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9月末, 曼哈顿。
金色镜面的电梯门映衬出来者的挺拔宽阔的身影,厢体稳稳下降至地下三层开启,电梯内最先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他穿着毛呢戗驳领西服,恭敬地对着电梯门里的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电梯里的两人迈出时, 拍卖行的顾问泰伦已经等候在电梯外了, 他对着两人中间最年轻的男人微笑道:“邓肯先生。”
蔡司点点头,他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他身边的家族秘书廖文柏对着泰伦微笑道:“有劳。”
泰伦是棕发黑眼睛的美国人,四十五岁左右,身材不高, 但从领结一直到身上的古龙水都精心打理过, 专营亚洲客户的他更是说的一口流利的中文,立刻从善如流地对着廖文柏询问起了来时的路和今天的天气。
连上刚刚接待的另一个经理麦克,四人很快就穿过摆放着现代艺术品和大师画作的画廊, 朝着拍卖行的最内部走去,最终停在一扇楠木欧式雕花的门前。
泰伦在墙壁上的仪器上刷了自己的指纹,才推开门将众人引进去。
与拍卖行其他房间和大厅的复古装修不同, 门内的房间是十分简洁和现代化的金属感空间, 一盏盏玻璃展柜排列在空旷高挑的房间内, 每一幅名画和雕塑前都有一盏冷色光单独照射着, 泛出鲜艳或清冷的颜色。
这是这家百年拍卖行专门保管拍卖品的仓库, 也是招待极少数贵宾的私密展览厅。
这也是泰伦作为金牌买家经理的细心操作——虽然这次的顾客是为了针对性藏品而来,但将其带入私密展览厅也增加了与其他珍贵藏品的接触机会,很多可观的业绩就是这样产生的。
优性alpha穿着一身深棕格纹平驳领西服,17小时前他还在拉斯维加斯,专门为了一副画赶到了纽约, 但他却似乎没有关心艺术的心情,泰伦和麦克对于那些艺术精品的富有趣味和品位的介绍也完全没有打动他,他目标明确地跟随众人朝里走去。
“廖先生,我们接到您的委托真是感到受宠若惊,没有想到邓肯先生愿意相信我们,我之前只为邓肯先生的母亲服务过两次,那还是在2017年。”泰伦一边笑着一边对两位华裔道。
话音未落,几人就来到了仓库最里侧的区域,与被单独列在恒温恒湿的玻璃展柜的艺术品不同,这一区域更加明亮,而且都是绘画作品,大小不一,大的有一人高,小的只有书本大小,而且也不全是被放在三脚架上,还有用专门帆布蒙着打包靠着墙壁摆放着,很明显价值并不高。
“廖叔,”蔡司进来后第一次开口了,他对着头花有些花白的廖文柏低声道了一句。
廖文柏对着泰伦点了点头,道:“泰伦先生,我们现在就想看之前委托您帮我们寻的那副画。”
泰伦微笑道:“当然,我们已经提前安排好。”
说着,美国人就走到靠近墙壁的一个画架前,那里放置着一个约有一米的巨型油画,上面被一层专门的深红色丝绒布料所罩着,接收到讯息的麦克上前轻轻将布揭开。
一副气势恢宏的古典油画出现在众人的眼前,画面里是极富张力的史诗场景,画的是著名的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中的俄狄浦斯质问牧人的一幕。
“这幅画在2014年初在卢森堡获奖后曾经短暂地在国立美术馆里展览过,后来画家没有在规定时间内提供邮寄的要求,联系画家的学校后,画家的老师委托一个画廊将其挂出售卖,但之后很久都无人问津,后来又辗转了很多家不同的画廊和倒卖人的手中,2020年我们接到了一位来自香港的收藏家的要求,帮我们寻找这幅画,我们在2个月前才查明是在一家英国画廊的手里。”
看见面前的买家双眼紧紧盯着油画,经验丰富的泰伦知晓自己此刻应该继续说下去,于是他又换了英文道:
“《俄狄浦斯和牧人》,功底深厚,构图恢弘,画面中总共有11个人物,俄狄浦斯王占据画面的中间,站在宫殿上质问知晓真相的牧人,殊不知接下来将会得知自己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杀父仇人,以及与自己母亲结婚生子的悲惨命运。整幅画的基调和风格都十分冷厉和严峻,每一个观赏者都能被其中绝望和悲剧感所裹挟。
但听说画家在绘画这幅画时非常年轻,不知为何会选择这种沉重的命题,还会产生这样的感悟。但后来这幅画滞销乃至埋没也是这个原因,毕竟,希腊神话已经不是这个世纪的收藏热题了,而且俄狄浦斯王在古典绘画中也算小众,耳熟能详的也就只有法国古斯塔夫?莫罗于 1864 年创作的《俄狄浦斯和斯芬克斯》等几幅名家画作。”
“此外,听说当年这个画家还是个学生,正是中国绘画业内比较看好和押宝的一位,但听说在画完这幅油画后不知为何消失匿迹。而失去之后作品的名气加成,这幅画的收藏价值就更加大打折扣了,但单从画作本身,不可否认是一副佳作,尺寸为89×横92厘米,画框装裱木料为上好的杉木。”
说着,泰伦摸索着手中的画框,已经有些脱蜡的手感摸起来格外明显,他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与一旁的老同事心里都不免嘀咕起来,到底这个几乎没有收藏价值的画到底有什么魔力,竟然会吸引两个华裔收藏家先后寻找。
刚刚泰伦说的话都已经是美化过的,实际上这幅画在第一家画廊破产后就一起被打包售卖给各地的小型艺术馆,后来才被集中卖给一个英国画商,他们拍卖行的人在一个冷库改的仓库里找到时,这幅画正与其他无名画家的作品如同废书本一样堆叠在一起,没有被水泡和老鼠咬坏简直是万幸。
就在这时,蔡司却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油画,他的指尖轻轻点在那怒不可遏的俄狄浦斯的面庞上。
另一个经理麦克这时也笑着说:“看来蔡司先生很喜欢这幅画,这幅画的主题启示很有趣,改编的是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的第四场戏,世界上最完美和伟大的悲剧莫过于此,心怀正义的王为了人民和城邦去寻找行径不洁导致神罚的人,谁知自己就是弑父娶母的罪魁祸首,悲剧发生在故事开始之前,很有启示意义。”
蔡司的脑海里闪过照片中那个面色阴郁的青年,他半扎着长发,穿着宽松的黑色T恤和工装裤,与老师同学站在油画前,苍白的面庞如同秋天的湖水,静静地看着摄像镜头和镜头外的人。
“我要了,你们可以走流程了。”蔡司站直身体,抬起眼看向麦克。
麦克与泰伦对视一眼,突然脸上露出了微妙的表情,泰伦这时微笑地低声道:“邓肯先生,其实正如之前所言,这幅画是在2020年就被一位香港的收藏家所委托寻找,只是花费的时间过多,在上个月才找到,而正巧您是在最近委托我们,所以我们这边也比较纠结……”
蔡司却没什么触动,神情如常道:“你们照样付他违约金,我多付你们一倍,不算藏品的价格。”
泰伦有些为难道:“但请您谅解,这是我们拍卖行的信誉问题,既然您如此喜爱这个作品,我们可以安排时间最近的拍卖会,届时您与那位唐先生一起拍卖就好。”
“我付6倍,你们拿5倍,”蔡司面容冰冷,“这幅作品我私人收藏,不会展出,你们只要对他说没找到,或者损坏了就好。”
5倍的违约金已经可以抵得上一个当代名家的画作了,也是这幅作品绝对不可能企及的拍卖价格,麦克的脸色变了,但泰伦还在坚持,他还是有些犹豫和为难地看向蔡司和廖文柏。
廖文柏笑了起来,他和蔼地看向泰伦:“不好意思,泰伦先生,邓肯先生应该是有他这么做的原因,既然他不想参与公开拍卖,那您这边收8倍的违约金可以吗?如果觉得损害你们对客户的信用,另一个买家那边我们可以为你再多付一倍的违约金。”
那就是10倍违约金,泰伦简直哑口无言——这幅油画本来就没有任何的升值空间,有这些钱为什么不去买塞尚、米切尔,买这个仓库里翻出来的无名氏?
但做生意只是为了利益,这个价格已经超出所谓的“信用”的价格了,尤其对于这些艺术销售来说,这幅没有价值的烂画不足以他们拒绝邓肯家的优性alpha,并且让对方留下坏印象。
“既然是邓肯先生的意愿,”泰伦面上转而露出笑容,与廖文柏和蔡司握着手,“那我们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从洛克菲勒中心走出的时候,天上飘着细雨,蔡司抬起眼看向高楼之上的天空,但下一秒,天空被遮蔽了一半。
蔡司转过身,对着撑着伞的廖文柏道:“廖叔,我来吧。”
说着,优性alpha接过老秘书手中的伞,他个子比廖文柏高一个头,头发花白的中国老头也觉得自在,便没说什么,与他一起向着街边走。
“敬之少爷,你这次找廖叔买画,廖叔心里还很高兴呢。”廖文柏祖籍是湖南人,在美国呆了三十年,说话还是带着点乡音。
“为什么?”蔡司低头看向廖文柏。
“你从小就不喜欢这些艺术品,之前太太想让你跟她去拍卖会或者画廊,你都不高兴的很,性格别扭古怪,最讨厌和别人一样。”廖文柏说着就笑了起来,“虽然现在也是。”
蔡司道:“我现在也不喜欢。”
“我想也是,”廖文柏点了点头。
“你喜欢这个画家?”
蔡司沉默了两秒,随即他摇了摇头,道:“不,我只是好奇。”
廖文柏有些惊讶,抬起眼:“好奇?好奇什么呢。”
蔡司的面容却很平静,“好奇当年发生了什么,让他觉得那么痛苦。”
廖文柏有些微微怔住了,但此刻他们二人已经走到了广场外的马路边,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已经等在了二人身旁,车上下来了穿着黑西装的保镖,撑着雨伞走了过来。
蔡司将雨伞递给廖文柏,自己接过保镖递来的雨伞,廖文柏问道:“少爷你不回去吗?”
蔡司撑着伞:“不了,两小时后我要回拉斯维加斯,我的工作还没结束。”
廖文柏操心道:“那让司机送你去。”
蔡司对着老人笑了一下:“我想自己逛一逛,廖叔你先回去吧。”
雨中,蔡司撑着伞在广场的街边走着,因为阴天的影响,这条艺术大道上的每一家奢侈品店和餐厅都提前打开了大灯,灯光透过落地玻璃向外照射,给人一种将奢华的温度一同送出的错觉。
画家。
蔡司觉得现在的感受有点奇怪,他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在非洲南部,因为理发店的稀缺,刘海变长后被乔伊斯和藤野两个女孩说有艺术气质的beta。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这种粗鲁、无礼且无趣的人怎么可能会和艺术有关系。
但是当他在纸质资料里看到这人之前的画作时,就算是对艺术不怎么涉足的人都能透过机械复制品感受到那其中的灵韵。
为什么会踏上两个截然的相反的人生,为什么会选择画那种痛苦的题材,他到底是知道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他的心里又在想什么?
蔡司抬起头,突然看见对面著名拍卖行大厦上的巨型海报,预告着下周当代画家作品的拍卖会。
“非常辉煌,”优性alpha脑海里闪过会议室里那概括了beta前半截人生的话语,他仰着头看着灰蒙蒙天空中那青翠鲜亮的海报,不由自主喃喃道:
“——灿烂的人生吗?”
不知道驻足了多久,青年收回了目光,准备直接打车前往机场。
但突然目光一瞥,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他皱起眉头,只见隔着一条单行道,对面一家咖啡厅的落地窗里似乎有个人影。
而那个人影,他好像认识。
“铛——”
咖啡厅的门上的铃铛响个不停。
坐在角落里的人似乎早就知道了他会过来,蔡司攥着滴水的雨伞走到桌前时,服务员刚把第二杯咖啡端到那人的对面。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蔡司不可思议地看向面前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的人。
“——劳拉?”
“这个嘛,”穿着风衣的棕发女人双手交叉,露出一个期待的微笑:
“我说是命运的巧合,你信吗?”
“你在跟踪我,”蔡司冷冷道。
“真是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劳拉露出了一个无趣的表情,“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一如既往的扑克脸,一点都不可爱——啊,都要过了最后能可爱的年纪了。”
“您爱说无聊笑话的习惯倒是一点没变,”蔡司不客气道,“而且越来越严重了。”
劳拉撑着下巴,笑着看着坐下的优性alpha:“怎么样?”
蔡司抬起眼:“什么怎么样?”
“与我徒弟久违的联合行动,”年过四十的女人不知因为保养还是气质使然,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她眨了眨眼睛,笑道:“你们的事迹在ocean上可是沸沸扬扬,就算是远在前线的我都听说了不少。”
蔡司面无表情:“不怎么样,我的任务完成的很糟糕,艾德蒙的任务倒是不错,他已经高兴地去休假了。”
女性警督先是愣了一秒,随即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
蔡司坐在卡座里,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面前的欧洲分局一级警督笑得直不起腰。
“你真的一点都不像邓肯家的小孩,”劳拉抬起眼看着面前的优性alpha,眼中流露出一丝柔和的光芒。
“为什么?”
劳拉搅了搅自己的咖啡,低声道:“你的心太善良了,而且这些年改变越来越大。”
蔡司觉得如果不是刚刚空气太冷,他现在的面部肌肉一定是在抽搐,他皱了皱眉,没忍住:“您说的人是我吗?”
“拒不承认这一点也很好,”劳拉笑了笑,“艾德蒙还好吗?”
蔡司很想说你是他老师你自己去问不就好了,但他还是沉默了两秒,“不好,但他自己觉得很好。”
“原来如此,”劳拉像是想起了什么,“你们遇到了夏青对吗,艾德蒙这个任务还挺巧的,我没想到他会接。”
蔡司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问我?”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我和你一样,很多事情过了很多年我还是不懂,”劳拉喝了一口咖啡,看向了窗外,“又或者说——”
“我其实是越来越看不清了。”
劳拉收回目光,看向蔡司的脸。
蔡司预感到了什么,他冷冷看着面前的一级警督。
“劳拉,你现在找我是为了什么?”
劳拉看着他没有说话。
蔡司双眼盯着女性alpha,一字一顿道:“你任务结束为什么第一时间找我,而不是找艾德蒙?”
他知道徐长嬴一直很想她,他之前还不知道为什么beta对劳拉这样远近闻名不靠谱的冷血教官有着特别的感情。
直到他翻到了2007年的卷宗。
才知道劳拉与他,还有那个LSA的青年理事长,早在年少时就已经有了纠葛。
所以感情本来就是先来后到的事。
但下一秒,他抬起眼却看见劳拉静静地盯着自己,她缓缓开口道:
“我觉得非常地对不起你,但我有一个任务,我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蔡司微微一怔,他确实从劳拉的眼中再次看到了那复杂的看不透的深渊。
果然,伴随某种不详的惊异的预感,蔡司听见女人低声道:
“能否请你再一次接下五年前的任务。
——监视AGB亚洲分局的艾德蒙警督。”
9月末,广州。
徐长嬴站在门前伸出手,又伸出头看向天空,随即有些高兴地站直了身体,握着手中的花束向着人行道跑去。
淅淅沥沥的雨季终于结束,就算是这个国家的南方城市也果然拥有过秋天的权力。
徐长嬴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像是很多年前一样,抱着路边花店卖的鲜花,穿过红绿灯下的斑马线朝着家中走去。
Beta看了看手表,发现快要到下午六点,城市远方已经出现了夕阳,九月的最后几天,夏青也越来越适应28岁夏青的生活和工作,他们实验室的重复实验也已经完成,成果论文和实验资料也都整理的差不多了,所以他最近不用再加班。
他之前和赵洋齐枫约好了,今晚一起在他和夏青现在住的房子里吃个饭,他的假期就快要结束,他预计在夏青参加那个LSA大会之前复职,所以他要在聚少离多的日子前和这几个人多聚几回。
徐长嬴一手拎着菜一手抱着花,刚刚转过最后的一个转角,就看见门前停着一辆车,一个人站在车旁,和门口的两个人说着话,或者说,吵着架。
“你到底有完没完,能不能不要天天打扰别人的生活,要是把夏青当家里人,你们林家人应该早十年拉拢。”
“我并没有打扰,而且我不认为我应该和你在这里纠缠,这应该与你没有关系吧?赵洋。”
在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旁,穿着粉红色条纹长袖的齐枫正蹲在门廊台阶上托着下巴发呆,突然她眼睛眨了眨,随即猛地站了起来:“阿嬴你回来了!”
争吵声骤然停止,三个人齐刷刷看向路口站着的徐长嬴。
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人一扭头,看到一手拎菜一手抱花的白衣青年,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嗨,”徐长嬴被这三人以诡异的眼神打量着,就好像自己是一副奇装异服的打扮,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试探地举了举手中的菜:“一起来蹭饭的吗?”
“靠,”赵洋率先反应过来,他不可置信道,“你是刚结婚的小老婆吗?”
徐长嬴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地上,他猛地回过头对着赵洋怒道:“你有毛病吧赵洋!”
站在一旁穿着正装的林殊华揉了揉太阳穴,想要缓一下思绪好好说话,但等他刚抬头,他就听见beta再次愤怒道:“——再怎么说都应该是大老婆吧!”
林殊华只觉得刚好一点的头又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