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路上行人渐渐散了,只剩下凝结的露水落地和蛙鸣蝉叫此起彼伏,林木青回到管理局,一进屋子里面顿时耳边人声鼎沸热火朝天,他侧着身子挤进去,两边熬夜工作的成员努力让出条路,纷纷打招呼。
“局长!”“明天还去教会吗?”“距离一个月监视期还剩多久了?”
“晚上好,或许会去,还剩八天。”林木青耐心回答每个问题,他来到长长的会议桌前,立即有人早有准备地翻到季序当初在餐馆留下的签名,他一眼被龙飞凤舞的流畅笔迹吸引。
这熟悉的连笔字他绝不会忘记。
管理局成员摸不着头脑,他们既不认识季序也没见过百祷,之前不过是听吩咐办事,“局长,这个人到底怎么了?难道他是教会的高层?”
“我听说教会有两名副手,但咱们只认识王固……”有人微妙地小声说,“所以季序是百祷教会的另一个高层?”
旁边的同事回他:“他明天来写笔录,你套套话不就好了。”
最开始说话那人诚恳地道:“我不敢,你是不知道那些教徒有多神经病,就刚来的那个聂庄,昨天突然对着我忽然传教,告诉我在管理局是没有前途的,不如来百祷教会,五险一金半年奖单人宿舍全都有,社畜很难不心动……”
窃窃私语的讨论声不绝于耳,没人将季序往百祷身上想,林木青心情逐渐沉重,如果一个人,拥护他和反对他的人都不认识他,那这个人究竟在乎什么?
季序究竟在乎什么?
正讨论的几人发现林木青脸色难看极了,疑惑地过来问:“局长,你怎么了?季序很难对付吗?实在不行我们想个对策出来问问话。”
“不用。”
林木青有种笃信的直觉,这个直觉让他心脏压着巨石,回到管理局的好心情也消失了,他沉声拒绝了这项提议:“我来问话,你们不用担心季序不配合,信仰不消失教徒就永远无法融于人群,季序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发生。”
完全没听出这句话关联点在哪的部下挠了挠头:“呃,这跟季序有什么关系?”
林木青张了张嘴,他脑海中划过许多画面,包括教会里的二十天,聂庄和王固,他咽下长篇大论,用一句话将所有心情概括了出来,缓缓地说,“因为季序就是百祷。”
“呯!”
下一秒,水杯公文掉在地上的声音接连不断,纸张散落在地板上,被风扇空调吹起来,一部分让茶水浸湿,大家震撼且惊惧地盯着林木青,在轰动人心的消息前面,完全控制不住乱飞的表情和声音:“您说什么?百祷就是——?!!”
他们尾音飙到了自己都难以控制的地步,最后整个都消了音,但难以置信的情感却鲜明传递了出来。
林木青在自己无意识地情况下再次点了根烟,深深吸一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紧绷的神经,他在烟雾中点头,捡起地上湿透的白纸铺在桌子上晾晒。
“不要和他接触。”林木青又重复一次,回忆自己在教会的心态,呢喃着说,“他太正常了,正常到让周围人错误的以为他能被改正。”
——
在某种低迷的沉默下,管理局的灯光亮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早,太阳渐渐升起,不少人挂着黑眼圈,忙个通宵的管理局气氛萎靡了许多。
中间发生过一件小事,他们调出百祷教会的资料,发现之前档案室失窃时被小偷翻动的资料竟然与百祷教会多次重合,当他们下意识转头看局长时,林木青却摆摆手示意不太在意。
大家只好略过这个话题,记下来当个备案。
忙了一整夜的林木青咬着烟尾,用尼古丁缓解紧绷的神经,他紧紧盯着电脑屏幕,八点报钟声准时响起,林木青下意识起身望向门口——在教会里朝夕相处的二十多天,让他成功记下百祷过于规律跟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生活作息。
林木青起身幅度太大,椅子在瓷砖划出刺啦一声,其他还在等待的管理局成员陡然跟着起身,转头看了看钟表,迷茫地随着局长的视线望过去。
一只带着手套的左手落在透明门的外把手上。
其他人一想到这是百祷,不禁紧张起来,他们绷着身体,在万众瞩目的注视里,一个黑发黑眼的青年推门走进来。
他年龄约在二十四岁左右,大衣没系扣子,今天天气有点乱发,季序随意地露出里面薄衫毛衣,手里还提着一杯路上买的西瓜汁,仿佛逛街似的悠哉悠哉走了进来,进门先放下饮品脱掉手套,折叠几下放进大衣侧边口袋里。
“早上好,看来大家对我还算欢迎。”
这人边说这话边抬头,目光一下子锁定在林木青身上,他礼节性笑了笑,镜片后的纯黑色瞳孔让人想起百祷那身形似死神的漆黑斗篷。
季序背后是明媚且初升的阳光,林木青却看见了一轮夜色中的弯月剪影。
“……”
在针落可闻的寂静中,季序仿佛没察觉到空气里其他人快跳起来给他扣上手铐的焦灼感,坦然自若地走到在桌前落座。
迟迟没有人过来,季序敲了敲桌面,忍不住叹气:“唉,我知道大家醉心于研究对手的一举一动,但能不能关注下我今天还有工作,希望大家能快些,早一点录完,我得尽快回去。”
被敲桌声惊醒的管理局成员顿时一个激灵,跑去寻找纸和印泥,依然忍不住频频回头。
怎么说呢,跟想象中完全不同,就像个普通人一样。
林木青第一次见面具下的百祷本人,和想象中不同,季序抿直嘴角不笑时表情带着某种书卷气,非常平易近人,而且他做笔录很快,问答起来都不用思考时间,不假思索地便能描绘出当时的场景。
林木青意不在此,没一会儿便催促着加快进度,抬手示意旁边印泥,“请在这里签下名字,按手印。”
季序又一次对他笑了笑,如他所愿地起身按下指纹。
事情进展跟预料中发展一样,林木青应该松一口气,可他忍不住自我怀疑,思来想去,他认为是季序过于配合了,总让他觉得有种不真实的轻浮虚幻感。
勉强压下这种感觉,头顶电视的湖中市新闻依旧在每日播报,今早放的是昨天采访画面,季序从案发现场出来,询问记者关于教会的看法。
不知道他教主的真实身份的记者回答起来随意极了,脱口而出,“挺欢乐的,呃……不是、我的意思是给市民们带来很多欢乐。”
“既然如此,也希望大家遇到伤害随时来倾诉。”季序仿佛没听出来记者及时转弯的委婉发言,从善如流接话,他戴着格格不入的面具立在人群中,说了个冷笑话,“毕竟,众所周知,我们的客服是个人工智障。”
记者用咳声掩饰上扬的嘴角,心想不愧是百祷教会,一如既往的奉献自己快乐他人,只有特定的观众能听出他意味深长的未尽之言。
——欢迎遇到伤害的市民过来倾诉,我们会一点一点,让你亲手解决掉那个害虫。
管理局众人突然感到一阵悚然的寒意,对季序的滤镜t一下子打破,这几个月市里越来越多的红月噩梦重新笼罩在心头,他们总算理解昨晚局长郑重其事的劝告。
就算季序再正常,他也是百祷。
季序划过他们忌惮的表情,突然索然无味站起身,瞥见他表情的林木青总算抓到那一丝盲点。
他心情沉重的原因是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管理局的一切行为都在跟着季序的步调走,就算成功,那也是季序默许了他们成功。可管理局收不住手,他们必须按照季序想的那般走下去。
“等等,”林木青叫住他,“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太想跟人一起会教会的季序拒绝了,他用纸巾擦掉指腹上的红色印泥,勾着手指提起西瓜汁,“局长,我可没说自己住在哪儿。”季序强调着,希望林木青抓住正事去忙,“而且我目前是没污点记录的普通市民。”
林木青反问:“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季序敷衍着说:“哦,或许是我生性喜欢管理局的氛围,非常想成为你们的一员,搜过局长的照片吧。”
“……”真可怕。
就算知道是谎言,听上去也让人鸡皮疙瘩起来了。
激了个恶寒的林木青总算冷静下来,退让一步,等季序离开两三个小时,刚才拿着记录去提取指纹的人才回来,本来不需要这么久,主要是准备另一样东西花费了点时间。
塑料薄膜上的指纹清晰可见,工作人员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指纹有了,但是百祷教会的门锁肯定不止一重验证,其他的要怎么办?”
林木青用密封袋收好指纹,拿起门锁检验器,他打开手机才发现半小时前于息就告诉他事情谈拢了,但当时他在忙着别的事,完全没看见。
他用手机回了条知道了,同时解释道:“有一重验证通过就行,办公室我想进随时可以,重要的是用无法辩驳的证据证明季序身份不简单,这样他出现被害人身边,管理局就能以他有前科的名义介入调查。”
现在,该回教会了。
管理局和百祷教会持续数月的交锋该落下帷幕了,哪怕是在季序的默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