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叶潮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从警七年,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顶着警车的屁股。
高速公里的出口辅道已经近在眼前。
叶潮生不欲多理,打了转向灯要继续向右并去,却不料后面的那辆灰色的大车如影随形,也跟着转了下来。
叶潮生忽然警觉起来。他一手打着方向拐上辅道,另一手摸上了中控上的通讯台。
许月察觉到他的动作,侧头问:“怎么了?”
他说完话,就也看到了后视镜里紧紧追在他们后面的厢式货车,
“后面的车怎么灯都不——”
话来不及说完。
他只感觉后腰那里像被人用空气大锤猛地锤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整个人已经腾空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时间突然变慢了。
前方的道路偏移出他的视野,道路右侧的树林接入,接着天旋地转。
他在这瞬间,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大堆零碎的念头——
市局这破车确实不行,都这样了还不弹安全气囊……
阿生没事吧……
如果车里的油不太多,可能也不会爆炸……
恍恍惚惚间,额上一重,他张了张嘴,想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也可能是听不见了……
预期的剧痛终于从腰际炸开,火花一般,在瞬间燃尽他所有意识和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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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重现 二十三
在那辆灰车撞上来之前,叶潮生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用尽全身力气把刹车踏板踩了下去。
灰色货车像一头发怒的钢铁蛮牛,从后方斜冲出来,不要命地撞了上去!
一声巨响——
往日里这条路上总有许多车,进城的小汽车,每日返于海城和周边县市的客运大巴,还有只能在低峰时段进城的,拉着长长货箱的运输车。
然而此时,它们像是提前得到了通知,不约而同地退场,将这舞台让了出来。
夕阳在天边缓慢地沉坠,注视着这辆被钢铁野兽顶得翻转的警车,
马达和引擎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工作,挣出最后一声嘶哑不甘的轰鸣。
灰车在旁边停下。
叶潮生的耳内一阵剧痛,“嗡——”地一声,恢复了听力。
世界在他眼前颠倒。
他被安全带卡在驾驶席里。
旁边的灰车熄了火。
四野忽然安静下来,仿佛正在酝酿着什么令人悚然的危险。
叶潮生的心脏在胸腔内沉重又疯狂地鼓噪起来,他甚至听见耳内的血液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急遽地涌动着。
他没有带配枪,车上只有电击棒,还在后备箱里。
如果对方要趁着此刻杀人灭口,他手无寸铁,而且还动弹不得……
叶潮生努力维持镇定,一面透过玻璃去看那辆灰车的动静,一面费力地在车里四处摸索。
一个熟悉的按钮触到他的手指,他管不了三七二十一,猛地拍了下去!
刺耳的警笛顿时划破天际!
几乎是同时,“嘶啦”一声,中控的无线电通讯台接通了。
“请求增援,请求增援——海川高速C45出口辅道一百米处,有人袭警!”
警笛尖锐得几乎要刺得他呕吐出来,却在此刻成了一张安全网。
灰车上的人没动,似乎在犹豫。
几秒的时间,被拉长,扩展,碾磨——漫长得过了几个世纪。
远处有车灯探过来。
灰色厢车剧烈地轰鸣一声,飞驰而去。
叶潮生猛地松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送到底,一阵更强烈的恐惧,从脚底卷起,像铺天盖地地海啸,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忽然意识到许月从刚才起就没有动静了。
他扭头:“许月……”
没有回应。
他的心脏几乎要停住了。
一片漆黑。
意识像渐渐收束成团的毛线,逐渐回笼。
许月模模糊糊地想,是方嘉容又把电闸关了吗?
他轻轻地动了动眼皮,才发现不是黑,而是自己睁不开眼。
后背也疼。
莫名其妙的恐慌突然顺着后背爬上来——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稍一动,后背的剧痛像要把他整个人从中间撕开一样,猛地把他拽回了床上。
“哎呀!你可不能动!”
清脆的女声像从天堂传来的晨铃,瞬间刺破幻境。
记忆一点一点地回笼了 —— 他和叶潮生在一起……他们出了车祸。那他现在,应该是在医院……
那阿生呢?!
进来换药的护士发现床上病人要坐起来,赶紧把人按回去,又急急奔出去喊:“哎——人醒了!”
叶潮生正站在不远处打电话,听见护士喊,又匆忙对着电话说了句“查这个车牌号!把沿路所有的监控录像都调出来”,这才挂了,瘸着一条腿往这边过来。
他倒是没什么事。
亏得他早有防备,在下高速的时候已经减了车速,有意往路中间开。
那一脚刹车救了他们。
虽然还是因为冲击力而冲出了辅道,翻进缓冲带,但好在车速已经慢了下来,没撞到什么要命的障碍物上。
市局的破车虽然不灵光,却相当结实,只有许月那一侧的车门凹了进去,外加后保险杠连带着后备箱被撞了个稀烂。
许月却倒霉了些。
警车后座的座椅不知道什么时候螺丝松脱了,受到撞击的瞬间后座脱出,惯性地向前滑去,重重击上副驾驶,许月腰上被撞了一下。
万幸撞的不算太严重,没伤到骨头,主要是挫伤。医生说可能会有点脊髓震荡,如果短期内出现下肢麻痹的情况,也是正常的。
而叶潮生只有左脚扭了,身上有点擦伤。脸上甚至连个破口都没有。
叶潮生瘸着脚跳进病房,挪到许月旁边。
许月不知道在想什么,闭着眼,眼角还有一块暗红的血迹,应该是在侧面玻璃上撞的伤口。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左手一曲一伸地,好像在数着什么。
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一点血色都无。整个人脆弱得像随时会变得透明,化进空气中。
叶潮生站在病床边,愈发后怕起来。
如果后车的撞击再重一些……
如果今天出门开的不是警车……
如果没能及时联系上调度台……
如果调度台里坐着的值班员没能迅速反应……
“……阿生?”
许月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叶潮生一只腿费力地支着,弯下腰,伸手握住许月的手:“我在呢。你哪里疼?”
声音温柔得要滴出水来。
许月皱着眉头,有些苦恼又委屈的样子:“我怎么睁不开眼睛啊……你受伤了吗?”
叶潮生极少见他这样撒娇示弱,一颗心顿时又酸又软,情不自禁地吻了吻许月的额头,哄他:“你没事呢,额头流了一点血糊住了,一会让护士拿温水给你擦擦。”
“噢……”许月轻轻地应了一声,又抓了抓叶潮生的手,有些不安。
叶潮生忍不住想笑,另一只手在许月左眼轻轻点了一下:“是不是撞成小傻瓜了?你这边的眼睛好好的啊——睁开看看我?”
许月脑子里仍然混混沌沌地,听见叶潮生这么说,仿佛如梦初醒一样,想起自己另外一边眼睛是好的。
他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闭着眼不说话。
叶潮生忍不住笑:“宝贝儿,你快睁开我看看。”
一条腿站得久了,叶潮生有点难受,一不小心就碰上那只扭到的脚,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许月听见动静,赶紧睁眼,连着被血糊住那边也硬是挣开了,顾不上睫毛扯得疼:“你伤到哪了?”
叶潮生已经在床边坐下,看着他,似笑非笑:“小傻瓜睁眼啦。”
一边伸手替他拂掉眼角已经干掉的血块。
许月脸红起来。
他这才注意到叶潮生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脚:“你脚怎么了?”
叶潮生:“没事,就扭了一下——”
“叶队!”
唐小池从门外冲进来,一下子扑到床边:“你们俩没事吧!我的天啊我快被吓死了!我听说你们出车祸翻车了魂都快吓没了连闯了两个红灯!”
“许老师怎么样了啊!——这是撞上头了吗?”
叶潮生嫌弃地皱眉:“你声音小一点行不行,没毛病都被你吵出毛病了——你许老师没有大问题,就是得留在医院里观察两天。”
唐小池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这怎么回事啊到底?”
叶潮生看一眼许月,说:“对方是故意的。”
“啊?”唐小池嘴张得能孵个蛋,“你们开的警车啊——卧槽这孙子还敢袭警啊?”
叶潮生瞥他一眼:“袭警多新鲜哪——菜市场的大妈都敢抓着民警又撕又打,袭警没见过吗?”
唐小池摸一把脸,仍然难以置信:“可他在高速上撞你们分明就是——”
叶潮生用眼刀钉死了唐小池的嘴:“车牌我看到了,汪旭已经去查了。但我估计八成是个套牌。成远县到海城的高速没有别的上下口,只有一个休息站。他们要么是从成远县就开始跟着我们要么就是——”
唐小池后退一步,问:“叶队,你们去成远县干嘛了?”
叶潮生顿了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再次响起来。
“叶队,那辆车是从休息站开始跟上你们的。”
汪旭看着面前的视频,“时间大概是……你们进休息站二十分钟前——叶队,你的行踪有人知道吗?”
叶潮生沉默。过了几秒,他才说:“你接着查监控,搞清楚这辆车的来龙去脉。”
他决定去张峰家完全是临时的。一来怕张峰故意躲他,二来是不想在市局里呆着,正面碰上廖永信。
叶潮生挂了电话,又想给张峰打,许月忽然伸手按住他:“他既然愿意告诉我们,就没有两面卖消息的必要……”
叶潮生顿了顿,才说:“我是怕他有什么意外。”
许月朝门口看一眼,唐小池立刻会意地去关上了门。
许月把话说完:“现在还不知道是哪一条狗急了。不过既然我们已经和张峰谈过了,再对他下手就更没有意义了。”
叶潮生点头:“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怎么知道我要去找张峰。”
他说完,自己也沉默了。
他给从市局刑侦队离开的人挨个打了电话——谁都有可能向策划这场车祸的那个人通风报信。
问题是,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这么在意这桩旧案,甚至到了要袭击警察的地步?
“我虽然……觉得他不是玩这种搏命招数的人,”叶潮生缓缓开口,“但他被停职等待调查,可能是个信号。不能排除他和什么人勾结在一起的可能。”
唐小池愣愣地听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叶队……你在说,廖副局?”
叶潮生看他一眼。
后半夜的时候,汪旭再次打电话来。
他们找到了那辆灰车,被遗弃在一个公共停车场。车里什么都没有,车牌是套的。刑侦队按照发动机编码在车管所查到了车主,车主被从床上拽起来。这才得知,这辆车在半个多月前就丢了,报了警,一直没找到。
叶潮生就坐在旁边的陪护椅上,轻声地打电话。
汪旭打了个哈欠,说:“叶队,半个多月前,不就差不多是方利被抓回来那会吗?可惜摄像头没拍到人脸。”
许月听到动静,醒了。
叶潮生挂了电话,瘸着腿凑过去:“想喝水吗?”
许月摇摇头,费力地往旁边挪了挪。
叶潮生赶紧按住他:“别动,你想要什么?你腰上挫伤挺厉害,得好好养着。”
窗帘没拉,外头月色正好。清冷的月光薄纱一般罩在病房里,照得许月的眼睛亮亮的。
叶潮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许月别开眼,头扭到一边不看他,手却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说:“你……上来睡。”
叶潮生往门外看了一眼。
许月小声说:“我针都打完了,护士不会来了。”
叶潮生笑了一声,脱了外套,架着一只残脚爬上床。
被窝被许月烘得暖暖的。
叶潮生刚一伸开胳膊,许月就自发自动地往他肩窝里凑。
叶潮生搂住他,把被子拉好。
许月在被子下面握住他的手。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许月小声说。
两个人打同居开始睡在一起也有一阵子了。但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感觉这个被窝格外舒适安全,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叶潮生换了个姿势,好让许月靠得舒服一点:“什么梦?”
许月想了想,说:“我梦见方嘉容了。”
叶潮生揽着他肩膀的手顿时紧了紧。
“你别这么紧张。”许月说,“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以前从来没有梦见过他,这是第一回。”
“你梦见了什么?”
许月又往他脖子窝里凑了凑,呼吸挠得叶潮生有些痒:“真的挺奇怪的。我梦见他去给我开家长会。”
他说完自己也笑了,“我醒来的时候,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叶潮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象不出来那段时间许月和方嘉容是怎么相处的。
听袁望的意思,好像方嘉容是非常喜欢许月的。
叶潮生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开了口:“你那时候……跟他,在一起,都做些什么?”
“刚开始说的是做秘书。”许月说,“我进去的时候应聘的是儿童游乐区的管理员。雁城局又塞进去两个人,故意到处宣传许之尧的事。不过方嘉容到底是本来就清楚我的底细,还是中了雁城局的圈套,我还真的不知道。”
叶潮生想象一下便觉得心惊动魄,许月却说得一派轻松。
“反正他很快就把我调到他身边做贴身的秘书,那时候也还能自由出入。开始就是替他抄书,抄手稿,抄文件,顺便做一些生活起居的事情。”
许月有些困了,声音变轻:“我开始的时候神经绷得太紧,晚上连觉都不敢睡。也不知道怕什么,其实方嘉容从来不会动手杀人,他觉得那样很恶心。”
“但没法总绷着,也绷不住啊,慢慢就放松警惕了。袁老和雁城局那个时候交代的很模糊,好多事情他们都不知道,没办法给我什么太具体的任务。他们主要怀疑方嘉容包庇,也怀疑他有教唆的成分,因为唐氏兄弟杀的人跟他都脱不开关系……”
许月说着说着没声了。
他晚上打了止痛,药效还没下去,稍微醒来一会就又开始犯困了。
叶潮生侧头在他唇上亲了亲,替他拉好被子,确认许月睡熟了,这才慢慢地抽出手来,从床上坐了起来。
许月被来给他量体温的护士叫醒时,已经天光大亮了。
护士收起体温计,又笑嘻嘻地按了按他的腿:“有感觉吗?”
许月有些不适地缩了缩:“嗯,有一点麻。”
护士安慰他:“麻是正常的,好好养几天,慢慢就好了。”
护士帮他把床摇起来一点就出去了。
许月靠着床边的扶手,费力地想坐起来。他的手机在外套里,外套被挂在了旁边的衣架上。
“要什么,我来帮你拿。”
一个高大的人影遮在门口。
许月抬头,看见秦海平从门口进来。
他对秦海平的突然出现毫无心理准备,顿时愣在当场,表情僵硬:“那麻烦秦老师帮我拿一下我的外套。”
秦海平拿起衣架上的外套递给他,顺势在旁边的陪护椅上坐下。
许月低着头掏手机,勉强憋出一句话:“秦老师怎么来了?”
秦海平笑道:“袁老知道你进了医院,非常担心你,又一时脱不开身。我恰好遇到他,就帮他来看看。你们这是怎么搞的?”
“路上出了车祸。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大事的。”
许月一面应付秦海平,一面看了看未读信息,七八条全是叶潮生发的。
秦海平点点头,又扯起另一个话题:“徐静萍的案子开始走程序了吧?”
许月抬头:“我不太清楚,那个案子后面还有点收尾,但是叶队长已经从那个案子里退出来了,别的同事在跟进,所以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好像和那位叶队长关系很不错?真是可惜了,项目组本来还想借你的光,现在看来是借不上了?”
秦海平背对窗口坐着,早晨初升的太阳将他裹在逆光的阴影下,许月朝他看去,却被阳光刺了一下。
许月想不出自己是什么时候在秦海平面前透露了和叶潮生“还不错”的关系。
他觉得很不舒服,秦海平这个人从一开始就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收起手机,说:“其实如果需要,项目组直接申请就好了。就算是我,要想看什么案卷,也得通过局里批准。”他捂着嘴慢慢地打了个呵欠,随后一脸歉意道:“真不好意思,昨天没怎么睡着。”
秦海平会意地站起来:“我就是来替袁老看看。既然你没事,那我——和袁老也可以放心了。好好养伤,多休息。”
他把“我”字咬得特别重。
许月点点头:“我不起来送了。”
他目送秦海平离开病房,立刻拨了袁望的电话。
叶潮生信息里告诉他,袁望已经给他打过电话。袁望既然已经知道许月无大碍,何必还要劳烦秦海平专门跑一趟?
果然袁望说,是秦海平主动问起,他才说起许月昨晚出了车祸的事情。
许月摸不透秦海平的意图,他为什么要撒这种拙劣的谎?
汪旭拎着早餐敲敲门:“许老师,好点了吗?叶队一早就回局里了,我等会去银行调贷款记录,顺便给你送个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