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金老板是在跟我讨价还价?”
虞百禁歪着头盘算,“唔……值四根手指,两颗眼珠,外加一条舌头吧。”
静置的雪茄停止了燃烧,金嵬的笑脸也迅速瓦解,像猝然掉落的积灰。
一旁的打手见势不妙,刚要发难,又被那只残了小指的手制止。
“省省吧,你们不是他的对手。疯子都不要命,你哪惹得起他。”
他打了个响指,支使带我们来的小弟,“去,把保管仓库那小子叫来。
“昨儿他不是说见一帮人在找个女的吗?麻利点儿,别让疯子再逮着机会犯病,老子制不住他。”
我心猛地一跳。
她逃出来了?
不多时,办公室门被人推开,一个目测十八九岁的男孩儿猫着背进来,身材干瘦,外套大得兜风,见谁都哈腰,怯怯地叫金嵬:“大哥。”
“叫什么名儿?算了。”
金嵬只给他一瞬的正眼,随后就低头逗弄自己怀里的雪貂,“昨儿‘开市’前是你巡逻,有没有碰见什么人?讲讲。”
“我……”
“想好再说。”
金嵬厉声提醒,肥厚的眼皮耷拉下来,对于不赚钱的交易立马丧失兴致,语气厌倦,“说错了话我可保不住你。”
男孩儿诚惶诚恐地点头,烫得干枯的黄发上扣了顶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我站在侧面才能窥见一线他的侧脸:右边眉骨落了道疤,连同眉毛也断开一截,其下的眼球不安地滚动着:“有一群男的问我,见没见过一个穿着睡衣跑出来的小姑娘。
“他们给我看了照片,是个黑头发,齐刘海的女、女生,皮肤很白,挺漂亮的……”
谈论起异性时羞涩的口吻使得同屋年龄稍大些的打手们都嗤笑出声,男孩儿的头埋得更深,随即弯下腰去,往自己的腿上比划。
“他们说她,左腿不太利索。”
“是她。”
我和虞百禁相觑一眼,从彼此脸上读出同一句潜台词:幸好没死。
她还活着。
尽管消息不知虚实,现在就安下心来也为时过早,我还是在男孩儿的话里获得了一丝喘息的余裕,定了定神,竭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平稳:“所以你在哪儿看见她的?她受伤了吗?来找她的人有什么特点?”
“没!我不认得她,没见……”
男孩儿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帮人拦住我的地方……”
他嘴笨,长得也不像个灵光的样貌,期期艾艾表达不畅,几次伸头去观摩老大的脸色,被金嵬像赶苍蝇似的往外挥了两下手。“带他们去。
“妈的,算我倒霉,上个月刚被那臭丫头砸了场子,这个月又碰上你,下个月别干了!去庙里烧香吧!”
“谢了啊金老板。”
虞百禁笑呵呵地从茶几上跳下来,双手合十,“祝您大难不死,死而不僵……”
“滚!快滚!”
男孩儿走在我们前面,有些驼背,不停地踢石子,极力表现出洒脱,领着我们踏上服务站外的小径,兜了一大圈,重返森林。
说实在的,我不相信金嵬。倒不如说,他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主动卖人情给别人反而很古怪。
也许容晚晴就在他手上,擎等着敲容峥一笔,也或许他蓄意隐瞒,和凶手串通一气,引我们入陷阱,都有可能。我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但眼前这个男孩儿——我刚想问问虞百禁的看法,却忽然留意到男孩儿迈步太快时一颠一颠的左脚。
他真的有点瘸。
不想让男孩儿听到我们的对话,我目视前方,照常行走,右手则把虞百禁的左手翻过来,向上摊开,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有诈?
我特意加了个问号,以示质疑而非妄断,大概我潜意识里也不愿接受,这样一个跛脚少年有为虎作伥的嫌疑。哪怕他不知情,单纯是蠢,被人当作鱼饵,如今的我也不敢笃定,我看人的眼光早就失了准。
从遇见虞百禁开始。
此时的他走在我右边,同样目不斜视,姿态松弛,总有一种春风拂面似的悠闲,不论是刚吻过、还是刚杀死谁,掏出一把枪或是一朵玫瑰,在他的世界观里,那些毫无干系、截然相反的事物也能轻易完成换算,融洽的并存,不会使他矛盾和痛苦,因此他总是很愉快,专一,情绪稳定。
简直让人嫉恨。
错落的树枝与晃动的叶片间投下光斑,流金一般淌过他的侧脸,睫毛微垂着,不紧不慢地等我写完,他收拢五指,犹如握住一枚密匙,一句暗语,蜷曲的拳头抵住口鼻,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转向我,眼波粼粼的。
“手心写字,宝贝好会哦。”
“……”
男孩儿听见背后的动静,一脸困惑地扭过头,只见我掐着虞百禁的脖子,俩人面红耳赤,疑似起了内讧,半路就得弄死一个不可。
“小家伙。”
虞百禁止住咳嗽,试着和男孩儿搭话,“你在金嵬手下跑腿,知道他是干吗的么?”
男孩儿不响。
“干坏事儿。”虞百禁自顾自地说,“洗钱,贩毒,走私武器,买卖人口,每样拎出来都是死罪,你不害怕吗?”
我们的脚趟过草丛,勉强被当成“路”的曲径中央,无缘无故地生长着一大捧钴蓝色的野花,五角星形花瓣,烂漫地盛开着。虞百禁抬高了腿跨过它们,如同他真的关心和怜惜。
“你还小,走了歪路也有机会回头,再晚一点,恐怕就来不及了。”
我没有接话,只是望向他。他也望着我,用那双迷人的眼睛。
“你去上学,去交朋友,去谈恋爱……对,你这个年纪要谈恋爱。”他对着我说。
“爱不会毁掉你。”
但是会毁掉我。
“够了。”
我不再观望,上前去扣住男孩儿瘦弱的肩膀,“你还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说吧,金嵬怎么交代你的,如实告知我们,我就放你走。”
他停下脚步。
我感觉很糟。
耐心逐渐流逝,还有一种可怕的既视感。类似的情形和场景似乎在我久远的记忆中出现过:下落不明的女人,杀机四伏的环境,以及静静地隐匿在树丛间、一间不知作何用途的灰色仓库。
“我……我撒谎了……”
男孩儿发着抖说。
“在那些人拦住我之前……我先……碰到了她,她告诉我……有人在追杀她,求我帮帮她……
“她穿着拖鞋,头发很乱……我不想惹麻烦,也不是想害她……我让她,藏到了金哥盘货的仓库里。
“对不起……”
他哭了出来。
“他们肯定,已经抓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