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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玩偶之家 二十九

  郑局长今天一过下班打卡的点就走了。

  快过年了,郑局长夫人的侄子约好了今天来探望。他早上出门前,还被嘱咐要早点回家。

  侄子好几年没见了,刚回国,还带上了刚订婚的未婚妻。局长夫人拉着姑娘的手越看越喜欢。她正要回头跟丈夫说话,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

  这个手机铃声她可听得太多了。郑望工作三十多年,工作手机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个铃声从来没换过。

  一响就没好事。

  郑望拿起手机,抱歉地看了妻子一眼,起身走进书房。

  “不管他,咱们接着说。”郑夫人对着丈夫的背影白了一眼,拉回话题,“你们婚礼准备在哪办啊?”

  侄子连忙回答:“这还没打算呢,我俩工作都忙……”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声怒喝打断——

  “叶潮生!你们要翻天吗?!”

  书房薄薄的门板没挡住郑望的怒吼。

  客厅里顿时一片安静。

  侄子和未婚妻尴尬地对视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书房的门就被推开。郑望从里面大步迈出来,脸上犹有余怒未消。

  “局里有急事,我得过去处理一样。”郑局长软下声音来和妻子解释,“什么时候能回来不好说。”

  他说完,拿起挂在玄关的外套,换了鞋,匆匆走了。

  许月抖了抖肩膀,他穿得实在有点少,风从车窗里灌进来,吹得人心凉。

  叶潮生站在离车不远的地方打电话。来回的踱步透露出他内心的焦躁。

  叶潮生在高速上接到马勤的电话后,把车开到了最近的一个高速公路服务区,然后查了下地图。他们离马勤所在的洪县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靠他自己过去交涉救人,恐怕来不及。

  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决不能让饶城再把人带回去。

  于是他当机立断地拨通了郑望的电话。

  郑望接到电话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问了三遍,才终于弄清发生了什么。

  叶潮生在电话那边说:“郑局,这个证人非常重要,但饶城市局就是死咬着不撒手,否则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人带回来,后面无论有任何处罚,我一力承担。”

  郑望快被气疯了:“你小子早干什么去了?要交涉要提证人你不会张口吗?怎么就非得玩这一套?你们演千里走单骑呢?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了?”

  叶潮生认错:“是我托大了,以为饶城那边动作不会那么快。”

  郑望一听这话更来火,说:“你错的是这个吗?你没有上级领导吗?不知道怎么汇报请示吗?”

  叶潮生那边不咸不淡:“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没法开口。”

  郑望那个火,差不多就要从天灵盖烧出来了。他叶潮生都没有证据提请证人,怎么还这么大胆跟人家眼皮子底下抢人呢?

  他正要破口斥责,突然一个念头从脑子里飞快地蹿出来。郑望顿了顿,换了副语气,开口问道:“叶潮生,你心里还在记恨你们廖副局?”

  叶潮生沉默了几秒,避而不答:“郑局,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老马还在那边等着。这个案子到了这个关头,少了这个证人,我们就前功尽弃了。任何问题,任何责任,结束之后,我都愿意承担。”

  叶潮生带着一身寒气回到了车里。

  “怎么样了?”许月拉起窗户,关切地问。

  “郑局说他去想办法,”叶潮生一边说一边发动车子,“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得过去。”

  车子重新驶入高速公路。

  黄峰手下的几个警察站在路障旁边,和车里的马勤对峙。黄峰在一边打电话。

  黄峰是被人从麻将桌上薅下来今天手气好得不正常,坐|庄|开|门|就|听|牌,接着就自|摸,胡了把大的。还没来得及点清番|数,电话就响了。

  他接完电话,满嘴污言秽语地骂了一通不知道谁的娘老子,接着就催着牌友算番拿钱,急着走人。

  按说黄峰这是坏了牌桌的规矩,没有胡了一把大的就走的道理。可牌桌上剩下三个人都知道黄峰是个混不吝又做官,只好咽下这亏,乖乖掏钱。

  朱美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不安地抓着蒋欢地外套把自己裹紧,又努力往蒋欢那边靠了靠。

  蒋欢拍拍她以示安慰。

  其实她自己也慌。刚才被人围上来的情景,她估计能记一辈子。

  马勤的车一停,就被人围了。对方骂骂咧咧地拍车玻璃,吓得朱美一下子就蹲进了座椅前面的空间里。

  蒋欢在混乱中,隐约看见有人的手在往腰上摸。她这才发现对方的腰间都挂着乌沉的东西,烁烁地反着光。

  外面的人越骂越难听,拍玻璃踹门地叫他们下车。朱美被吓着了,开始小声地哭。

  蒋欢哆哆嗦嗦地去掏手机。说来可笑,她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打110。

  就在蒋欢以为他们要破窗的时候,这群人终于停了。

  那个黄队长接起电话,接着就把这些人叫开了。

  “咱们这回回去,怕是要把这辈子的检查都写完了吧。”蒋欢开口,试图用说话缓解自己的心慌。

  马勤没说话。他坐在驾驶席上,观察着周围的路况,同时余光紧紧跟着正在打电话的黄峰的一举一动。

  这辆没有涂装,挂着普通牌照的车,像被天敌逼上树梢的猫,随时准备纵身一跃放手一搏。

  黄峰的电话似乎打完了。他一边收起手机,一边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马勤顿时紧绷起来,右手摸上挡把,左手攥紧方向盘。他观察着对面车道路况和隔离带的高度,飞快地盘算着怎么才能安全地把车从隔离带开到对向车道上去。

  黄峰和旁边的人说了几句,接着自己一人走过来,敲敲窗户。

  马勤迟疑,警惕地摇下玻璃,生怕对方有诈,右手死死扶在档把上。

  “哎,海城的同志是真不地道,”黄峰开口,常年抽烟的口臭和油腔滑调的语气随着夜风一起灌进车里,“怎么还有这么干事的呢?”

  他伸头在这里扫视了一圈,看到依偎在蒋欢怀里的朱美,眯了下眼。

  蒋欢明显感觉怀里的孩子抖了一下。

  马勤揣摩着黄峰的口气,言不由心地说:“我们案子催的紧……”

  “行了行了,” 黄峰敲敲车窗缘,打断马勤,脸上露出笑,“也别扯这没意思的屁了。人,今天就给你们带走。”

  他说完,拍拍车门,从车旁后退几步:“行了,走吧。”

  前面的路障已经在他们说话的功夫被挪开了。

  老马戒备地看了黄峰一眼,拉起车窗,挂挡踩油门,缓缓驶离。

  “黄队,就这么让他们把人带走了?” 黄峰手下一个人凑过来,递上点好的烟,“那……回头……”

  黄峰盯着那辆车驶离的方向,狠狠地匝了一口烟,斜眼看了手下人一眼:“回|他|娘|个|蛋,这烂摊子老|子给他们兜得够久了,回头爱咋地也赖不到我黄某人头上。”

  叶潮生在半道接到马勤的电话,说已经放行了他们,现在返回海城。他默不作声地在下一个高速出口下来,调头,重新开回海城。

  他原本想把许月送回家,但许月执意要跟他一起回局里。

  郑望已经在刑警队办公室等着了。

  值班室的小王裹着新领的棉大衣睡得正香,猛然被人叫醒,一睁眼就对上大领导的脸,吓得小王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他打了个哆嗦爬起来,毕恭毕敬地给郑望打开刑警队办公室的门,又颠颠地泡了杯茶,在心里脑补出郑局和夫人吵架被赶出家门,流落市局。

  郑望坐在刑警队的办公室里,训人的话在肚子里滚了一遍又一遍。结果门开了,打头进来的是许月,准备好的话登时被郑望吞了回去。

  许月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场,像一根定海神针,往哪里一坐,周围就莫名地沉静下来。

  郑望当着许月的面也不好意思发火了,把叶潮生叫到一边问了几句之后,三个人就沉默地一起等马勤他们回来。

  叶潮生一点也没有领导在场的自觉,不停地围着许月打转。一会问许月喝不喝水,一会又让他进去小办公室睡一会。

  郑望在旁边看得眉头直跳,几次想说话又生生咽了下去。他突然想起他当时和许月谈外聘顾问的时候,袁望就不同意让许月来,两个人在门口起了争执,还提到了叶潮生。

  郑望狐疑地在叶潮生身上上下打量。

  想起顾问这件事,郑望又想起叶潮生对廖永信那要命的不信任。

  “叶潮生,” 郑望站起来,“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问你。”

  郑望说着往小办公室里走。叶潮生安抚地拍拍许月的手,跟着进了小办公室。

  “你为什么不和廖副局汇报这件事?” 郑望开门见山,“你是不是因为你师傅的事,还一直有情绪?”

  叶潮生侧头想了想,答非所问:“郑局,您真觉得当年温林的事都是我师傅一个人的责任吗?”

  他不等郑望说话,又说:“我去年当了这队长以后就不敢去见师傅了。我去了说什么?我借着他被抓进去的东风,踩着他的肩膀爬上来了?”

  他勾起嘴角,薄唇锋利像刀片:“这事,搁我这,没过去呢。我答应当这队长唯一的原因,就是想把路远的事搞清楚。”

  

  ☆、玩偶之家 三十

  

  郑望莫名地有点冷。

  “温林的事,刑侦队里那么些人都跟着折进去了,怎么就路远一个人受委屈了?” 郑望说。

  叶潮生不置可否:“郑局,你这话说的。当年温林被拘进来的时候我师父才工作几年?他有那么大能耐能指挥全队的人装聋作哑,还配合他刑讯逼供?行,就算是他能耐大,那温林这件事为什么会在那么多年之后被曹会在法庭翻出来?”

  叶潮生伸手进口袋,摸到烟盒。他胸口烧得难受,想抽烟把这劲儿压下去。可他用力捏了捏烟盒,到底没掏出来。

  “你们想过要查查吗?” 口袋里的烟盒被叶潮生捏变形了,“还是你们根本不敢查,只要交上去几个人就算完事了?”

  郑望着实让叶潮生问住了。郑望是省厅空降下来的,这个局长原本该是廖永信坐上来,如果没有出曹会的事情的话。

  曹会当年作为一个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当庭翻供称自己是被刑讯逼供的。不仅如此,他还提到主审他的刑警队队长路远,逼供成习,手上有多起冤假错案。其中最出名的一件,就是八年前的温林案。八年前,二十九岁的温林被当做是一起入室抢劫谋杀案的嫌疑人拘捕,连着审讯三天后,在审讯室突然死亡。刑侦队事后称温林是因睡眠不足心脏骤停引发的猝死,整个案子不了了之。

  曹会在公审现场当庭翻供,引起一片哗然。法官不得已,当庭把案子打回要求检方重新调查,同时迫于舆论压力,开始重启温林案。但温林的案子已经过去得太久,尸体如今只剩一柸土,当年采集的生物证据由也于保存不当都失效了,只剩下审讯记录,和温林那份涂得乱七八糟的的尸检结果。

  另一边,曹会对着检方推翻了自己所有的供词。由于曹会案里的刑警和法医都曾或多或少地参与当年温林的案子,导致与案件相关的所有物证的可信度都被大大降低,最后只能无罪开释曹会。

  路远以及所有参与案件的一系列相关责任人均被隔离调查。最后路远和法医以渎职被起诉,法医在从看守所被转移前的晚上自尽,路远被判五年徒刑,其它相关责任人均被罢职。唯有路远的直系领导廖永信,竟然安然无恙地脱身。

  曹会的案子郑望知道一些,又知道得不那么详细,也可能他私心里压根就不想知道那些细节。

  “要说路队他做错了事该接受惩罚,我同意。那这规矩是不是也该公平一点?” 叶潮生看着郑望说。

  郑望第一次在后辈和下属面前,心虚到无话可说。

  郑望是被从家里匆匆叫出来的,来不及整理仪容,衬衣领子皱皱巴巴地塞在制服里。

  叶潮生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苛刻。

  他心里门儿清,郑局是个好领导。像今天闹得人仰马翻的抢证人的事,郑望虽然嘴上骂人,却一分钟也没耽误地替他们疏通打点,上下沟通,否则老马他们势必要被饶城局扣下。换个人来处理,比如廖永信,抬抬手就把人卖出去了也不是没可能。

  他这通火对着郑局撒其实没道理。

  许月在外面叩叩门,推门进来,通知他们:“马副队他们回来了。”

  郑望和叶潮生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马勤和蒋欢已经精疲力尽。蒋欢平时挺爱美的一个姑娘,这会马尾歪扭地挂在脑后。

  朱美先前在车上睡着了,到地方才被叫醒,还有点迷瞪,拽着蒋欢的手从她身后露出一个脑袋。

  郑望看他们这副狼狈相,训人的话一时也说不出口了:“你俩先回去休息。这事,明天开了会研究一下,再说怎么处分你们。至于这孩子嘛……”

  郑望脑仁疼,回头看叶潮生。

  “今晚上先留在刑侦队吧,” 叶潮生说,“我办公室的沙发也能睡下一个人。”

  蒋欢看了眼朱美,还想说什么。叶潮生看出她心思,不容分说:“这有我跟许老师。你跟马老都回去休息。”

  蒋欢转身去拿包。朱美听懂了大人的对话,乖乖地把身上蒋欢的外套脱下来,眼神巴巴地递过去。

  许月在一旁看着,心里一动。

  郑望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叶潮生,不要急着询问,一定要先走流程。

  他们一时冲动把朱美“抢”回来,后面的手续就要操大心了。

  朱美是未成年人,按流程询问未成年证人要有监护人在场。可是朱美名义上的监护人,方利不知所踪,那个王副院长涉嫌违规收养,也在接受调查。刑侦队必须先给朱美申请一个临时监护人。

  明天要等郑局开了会,对他们这次的违规行为先有个说法,然后跟饶城市局那边补齐手续,再等朱美的临时监护人到位,他们才能正式询问朱美。在此之前,朱美说的一切都不作数。

  路远的事把大家的胆都吓破了,谁都不敢去踩线,生怕当第二个路远。

  “要不你先回家?” 叶潮生小声地和许月商量,“我留下看着这孩子,你回去休息。”

  许月摇摇头:“我回去了也睡不着。”

  叶潮生也不强迫他:“行吧,那我先去给这孩子借个被褥去。”

  叶潮生出去了,办公室里剩许月和朱美大眼瞪小眼。

  朱美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蒋欢的工位上,整个人缩得小小的坐在蒋欢的椅子上,不安地四处打量。她发现许月在看她,就立刻把头低下,然后再偷偷地抬眼瞟他。

  叶潮生在路上说这孩子话都说不清楚,八成智力有问题,可许月觉得不像。

  他刚才观察朱美和蒋欢的互动。这孩子一点都不傻,甚至比普通小孩还有眼色。她方才看着心不在焉,其实一直在听大人们说话,蒋欢一拿包,她立刻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还给蒋欢。

  许月远远地看着朱美,开口:“你饿不饿?我们吃点东西吧?”

  朱美低着头不做声,也不看他。

  叶潮生正好抱着从小王那搜刮来的棉大衣进门,听见他的话,便说:“我没在家,你自己晚上也没吃吧?”

  他说着掏出手机来,叫了常点的那家外卖。

  外卖倒是快一会就送来了。送餐的和他们都熟了,还送了两瓶饮料。

  叶潮生叫外卖的一会功夫,许月已经和这孩子混熟了。

  他拿着笔在一面空白的白板上画画,朱美在旁边站着,聚精会神地看。

  白板上画了五个简笔小女孩,穿着不同的衣服,公主裙,牛仔短裤配T恤衫,背带裤,看着有模有样的。

  朱美踮起脚跟,指着自己“啊啊”了两声,笨拙地来回走了两步。许月立刻会意,随手画了个女孩,穿着连衣裙和高跟鞋,又熟练地在女孩手里画了只小熊玩偶。

  朱美高兴了,拍手笑。

  看来许月已经找到和这孩子沟通的办法了。

  叶潮生进来,放下外卖:“你俩先来吃饭。”

  许月放下笔,拉着朱美走过来。一大一小在旁边站着看叶潮生把餐盒从袋子里拿出来,又一样一样打开。

  沿着碗边点了一圈香油和鲜绿葱花的馄饨,汤是店家吊了一天的鸡汤,油星浮沫儿撇得干干净净。清澄的鸡汤里抱着一个个足有婴儿小拳大的馄饨,雪白的馄饨皮被肉馅塞得鼓鼓囊囊。

  餐盒打开的瞬间,香味随着蒸汽一起扑腾起来。

  另一个餐盒里是一份码得齐齐整整的丝三鲜。橙黄的萝卜,翠绿的莴笋,爽口的木耳,被细细切成丝,用老醋浸过一宿,又浇上店家自己的鲜辣酱,酸辣适中,正好配了肉馄饨,爽口又开胃。旁边还缀着一只雕工精细的萝卜花。

  朱美哪见过有人是这样吃饭的,顿时被勾得挪不开眼。

  她又露出那个巴巴的眼神。

  许月拉过椅子,把孩子安顿坐下,拿勺子舀起一个馄饨,递到她面前:“这个烫,先吹吹,再小口吃,知道吗?”

  他怕朱美不理解,又做了个示范,鼓起腮帮子对着馄饨轻轻吹了一下:“就这样,知道吗?”

  朱美接过勺子,学着许月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吹气,生怕一个大力就把这塞满了肉香喷喷的食物给吹没了。

  孩子大概是饿极了,吹了两下就张口去咬,一时不妨被皮子里的汤汁狠狠烫着了,痛得她一下子就皱起脸。可这东西太好吃了,好吃得她不舍得松开,硬忍着疼还要往嘴里送。

  许月眼疾手快,劈手把勺子夺了下来扔到一边,急忙去看她的嘴。

  朱美还惦记着那口吃的,她一着急就说不了话,“啊啊”地挣扎要去捡地上的馄饨。

  叶潮生在旁边看着,差点鼻头一酸,转身去接了一杯凉水:“快喝点凉水冲冲。”

  朱美急眼了怎么也不配合,许月不敢硬灌怕呛着她,举着一杯水手足无措。

  叶潮生急中生智,拿起饭盒里的雕花萝卜,送到朱美面前:“朱美,你看这个,好看吗?”

  朱美的注意力被萝卜吸引了,伸手想摸。叶潮生指了指许月手里的水杯:“你把这个喝了,叔叔就给你,行不行?”

  朱美愣了一下,小心地开口:“骑马?”

  许月不知道她们在车上问朱美的那一段,不明就里,随口接道:“骑马是什么?你先把水喝了,我们再骑马,好吗?”

  不料,朱美猛地推开叶潮生的手,往椅子深处缩去,使劲地摇头,声音带上哭腔:“不!不骑……疼……”

  两个大人同时抬头,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丝不好的联想。

  叶潮生低头安抚朱美:“不骑马,不骑马,这个给你,不用骑马。”

  朱美这才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半信半疑地接过那朵萝卜花。

  许月见她这会平静下来,还惦记着她被烫到的嘴,到底哄着她喝了半杯凉水。

  两个从来没带过孩子的大男人一个哄着陪玩,一个拿着勺子喂饭,终于等到朱美轻轻地打了个饱嗝。

  许月就着朱美用过的勺子,随便塞了几口剩下的馄饨,也把自己打发了。

  朱美吃饱了,自己玩着萝卜花,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叶潮生轻手轻脚地把她抱进小办公室的沙发上,又给她裹上小王新领的棉大衣,悄悄带上门出来了。

  许月正在小汪的电脑上看资料。

  叶潮生走过去,从后面环住他,下巴亲昵地靠在爱人瘦削的肩膀上,脸颊贴上对方温热的耳朵,一字一句地念出屏幕上的内容—— “自闭症儿童的失语症状及交流技巧”。

  

  ☆、玩偶之家 三十一

  许月正要张口回应身后的人,忽然被趴在他肩上的叶潮生喊住。

  “……哎,别动。”

  叶潮生温热的鼻息划过他的侧脸,探出头,伸长手,从许月黑色羊绒衫的领口捏下一根毛。

  毛尖带着一点黄,毛根雪白,是月半的脱发没错了。

  “怎么了……”许月侧头,他的嘴唇擦过对方的额头。

  心跳突然错了拍,脸也跟着红起来。许月要抬手推开半挂在他身上的男人,不期然地被顺势握住,身下的椅子被转过半圈,接着后颈被人托住。他被迫承受了一个零度可乐味的轻柔的吻。

  像夏天,那种许月没有体验过的夏天。男孩子把手心里的石子一颗一颗扔向邻居伙伴家的窗户,从巷口成群结队地疯跑过去,踩过傍晚时分积满了雨水的石坑。

  在这个湿冷的冬夜里,在这间暖气旺得有些过头的办公室里,他忽然体会到了快乐——那种轻松安宁的快乐,那种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应该拥有的快乐。

  叶潮生不满地咬了咬许月的唇,佯装恼怒:“怎么这种时候还走神呢?说,想谁呢?”

  许月看着他,那双桃花眼明亮而勃勃生机,盛满了说也说不完的爱意和笑意。他情不自禁地捧住这张英俊的脸,虔诚地吻向对方的额头。

  “阿生,我爱你。”

  封住心房一角的火漆蜡缓缓地融化了。

  叶潮生显然措手不及,又惊又喜,眼睛发亮,一把拉过人:“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许月被他灼灼的目光注视着,心头里的那摊火漆蜡像洪水一样肆无忌惮地蔓延。

  “我说……”忽然觉得有酸意涌上鼻头,逼得许月断了话头。

  许月在大学时的恋爱里从没有说过这些话——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在他长起来的那个环境里,他从来没有被教过什么是“爱”,以至于六年前,他也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爱叶潮生吗?

  最初,他将这段恋爱视作一种放纵。叶潮生总像一只可爱的小狗一样缀在他的左右,浑身散发着朝气和青春。但随着许之尧案发被捕,这点短暂的欢愉也随之被掐灭。大雨将至,谁还有心情在花园赏花?

  可是后来,他发现那原来并不只是肤浅的欢愉。当他为了躲避媒体而整日缩在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里时,当袁望劝说他参加引线行动时,当他在金鳞湖度假村的后院里度过那些不分昼夜的日子时,叶潮生,叶潮生这个名字就像一个魔咒,一种慢性疾病,一口缓释发作的毒药,日日夜夜地缠绕着他。他在那些没有快乐的日子里,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就好像能摸索到一点方向,朝他近一点的那个方向。

  什么是爱呢?

  许月不知道,没有人教过他,但本能却引导他,去拼命地靠近那个人。

  这个世界上的爱有千万种,有不计回报的奉献式的爱,有相互扶持的共同成长的爱,也有像他这样的,如同一颗寄生植物一样,拼命地从对方身上获得温暖和快乐的爱。

  奉献是爱,需要也是爱。

  “……阿生,我爱你。”许月咽下喉咙间的哽咽,一字一词,吐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叶潮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几个字轻轻落在耳边,像春日的风拂过树梢,又像夏日的雷轰轰驶过。

  他伸手揽过许月。

  两个交叠的影子在地上融为一体,轻轻地摇晃。

  …………

  朱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许月无意间一抬头,猛地看见这孩子站在小办公室的门边,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们,吓得使劲推了下叶潮生。

  叶潮生这才也跟着看见了朱美。

  他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站起来,用一种非常矫情的哄小孩的声音问朱美:“你怎么不睡了?是不是想上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