去,先吃早饭去。”
汪旭一脸憔悴,眼神亮得吓人:“叶队,启明福利院的账目果然有问题。”他从桌上乱七八糟的一摊里翻出一张纸递过去,“按照他们公开的账目,启明福利院去年一共接受社会捐款三百八十万,再加上饶城民政局给他们拨款四百万,这七百八十万里有五百一十万用于医疗卫生支出,占了大头,这一看就不对劲啊。我又查了查咱们海城的四个福利院的公开账目,四个福利院中规模最大的一个医疗卫生支出也不过占了十分之一而已。”
叶潮生拿过汪旭整理出来的账目数据看了看,泼下一盆凉水:“这最多能说明他们财务上有猫腻,贪污也好,侵占公款也罢,跟咱们案子没关系。”
“但叶队,苗季不就是搞医疗器械销售的吗?”汪旭有些怕这个顶头领导,但还是坚持着要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假如启明福利院里有人要在这块做假账来中饱私囊,他必然需要一个合理的渠道来抹平账面,这个医疗卫生支出搞不好就是这个的渠道。勾结一个销售商虚高器材的进价从中牟利,这种事情想想太有可能了。”
汪旭说的确实有道理。叶潮生想了想,掏出手机给蒋欢打过去:“是我——这样你们找个借口进去转转,看看福利院里的那些孤儿老人们的身体状况,有没有特别体弱多病的,问得自然点,别叫人看出来。完事了赶紧给我回电话。”
他挂了电话回头表扬汪旭:“干得好,奖励你一顿早餐,快去吃。”
许月已经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接着看苗语的治疗记录了。他的桌子是后来添的,正好靠窗那块收拾出来以后空着,就把桌子摆在那了。
叶潮生走到他桌旁,伸手捏了捏许月的手,低声问:“坐这冷不冷?”
许月急忙抬头去看正背对着他们吃东西的汪旭,作势要把手收回来,压着声音:“别闹,办公室里。”
叶潮生才不管,拉着他的手不放:“问你呢,坐这冷不冷?”
许月无奈:“这旁边就是暖气,哪里冷。”他说着用自由的左手翻了几下手里的纸页,“苗语的咨询记录虽然不能提供任何关于凶手的信息,但是还是透露出很多关于苗家的基本情况。”
叶潮生从旁边拉来一把凳子,又拿了一杯豆浆过来,插好吸管,坐下递到许月跟前:“慢点喝,别烫着,你说。”
许月接过豆浆,小心地吸了一口咽下去,又放在一边,说:“苗语只是生病了,他不傻也没有疯,甚至比一般人更敏感——但显然唐兰和苗季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双相障碍发作时,患者有时会因出过度亢奋而导致表达障碍,听起来就像疯子在说胡话。唐兰和苗季多半以为这个儿子是已经疯了,所以当着苗语的面说话也许非常不顾忌。”
叶潮生拿起被放到一边的豆浆,又送回许月嘴边。许月无奈地接过来吸了一口,接着说:“苗语口中的小黄多半就是受害人。他对小黄的避而不谈是一种愧疚自责的表现,虽然自责的原因现在没有明确郑局,但我猜多半和苗季对小黄做的事有关。这也就从侧面证明唐兰和苗季做事说话是不避讳苗语的,或许小黄自己还会和苗语说些什么。苗语说小黄在苗家还可以看电视打游戏,说明苗季对她的看管并不严,也许是因为她对这种生活还有苗季带她做的事情并不排斥,她很有可能是自愿的,带引号的那种。”
叶潮生若有所思:“自愿?”
许月点头:“可能有什么人在从小教她,这么大的孩子,”他叹了口气,“如果刻意去灌输一些东西,不是难事……”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连空气都在这沉默中变得艰涩沉滞起来。
唐小池就在此时风风火火地闯进办公室,一推门,和正在吃小笼包的汪旭脸对脸。
汪旭往旁边挪挪,嘴里塞着半个包子含混不清地招呼他:“小唐哥快来吃,叶队买的早餐。”
唐小池冲他一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绕到叶潮生面前,得意洋洋地从怀里掏出个被物证袋包得严严实实的杯子,邀功:“叶队,到手了。”
“辛苦了,赶紧拿去物证鉴定。”叶潮生嘱咐他,“洛阳呢?”
“洛哥停车呢,一会就上来,我先把这个送过去。”唐小池扔下句话又跑得没影了。
叶潮生回头,对上许月的不解的眼神,道:“雷洪供出一个可能接触过小女孩的人,我叫唐小池他们想办法弄了点样本回来检验,看能不能对上号。雷洪那货的话有几分可信度还不一定,我们还要更多的线索才能搞清楚苗季到底在做些什么。”
☆、玩偶之家 十三
“我和小唐感觉他有问题。一提苗季,这人眼神都开始飘了。”洛阳停好车上来,说起他们方才见华仁医院副院长时的情形,“我们刚好堵到他来上班。叶队说不让打草惊蛇,也就没多盘问,只问了些寻常问题,最后趁机顺了个他刚用过的杯子回来。叶队,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叶潮生一手搭在许月的椅背上:“法医那边鉴定还要一天,等鉴定结果出来再说。你们这边继续挖苗季,最好能找到雷洪说的那个录像。另外叫他们去苗季公司在四季酒店长租的两间房里看看,调他们走廊监控,应该还会有新的线索。”
唐小池和洛阳匆匆塞了两口包子又走了。
叶潮生指指许月桌上的豆浆嘱咐他喝掉,自己起身进了小办公室,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他毕业工作那年刚好赶上一一二五案进入重点调查阶段,外加他的大学同学有几个关系不错的都留在了雁城公安系统,按说一一二五案的细节应该不难打听,可结果却并不如他的预期。
当年刚毕业就参加工作的同学自始至终没有进入调查核心,接触的都是早就被调查过好几遍的外围资料。其中一个参与度相对比较高的同学告诉他,当时因为没有证据,案子拖得太久,外围的调查人员都回归原岗位,只留下几个专案组的核心成员还在跟进。后来方嘉容的被捕非常突然,没有任何风声,好像专案组一夜之间就掌握了证据。方嘉容归案后,审讯他的也是专案组的那几个人,不允许任何人旁听。审讯录像等一系列档案的保密等级都很高,只有副局以上才能调阅。这事当时在雁城局也是被私下议论了很久。
叶潮生挂了电话,靠回椅子里。各方面得到的信息都可以肯定许月是参与过一一二五案的。
一个案子的参与人身份无非就那么几个,警察,特聘专家,线人,证人,受害者,罪犯。
一一二五案里没有活着的受害者,许月因为许之尧的关系也不可能以警察的身份参与,案件调查的当时他是个刚肄业研究生,也不太可能作为特聘专家……那么就只有线人和证人两个可能了。
叶潮生心里一动,许月的毕业证……
许月的导师袁老是业内的专家,但他的脸面也还没大到能让一个肄业研究生进海公大教课的地步。许月能进海公大教书,必然是有毕业证和学位证的。
叶潮生打开电脑翻出了那份许月的学籍档案,那天许之尧的事炸得他根本没顾得上看完。档案的补充材料应该都在最后。他挪动鼠标一口气拉到了末页,果然许月在一年前通过答辩,拿到了毕业证和学位,毕业论文题目《犯罪行为的学习机制研究》。
叶潮生关掉文档,打开学术论文检索网站。
一个秘密不论被包裹得多么严密,都存在一个能被掀起来的角。
蒋欢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叶潮生刚把许月的论文看了一半。
“叶队,我们买了点零食玩具以探望的名义穿着制服进去转了一圈。一共见到十四个孩子,十一个女孩三个男孩。三个男孩约莫四五岁的样子,女孩子看起来年龄大一点。其中有两三个女孩还看起来有点智力残疾,三个有身体残疾,其它的重大疾病我们没看出来。”
饶城那边重男轻女,福利院里女孩多也算正常。
蒋欢继续说:“我们没跟孩子搭上什么话,那个副院长一直跟着我们。外加这些孩子好像都怕生,和她们说话不是躲就是沉默,不过我有点怀疑这可能不是全部的孩子。”
“怎么说?”叶潮生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户点起一支烟。
“他们福利院后门和厨房挨着的,我和马副队绕到后面偷偷看了一下。正好是孩子吃饭时间,他们摆出来的碗我没来得及数清楚,但绝不止十四副,我估摸着至少有二十副碗筷。”蒋欢语速飞快。
叶潮生吐出一口气:“知道了。你们在那边再等半天,确定没事就明天回来吧。”
他挂了电话,抽完一根烟,关上窗,走出小办公室:“汪旭,查查民政局登记的启明福利院里的孩子一共多少个。”
汪旭应了一声,登入户籍系统,片刻后抬头说:“叶队,户籍登记在册的一共十五个孩子。”
叶潮生站在小办公室门口:“十五个?你把名字和照片整理出来发给蒋欢,叫她对照确认一下。”
许月从卷宗中抬首正要说什么,目光忽然被一侧挂着现场照片的软木板吸引住。他盯着板子看了几秒,继而站起来走过去,站在板子前仔细端详。
“发现什么东西了?”叶潮生问。
许月没说话,只盯着其中一张照片。叶潮生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照片上是苗家客厅和厨房连接处的一小块地方,被设计成了餐厅。餐厅里摆着一张恰好只容四人的方桌,方桌后面是一台单开门的冰箱。像所有的普通人家一样,冰箱上吸着几个冰箱贴,贴着几张外卖单子,票据,以及一幅画。
许月抬手在那张照片上敲了敲:“能放大这个吗?”
汪旭调出照片的电子版,在显示屏上放大。
画中左侧是一座二层小房,房子后面有一颗树冠巨大的树,房前站着四个人,爸爸妈妈站两边,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站中间。画面底部还有一条小路,右边还有一条小溪,溪边又画了一棵茂盛的树。在画纸的一角写着还算工整的三个字——“一家人”。
画画的人看起来并不擅长绘画。人物粗糙不成比例,房屋和树木的线条歪扭,但构图和空间感却很不错。整个画面结构远近分明,井然有序。用色鲜明,绿树红房青水。唯有四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站在中间,大大的笑脸陡增了一丝诡异。
许月盯着看了一会,折身走回桌前从苗语的咨询资料中翻出了另一张纸,挂在软木板上。
这也是一幅画。只是这一幅远不如刚才那幅有意趣,像是儿童随手胡乱涂鸦的游戏之作。画中只有三个非常简单歪扭的小人,右边画着一颗树,左边是一间房子。
五根线条组成了一个“介”字状的歪斜房屋,房屋像随时要塌掉。房屋右顶上的烟囱细长,比例怪异。
树是一颗非常潦草的树,树冠线条混乱像经历过狂风摧残。树干是一条细线,看起来随时会拦腰断掉。
三个小人站在房和树之间,相互之间没有肢体接触。脸上只有用圆圈表示的眼睛。
整幅画用的是黑色线条,没有上色。画中的元素都挤在纸面中央,画纸四角留下许多空白。左上角写了三个字——“我的家”。
办公室里的人都凑了过来。
“这一幅是苗季在徐静萍的诊室里画的。”许月指着软木板上的画,“心理咨询中常见的房树人分析,指定绘画主题,由咨询对象随意表达。和沙盘游戏一样,是了解咨询对象精神世界的一种方式。小汪,麻烦你把放大部分的照片打印出来。”
汪旭点点鼠标,办公室一角的打印机吐出一张纸。
许月将现场这副和苗语咨询资料的画并排挂在了一起:“这个‘家’字和‘的’,是不是很像同一人写的?间架结构相似,末尾的这一捺收笔都是向内勾的。”
叶潮生仔细对比了一下,说:“我一会就叫人送去做笔迹鉴定。”
许月侧头冲叶潮生眨眨眼,轻声说了句“好”,继而指着苗语咨询中的画正色道:“一般来说我们认为树干投射了和父母的关系,树冠则投射了自我意志的表达。孱弱的树干,说明在苗语对自己的父母的评价和认同感或许非常低,关系纽带薄弱。而线条混乱的树冠可能意味着他对自己的价值,自我存在的意义混乱。房屋通常象征家庭,画中的房子没有门窗,只有一个细长的烟囱。家庭在苗语心中是什么样的,可见一斑。”
“三个小人,代表了一家三口。大头小身比例失衡,往往出现在儿童画中。但苗语已经十七岁了,我们对这种表达有另一种解读——他对自我的极度矮化。画中的人只有眼睛没有面部表情,不自信,逃避现实,回避情感表达。”
“苗语在这幅画中所表现出来的信息,和徐静萍的诊断基本是一致的。”许月说,“双向患者通常会感觉内向,经常自卑,自我估值低,同时因为疾病而难以被理解认可。”
他的目光转向另一幅:“但这一副……”
“忽略掉画上的题字,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个人画的。”汪旭插嘴。
许月抱起胳膊对着两幅画思考许久:“不,恐怕是一个人。这里,还有这里,”他指着两幅画中小人的眼睛和手脚,“起笔收笔,线条,结构,都非常相似。这个应该是可以做鉴定的吧?”他说着看向叶潮生,对方点点头。
“这幅画,”许月点点那副构图用色都非常用心的画,“……这幅画不是出自苗语的本意。”
☆、玩偶之家 十四
“这幅画,边界清晰说明画画的人有非常强烈的原则和是非意识;有门有窗的二层小房描绘精细说明绘画者对家庭的认知和感受是细腻美好的,他对自己的家庭有很高的评价和期许;树木投射出稳定的亲子关系,粗壮的树干意味着安全感,支持和保护;小路和溪流通常不是房树人测试中被指定的基本元素,它们的出现往往包含了更多正面的意义,比如绘画者生活丰富,情感细腻,人际关系积极,对未来有相当的期许等等。另外这幅画的用色非常保守。绿树红房青水,都是最普通的上色,绘画者可能是个相对保守的人。”
许月顿了顿:“整幅画中唯一不和谐的是这四个人物。人物没有动态活动,画面没有故事性。四个小人虽然是笑得表情,但从我的角度看不出欢乐。”
“表面来看,绘画者应该是一个家庭和睦,亲子关系良好,情感丰富,同时有一定正义感和社会价值的人。不过——”许月话锋一转,“这一切的猜测都没有考虑绘画者的身份。”
许月点了点画中的四个小人,“叶队要尽快安排笔迹鉴定。”
“如果能确认两幅画都是苗语画的话……”叶潮生锁着眉头,“苗语怎么会画四个人?”
——明明他们家只有三口人。
叶潮生叫人取下软木板上的两幅画,送去做鉴定。
许月走到他旁边,压低声音:“如果两幅画都是苗语画的,冰箱上的画恐怕和凶手会有某种联系。”
叶潮生闻声侧头,看了他几秒,说:“你觉得这幅画是凶手指导苗语画的?”
“这幅画下笔线条还算流畅,说明画画的人心情平静。搞不好苗家人和凶手是认识的。”许月说。
叶潮生不大认同:“如果凶手认识苗季一家,就该知道苗家是一家三口,他指导苗季画一幅四个人的图用意何在?”
他自己说罢,又摇摇头:“一切等笔迹鉴定出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