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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饶是伍凤荣见到男人叼着自己的袜子,也禁不住老脸红透。他撑着身体坐直了,背脊挺得僵硬,几乎能听到骨节之间喀拉喀拉的响动。另外一只脚伸过去,搭在男人的嘴唇上,这回没急着送进去,只是在唇角摩挲。厚实的嘴唇在脚尖下勾勒出具体的形状,伍凤荣听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不敢看周延聆的脸,看了怕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最后只剩下一条内裤。本来车子里温度低,列车长席开了一个单独的小电热器,红得发黑的电热管烧得噼里啪啦地响。伍凤荣却不觉得冷,他热的要出汗,脖子上已经分泌出湿意。周延聆的手放在他的小腿肚子上来回抚摸,有湿热的吻烙印在脚背上。

“荣荣,我真是相见恨晚。”周延聆说。

伍凤荣踩着他的脸把他蹬开,笑得招摇:“起开!我只说脱衣服,没说给摸啊。再摸加钱。”

周延聆喜欢他这股放荡劲儿。男人就是吃不到才嘴馋,伍凤荣要吊起来卖,他也乐意留着嘴巴里这点余味。但他还是把军大衣拿过来给人披上,担心伍凤荣给寒风吹病了。

接着是平局。伍凤荣想了想才开口:“这个车子慢,中途还可能有扒车的人。从车尾或者车厢连接的地方爬上来,想摸点废铜烂铁拿去卖,有些是惯偷,有些是新手,所以乘警也会格外留意车厢外面的动静。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已经钻进电箱室里面了,给值班的逮了个正着。年轻小伙子,二十出头小学都没有念完,被抓了就耍赖,滑溜得很,稍微不留意就跑了。下次还来,你真的要把他交给警察,他就跳车要自杀,一点办法都没有。”

周延聆也见过这样的,老人家上门索要赔偿金,躺在公司门口拉横幅撒泼声泪俱下,看得人头皮发麻,算是保险公司门口的一道常驻风景线。周延聆刚入行的时候还耐心地劝劝,后来也麻木了。他以为做人有点底线要点体面是理所当然的,但人家不这么想,脸面是可以不要的,羽毛是可以自己放在脚底下踩的,只要有利可图,尊严直接就能折现。

这是一种扭曲的心理疾病,周延聆心想。只是,通常一种心理疾病变成了某种普遍心理,自然会有“人情”为它正名。说来说去,“人情”到底是一种令人生畏的东西。

“如果车上损失了财产,也是你的责任吧?”

“怎么不是?扣奖金赔款都还是小的,万一给你记过处分才麻烦,又是检查书又是处理报告,其他活都不用干了。那有什么办法?你也不能一天到晚只防着两个贼啊。”

最后一局,伍凤荣输了,但扯着内裤的手被周延聆按住了。

“不脱了,换个条件。我想知道你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伍凤荣叉开腿对着他:“存折密码就算了啊。”

周延聆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跑到荒山野岭里头来带车?”

伍凤荣没有预备他会问这个问题。他本能地想掏烟盒点烟,才摸到盒子又记起赵新涛说他早上抽得太多了,于是把手尴尬地缩回来。这个问题不是不好答,换了别的人他应付一句“服从组织分配”就完事了。答案也不是假的,他们这些乘务到哪个路段带车的确是分配过来的,由铁路局说话,他们不能完全做主。除非有些特殊情况的可以酌情调整。

但是周延聆必然不会对这个答案满意,不满意他还会再问,伍凤荣如果这时候犹豫起来,周延聆还会怀疑他是不是说谎。本来两个人脆弱的关系就更加复杂了。

“我自己主动申请过来的。”他没打算瞒着周延聆:“我很早出来工作,男孩子就算不在父母身边也没什么。后来我一个同事结婚生孩子,老婆身体不好要照顾,不能老在这么偏的地方跑,我就说那我替他补上,反正我单着没什么顾虑,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了。”

“那也是交情过硬才帮吧?”周延聆酸溜溜地说。

伍凤荣说:“还行吧。我们俩一届毕业生,算不上什么交情,工作肯定都是你来我往的。我帮他一回,他也帮过我不少。”

“你不是呆在这种地方的人。往南方走,你的出息还很大。”

“我就是从南方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南方人?看不出来。”

“你看不出来的事情多着了。”

外头有人敲门。伍凤荣也不急,捡起裤子往上一套,裹着军大衣贵妃娘娘似的开门迎客。

赵新涛进来,先见到两个人散了一床铺的衣服,眨巴眼睛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伍凤荣大大咧咧地一脚瞪着袜子一脚光着,指了指电脑:“来得正好,正说失信名单呢,不会是没更新吧?查半天了只对出一个人来。好几号嫌疑人物呢,你帮着瞧瞧。”

周延聆让出身来,和赵新涛握手打招呼,胸口米老鼠的大脑袋也跟着鞠躬。赵新涛瞥了他一眼:“这位就是……周先生吧?荣荣,你们俩刚才干什么呢?”

周延聆大大方方地解释:“周延聆,你好。列车长刚刚给我换药呢,这不挂彩了么?”

赵新涛想起这回事来,又去看伍凤荣。对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他只好把注意力放回了电脑上。失信名单的确是最新的,也就是说伍凤荣的名单里,只有那个叫黄野的有失信问题。

“没有其他证据,也没有动机,”赵新涛揣着那一列名单:“只能说他嫌疑很大,不能说明他就是杀人犯。要我说,倒像是那个女老师杀的。”

伍凤荣问:“为什么?”

赵新涛一拍巴掌:“你想,萧全是在网吧被杀的吧?网吧在学校附近,这里头谁最有可能去网吧呢?当然是这个老师。她还改作文,肯定不是大学教授了,最有可能她是个中学老师,就是桐州市一中的,当天晚上她去网吧逮学生,萧全被她逮到了,不理智的情况之下两个人发生争吵扭打,女老师和男学生,女的可能还弱一点,所以崴了脚,本来是想拿水管防身的,冲动之下挥出去打到了学生的脑袋,于是酿成了悲剧。怎么样?逻辑通顺吗?”

伍凤荣嗤笑:“放你娘的屁!”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可能上一章有的同学没看懂。

首先周先生是查了伍凤荣这个人的,伍凤荣的确很出名,前几章就写他是全省的英雄列车长,报纸连续几天刊文宣传,央视带着那么多地方媒体过来专门采访他,他是有点名气的,其实要查他不难。另外,固定的线路是固定的乘务班组带车,所以周先生查他那条火车线会知道是伍凤荣带车。

周先生的想法是,他既然要上伍凤荣的车,很大可能性会被人发现他是全国通缉犯,与其让人发现是通缉犯举报到伍凤荣那里,再让伍凤荣裁决他的命运,不如他主动出击,先吸引伍凤荣的注意力,然后主动坦白,说服伍凤荣帮自己。

9. 是个小偷

赵新涛很不满意:“又怎么了嘛?”

“你说人家是中学老师就是中学老师,还偏巧就是桐州市一中的?你查过人家的档案?”伍凤荣说:“你是学生你被老师在网吧捉到正常反应是把老师打一顿?还打得那么激烈要人家老师拿根水管防身?是做老师的当众问候你祖宗十八代还是学生有躁狂症?你那脑子就不会干坏事儿,还好意思问逻辑通不通顺。”

“我这不是捡可能性最大的说嘛。你让一老太太没事跑网吧干什么?打牌都不够她玩的。”

“这些人除了老太太都有去网吧的可能。女老师去逮学生;小情侣也可以去玩游戏;黄野是农民工,如果经济局促点没有自己的电脑也可能去网吧用电脑;孙煦失业超过一个月,网吧是失业人员喜欢住的地方,比租房子便宜。但是老太太脖子上的伤,最像是指甲刮伤的。”

如果这间网吧不是学校附近专门开给学生贪便宜的小作坊,而是正规的经营网点,这个案子就简单很多。打电话去网吧查查当天的出入记录,就知道到底是谁在网吧里。但是这些开在学校边上的作坊很难做调查,他们不登记身份证,没有客户姓名,直接算时间收费,店子里来了什么人根本不清楚。就算实地取证也不一定有监控录像,何况他们现在都在火车上。

周延聆忽然插嘴:“不是那个老师。她去白河的目的应该和这个案子没有关系。”他刚转过头来,伍凤荣撑着脑袋用无辜的眼神正看着他,活像个乖巧的学生。周延聆忍俊不禁:“后台票务信息里能查到,曹敏的这张票是8月23号就买了,没有改签和退票的记录,证明在案子发生前她就已经定了这趟行程。她去白河是另有目的。”

“那她一个人腿脚不便、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干什么?”赵新涛还问。

周延聆忍不住摇头,对伍凤荣递了个无奈的眼神:“可能有苦衷吧。她腿脚受伤了行动不方便却独自长途旅行,没有家属陪伴,这个年纪有孩子的大多还在上学,要么离异了没人在身边,要么夫妻之间很生疏。所以这趟出行是必须的,不是为了生活的鸡毛蒜皮,也许是出了大事,重疾、丧葬、严重的财产损失……上了车还改作业证明她业务态度很勤恳,责任心强,但是个性太自卑胆怯,抗压能力很差,稍微一点小错漏就哭,得在单位、家里受多大的气才压抑成这样。您也不能把人家形容成贼似的,留点口德吧。”

赵新涛直叹气:“可怜啊可怜。”反应了一会儿才觉得话里不对劲,正好把列车长与周先生之间的挤眉弄眼逮了个正着,勃然大怒:“你们什么意思,啊?合起伙来埋汰我缺心眼是不是?”

伍凤荣笑得停不下来了,忙不迭拍他的肩膀。

周延聆说:“剩下几个人的票我查了,都是在27号后买的。现在单子上还有五个人,老太太刘湘群、出游的大学生情侣何佑安和石小冉、农民工黄野、失业操盘手孙煦。这里头,黄野的票买的最晚,他是今天早上4点钟才买的票。我很怀疑他是我们要找的其中一个人,不是那个眼线,就是杀人犯。荣荣,你能和他去聊聊吗?”

伍凤荣接话很快:“不是我想质疑你,就因为他身上一股土味儿你就断定是他吗?这趟车上农名工很多,撞你的那个未必身上有伤,要按照这么查,所有务工人员都得查一遍。还有,我注意过这些人的行李,黄野只带着油漆桶和工具包,没有其他行李。你说的黑箱子我没看见。”周延聆不出声了。伍凤荣又问:“新涛,我让你留意带行李的乘客,你的情况怎么样?”

赵新涛本来就是想来说这件事的。给两个人一搅和差点忘了自己的初衷。他反应过来搓搓手,掏出个工作笔记本哗啦啦翻开照着念:“我巡视了一遍,嗯……你这几个条件比较含糊,行李箱多大没说清楚,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大。反正带黑色行李箱的男乘客挺多,光是10号车厢就五个。有一个最符合条件的,但是个子有点矮,不像你说的那么高,穿蓝色夹克,胳肢窝夹个小公文包端着保温杯坐在窗口,他没把行李箱放上头,就放在自己脚边上,看得紧紧实实的。那箱子快有他半人那么大,我说是不是太重了要不要我帮你放上去,他说不用了,他下一站就下车。”

“哪个车厢几排几号座位?”

“10号车厢7排A座。”

伍凤荣点头:“我去看看。新涛你帮我留意一下黄野。”

这时候已经快十点钟了。伍凤荣从车厢出去,外头大亮的日光炫得发白,云的轮廓很淡,天上是囫囵的一笔湿晕接着一笔湿晕,黄沉沉的,像房顶老油布上化开的雨痕。车头前方是水库,白河路上最大的水库,有人说里头有蛟,鸭子赶不下水,养的鱼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也有说下头有暗河能通到出海口去,所以鱼都游走了。总而言之,抽了几次水也没有见到过水怪,又不能盈利,渐渐就废弃了。水面上青苔、木枝、烂树叶子盖了一层,下头的水緑幽幽的,风吹没有波动,从心里已经死了。

伍凤荣快步走到10号车厢,穿蓝夹克的矮小男人正拖着箱子从热水器边上走过来。伍凤荣直接掏出工作证,以办公口吻说:“列车长办公,我要检查一下你的行李,先生。”

男人吓了一跳,拉着箱子不肯放手:“检查什么?怎么……怎么还检查行李呢?我跟你讲,这是我的隐私,你们没有权利检查的!”

伍凤荣不和他废话,手肘挡开他的身体一步跨上去夺箱子。两个人站在车尾,动静不大打扰不到其他乘客。那是个最简单的牛津布拉链箱,没有锁头也没有密码,两个外兜很浅,都是空的,打开里头那层,大半部分都是衣物和食品,另外有一台数码照相机、两块电池和一双运动鞋。伍凤荣没有发现异样,只能先合上箱子,用眼神示意这位蓝夹克坐下。

“去哪儿啊?”伍凤荣把烟盒递过去:“来一根。”

蓝夹克点上烟,笑道:“去皖城。票我没来得及买,正好想过去补个票呢。您就过来了,没有什么违规的东西吧?把我吓了一跳。”

伍凤荣说:“没事。理解一下,也是为了其他乘客的安全,有些工作必须要做。”

这话蓝夹克听得很不舒服:“什么安全?我的箱子里还有不安全的东西?”

“不是这个意思,聊几句吧。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听口音不像皖城人,旅游还是公干?”

“休假旅游,照相机还带着嘛。我也是给别人打工的。”

“噢,旅游,没有提前买票?还是临时才决定要出去玩?”

“对,临时想出来。呆在家里反正也没什么事,随便走走。”

“还不知道先生贵姓,怎么称呼?身份证带了吧,看看。”

蓝夹克很不高兴地找身份证,嘴里嘟嘟囔囔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伍凤荣低头见到他的软皮鞋,鞋头脱线,裂开一道小口,隐约可以看到袜子。他两只脚脚尖顶在一起,不安地攒动,像一对怯懦的动物交颈私语。伍凤荣已经可以确定这不是个老实人,但他拿不准是不是像赵新涛说的那样。这样的人在火车上也不少,如果只是想逃个票最多让他补个票罚点钱算了。

身份证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伍凤荣摆摆手让他不急着找了。

“你一会儿跟我去找乘警吧,没了身份证这事可比较麻烦,先去补一个临时的,然后再把车票补上。不然你是没办法出火车站的了。”伍凤荣说。

蓝夹克的脸色有点僵硬,好半天没有说话。伍凤荣扣住他的箱子,就往列车长席走,一边走一边说:“是这样的,我们接到消息,可能有个提黑色行李箱的乘客携带着管制刀具上了这趟车。这是个不法分子,可能会威胁到其他旅客的安全,为了保险起见才要检查你的行李。你也别激动,我们不冤枉人,没有就是没有,我也是顺便问问,刚刚你在车厢里头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就你这么大的箱子,可能比你高那么一点。”

“没留意……什么不法分子?他犯什么案子了?”

伍凤荣微微勾着唇角,笑得不正经:“你别打探,我也不会说,这是保密问题。”

蓝夹克撇撇嘴,跟在他身后老老实实地走。伍凤荣没听到他接话,继续问:“你上车之后就一直呆在刚刚的位置吗?除了睡觉还有没有干别的事?”

仍旧没有回答,伍凤荣回头,哪里还有刚刚那个蓝夹克的身影?他心里一沉。

——糟糕,跑了。

伍凤荣放下手里的箱子,急忙朝反方向追去。快速的脚步声惊动了一路的乘客,他一边跑一边用对讲机叫赵新涛的名字。但是接进来的声音不是赵新涛,而是周延聆。

“荣荣,你在哪里?”

“9号和8号连接口,那小杂碎跑了,操!”

伍凤荣追到10号车厢,但哪里还有蓝夹克的影子?他粗声地询问周围的乘客,没有人能答得上来。只有腰间的对讲机发出接触不良的电流声。周延聆的声音一会儿很远,一会儿又很近。伍凤荣跑得身体发热,心思又回到刚刚的箱子身上,陡然全想明白了。

身后有急促的呼喊声:“荣荣!”正是周延聆。

伍凤荣转身正好接过他的双手,黑沉沉的眼睛看到他眼底:“是个小偷。我疏忽大意了,我本来以为他只是个逃票的,结果一个转身就没影了。这个箱子可能是他在车站上偷的,来不及就上了车所以没有票,也不可能带着身份证。我看他的鞋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奇怪,他包里有一双40码的新运动鞋,但是他还穿着脚上的漏风破鞋。这么冷要是正常人早就换了……”

“除非他的脚大了,穿不下运动鞋。”周延聆接过他的话:“那双鞋不是他的,箱子也不是他的,所以他是个小偷。你说要带他去见乘警,他就怕了,中途就想溜。”

伍凤荣很懊恼:“是我太粗心大意,掉以轻心。你怎么出来了?新涛呢?”

周延聆亲吻他的额头:“2号车有个病人,赵新涛带着医务员去看了,估计忙不过来。我们俩分头,你在这边,我去另一头,人肯定在车上,不要急。”走之前又把人拽回来叮嘱:“找到人跟我说,不要一个人乱来,他要是身上带家伙,就怕不要命。”

他说话的时候,面上流露出来的担忧让伍凤荣心动。

10. 你成心吓我是不是!

下一站是皖城,离皖城站还有五个小时。

对周延聆来说,五个小时也可以是很长时间。他从萧全的尸体旁边醒来,坐车回家洗澡换衣服。收拾干净之后,他把带污迹的衣服和鞋子烧掉,一边烧一边抽烟,接着检查了身上的证件和现金、给客户回邮件、把冰箱里剩下的一大罐酸奶全部吃掉。凌晨三点,他坐在床头用手机反复刷新新闻头条。两个小时后他按照平时起床的时间从卧室里出来,给公司发短信请假。外面日头缓缓抬高,皮肤表层的温度也开始回升,身体终于重新暖和起来。他确定自己活下来了。许多年以后他可能还会记得这一夜毛孔紧缩、四肢僵硬地抵制恐惧的体验。

哪怕只有五个小时,也足够把人折磨疯狂。

到第三天下午,警方终于公布了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周延聆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吃牛肉面一边用遥控器把声音调大。在电视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感觉很新奇,像乍起的寒风吹到头顶,冻得他打了个哆嗦。他抱起碗喝了一大口酱油汤,很咸,又涩又腻,刚下到胃里就往回翻。他扑到洗手间把整碗面吐了个干净,扭开龙头就着自来水漱口,脸上又是水珠又是汗液,嘴唇发紫,好一张狼狈相。在洗脸池边上站了一会儿,他想起一个不知出处的笑话:有个英国人在家里的浴室装了两个洗脸池,一个用来洗脸,一个用来哭。他认真地考虑,如果能顺利渡过此劫,他得在家里多装一个洗脸池。

这一刻周延聆很镇定,他心无旁骛地往1号车厢走,脑袋里是那个穿蓝夹克的小偷。10节车厢并不长,来回五分钟也走完了,没有任何蓝夹克影子。厕所、储物箱、机电室、锅炉房都没有藏人的迹象。那会躲到哪里去呢?一个小偷,还能换张脸不成?

火车能藏人的地方不多,硬座的每张座位是隔断的,底下藏不进一个成年人。行李架倒是可能性极大,从理论上来说行李架的承重能力是足够的,但是光天化日之下爬到行李架上反而更容易引人注意。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可能漏了?

一个清洁员迎面向周延聆走来,有人朝她的撮箕里扔了两枚纸巾团。清洁员停下来,将桌子下的瓜子皮和花生壳扫干净。周延聆与她错身而过,两个人的肩膀微微摩擦,一个奇怪的念头从周延聆的脑袋里钻出来。他提步快速朝热水器旁边的垃圾回收箱走。

撑开垃圾箱的挡板,被浓郁的酸臭味正面拍了一脸,周延聆喉头收紧,做了个干呕动作。他捏住鼻子,忍着恶心伸手往里面掏,掏到的大部分都是泡面杯、食物包装袋、易拉罐和纸巾团,还有脏污的食物残渣和塑料餐具。垃圾全掉在地上,清洁员追了上来,怒斥:“你干什么?捣什么乱啊,我好不容易才收拾干净的!”

周延聆没有理她,往下一个车厢的垃圾箱径自走,接着掏。掏到3号车厢,刚翻开挡板一个易拉罐从里面掉出来,显然是里头满的撑不下了。他把表面那层纸屑拨开,隐约从下面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周延聆没防备被一只泡面猛地碗盖在脸上,鼻子直接挨着油腻腻的碗里蹭了个来回。视线被挡住,他还没来得及把泡面盒摘下来,感觉到有东西从垃圾桶里爬出来,一把将他大力撞开。他重心不稳,脚底踩着油腻就往后跌!

周延聆甩头挣脱了泡面盒,正见蓝夹克头上顶着湿淋淋的面条从地上爬起来,一只脚还挂在垃圾箱的挡板上。他伸手就去抓人:“还跑——”

小偷的裤脚被他抓住,惊得把他蹬开。周延聆差点被他踹到脑袋,小偷也吓得不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周延聆侧身扫过一腿,没想到那小偷竟然躲了过去,回身带着拳头朝周延聆反击。周延聆抬手接住他的拳头,顺杆爬蛇扣住他的手腕将人往回扯。蓝夹克一脸凶戾,嘴上叫嚷“碍事!”从另一只手中滑出一把美工刀朝着周延聆刺过来!

那美工刀虽然只有手掌大小,薄薄的刀片却削出凌厉悍辣的刀风,刀尖滑过耳侧,一阵热乎乎的湿意从周延聆耳侧落下。周延聆连忙侧身躲避,他没想到竟然还遇到个会拳脚功夫的,暗暗感叹这年头做个小偷也不容易。手上一时没有任何可以拿来用的武器,他不得不集中精神对付。小偷左右挥刀,那刀片在他手掌心里转得随心所欲,三百六十五度面面封死,直将周延聆逼退到墙边!眼见已经退无可退了,周延聆快速蹲下避过刀锋,两手抱住小偷的腿猛地将人扛起来蛮横撞在墙上。

他动了躁气,拳头毫不保留地砸在小偷脸上。小偷被他揍得手一松,刀子呛地掉在地上。周延聆的拳头极重,把小偷揍得鼻子嘴巴糊出血来,竟还吊着一口气,憋足了劲儿拼死勾膝往周延聆的肚子上顶。周延聆被他顶得肠胃翻覆,捂着耳朵干呕。

摸到一手新鲜的血液。

小偷不敢恋战,气都没喘上来转背就跑。周延聆强忍呕吐欲勉强站稳身体,抬脚追上去。那小偷应该是惯偷了,步子极快,脚底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路上撞了人也吓不着他,轻车熟路地往车尾窜。周延聆在后面追,一路追一路喊:“让一让!都让一让!别让他跑了!他是个小偷!”没有人敢出来帮着截一把。他跑得很快,用尽全力不免要撞倒人,有小孩子被他踩了一脚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不得不停下来把孩子抱起来送回给母亲手里道歉。

走道只能容两个人并行,再多出一个都勉强了。只见前面一辆餐车推过来,乘务员口里慢悠悠地喊着推销词。小偷在餐车前脚步微收,回头还朝周延聆看了看,突然抢过乘务员的餐车往周延聆身上猛地推了一把。冒着热气的大铁箱子疯了似的加速朝着周延聆撞去!

乘务员受惊的尖叫声炸开,高音能把车顶盖掀翻,一下屏蔽了所有听觉。周延聆瞠目结舌地停在原地,被叫得有几秒竟然没有任何动作。餐车为了维持食物的温度,下面用长方的大铁盒盛满了烧沸的水,用带孔的隔板隔着,餐盒放在隔板上面,起到了蒸气加温的作用。车子本体就非常笨重坚固,要是撞上了人,可不是小事!沸水泼出来,可能造成严重的烫伤。

周延聆的肾上腺素直接飙到了小高峰。可怕的餐车带着四个失速的小轱辘离他不到两米距离的时候,他脑袋里是一片空白的。

等神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抬起了脚,朝着餐车的铁皮狠狠踹了过去!

“哐当——”好大的一声。车子压在他的鞋底,身体被突如其来的反向力道逼迫着向后连连后退,周延聆踉跄几步,眼疾手快扶住旁边的座位才没跌倒。他扭过身体躲进座位的空隙,餐车从他眼前疾驰而过,他伸手拉住了推杆,将制动器踩下来,才把这辆要命的东西停住。

这时从女乘务员的嘴里只逼出一个短促的哑音,她惊魂未定,喉头乱颤,压根没反应过来。

周延聆没来得及多想,从她身边经过继续往前追小偷。小偷见他毫发无损,拔腿又走,但再往前就快到车尾了。周延聆远远地捕捉到他的身体紧急一停,从前方的座位边上晃出来个熟悉的人影。是穿着制服的伍凤荣,他身边还拎着被偷窃的黑色行李箱。

蓝夹克被前后夹击,堵在了9号车厢的门口。周延聆放慢脚步,一点点逼近他,朝伍凤荣说:“荣荣,你别动,他手上可能还有刀。”

伍凤荣立即瞥见他流血的耳后,脸色沉得闷雷:“把手举起来蹲下,不要动!乘警马上到!”说着他拿起对讲机来做了个对讲的姿势,像是在通知乘警。蓝夹克犹豫片刻把手举了起来。

伍凤荣缓缓放下对讲机朝他走,小偷却叫嚷起来:“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跳车!”

周延聆眉心紧绷,这才注意到小偷站着的位置就贴着9号车厢的车门。他要是把车门拉开往外面跳,以现在的车速就算不死也要摔个残疾。

“你别激动,”周延聆说:“千万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伍凤荣朝周延聆递眼神,示意他闭嘴。周延聆抖擞肩膀,歪脑袋作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这时三个人的对峙已经引起了其他乘客的注意,不断有人靠拢过来,把窄小的过道堵了个水泄不通。伍凤荣就是担心这种情况,人越是多小偷也紧张,冲动之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耳边的议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开始起哄,伍凤荣的脸色也愈发冷峻严正。

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高声喊了一句:“跳啊!快跳!有本事就跳!”伍凤荣正要呵斥,转神间蓝夹克猛地朝车门撞了过去。周延聆两步往前追,来不及伸手车门已经砰地拉开,蓝夹克在风里一闪,身体就出去了。伍凤荣也跟了上来,呼啸野蛮的冷风差点将两个人一起卷出去。

列车长转头就骂:“谁他妈刚刚喊的那句?给我出来!”他还要骂,周延聆勒住了他的手臂,低声劝,算了。他还要骂:“什么算了?人死了就算了?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那以后车上抓着一个偷儿直接扔出去摔死得了呗,要再遇上拐孩子卖女人的呢?要不要绑车轱辘上碾碎了才爽快?一大群人研究个三五年写本法律条文出来,比不上你是吧?都直接摔死多简单啊,让你他妈交那么多税养着警察法官干什么?”

他气呼呼地站在原地,脸涨得通红,眼神又凶又横。一下子车里噤若寒蝉,窗户缝儿漏风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周延聆却觉得他可爱,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只想把伍凤荣搂过来狠狠亲一把。

赵新涛从人群里费劲地钻出来,开始遣散看客:“都散了都散了,没事了,别看了……”他缩着脑袋去把车门拉上,外头风劲儿太大,他站在凶险的风口直感叹,目光突然瞥见风挡旁边一只吊着的皮鞋,吓得差点没叫出来,赶紧把脑袋缩回去找伍凤荣。

“没死没死!荣荣,在外头呢,这家伙可以啊,肯定扒过车吧?”

伍凤荣把头伸出去果然发现蓝夹克紧紧扒着10号车厢的攀爬梯,一动不敢动地伏在风挡旁边。左脚的鞋子掉了出来,堪堪挂在脚趾头上,他想把鞋子踩回去但是尝试了几次都徒劳无功。这时他回过头,目光和伍凤荣撞了个正好,连鞋子也不顾及,踩着袜子就往上爬,结果脚下踩空,猛地又掉到了一截。

刚下过小雪,外头到处沾着雪水,攀爬梯还滴着水珠,滑溜得根本抓不住。伍凤荣眼睁睁看他的身体往下坠,眼皮狂跳。脑袋里都是不好的预感。

他把目光放远,笔直的轨道不到五百米出现一个弯道。

必须在车子转弯前把人拉回来,伍凤荣想。火车拐弯的时候,车厢连接处的风挡会根据弯道半径伸缩,风挡左右两侧一侧拉开,一侧挤压,才能使前面的车厢带着后面的车厢顺利拐弯。拐弯的瞬间,连接处受挤压的一侧可能发生车厢和车厢的碰撞,如果这时候连接处有人,又正好在受挤压的那一侧,人会被活活压死!只要车子的速度够快,挤压的力道能让他直接暴毙,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疼痛。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如果因为这个人阻碍了风挡的收缩,使风挡无法完全收缩成弯道半径的弧度,车子就没办法顺利拐弯,甚至会使后面的车厢直接翻车甩出去。到时候,车厢里所有的乘客和工作人员的生命都堪忧。

至少小偷已经对自己鲁莽的行为后悔了,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脸色发青僵硬,因为刚刚发生的坠落,他吓得一动不敢动,全身紧紧贴着梯子,哀嚎:“救我——救我——”

有一只手把伍凤荣拉回车厢里。周延聆说:“把对面车厢那扇门打开,我去把他拉回来。”

赵新涛战战兢兢地开门,周延聆将伍凤荣挡在身后,一只手拉着门边的把手,半边身体探出去。蓝夹克和他距离非常近,手臂能碰到手臂,只是他们的位置夹着九十度角。

疾风比刀片有过之而无不及,又加雨雪裹挟,迷了视线,吹得周延聆压根看不清楚东西,只听见衣服被风灌得轰隆隆响动。电影里头演的什么爬火车扒车皮全是扯淡,他还没张嘴就吃了满口的风雪,脸皮被剐得生疼,能抓得住把手已经尽全力了。

周延聆只能扯着嗓子喊:“把手给我,脚能绕过来吗?试试看!”

“你挡着了!我看不见!”蓝夹克扯着嗓子喊。从他的角度很难看到门。

周延聆咬牙伸出腿把他的腿勾过来放在门槛上,勾了几次才勾到,好不容易让他踩踏实了,又接过一只手。蓝夹克喘息地很厉害。

这时候火车晃动的节奏变了。周延聆心道不好,车厢在转弯了,风挡开始收缩,后方的车厢朝着蓝夹克的背部快速压迫过来!幸好他看不到身后是什么样子,不然还不吓得失禁。但周延聆看得清清楚楚,他来不及再权衡思虑,大着胆子手掌攀到蓝夹克的肩膀,拎着人的袖子把人直接提溜起来甩进车厢

小偷吓得高喊.伴随着他的身体跌进车厢,风挡收缩到了极致,车厢猛地撞在一起!“轰——”的巨响从头顶罩下来,震得周延聆胸口一麻,心跳停滞,撞击的力道根本不是正常人可以承受的,他的手一松,在外面的半截身体掉了出去!

有人拉住了他的裤腰带,扯着他下半身硬生生把他拖进来。他一转头,伍凤荣白着脸,眼神惊魂不定,像是在看死人。他手臂一捞,把人搂在怀里,伍凤荣冰冷僵硬的嘴唇碰到他的,难分难舍地接吻。

两人急切狂烈地吮吸对方,也不管旁边是不是还有人看着。伍凤荣的鼻尖磨蹭到周延聆的鼻梁,滚烫的气息交融,周延聆把他压在门边,嘴唇稍微分开,伍凤荣不依不饶,追上来如胶似漆地粘着。周延聆心疼了,把他的身体收拢在自己怀里,舌头吮吸得都麻了,恨不得直接咬下来吃掉。伍凤荣在接吻的间隙剧烈地喘息,低斥:“你成心吓我是不是!”

周延聆顶着他的额头,也还没平复心跳:“不敢,我也舍不得。”

伍凤荣的表情还迷迷糊糊的,周延聆摸摸他发梢像哄孩子。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主要动作戏都将由周先生担当,周先生辛苦了,周先生请吃鸡腿=。=

11. 大老爷们别这么八卦

小偷扭送给了乘警,从头到尾伍凤荣连姓甚名谁都不想问一句,连带着那个被偷来的黑色大行李箱也让乘警接走。能找着失主最好,但伍凤荣估计多半是找不着了。

他陪周延聆回到列车长席,给耳朵上药。伤口并不严重,只是血流到肩膀上看着吓人。周延聆重新泡茶,和他并排躺了会儿,两人蜷缩在床头安静地听窗户缝里的风声。没一会儿伍凤荣睡过去了,周延聆睡不着,盯着伍凤荣的脸出神。他缓过来劲儿才害怕,车子拐弯的顷刻,身体被车厢撞击的力道震出去,像一棍子把他的魂魄都打散了,如果不是伍凤荣勾着他的裤腰带,他真的要形神俱灭了。伍凤荣却看起来比他还害怕。

如果我真的掉下去了,他会很悲痛吧?周延聆想。为了这份悲痛,他活下来也值得了。

怀里的人只睡了二十分钟,像被生物闹钟强迫着睁开了眼。伍凤荣睡眼朦胧,有人用手指拨弄他的刘海,他恍惚看到周延聆在笑,笑起来也是个老帅哥。

“茶都凉了,你还没走?”伍凤荣抬起头来要了一个吻,嘴巴上沾着烟味和睡气。

周延聆这才注意到手里茶杯冷了,他的心思不在品茶上,纯粹借茶醒神。

他开玩笑:“你赶我走?”

伍凤荣挪了个位置,怕触碰到周延聆的伤口。两人的脚丫子抵在一起,让被子拢得严严实实的。脚底生出了汗,他用脚指头蹭周延聆的脚底板。周延聆被挠得痒到心窝里去,面上犹自不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装圣人了。其实是他不想动,伍凤荣这样活泼明艳,像春日朝阳、像细雨暖露拢在他的心尖上,把他这片山头润活了。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伍凤荣说:“勾引我是你先起头的,一步步都算好了,想来就来,现在又说我赶你走。我怎么知道周先生什么时候没兴致了、用不着我了?”

说来说去还是生气之前预谋拉拢的事情。周延聆争不过他,也不算被冤枉。这张嘴巴就是太霸道了,但不霸道就不是伍凤荣了。这会儿温存的气氛正好,周延聆心里只有柔情,他亲吻伍凤荣的额头、耳朵、鼻子、下巴,顺着脖子细细密密地啃。最后停留在锁骨那儿不往下了,伍凤荣的心跳又快又急,慌慌张张的,比在车门口那会儿没有好多少。周延聆也不拆穿,他心想,刀子嘴就刀子嘴吧。

“是我不对,不应该利用你。对你来说的确太为难了。”周延聆说。其他的他都不在意,但伍凤荣不能觉得他们俩只是相互利用。

伍凤荣表情恹恹的:“你想多了,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这是工作,我分的清楚。”意思就是,换了别的人他也会帮的,因为他是列车长。上了他的车,就是他的乘客,他的乘客需要列车长,伍凤荣没有拒绝的道理。

周延聆不高兴了:“你这样不好,太轻信人。”

“我信什么,关你什么事?”

列车长蹬了他一腿,翻身就要下床。脚都没落地又被人拉回来,背后的男人好声好气地把他重新塞回被窝里,他轻哼一声,却不要人抱着了。于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周延聆只能讨饶:“就不能好好说两句话?”

伍凤荣斜乜:“你想听什么呀?”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拿腔作调,砸吧两下嘴,烦躁地拿枕头扔他:“你不是精明得很吗?现在来装什么糊涂,我随随便便就跟人在厕所干那事儿?我不愿意你还能怎么的?还是我是黄花闺女怕丢名节?快四十的人了,非要让人说大白话才听得懂是吧?”

这下把周延聆嘴角打得高高的,得意了。伍凤荣没脸看他,去摸烟盒,被周延聆一只手拿住了,烟盒扔到边上,手放在嘴边亲了又亲。伍凤荣想把手抽回来,见到他被砸中的耳朵,晃神间就忘了抽手这么回事。他虎着脸,决心要拿出点列车长的威严来——

“现在我要问你话,你老老实实地答,听到没有?”

周延聆只想讨好他:“好。你问。”

伍凤荣捋一捋思路:“你没跟我说,你打架还有两下子?”

周延聆笑得和和气气的:“怕入不了你的眼,又不是什么正经本事,说出去让人笑话。”

“从哪儿学来的?”

“毕业在部队呆过几年。后来退伍了,没什么本事才跑出来卖保险。”

“你不是学金融管理的吗?”

“我是国防生,军校毕业,分配到南方军区武警部队,03年在泰缅边境执行任务。当时边境冲突抽调了武警部队去边防团,任务执行过程中受了点伤,回来才退伍的。”

伍凤荣瞠目结舌。他打量周延聆毛衣下的那身精壮肌理,心想,好家伙,这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武警!难怪那小偷持刀都奈何不了他,再厉害能和武警比吗?没折在他手里已经算命大。

周延聆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眯眯地说:“你别这么看我,我几斤几两我自己还能不知道吗?多少年前学的本事了,现在也就剩个空架子而已,你喜欢看打架,我丢个脸逗你乐一乐可以。让我扒车剿匪我可干不来。”

伍凤荣面无表情地说:“受了什么伤一定要退伍?在部队熬着怎么不比卖保险好。”

“膝盖伤了,现在不能完全伸直了。”周延聆演示给他看,左腿只能尽力拉成直线,日常走路作息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有刻意曲直的时候才能发现:“打仗毕竟是残酷的事情,从边境回来精神也有点受影响,和领导谈了谈还是决定办病退。也不是不能调换个岗位熬着,只是觉得没必要,就不给国家拖后腿了。”

“没后悔过吗?”

“没有。”

伍凤荣叹息:“你这个倔脾气倒是和我挺像。”

他以前没看出来,周延聆是这样高傲的人。宁愿卖身到保险公司、一身正气换个油腔滑调的皮囊,也不愿意让人笑话他“不经用”。伍凤荣想,他穿军装的样子应该很英武潇洒。

“脾气像说明咱们俩有缘分,是好事情。”周延聆只当伍凤荣哄他开心:“我还没问你呢,你这么长年累月、没日没夜地跑,家属没有意见?”

伍凤荣心不在焉地说:“那得先有一个家属吧。”

“怎么不找一个呢?年纪也不小了。”

“刚上班那会儿谈过一个,我们老列车长介绍的,是我没福气。”

他只把话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周延聆听到一半心里痒痒,刚想问下去被他抬起眼睛来戏谑地看。一时间到嘴边的话反而出不来了。伍凤荣问:“干什么?我没买保险,也不打算买。”

警惕性很高。周延聆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想说,还是故意吊人胃口。

他真诚地回答:“就是想多了解了解你。”

伍凤荣当他是做戏,哼哼唧唧才终于把话说明白。其实就是一次失败的相亲,老列车长介绍的姑娘性格开朗,知书达理,家里是铁路系统的,父亲是组织部的书记,算是伍凤荣高攀。两个人处得很愉快,但是伍凤荣的个性太野,玩得也开,那姑娘三天两头担心他拈花惹草,最终就没有好成。分的时候大家把话都说开了,伍凤荣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但是他改不了。他只好去给老领导赔罪,好不容易做一次媒,辜负了苦心,差点还把书记得罪了。

这件事之后就很少人再提给伍凤荣相亲,他身边如果需要人,是绝对不会缺的,列车长要样貌有样貌,要情趣有情趣,还舍得花钱。至少赵新涛的印象里,跟过他的没有人给差评。但也没人愿意留在他身边,都知道他是浪荡子,图的就是一场痛快,不想长长久久的事情。偶尔几个贴心的朋友会问问,伍凤荣打发两句就过去了。在外人看来,他很享受单身生活。

周延聆抿着嘴半天没说话,用埋怨的眼神看他。伍凤荣被他看得如被芒刺,像是他背着周延聆偷吃似的:“你看我干什么?你就会把人往厕所里拽,好意思看我?”

两句话周延聆差点没憋住笑出来。

“你想知道我还拉过什么人进厕所我可以说啊。你问问我。”

“我没这么八卦。”

周延聆凑近了身子不怀好意地抚摸他的膝盖:“别的地方不好说,火车上我是真的第一次,长经验了,而且是一次挺美好的经验,不是荒唐的经验,更不是那种想要拿出去和别人说的经验。本来我是没有这个心情的,好歹也是性命攸关的时候,可能老天爷对我还是有点怜惜之情。”要说荒唐事当然很多,但是声色犬马就是翻出花来无外乎是一种荒唐,伍凤荣也是男人,不用多解释周延聆相信他能想象得到。

偏偏伍凤荣来了兴致要听,周延聆只好本本分分地交代。他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细数过情史,一边说一边还要应对伍凤荣拷问细节,就是当年入伍审查都没有这样仔仔细细问过家底。

说完了伍凤荣还要嫌弃他故事讲得不生动不好听:“没什么乐趣。这你自己要说的,可不是我强迫你的。”其实周延聆主动坦白让他心里高兴,甚至有说不上来的得意。

“就是”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的?”

“十来岁吧,上学的时候逃课唱KTV,偶尔会有艳遇。”

“喜欢什么样儿的?”

“脸蛋漂亮,皮肤要干净,屁股要翘。”

“那我屁股够不够翘?”

列车长拿眼角看人,冷艳又威重,半是调情半是审讯的意思。周延聆眯起眼睛点烟,脸色淡淡的没有马上接话。伍凤荣以为他逼问地太过了,周延聆如果真的发起威来,自己不一定能受得住。他气短地想,十|八|摸都不知道多少回了,让你夸两句屁股还不行吗?

等烟烧着了,周延聆才一本正经地说:“大老爷们别这么八卦,自己的屁股打听得这么仔细干什么?打听了你也看不见,没得让人家以为你总对着镜子照屁股看。”

伍凤荣瞠目结舌,还从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他气急下床,咬牙切齿地蹬上鞋子摔门,隔着门还能听到他骂——

“你别以为老子离了你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