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他侧过头,沉默许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陆琴不应该看过你们的审问记录吧?”叶潮生声音里还残存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袁望否认:“不可能会有人给她看这个。我联系过雁城公安局现在的局长,当时专案组的成员之一,他向我保证,这个消息绝对不是从公安系统内部泄露出去的。”
“那就怪了。”叶潮生打开手机,又翻出那篇报道,“那只能联系报道记者本人了。她如果知道内情,应该也清楚报道保密案件是不允许的。”
报道记者叫温从。
叶潮生觉得这名字有些眼熟。他动动手指,发出一条信息。
袁望说:“雁城市局那边已经在联系他们要求删掉关于这个案件的报道了,先尽量控制舆论,然后他们会出一份声明的。”
叶潮生收起手机:“只能先这样了。如果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市局可能也会暂停许月的工作。我怕这些事对他的情绪会有影响。”
袁望摇摇头:“他比我们想象得要坚强的多。当年他都挺过来了……”他抬头看看眼前身形英挺的年轻人,“从一个老师的角度,我是不希望他和你在一起的。世俗的眼光,社会的压力,还有你的家庭,职业,都是变数。”
他低下头,叹息道:“但这孩子过去太苦了,好不容易盼到些甜头,我怎么忍心拦着他不去尝?”
叶潮生眼尾发红:“袁老,他也是我盼了多年的甜头。”
叶潮生走出茶馆时,正赶上两个茶馆小工在门口嘻嘻哈哈地贴对联。一个在下头胡乱指挥,另一个踩着椅子回头笑骂。天边的一小牙月亮已经等不到天黑,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
天上月圆,人间月半,转眼又是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
叶潮生在回局里的路上接到汪旭打来的电话。
“叶队,我把苗语的咨询记录整理完以后觉得不太对劲。单从咨询记录来看,他这个症状不像是双向情感障碍。教科书里对双向情感障碍的定义是既有抑郁又有躁郁症发生的一种疾病,按照默沙东诊断手册上的诊断指标,双相障碍分一度和二度两种,一度障碍至少要有一次伴有妄想发作的重型躁郁症发作才能诊断,二度障碍……”
“你先别念了,直接说你的结论。”
汪旭不知道从哪找了本精神病学诊断手册,连珠炮似的不喘气地念起来,被叶潮生打断。
“哦哦,叶队,结论就是,从咨询记录来看他太不像是双相障碍。”
叶潮生打着转向灯上了左转道,前面正好是绿灯。这是个双向八车道的大路口,左转道的绿灯错过了就要等很久,他当即踩了脚油门想开过去。
不料右前方直行车道上,一辆出租车突然毫无预兆地车头一拐,斜冲进左转道。叶潮生的脚刚来得及踩上刹车,已经来不及了——
大切诺基撞上了强行变道的出租车屁股。
汪旭只听见电话那边没声了,紧接着就是一声重响,把这孩子给吓坏。
“叶队?叶队?你那边怎么了?要不要叫救护车?”
叶潮生的手机因为紧急刹车,从手机架摔了下来,制造了汪旭在电话里听到的巨响。
叶潮生飚了句脏话,探身捡起手机:“没事没事,活着呢。这孙子把我别了。这样,明天联系一下精神鉴定那边,让他们再看一下。”
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许的中年人,他下车一看,后面的大切诺基就保险杠蹭掉点漆,桑塔纳的出租车却是保险杠凹进去一大块。这人顿时火冒三丈,骂骂咧咧地找过来,站在吉普车外面,伸胳膊把玻璃拍得“砰砰”响。
“我得去处理下事故,先挂了。”叶潮生挂了汪旭的电话,摇下玻璃,没好气地对出租车司机说,“哥们,你强行变道还不打灯,怎么着,还想跟我私了啊?”
出租车司机被他两句话激得更怒,粗眉上扬,两只肿泡眼要喷出火来,正欲张口骂人——
“曹会?”叶潮生眯眼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张嘴喊出他的名字。
出租车司机猛地被陌生人叫出名字,浑浊的眼里顿时换上一层戒备,直勾勾地盯着车里的男人:“你是谁?”
这还是叶潮生第一次见到曹会本人。比起卷宗里那张两年前的照片,眼前的曹会看起来老了许多。他的脸色蜡黄,人也瘦了许多,刀削般的颧骨高高鼓起。
不等叶潮生自报家门,从前面出租车上走下来一个带着无框眼睛的男人,穿着一件笔挺的黑色大衣。额前略长的头被风轻轻吹起,他随手往耳边捋了捋。
男人直步走过来,隔着窗户看见叶潮生,略惊讶地挑了下眉:“叶队长,这么巧?”
叶潮生也挑了下眉:“秦教授,是很巧啊。”
秦海平冲曹会微微一笑,对叶潮生说:“我看叶队长的保险杠就是掉了点漆,不至于要叫交警和保险公司来处理。不然叫司机师傅赔个二百吧。刚才都怪我催他快点,他才急着变道。小老百姓讨口饭吃不容易,这点事就不要叫交警了吧?”
曹会一听还要他给钱,马上不愿意起来,正要张口,秦海平侧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不情不愿地低下头。
“后面的车都等急了,再过会交警就该来了。”秦海平说话不疾不徐,“叶队长,得饶人处且饶人?”
后面被他们堵到的车不耐烦地嘀嘀按喇叭。
叶潮生的目光在这两个人身上打了两圈转:“既然秦教授都这样说了,也不用赔钱了。只是不知道这位是秦教授什么人?”
出租车司机低着头,闻言抬头飞快地往秦海平身上瞄了一眼。
秦海平笑道:“站在路边随手招的出租车,什么人也不是。”
“行吧。”叶潮生不置可否,转向曹会,“曹先生开车要注意安全。否则好不容易逃掉牢狱之灾,再把自己弄进医院里,可就不划算了。”
他说罢拉起车窗玻璃,看着秦海平和曹会一前一后地走回出租车上,片刻后将车开走。
这点下班高峰前的意外小插曲造成的影响并没有持续太久,宽阔的马路很快恢复往常的川流。
叶潮生回到办公室时,恰好碰上唐小池他们从外面回来。他们这两天都在细扒苗季那个小团体,整日都在外面奔波。
“按照陈钊漏出来的信息,苗季前年去年加起来,一共签了四十多份合同,其中十九份是有资质问题的。”唐小池说,“我们挨着个的问过去了,要我说,这群王八蛋有一个算一个,基本全有问题。”
小吴在旁边插嘴:“我们主要是没证据,也不敢打草惊蛇。但我看这些人一听说苗季死了,那都紧张得很。”
“盯着陈钊就完了。”唐小池出了个主意,“陈钊被我们关了进来,那些人肯定要想办法联系他。”
叶潮生点点头:“也是个办法。让他们安排一下,盯着陈钊的手机和他家里。”
等唐小池他们都去忙了,汪旭才起身走过来:“叶队,你叫我查的这个温从,好像没什么问题。”
叶潮生:“你都查到什么了?”
汪旭挠挠头:“姓名年龄籍贯从业经历教育背景。你说是不要声张,我就没上咱们户籍系统。”
“她……有什么和雁城相关的经历的吗?”叶潮生又问。
汪旭:“没有,她好像是咱们本省人吧,我看她教育经历好像没出过省。”
“行吧。你把查到的发我邮箱。先这样吧。”
汪旭还想问问关于许老师的那个报道,掂量着叶潮生脸色不大好,乖乖闭上了嘴。
叶潮生下班回家,打开门,家里静悄悄。
自从家里添置了自动喂食器,月半对铲屎的最后的一点温存也消失殆尽,再也没有在他回家的时候来门口迎接过。
叶潮生换了鞋,轻轻上了二楼。
许月侧躺在床上睡着了,床脚扔着一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旁边还有一个超市的购物塑料袋。
月半蜷成一团许月背后,一人一猫,背靠背。
叶潮生在床边蹲下来。
许月睡的很沉,右臂护在胸前,好像在自我保护。左臂搭在身侧,略有些长的家居服衣服袖里露出半只手,和手背处星星点点的圆形疤痕。
叶潮生小心地探过去拉住那只手,许月立刻醒了。
他迷茫地眨眨眼:“阿生?”
“嗯。我回来了。”叶潮生温柔地注视着他,轻声回应着。
许月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张英俊的面孔,半晌,突然说:“真像是一场梦啊。要是梦就好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叶潮生却听懂了。他像被人在心脏上狠狠掐了一把,一时间心里又酸又疼,情难自抑,俯下身把许月抱进怀里,吻上对方光洁的额头:“那就是梦,全都是梦。梦醒了,都过去了。”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轻轻地滴在了许月的脸颊上。
☆、玩偶之家 二十一
“你怎么了?”许月推了推叶潮生,试图坐起身看看他,却反被身上的男人抱得更紧。
叶潮生声音闷闷的:“我下午去见袁望了。”
许月先是一怔,手指无措地攥成券又松开,声音发紧:“……你们,说什么了?”
叶潮生放开许月,翻身躺到他旁边。月半睡得正香,一头夸父从天而降压到身上。胖猫“嗷——”地一声蹦起来跳下床,气得浑身毛都炸起来,像个受惊的刺猬。
胖猫围着床脚转了一圈,不甘心地承认了敌我实力悬殊,狠狠抓了几下床单泄愤,还不解气,又蹦下楼去殴打自动喂食器,把塑料外壳抓得“咔咔”响。
叶潮生把许月的手抓在手心,慢慢开口:“袁老……基本都说了。方嘉容那个案子,他们叫你去卧底。但他也搞不清楚陆琴是怎么把她女儿的命算在你头上的。可惜了人死了不能说话,不然还真的要找她问问清楚。”
叶潮生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过头:“你上次去梅苑……”
“对不起。”
许月闭着眼睛飞快地道歉,没有解释。
叶潮生侧过身来,看着他。许月皮肤很白,唇色也很淡,透着缺乏血色的不健康的青白。他默默在心里记下,等手里案子忙完要给许月约个体检。
袁望说方嘉容曾经给许月用过药,这件事让他很不安。大部分中枢神经刺激剂都会引起一些长期的精神疾病。这类药|品的危害不仅仅是成瘾和病理改变,还会引发各种急慢性精神疾病,包括妄想、幻觉、抑郁焦虑,还有人格改变。
他担心许月上次过呼吸综合症发作,会不会是某种药物留下的后遗症。
叶潮生半天不说话,许月睁开眼侧过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桃花眼形状漂亮,睫毛长密,瞳色黑沉,像会把人吸进去的暗流旋涡。
“许月,”叶潮生开口,眼里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我很担心,总想能替你分担一点,什么都好,什么都行。袁望说你很坚强,什么都靠自己扛过来了。但这对我来说,就意味着你不需要我,我很害怕。上一次你不需要我的时候,说走就走了。我怕再有点事的时候,你又会走掉。”
他闭了闭眼,叹气:“一眨眼我都三十了,没有几个六年好消磨了。”
许月面露愧色:“对不起……我当时很乱,我……”
“跟我说说,好吗?袁望告诉我一些事,但我还是想听你说。”叶潮生打断他,甚至带着一丝恳求,“别道歉,跟我随便说点什么,什么都行。”
许月垂眸沉默。
叶潮生静静地看着他,不催也不问地等着。
良久,许月终于开口。
“陆纪华……的死,是和我有关的。”他说,“我有一段时间,神智不是很清醒,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陆纪华是被陈欧私自带回来的。那个时候方嘉容身边只剩下两个人,陈欧和肖丽。”许月往叶潮生身边靠了靠,叶潮生索性伸手把他揽进怀里。
“我见到肖丽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疯了。连环杀手最后都会走向脱序演出,虽然我不太清楚她具体的精神状况,但就从她的案情来看,肖丽退化的速度快得不合常理。”
许月侧了侧身,放松下来。叶潮生揽着他,静静听着。
“陈欧,连环奸|杀|犯——自负偏执,仇恨女性。他的受害人都被过度折磨过。我一直觉得他手上应该不止这么几条人命,也许还有改变了犯罪模式的,没有被警察发现的受害者。他把陆纪华带回金鳞湖度假村是因为他藏人的地方暴露了,随时会被警察查到。方嘉容对此大发雷霆。那个时候唐氏兄弟已经被捕了,风声很紧,警察也在怀疑他。陈欧这个时候顶风作案,显然不是他授意的。”
“如果我是方嘉容,从一开始我就不会选择陈欧。这个人自负自大,非常难控制。在我看来真正能听方嘉容的话替他办事杀|人的,只有唐氏兄弟两个。但我大概能理解他留着陈欧的原因,那个时候他已经确诊了胰腺癌晚期。”
“胰腺癌晚期?”叶潮生惊讶。
许月点头:“就算警察抓不到他,他也活不太久了。所以他急需一个继承人,能继承他这些东西的人。”
”袁望说他很喜欢你,后来在遗嘱里指定了你?”
许月轻轻笑了一声。这是叶潮生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类似嘲讽不屑的表情。
“他说他有一个儿子,但是专案组没找到这个孩子的存在。”许月说,“可能是用来洗脑我的一种策略吧。他问过我关于许之尧的事,我告诉他我很小就去读寄宿学校了,和许之尧很少待在一起。他大概是觉得我渴望父爱,所以这样暗示我。”
叶潮生心里一阵复杂。
许月看出他的心思,再次笑了,拍拍他的胳膊:“我真的不缺。如果能选择父母,我宁可当个爹妈死光的孤儿。谁会想要阴沟里的老鼠的爱?”
许月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偏激,扯回话题:“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去度假村前面走动了,一直呆在后面的私宅里后面陪着方嘉容。陆纪华被带来的时候状况很差,于是我被派去每天看看陆纪华。陈欧则被半软禁了起来。”
“那姑娘已经被折磨得脱形了,进食都不能,勉强靠营养针活着。我一开始奇怪为什么方嘉容不干脆叫陈欧杀了她,”许月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后来才知道,那给我准备的。虽然我在他面前一直扮演一个仇母的偏执狂,但他还是怀疑我。他想让我亲自动手杀了陆纪华,好彻底脏了我的手。我曾经一度想,反正他有胰腺癌,就算我拿不到关键的教唆证据,他也会死。等他一死,肖丽陈欧这些人没了庇护,也蹦跶不久。我不想,也不可能顺着方嘉容的意思去杀人。”
叶潮生拥紧他安慰道:“袁望说她死于暴力引发的迷走神经抑制,导致心脏呼吸骤停。和你没关系,我们都是知道的。”
许月听罢,却轻轻推开了他,拉开一点距离,万分艰难地开口:“不,他们其实根本没有证据。”
叶潮生心里一紧。
“方嘉容给我用了药,大量的安|非|他|命,我那段时间过得非常恍惚。”许月抽出左手,伸到半空,星星点点的伤疤清晰可见,“这是刚开始用药的时候还有些理智的时候弄的,后来……就完全失控了。卧底行动实际上是完全失败的,因为后来我已经无力搜集任何证据了,我对这个案子唯一的贡献,就是作为人证,证明了方嘉容养着肖丽,同时和陈欧关系匪浅。陆纪华失踪了半个月她母亲才报警,后来警察查到陈欧身上,又花了两个多月。我后来问了袁老,陆纪华大概是十月底死亡的,而我压根我不记得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许月说着,从叶潮生旁边坐起来,走到床脚捡起那个黑皮封面的本子,又走回来坐下,递给叶潮生:“我戒|毒的时候,同时也在接受心理治疗。催眠之类的办法都用过了,没有用,最后医生给了我这个本子,指望我靠做梦回忆。”
“可惜我自己也没翻出什么线索。专案组其实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不是我干的,只不过是方嘉容自己认了罢了。”他面带嘲讽地笑了笑,“可是方嘉容有晚期胰腺癌,他哪来那么大的劲实施强度大到足以让陆纪华心脏骤停的|暴|力?”
袁望瞒了叶潮生关于方嘉容身患癌症的事情,目的再明显不过了。
许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陈欧被关了起来,方嘉容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没有杀人的条件。”
“阿生,如果不是陆琴的死捅出这件事,我一定会瞒你一辈子的。否则我该怎么告诉你,和你在一起的这个人,可能是个杀人犯,杀了他本应该保护的人?我这个人,骨子里流着变态杀人狂的血,天生卑鄙又懦弱,我怕我会让你失望。”
许月半倚在床头,坐在离叶潮生远远的地方,像隔着一条燃着野火的深壑,不敢凑过去。
他也不敢看对方的脸。无论从上面看到什么,震惊,愤怒,惧怕还是恐慌,他都不想看到。
他就那么低着头坐在那里,盯着手背上的伤疤,这些疤痕深入真皮层有些过度增生,永远都无法复原光洁的原貌。他曾经以为过去的都可以过去,这些事情都可以抹消可以装作不存在,奔赴新的生活。
然而,他还是天真了。
许月没等来预想中的震惊和疑问,却迎来一个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拥抱,带着无与伦比的热切。
“那怎么办?” 许月听见男人在他耳边低语,“可我还是喜欢你,比过去还要喜欢。”
☆、玩偶之家 二十二
委屈,对许月来说很陌生。他从很小就意识到,这是一样无用的情绪,不会换来任何人的任何反应。
文县里的邻居和熟人在描述许家时,总默契而频繁地使用一个词,奇怪。
普通家庭的日常,诸如夫妻一起买菜回家,晚餐后伴着电视机里的广告为谁洗碗争吵,或是期末的那几天全家阴云罩顶孩子噤若寒蝉,举凡这种带着人间烟火的俗世画面,在许家都是绝迹的。
许家像一幅挂在展厅角落的,色调灰黯笔法普通的画。如果有人无意地凑近仔细看一眼,就会发现原来这副画的呆板扭曲。
许之尧的妻子安静而沉默,像一尊美丽的雕像,整日整日地坐在沙发固定的座位上编绳子。那几根彩色绳子是拴在她神智上的安全线,只要有几根绳子给她,她就不哭不闹。
许月十五岁的时候终于知道,有一种治不好的病,叫做自闭症。
而许月自己,在别人眼里则是一团淡到几近透明的模糊影子。邻居对他罕有印象,要来采访的媒体提醒,才会一拍脑门想起——“噢,他好像是有个儿子,没怎么见过,好像从小在寄宿学校吧?”
许月从同学一星半点的言语中,与邻居屈指可数的来往中,渐渐发觉他的家,他的栖身之所,原来是一头怪兽。
他学着平庸和沉默,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这头怪兽,不让任何人发现。
叶潮生,是喝惯了白水的人忽然尝到的那一口甜。尝过这一口甜,也就跟着无师自通了苦,才忽然发现原来过去是那么苦,苦得让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许月很少哭。眼泪对他也是陌生的东西,所以液体夺眶而出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哭了。
叶潮生听见一点动静,试探地伸手摸摸许月的脸,果不其然摸到一手湿。他什么也没说,只换了个姿势让许月靠得舒服点。
许月也没有哭得很久很厉害,他的泪腺早就荒废业务了。
两个人沉默地靠在一起,听着楼底下月半时不时制造出来的动静。
“我觉得……我们还是下去看一下吧。”
在月半又一次制造了个大动静以后,许月开口提议,带着一点鼻音。
叶潮生扶着许月的肩膀,仔细端详着他脸上的表情:“这些事情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疑罪从无,听说过吗?没有证据,你就是清白的。”
许月的嘴唇颤了颤,却没有发声。他想,叶潮生到底还是不能理解这种感觉吧。像他那样来自一个正常的家庭,是永远不能体会他的恐慌的。
家庭和父母对一个人而言是如此重要,精神和情感的土壤,一个人一生的起点和供养都在这里。而他的那片土壤不仅荒芜板结,还是一块毒地。他对人生的隐忧早就从怕被人发现他的家庭不正常,转移到了怕他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
但这些都是叶潮生不能体会的。
这是第一次,许月开始怀疑和好这个决定。
眼下叶潮生尚还会因着这点爱意包容他相信他,但这些有多大程度上只是荷尔蒙的影响,又或是叶潮生对他的怜悯?五年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之后,当荷尔蒙消退怜悯也耗尽时,叶潮生还会有同样的想法吗?如果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叶潮生逐渐意识到他暴露出来的不正常的那一面,又怎么办呢?
许月不敢想下去。他抬眸看一眼眼前的男人,又在对方的目光下飞速地躲闪开。
叶潮生敏感地从许月的眼睛里捕捉到那一丝忧虑和躲闪。他忽然生出一种预感,如果他此刻不说点什么,许月好不容易敞开的那扇门就会关上了。
“就算有一天有证据证明就是你,那又怎么样?”叶潮生盯着他,“你那时被方嘉容控制,受药物影响,做什么都是不由自主的。法律上你也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我真的应该带你去第一监狱来个一日游。”
许月眼里闪过不解。
“去了你就会知道,你和那些真正的垃圾的区别。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知道吗?”叶潮生语气诚恳,“真正的变态,从来不会害怕自己是个变态。”
叶潮生想到了什么,笑起来又接着说:“再说,你要真的害怕,那警察叔叔可要把你拴住,好一辈子看着你了。”
许月沉默了几秒,抬起头,准确地找到对方的唇,轻轻地印了下去。
他想,就这样吧,都去他妈的吧。
他不熟练地在对方的唇上轻咬舔吮,没个轻重。叶潮生顺从地打开唇关,加深了这个吻。
许月的主动让这个吻多了一层说不清的快感,叶潮生很快绷不住了,开始不正经地动手动脚。
许月穿的家居服还是叶潮生的,这点认知重重地挑逗着空虚老男人那根脆弱的神经。叶潮生舔着许月脖子上的一块皮肤,嘴里含糊不清:“宝贝儿,帮个忙吧?”
许月轻轻嗯了一声。
…………
释放出来的瞬间,许月整个人都失神了。他过了许久才从灭顶的快感中解脱出来,猛然想起刚才叶潮生完全没有被照顾到。他慌慌张张地转过身,顾不上身体|哧|裸|的羞耻:“你还没……我我帮你吧。”
叶潮生急忙握住许月伸过来的手,救下自己的小兄弟。这场晴事开始不久他就意识到,自己离桌上有饭炕上有人的日子还远得很,许月的技术实在是差到发指,让人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有自渎的经验,否则,怎么会使出老农搓苞米的劲儿啊。
叶潮生尴尬地把人拉进自己怀里,生硬地扭转话题,一脚刹下这辆开往地狱的车:“我突然想起来,汪旭下午跟我说苗语的诊断可能不太对劲。”
一谈起工作,许月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被转移了:“怎么,他也觉得吗?”
叶潮生有些意外,挑眉:“你们都觉得不对劲?”
许月抓过床头揉成一团的家居服穿上,说:“我没有诊断精神疾病的资格,只是突然想到如果苗语没去过医院,徐静萍有诊断权吗?”
“你怀疑她非法行医?”
“不好说。我觉得你们得查查她。”
叶潮生叶也坐了起来:“明天先把苗语的咨询记录送到专家那去,回头就让他们查查徐静萍。”他比许月齐整些,就脱了条裤子,这会慢条斯理地往上套,一抬头,看见许月期期艾艾地站在床边看着他,想说又说不出的样子。他顺着许月的目光往身旁一瞅,看到床头柜上的一大团纸巾。
许月舔舔嘴唇:“那什么,我去扔了吧。”纯情之程度,坐实了他在叶潮生心中母胎处男的猜测。
“别呀,”叶潮生冲他眨眨眼,伸手拿起那团纸,“第一次,要珍藏的。”
许月的脸腾地一下子红透了,手忙脚乱地胡乱扣上衣服扣子,劈手夺过那团纸,噔噔噔蹬地下楼了。
许月第二天还是被叶潮生硬拖去局里了。他去了发现大家果然像叶潮生说的那样,忙得根本没工夫上网看新闻,见到他毫无异常,他这才松了口气。
叶潮生前脚刚进办公室,马勤的电话后脚就跟来了。
他们在饶城碰到的阻力,异乎寻常的大。
从小楼里“解救”出来的八个女孩,全部被绕城市局接了过去。马勤提出要见见这几个孩子,绕城市局以孩子状态不好不适合为由回绝了他。
“我看他们现在八成是想把这个事按下去,不叫查,稀里糊涂的过去就完了。”马勤说,“不然查下去,福利院囚禁来路不明的儿童,可能还有人|口|交|易|,那他们整个民政系统都要完蛋了。叶队,怎么办?”
叶潮生咔哒咔哒地按圆珠笔的笔头,心里一把无名火:“我们现在手上只有两张照片,但照片也不能完全说明问题。人像对比本来就失误率,那边一定会用这个理由驳回的。证据不足,廖局不会同意的。除非能证明方利和苗季这边有更多的关系……”
他说着,忽然有了主意,匆匆安抚马勤两句,挂掉电话,走出小办公室:“汪旭呢?”
“好像刚才出去送材料了吧?”
叶潮生说:“赶紧把方利福利院的捐助名单和苗季的客户联系人,交叉对比一下。重点查查有重叠的几个人。”
办公室里的人得令立刻忙了起来。
叶潮生往许月身上看了几眼,许月还在研究苗语的两幅画,微微蹙起眉头的样子,让叶潮生忽然想起昨天那一场晴事。他身体的一部分被叶潮生握在手心里,像一条渴求水的鱼,缺乏血色的嘴唇张开轻轻喘息着,低低地呼喊他的名字。那副脆弱的样子,令人怜爱又迷醉。
作者有话要说: 上天保佑不要锁我
☆、玩偶之家 二十三
许月从无意间抬头,恰好对上某个当众发情的老男人炙热的眼神,不由地一顿,脸颊红了红。
叶潮生昨天顺理成章地登床入室,腆着脸把寝具从书房搬回了跃层上的卧室。他还算安分,老老实实地拉着人睡了一夜,早晨起来旗帜高竖也没惊动许月,自己悄悄去厕所解决了。
也许是旁边有个人多了点生气,也许是叶潮生身上令他安心的气息,没有电视广告的噪声当背景,许月也顺顺利利地一觉睡到了天亮。
这让他有些意外,同时还悄悄松了一口气。
许月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怎么了?”叶潮生走过来,半靠上许月的桌子。
许月把桌上的两幅画往叶潮生面前推了推:“你还记得苗季的婚戒丢了吗?”
叶潮生“嗯”了一声,又补充:“唐兰的还在。”
“那法医把唐兰的戒指拿下来了吗?”
叶潮生倒没想过这个,转身从档案柜里拿出这个案子的法医资料,一张张翻过去,在其中一页停下。他自己仔细看了看,又把资料递到许月面前。
不锈钢制的冰冷工作台上躺着面色惨白的女人,身上的所有饰物都在拍照后被摘下。她的双手修长白皙,指甲修得圆润。
许月从资料上抬头:“苗季有戒指的压痕,但他的戒指被拿走了。唐兰带着婚戒,手上却一点痕迹都没有。”
“凶手想表达什么?”叶潮生盯着照片。
许月没有回答他,转而拿起案发现场发现的那幅画:“这幅画拿给任何一个心理医生咨询师去解读,他们都会告诉你画画的人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画上每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元素,都以最积极正面的形象表达了出来。”
叶潮生皱起眉头:“真的有人能画出这种心理学意义上的完美房树人吗?”
“这个问题……”许月笑了,看着他,“如果你让我画,我大概也会画成这个样子吧。”
许月耸耸肩:“我了解所谓的‘完美’模板,同时我还不想暴露自己,当然是画一个最美好的房树人给人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