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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汪旭:“是启明福利院院长方利的弟弟方剑。另外,法医那边的对比结果出来了,户籍资料里的这个黄慧,和苗季家案发现场的受害者,是同一个人。”

  不等叶潮生说话,汪旭问:“苗季和启明福利院的关系匪浅,现在我们手里也有足够的证据,我们是不是可以把方利叫过来问话了?”

  叶潮生想了一下,张口提起另一件事:“以前福利院孤儿的户口是民政统一安排以后报到户籍上。前年户籍系统改革,这些都由福利院自己上报户籍所在地派出所,民政局只有备案。”

  汪旭听得一愣一愣:“是,是这样没错。”

  “如果黄慧只是个代号呢?上一个黄慧没了,还有下一个黄慧。除了黄慧,是不是还有张慧,王慧?” 叶潮生平静的口气里,有一种汪旭形容不上来的毛骨悚然。

  “照片还是旧的,是因为政策改了,改不了了?叶队,你的意思是那福利院可能专门做,做这种买卖?” 汪旭张嘴想说“皮肉生意”,又想起那些“皮肉”不过都是些没有成年的小小女孩子,猛地改口。

  叶潮生不点头也不摇头:“叫蒋欢他们盯紧福利院那边,不要打草惊蛇。”

  汪旭点点头,还留在监控室里,没有要走的意思。

  叶潮生看他一眼:“还有事?”

  汪旭摸出一个手机,犹犹豫豫地凑过去:“叶队,今天早上有个新闻,我感觉,感觉有点怪……”

  刑侦队里的人,有唐小池那样咋咋呼呼却活力十足的,也有洛阳那种沉默寡言但是干脆利落的。唯独汪旭这种黏黏糊糊磨磨唧唧的性格,叶潮生干了这么些年刑警,是头一回见到,他每次都要按着脾气才能好好说话。

  叶潮生接过手机。

  报道篇幅不长,简明扼要地点出今天早上在沣田路某小区自杀的女子的身份,是多年前一一二五案最后一个受害人陆纪华的母亲。而后附上的是一封字字泣血的绝笔信。

  女人的字迹刚硬工整。

  “纪华吾儿,对不起,妈妈无法完成对你的诺言了。这个世界太黑暗,我已经无力面对。当获知你当年遇害的真相时,我曾下决心要为你讨回一个真正的公道。可三年过去了,一次次奔波,一次次求告无门,一次次心灰意冷。那个真正的元凶,杀人凶手,他却洗脱了罪名摇身变为一名老师,一个警察顾问,青天白日之下,这是何等的荒谬?我的女儿,睡吧,愿你再次醒来时,能面对一个纯洁无垢的世界。陆琴留。”

  当年方嘉容被捕后,唯一认下的一条人命就是陆纪华。现在陆纪华的家属跳出来说杀人的不是方嘉容,媒体沿着线索顺藤摸瓜,就把线牵拉到了许月头上。倒是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字里行间就是那么个意思。底下评论区很快就有人出来说,这个描述像是在说海公大的许老师。

  叶潮生猛地抬起头看向汪旭,把手机塞回他手里,自己大步走出了监控室。

  

  ☆、玩偶之家 十七

  许月这回倒是很快接了电话。

  “你现在在哪?”叶潮生口气很急。

  电话那边的人慢了半拍:“你,看到了新闻了?”

  被这么一问,叶潮生反而吞吐起来:“那个,那个报道说的是怎么回事?你,你现在在哪?”

  许月的语气里倒听不出什么波澜,就是说话比平常慢了半拍:“嗯,没事。潮生,我想去你家一趟,找点东西。我去市局找你拿钥匙吧?”

  还好,还肯见他。叶潮生松下一口气,还愿意见他,就一切好说。

  许月来得很快,打来电话时叶潮生正在看法医科送过来的对比报告。

  叶潮生拎着钥匙,匆匆下楼。他没穿外套,撩开市局门口挂的棉布帘子,迎面被冷风激出一个哆嗦。

  “怎么不上来?”叶潮生在市局对面的超市门口找到许月,一边哆哆嗦嗦地卸钥匙,一边随口问道。

  许月看他冻得像条狗,早上还硬撑着光腿穿裤子,不由得有些好笑,来的路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弱了几分。

  “学校那边都让我回避了,市局这边我也不方便露面了吧?”

  叶潮生闻言一顿,手上劲一松,钥匙钢圈“啪”地弹回去,瞬间夹肉。

  “嘶——”他疼得倒抽一口气,却顾不上看自己的手,急急抬头去看许越的神色,“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连证据都没有的事情,学校至于吗?”

  许月摇摇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可以解释那天说的谎,也相信叶潮生会接受他的道歉。

  可是接下来呢?他该用什么谎言去掩饰撒谎的原因,以及背后的那些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真相,还有所谓的“线人”经历?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时,他该怎么向对方和盘托出,又该用什么样的身份,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坦白?

  许月的欲言又止让叶潮生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突然想起来,当年许月离开前不是没有征兆。在人前躲躲闪闪,不去上课也不在高峰时间去食堂吃饭,当着他的面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脸上总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消沉。

  叶潮生被人当头一棒敲在天灵盖上,忽然明白了。

  他解下钥匙,递到许月手里,顺势抓过对方的手握住,温声道:“你回去了中午吃什么?”

  许月被问得一愣,他的脑子一时还没有转到这等不起眼的小事上,舌头打结:“吃……我,到时候再说吧。”

  叶潮生隔着衣服捏了把许月骨节分明手腕:“我十二点给你订饭,你在家等着。外面这么冷,没事就别出去了,好不好?你想吃什么?元旦那天吃的粤菜好吃吗?”

  叶潮生同他商量定外卖的事情,口吻一本正经得好像在谈什么机要大案。

  许月下意识想拒绝,他又不是个废物,连吃什么都要人管,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叶潮生还不松手:“那还有件事,你帮帮忙,给你自己把家门钥匙配了。小区旁边的超市里就有个配钥匙的,嗯?”

  “好。”许月这回答应得痛快。他心疼地摸摸叶潮生冰凉的手指,“你也不穿个外套,赶紧进去吧。”

  叶潮生往四周瞟了一眼,没什么熟人,飞快地低头在许月的唇上讨了个便宜,丢下一句“等我回家”,这才走了。

  许月看着他过马路的背影,摸摸手心里已经被捂得温热的钥匙,“家”这个字眼在他心里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叶潮生一路跑进办公室,这才吐出一口气。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几百个联系人翻了一遍,才发现他没有袁望的联系方式。

  这年头想找个人,还是容易的。海公大官网上有袁望的办公室电话和邮箱。他照着号码拨出去,那边很快就接通了。

  他上次见袁望还是一年多前去海公大做讲座,远远地打过一个照面。以前在雁公大上学的时候袁望就不怎么待见他,每次碰上他跟许月在一块,都是眉头一皱嘴角一耷,总感觉下一秒就要开始骂人。他是见过袁望骂自己学生的,凶得很。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叶潮生自报门户。不出所料,袁望的口气非常不善:“你想问什么?”

  叶潮生心里掂量着老头的态度,慢慢地说:“我有些担心许月……袁老,我想问问那个报道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望是当年专案组的核心成员,许月的导师,还帮着许月最后完成了答辩。当年一一二五案的情况,特别是许月的情况,这老头一定知道。

  袁望沉默了半晌:“你们两个现在是不是还搅和在一起?”

  叶潮生在电话这边一下就开心了,笑起来:“怎么叫搅和呢,袁老,我们是正经地谈恋爱,以后要领回去见家长的那种。”

  如果杀人不犯法,叶潮生一点都不怀疑明年他的坟头草就能开花了。他隔着电话线,都能想到袁望的脸色是什么样,那张老树皮脸这会大概已经气得爆皮了。

  袁望气得要把话筒捏碎了:“你就不能让他过点正常人的生活吗?”

  叶潮生轻轻笑了一下:“袁老,您这话说得真有意思。什么叫正常人的生活?您问过许月自己的想法吗?我们就是喜欢男人而已,比起□□犯杀人犯,还是正常多了吧?”

  叶潮生怼两句过个嘴瘾就算了,一师半父,他也不敢把这半个老丈人真得罪死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袁望更关心许月。他在叶潮生蒙着眼睛过日子的六年里源源不断地向许月伸出援手,叶潮生想问出许月的事,对袁望来说,许月本身就是最好的杀手锏。

  “您知道许月现在还会发作过呼吸综合症吗?前两天他自己跟我说起方嘉容,差点自己把自己整背过气去。我找人咨询过了,他这个情况叫做急性焦虑发作。”叶潮生顿了顿,叹出一口气,“袁老,你我都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了许之尧和方嘉容两个畜|生陪葬自己的一辈子。但现实是有人不放过他,非要挑起这件事。连我作为内部人员都无法调阅的保密案件,一个受害者家属是怎么知道内情的?一个远在海城的媒体又是怎么把这件事追到许月头上的?您应该比我更明白,无风不起浪,这是有人在吹妖风。”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过了许久,袁望苍老的声音才传过来:“我下午有空,见面谈。”

  叶潮生挂了电话,手机里收到一条信息。许月发来一张图片,一新一旧的两把钥匙,图片下面三个字“配好了。”

  这两把钥匙像打开了一扇门,炙热的岩浆从门后奔流而出,烫得叶潮生心口发痒。他忽然发觉,许月这个人,对他而言,远比他自己能想象意识到的,更重要。重逢后这一点时间里的有滋有味,让他忽然意识到,过去六年他其实过得苍白又贫瘠。

  叶潮生飞快地打字回复他:辛苦了宝贝儿,快回家,试试好不好用。又配上一个么么哒的表情,一起发了出去。

  腻歪得让人恶心。

  小办公室门没关,洛阳敲敲门走进来,言简意赅:“叶队,笔录。”

  叶潮生接过笔录。

  陈钊吐出的内容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很多。基本能和叶潮生他们手里掌握的线索对上。苗季家的小女孩不是亲生的,主要用来招待客人。但具体招待过哪些人,陈钊只说不知道,小女孩叫什么,他也说不知道。

  视频监控拍到的那天,陈钊和雷洪苗季三人一起去的酒店。苗季老婆领着人在大堂等他们,然后就走了。

  “而且陈钊只承认了体外性|行|为,并且一口咬定自己以为那孩子已经十六岁了,只是看起来小。”洛阳说,“他说那姑娘打扮说话都成熟得很,一点都不像是小孩。”

  “他倒是贼得很。”叶潮生翻着笔录的动作突然停下来,“你觉得陈钊的话有几分可信?”

  洛阳面有难色:“不好说……我感觉他,挺会演的。”

  “陈钊管这个孩子叫羊。能发展出这种代号,说明存在一个联系紧密的团体。你去问雷洪什么是羊,他多半不知道,因为雷洪还没有正式进入他们那个团体。”叶潮生点点手里的笔录本,“我现在倒有点相信雷洪的话了。他可能确实什么都没干,因为他还没资格。”

  洛阳被点醒了:“头,你的意思是,陈钊干这事肯定不止一次?”

  叶潮生点头:“苗季敢带雷洪去另一个房间看监控,恐怕半是试探半是拉拢。雷洪就算看了也不敢轻易说出去,他们都是一个圈子的,雷洪只要还想做生意就只能闭嘴。”

  “那……苗季在另一个房间录像的事……”

  叶潮生思索道:“陈钊多半知道。这种小团体很难单靠金钱和变态的爱好长久维持下去。他们之间一定互相握着对方的把柄。陈钊从我们审问的内容里,就知道我们还没找到苗季的录像带,他甚至会觉得我们永远都找不到,这才敢有恃无恐地把一个死人拿出来顶罪。至于他自己,只要上了庭一口咬定是□□,不知道对方是未成年,我们手里也没有证据,最后多半能轻判。”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还是找到苗季手里的录像带。”洛阳脸上露出忧虑,“可我们现在的侦查全扑到苗季拐卖未成年卖|淫的事情上了。至于苗家灭门案的凶手,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叶潮生倏地想起他自己曾经和许月说过的话,如果苗季没有死,这一切都不会被翻出来。

  

  ☆、玩偶之家 十八

  叶潮生放在桌上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是他设的闹铃,怕一忙起来忘了给许月定外卖。

  “画的鉴定结果出来了,我让许老师尽快出个分析。”叶潮生说,“苗季那边无论如何不能放,必须要查下去。陈钊不是自己说了么,你们从苗季签过的单子上下手,接着挖。”

  他把洛阳打发出去,给许月定了外卖,又把电话打到了许月那里,确认了人在家好好地待着,这才放下心来。

  许月挂了电话,拿起手边的黑皮笔记本。他倚在床尾,身边还放着一只塑料袋。

  叶潮生家的客厅被改成健身房,连个沙发也没有。许月出于万一昏倒了也有个靠的地方的想法,坐在二楼的地板上。

  月半甩着尾巴摊在他旁边,舒服得呼噜噜地打呼,一副岁月静好的胖样。

  笔记本还有八成新,看起来使用频率并不高。医生把这本子给他时,他已经结束了戒断治疗,基本能保持理智清醒,也不愿再袒露过多。

  许月翻过左手背,星星点点的疤痕,刺痛犹在。

  方嘉容给他用的是精神兴奋剂类药物,为了对抗药物的成瘾性,许月不得不用更加激进的手段来抵消药物带来的快感。

  盐和冰能够制造零下二十五度到四十度的极低温,可以在瞬间冻伤皮肤,十几秒后就会带来灭顶的剧痛。如果把冰块和盐粒打碎,效果更甚。【非常危险,请不要模仿,请不要模仿,请不要模仿】

  这是他能够实现的最简单的,也是相对安全的手段。

  方嘉容对他的饮食要求从不拒绝,更遑论盐和冰沙这种看起来根本没有危险的物品。为了防止被方嘉容发现,也为了降低感染的风险,他选择用吸管控制伤口的大小。

  许月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笔记本。

  叶潮生按照约定提前十分钟到了和袁望约定的地方,一间茶馆。

  没想到袁望已经来了,他在门口报了袁望的名字,服务员就把他领进了一间茶室。

  袁望正在烫杯,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坐。”

  叶潮生朝他欠身,恭恭敬敬地问了一声好。

  袁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用装这套,坐吧。”

  叶潮生坐下,袁望把烫好的杯子推过来,又换手拎起旁边的壶:“这时节没好茶,凑合喝吧。”

  叶潮生摇摇头:“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袁老给我一杯水都是好的。”

  袁望持杯子吹了口气,隔着袅袅热雾打量叶潮生。眼前的年轻人长相出挑,性子和能力也出挑。当年还在雁公大的时候,他多少看出些端倪来。后来许月执意要去海城市局刑侦队做顾问,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跟许月,你家里同意吗?”

  叶潮生端着杯子的手一抖,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名堂,瞬间求生欲大振:“家里还不知道,最近忙,没工夫跟他们说。”他顿了顿,“不过同不同意的,当年我考警校当警察,他们也不同意。”

  言下之意就是,叶家同不同意都碍不了他的事。

  袁望冷哼一声,显然对这种回答谈不上满意,但这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你对一一二五案知道多少?”

  叶潮生放下杯子,一摊手:“袁老不要笑话我了。我听说当年这个案子的保密等级都是你们定的,考虑到社会影响,决定不公开案件侦破的具体细节。我应该知道多少,您不是门儿清吗?”

  袁望眯起眼盯着叶潮生看了一会,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阖目缓声道:“当年许月参加这个案子是我一手推荐的,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也有保护我的学生的义务。但和你说这些,都是违反规定的。”

  叶潮生正色起来:“袁老,您在这说的话,进了我的耳朵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袁望抬手泼了茶杯里的茶,瓷白的薄胎杯子被放回桌上,一声闷响。

  “当年一一二五案,先抓了唐国强和唐国栋两兄弟。我们顺着这两个人,摸到了金鳞湖度假村和方嘉容身上。”

  金鳞湖度假村正是方嘉容一手做起来的。专案组查到这里,便陷入死局。

  唐国强和唐国栋两兄弟是最先进入警方视野的。十年前他们曾在现场不小心留下DNA,十年后,Y染色体检测技术已经可以精确定位嫌犯所在的男性家族。比起大海捞针,在大海里捞一条鲸鱼显然容易多了。

  案件重启以后,专案组经过大量摸排比对,最终确定了唐国强和唐国栋兄弟的杀人嫌疑是,在回村祭祖的时候抓住这对杀人兄弟。

  然而随着审讯和调查的深入,专案组逐渐意识到这个案子远没有这么简单。

  起先是唐国强和唐国栋在审讯时对同一个受害者进行了不同的指认。唐国强认了,唐国栋没认,但唐国强却对受害者外貌特征一无所知。他推说时间太久不记得了,但比这年头更久的受害者他却能说的清清楚楚。

  接着专案组根据十九个受害者的年龄样貌死状等特征进行分组侧写,竟然分出了不同的七组。

  连环杀人犯的受害者侧写通常非常固定,因为凶手的幻想和需求很难发生变化。就算唐国强和唐国栋兄弟两人一起精神分裂了,恐怕都不够分。

  但这些受害者身上又有着明显的共同点,脖子上都有勒痕,致死原因都是锐器插入心脏导致大量失血死亡。

  真相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排除一切不合理的推测,剩下的那个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这也就意味着,在以雁城为核心的区域内仍然还有至少两个连环杀手逍遥法外,而们和唐氏兄弟保持着接触。他们很有可能是一个团体,按照各自的喜好选择,虐待,和□□受害者,然后用相同的杀人手法致受害者于死地。

  当专案组意识到这一点后,立刻提升了案件的保密等级。“杀人团体”这种事情一旦传扬出去,不仅会立刻引发社会恐慌,还可能招来那些躲在暗处的嗜血生物。

  唐氏兄弟这些年来过得很好,不仅不像普通的逃犯落魄流亡,还能负担得起一些甚至称得上是奢侈的消费。专案组顺着唐氏兄弟一路查下去,最终将目光锁定在金鳞湖度假村和方嘉容身上。

  唐氏兄弟以为度假村接客为名义每年从金鳞湖度假村领到数十万元的劳务费,每笔钱都入了度假村的账,账面做得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他们怀疑方嘉容在纵容支持和豢养唐氏兄弟这些人,然而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唐氏兄弟喜欢一起作案,两个人都不聪明。我们对唐氏兄弟的受害人进行了深入的背景调查后,发现其中几个受害者,和金鳞湖度假村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干系。有一个姓莫的受害者,她儿子当年是环保局管污水处理验收的。这个受害者遇害之前,方嘉容的度假村打算扩建到金鳞湖边上,申请交上去一年多批不下来。等到受害者遇害没多久,主管回家奔丧,工作交到别人手里,这个项目跟着就批下来了。后来我们实地调查后发现,方嘉容的排污设施根本是个样子货,度假村的生活污水几乎是直接排放到金鳞湖旁边的沼地里的。”

  叶潮生若有所思,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杯子:“你们怀疑这个受害者是唐氏兄弟为了方嘉容杀的?”

  袁望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连环杀手最大的特征是什么?”

  叶潮生顿时重温上学时被老师当众点名回答问题的紧张,再三犹豫:“……固定?”

  “固定动机,固定受害人,和固定模式。” 袁望说,“那么我问你,如果方嘉容选定的目标不符合唐氏兄弟的受害人侧写,这对杀人兄弟为什么还能维持相同的杀人模式?”

  叶潮生哑然。

  连环杀手的杀人行为是为了满足心中的某种固定需求或幻想,杀人模式或许会改变,比如进化,在不断地杀人中摸索更能够获得快感的方法,或是退化,当一些连环杀手走向精神错乱时无法再理智有条理地完成整个杀人过程。

  但自始至终,为着他们的幻想和需求,受害者不会发生变化,连环杀手的受害人总有着或明或暗的共同点。

  叶潮生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后背一阵发凉:“难道方嘉容可以操纵唐氏兄弟的受害人侧写?”

  袁望没有回答。他沉默片刻,继续说这桩旧案。

  当时金鳞湖度假村是鳞湖县的纳税大户。鳞湖县紧挨着雁城,典型的被大都市吸血过度的凋敝城镇。百业俱废,街上全是老人和小孩,几乎看不到青壮年,县里财政收入的大头都来自旅游业,金鳞湖度假村是其中龙头翘楚。

  专案组想动县政|府的摇钱树心头肉,难度和阻力可想而知。没有证据,连一张搜查令都申请不出来。

  无奈之下,专案组提出卧底方案,也就是引线行动。然而卧底计划真正实施起来的难度,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专案组挑选的三名卧底都无功而返。

  袁望伸手用手背探了探壶,话说得太久,壶已经凉了。他口干舌燥,也不讲究许多,闷下一口苦涩的凉茶。

  “那段时间,我们反反复复地看方嘉容接受问话时的录像,试图寻找一个突破口。”

  叶潮生忽然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略带嘲讽:“你们找到的突破口,该不会就是许月吧?”

  

  ☆、玩偶之家 十九

  饶城警方以虚报瞒报户口为名,将福利院的王副院长和另外几个主管带走调查后,马勤和蒋欢终于能一探启明福利院的究竟。

  蒋欢走近那座低一点的三层小楼,发现门上挂了一把锁。她倒退几步抬头打量这楼,才发现楼上的每扇窗户外都加焊了钢筋的防盗栅栏。

  “这个楼是干什么用的?”蒋欢问旁边陪同的工作人员,“把锁打开,我们要进去看看。”

  陪着蒋欢的是福利院负责给孩子们做饭的厨工。三十多岁的农村女人从染黄的长刘海下偷偷看了一眼蒋欢,啜喏道:“没,俺们没钥匙……”

  蒋欢“哦”了一声,扭头招呼饶城市局的警察:“哥们,咱们有开锁的吗?帮忙把这个锁开一下。”

  那女人默不吭声地让到一边,沉默地看两个警察拿来一把巨大的开锁钳,“咔嚓”几下,拧断了挂着锁上的铁条。

  门一拉开,一股呛人的霉味扑鼻而来。一楼大厅里昏昏暗暗,天花板的角落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

  旁边有人打开了手电筒,借着手电的光,他们才发现一楼里四面的窗户全部被人用不透光的纸糊上了。

  做饭的女人站在门口怯懦的发声:“俺们平时,不许过来的。”她好像有些害怕,绞着手,“警察同志,俺就不进去了吧。”

  蒋欢没理她,和另一个饶城市局的同事一起往里走。大厅里堆了些杂物和看不出名堂的东西,侧面接着一台旋转楼梯,通向二楼和三楼。

  二楼的霉味更加明显,还夹杂着厕所下水不良和疏于打扫产生的尿骚味。左右两边一共五扇门,蒋欢推了两下,全部都锁得死死的。

  “这得叫人来开了。”绕城市局的同事蹲下来观察了一下锁眼,“这全都是C级锁芯,我们普通的工具开不了。”

  蒋欢:“C 级锁?这楼里搁什么了看得跟宝贝似的?外头的窗户全部铁条焊死,里面连灯都不开?”

  她说着,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厚沉门板回以几声闷响,显然是隔音极好。

  ……

  “……我一会给叶队打个电话问问,看我们是不是在这留着跟进一下……”马勤正在和蒋欢,有人从后面过来拍拍他的肩。

  来人是饶城市局刑侦队队长,笑着掏出烟递过来:“来来,海城的同志辛苦了,先抽根烟吧。”

  马勤托口这两天嗓子不舒服,婉拒了对方的烟,想谈谈正事:“黄队长,这个福利院里这么大的事,和院长方利绝对脱不开关系。而且我们那边也有案子需要他配合调查。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这个人。你们和他的家属谈过了吗?”

  黄峰头天晚上和人打了通宵的麻将,早上在家补觉,今天原本他手下的副队长带人来的。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被队里打电话叫醒,匆匆赶来。这会脸上还挂着困意,两只在酒色里泡得过了头的金鱼眼还带着惺忪。他抬眼往马勤背后忘望了一眼,八个年龄约在九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子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小楼门口,正接受警察问话。

  马勤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回头往后看了一眼。

  “这个……现在下定论太早了吧?他们违规收养儿童这个肯定不对,但别的嘛,还得等调查结果,决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嘛哈哈。”黄峰撑起嘴角的赘皮,皮笑肉不肉,“至于方利,我们会尽快联系他,已经叫人去问家属了。你放心啊。”

  马勤当警察的二十年里,一大半时间都在基层摸爬滚打。他见过九流三教的泼皮无赖,地痞流氓,也见过尸位素餐虚食重禄的酒囊饭袋。从黄峰身上,他看不到一个警察面对这种场景该有的愤怒和震惊。

  就好像黄峰心知肚明这里在发生什么似的。

  “行吧,那我们就等你们的消息了。”马勤脸色如常,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我们领导对这个案子很重视,催的急,也请你们多帮帮忙。”

  黄峰显然对马勤语中的退让满意极了,笑着拍拍马勤的肩膀:“放心,包兄弟身上。那个一会完事了别走,海城同志难得来一趟,我们也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嘛,一块吃个饭啊!”

  黄峰一走,蒋欢凑过来:“马副,咱们还要去吃饭吗?”

  马勤沉下脸色,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去。” 随后掏出手机,拨通了叶潮生的电话。

  叶潮生和袁望对坐在不算宽敞的茶室里。茶早就凉了,却没人在意。按照茶馆的规矩,客人不叫,服务员不会随便来打扰茶室里的客人。

  叶潮生无意掩饰脸上的讽刺:“许月来的时候,廖永信还以为他是郑局安排进来盯着我们的,话里话外地提点我,说这是帮着破过一一二五案的专家。我当时还纳闷,这雁城局是有多缺人呢,许月那会连毕业证都没有,也能帮着去破案?”

  “后来我一想,他这个身份去做卧底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遭逢巨变,主动退学,档案污点。您当时向他许诺了什么?”

  袁望心亏,轻轻低叹一声。

  “如果我当时知道事情后来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绝对不会向专案组推荐他。”袁望语中着浓浓的自责,“专案组对方嘉容做了侧写,但这个人的疯狂和扭曲,还是远超出我们的预料。”

  在专案组的侧写里,方嘉容聪明谨慎,极度自大自负,有着异于常人的强烈的控制欲。

  袁望说:“他很清楚我们手里没有证据能证明他和唐氏兄弟的联系,他对此不仅仅是得意,几乎是在毫不掩饰地炫耀。”

  “我们和方嘉容有过许多次的接触,谈话。他对这些不仅不反感,反而非常积极配合,甚至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找他,他还会主动联系警方来询问进展。我们怀疑方嘉容有一些心理学甚至犯罪学的背景,他对犯罪心理,对杀人魔有一些非常扭曲而老派的理解。不仅如此,他最初投在金鳞湖度假村上的资金来源也有很大的问题。但时间过去太久已经难以追溯。我们最后,也算是孤注一掷吧。”

  袁望的声音充斥着无力,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束手无策的日子里。

  “对于方嘉容这样一个自大自负又控制欲极强的聪明人,许月是我们当时能找到的,最合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袁望话还没说完,猛地被叶潮生那发癫似的手机铃声打断。

  叶潮生掏着手机:“工作电话,不好意思。”

  他接起电话,嗯了几声,脸色越来越沉,最后对电话那边嘱咐道:“你们找机会和孩子聊一聊,我这边想办法把这个案子往上捅,最好能并案调查。我感觉交到他们手里要有问题。”

  叶潮生挂了电话:“抱歉袁老,我不能听您慢慢讲故事了。捡要紧的说吧,那报道说许月杀人了,这是不是真的?”

  袁望立刻摇头,坚决地否认:“决不是他,也不可能是他。陆纪华的尸检写的清清楚楚,她生前经历的暴力性|行|为抑制了迷走神经,直接导致心跳呼吸骤停死亡。许月他不是暴力犯。”

  叶潮生手指灵活地翻转把玩着手机,若有所思:“你们有证据吗?”

  袁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不相信他?方嘉容想用药控制他,他甚至用自残地方式来对抗药效。这样的人,你竟然怀疑他?”

  叶潮生摇摇头:“袁老,你我的相信并没有什么意义。我指的是实打实的证据。我很奇怪为什么陆琴会知道许月。假如许月一点嫌疑都没有,她是从哪里知道许月或许和陆纪华的死有牵扯?靠想象吗?明明方嘉容身边还有两个杀人犯和他前后脚被捕,为什么陆琴就没有怀疑到他们身上?这里面一定存在着一个让陆琴注意到许月的缘由吧?”

  袁望闻言,脸色瞬变:“当时审讯都是清场了的,绝不可能有人外传。”

  叶潮生挑眉:“哦,那就是说,他当时还是有嫌疑的?”

  袁望拎起茶壶,倒出半杯凉茶,一饮而尽。茶水流过食管,冰凉的触感仍然停留在喉咙深处,堵得他心口发慌:“这只能算是诈供的策略,但确实被记录在案了。”

  叶潮生看着他,等待下文。

  “方嘉容认下陆纪华的一条人命是因为他以为人是许月杀的。你想象不到,他对许月有多喜欢。”袁望声音里透着低低的哀沉,“他甚至在自己的遗嘱里指定许月继承金鳞湖度假村……执刑前他曾经要求见许月,许月那个时候还在医院,我代替他去的。方嘉容见到我,只说了一句话……”

  —— 谢谢你们送给我的礼物,我非常喜欢。

  任谁也想象不到,在这副看起来儒雅温和的皮囊背后,藏着扭曲而疯狂的灵魂,仿佛是魔鬼取下自己最肮脏的一根发丝,投向人间,铸成一副嗜血的肉|体凡胎。

  “许月他……”叶潮生犹豫着开口,却问不出来。

  袁望一眼看穿了叶潮生的内心活动:“不,他是我见过的心性最坚强的人。他从来没有被方嘉容影响过……”

  袁望顿了顿,别过头一脸勉强,极不情愿这个事实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他在康复中心发病的时候,总会喊你的名字。”

  

  ☆、玩偶之家 二十

  叶潮生紧紧攥住了手心。酸涩愤怒悔痛甜蜜在瞬间被混合搅拌,像巨浪排山倒海地袭来,压得他几近失声,又像一柄□□呼啸着扎穿心脏,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浑身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