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好消息是,当半径足有一米的洛可可式水晶吊灯屈服于重力,如同陨落的群星般倾泻而下,我一记侧滚翻险险避过,那些凝结的雨滴只击中了我的衣角;
坏消息是,我又一次错失了杀死虞百禁的良机,这笔账要算在容晚晴头上:我替她问过了,没得谈。惟愿她就此看清杀手这一群体的真面目,别再对书本上的人性和良知抱有幻梦般的妄想。
翻滚停止后我没立即起身,避免成为活靶子,但同样的,只要停下来就意味着向死亡滑行,我必须动起来。
酒廊的桌椅腿像丛生的灌木,影响着本就被削弱的视力,我只能以蹲姿缓慢地潜行至墙边,确保身体至少有一面不会受袭,而正如我所料,吊灯零落的碎尸旁依旧不见陪葬——虞百禁又凭空蒸发了。
下一秒我手中的枪被震飞,像突然活过来的鸟。
“上钩。”
趁我扑出去捡枪的工夫,潜伏已久的虞百禁从酒柜后方闪现,将我拦截,我换了只手接枪,左肘外旋,从反方向撞击他的太阳穴,命中,二段连踢,别给他应接的余隙,然而他受力的瞬间便改换了策略,没硬抗下后面那一串连击,顺势被我缴了械,两个人的枪都飞了出去,和理性一起遁入黑暗里。
见鬼。
没想到近身战来得这么早,局势逐渐对我不利,毕竟不久前我才见识过他可怕的体力,虽然是在床上。轮到真正和他过招,我却依然感到惊悚。
以往交手过的杀手,大致被我分为两类:一类是境遇所迫、不得已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傀儡,一类是目无法度,专以凌虐他人为乐的变态。虞百禁却二者皆非。
他不为求财,否则他早在跟我和容晚晴相识那天就把我俩杀了;也不为取乐,因为每招每式都太过致命,精简而凌厉。打法没有规律也没有短板,不论械斗还是肉搏,擅长与薄弱的差别在他身上几无体现,就像是——浑然天成的。
有人天生对色彩敏感,有人自幼就长于计算,我们管这种基因或血脉里携带的灵感叫做“天赋”。
那虞百禁的天赋就是“杀戮”。
不需要钻研技巧,不背靠动机支撑,只是掠夺,只是宰割,像呼吸和眨眼一样自然,掐住我的两腮、将我摔在酒廊休闲区的台球桌上,一声要把我鼓膜震破的巨响过后,我的胸骨和桌面必定裂开了一个,心脏泵出的血拥塞在胸腔里,我喉底一甜,反手抄起一支竖在台球桌上的空酒瓶就朝他脑门上砸。
“砰!!!”
我下了死手,却只为攫得一丝喘息的空隙。
酒瓶炸裂四溅,厚重的玻璃片和瓶底的残酒崩了我一脸,氧气争相涌入肺中的瞬间我鱼跃而起,夺路便逃,他的手却离开了不到一秒钟就重新扼住我的脖子,把我抡回了台球桌上。
我双脚离地,借不上力,他却仿佛不具痛觉,上半身前倾,欺入我腿间,像要绞死我的刑架。
“宝贝。”
嘀嗒,嘀嗒。微腥的液体滴落在我面颊上,沿着颧骨的曲度下滑,拖出黏腻的湿痕。
“做我们这行和打拳击的,都有这样一个常识,那就是:哪怕眼角撕裂,血流下来,也要睁大眼睛,看清对手,然后还击。”
我的大脑已然停摆。
视网膜上浮出白点,正随我出气和入气的频率拉长成丝,纵横交贯,分割着越来越恍惚的视野,但我很清楚,那是我离死最近的时刻。
死神长着爱人的脸。
“只有三种情况能让我闭上眼,一个是我睡着的时候,一个是我死去的时候,一个是你亲我的时候。”
血顺着他眉骨淌下,临摹鼻梁的侧影,描绘瞠着的眼睛,点缀翕张的嘴角,最后在我消泯的意识末尾,画下一个鲜红的句点。
“你……”
“放开他。”
扼在我颈间的五指同时松放,身体像个干瘪的气囊顷刻间满胀,我咳嗽着滚下桌子,屈身伏地,在满眼飞散的雪花点中勉力去分辨,虞百禁正被人用枪指着,头微偏向一侧,血滴到衣领上,定格成一帧错愕的转折。
“哇哦。”
“把手……举起来。”
拿枪的是容晚晴。
“晚晴?你出来了。”
他抹了把头上的血,和她问好,好像从始至终都如约在停车场等我俩一样,带着点调侃埋怨迟到的她。
“再晚一点你们就回不去了。”
我失力失声,涕泗横流,喉间发不出响,生理性泪水持续干扰视觉,只能看见容晚晴斜映在地上的身影,在玻璃渣和桌椅残骸间倒退的行迹,那双握惯琴码和琴弓的手紧攥着一把捡来的枪,双臂上举,竭力压抑着细微的战栗。
“我已经……报警了。”
“嗯,高效的决策。”
虞百禁居然表示了认可,置身事外般的转头面向她,贴心地低下头迎合她,血淋淋的手包覆住她的手背,用自己的枪抵住自己的眉头。
“趁他们来之前,我来教你怎么用枪吧。女孩子要出去闯荡,总归是用得上的。”
我扶着台球桌的桌腿爬起。
“来,先确认保险打开了,枪膛里有子弹,再用食指扣住扳机,使不上力就把中指也放上去。”
她开始哭叫。
“预备——开枪。”
扳机被扣下的那一刻,射穿的仿佛是我的胸膛。虞百禁却只是歪了歪头,就让冒着青烟的弹道从他右肩的空当直射出去,打掉了对面墙上的巨幅油画。
容晚晴的腿脚瘫软,跌坐在地,枪也借此回到它的主人手中,为它的第一位抑或是最后一位“学生”做着课堂总结。
“这发打完就没子弹啦。”
“他在骗你……”
我用不成声的嗓音冲她大喊,“快跑!!!”
没有枪手会主动告诉敌人自己的弹夹里还剩几发子弹,如果有,那一定是在说谎。
话既出口,我从桌下俯冲出去,直直地把他撞进酒柜和吧台间狭仄的过道里,却为时已晚。
裹挟着谎言出膛的子弹比我快千万倍。即使偏离既定的轨道,也洞穿了我的奢望和绝望,击中了容晚晴的左腿。
扑通。
一瓶酒先砸了下来,然后是凌汛期的冰块一般接连不断的酒瓶从酒柜上跌落,我撑着酒吧台面翻跃出去,找到自己的枪,一连六枪打在虞百禁倒下去的位置,直到酒柜也因失衡而倒塌,倾斜着架在了吧台上,把虞百禁埋在里面。
扑通。
适才没供上头的血此刻一股脑地窜入颅腔,我弯腰的时候太阳穴都一跳一跳,眼球充血,把容晚晴从地上扶起来,打横抱起,她的裙子被血染红了一角,脚尖震颤,眼泪始终憋在眼眶里打转,鼻翼收缩,短促而小声地吸着气。
“没事的。”
别回头看。
“我不会让你死。”
权当他死了。
扑通。
“这就要走?”
瓶塞从瓶口拔出来的轻响,紧接着是流水声,淙淙注满30毫升的冷冻子弹杯。
“等我半分钟,喝完这一杯。”
我斜前方的墙上镶嵌着一面椭圆形的半身镜,周围装饰一圈和顶灯相同风格的繁复雕花,像剧毒的藤蔓,水银色的月辉抛光镜面,映出虞百禁孑立的身影,被各色酒液浸透的西装被他脱下来,甩到一旁,不知从哪拎出一瓶“恶魔之泉”伏特加,手上的血已经干涸,给自己倒了一杯,旋即扯开领带,抽出那绣着暗纹的织带,一圈一圈缠裹在右手上。
“这次换你俩先走。”
他一仰头喝光了酒,从镜子里朝我摆手。
“加油,宝贝,快点跑。”
二十九秒。
“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不会错。
“这辈子就是你了,我选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各方面都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