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主人,主人?”
在一边听到想这个消息的苍井看到川泽怔怔出神,以为他是一时慌了神,连叫了他两三声才唤回他的神智。川泽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船舱里的兼人,犹豫了一下才对苍井道,“我马上赶回去看看,你留在这里照顾兼人,务必要保证他的安全,不容有失!”他说完这些话,心还是悬著,像是怎麽也放不下来。苍井已经很久没听到川泽用这种口吻跟自己说话,不过他不是应该尊称对方为父亲大人吗,怎麽会直呼其名?
不过现在似乎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主人放心,属下一定保证白水大人的安全。”
“除了安全,还有就是不要让任何人去骚扰他,尤其是……”川泽本来差点脱口而出骂那几个白水家的长辈是老东西,好在他克制住了。果然跟千叶那家夥待久了自己都要受影响,
“反正不管是谁都不能让他靠近兼人,就算是几位长辈要见他,也要拖到我回来再说。”
苍井虽然不知道之前在竹屋发生的事,不过他也清楚几位长辈对兼人成见颇深,所以川泽会这麽嘱咐自己他完全可以理解。这对父子现在总算是言归於好了,不管怎麽说白水兼人这麽多年来忍辱负重总算是有了回报,也算是个安慰吧。
那个时候苍井并不知道,川泽这一走竟会给整个白水家带来灾难性的後果,他更不知道今年的这个樱花祭其实是阴谋的开始……
死劫 上
其实在川泽转身离开的一刹那他曾有意无意地回头去看船舱里的兼人。在那一刻,这父子两个人可以说是心有灵犀一样地嗅到了阴谋的味道,然而他们也都只是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来回也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等今天结束了,把兼人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会有几十年的时间厮守在一起,再也不用分开。
正是因为他们存著这种要命的默契,导致了事情向不可挽回的边缘滑去。在川泽离开商船的同时,另一队人马踩著刚刚好的时候登上了这艘准备下海的商船。
之所以如此巧合,那是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巧合。
由香的病,千叶收到的传书都不过是这整个布局里最初的一环。当看到川泽和千叶两个人一前一後离开了海港,在飞扬的尘土中消失了身影之後,他们才终於敢安安心心地上船。
事後的很多年里,每当苍井想起这一天发生的事依然不能够释怀。其实他本该在川泽的话里感觉到危机,所以事实上当这几位白水家的主事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底的感觉不是惊讶,而是猛地一沈,有种大难临头之感。
以苍井在白水家的地位当然不可能拦得住这几位来头颇大的主事。所以在他们逼著自己让开的时候苍井陡然间明白过来由香的病不过是最寻常的调虎离山之际。这一招虽然不高,可是很致命。因为这让川泽没有任何拒绝离开的借口。
当然,面对如此重压,苍井也绝对没有退步的意思。他一直紧紧急著川泽临走时的嘱托。纵使是死在这里,也不能让他们靠近船舱。苍井知道阻止他们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可以拖,拖到川泽赶回来,
船舱里的是已经失去了任何反抗能力的兼人,面对这几位长辈他可以说没有一点还手之力。倘若自己不挡在他前面,那就是推他去死。
是的,苍井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杀意,那种不屑掩饰,血淋淋的目光让他感到胆战心惊。
“你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与我们说话。”
白水家年纪最大的资历最高的白水谷崎是白水家上一任家主的亲身弟弟,也算得上是川泽的外公,从前几位长辈来闹事,都不敢把他请出来,这一次连他都出马了,可见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属下自知身份低下,没有资格阻拦几位大人,可是主人临走时下了死命令,属下不敢不从。看几位大人也是来参加祭奠的,有什麽事何不等主人回来一起商议?”
苍井的态度是极恭敬的,可是他拦在舱门前的动作一丝犹豫也没有。说起来白水兼人也是他的主人,护主的心他并不比川泽少多少。如果形势真的像川泽说得那样危急,那麽自己今日就算死在这里也不能退出半步。
“哼,我们做事轮得到你来做主?什麽事该与川泽商量,什麽事不必与他商量我们心里清楚得很,还不给我滚开!”
白水谷崎的脾气很像他哥哥,都是生性暴躁易怒,几位长辈也是知道他所以才把他请来。可是众人见威吓之下苍井却依然不肯服软,大怒之下就要动手,但苍井这里也留有人手,谷崎一个眼神示意过去,这头刚要拔刀,苍井手下的人也已经一拥而上,把他们团团围住。
“反了你了!你干什麽?想犯上吗?!”
谷崎震怒之下猛地把佩刀抽出,雪亮的刀锋抵在苍井的脖颈上,眼看著就要伤及要害,苍井的心里冷汗涔涔,可是嘴上仍然强硬,
“苍井只是想请几位大人等主人回来再说,茶室里已经备好了茶,如果几位大人不想白水家的这个祭奠染血的话,就请移驾到那里去等。”
“若我说不呢?”
“新船入海,见了血对谁都不好,几位大人觉得呢?”
岂止是要见血,看这势头,简直是要人命。
到了这关头,苍井也顾不得其他,他一把握住谷崎的刀,刀锋割进皮肉,血立马就顺延著刀滴落下来。谷崎没想到他竟真的有这分胆气,震惊之下倒也佩服他的忠诚。况且今日是白水家的大日子,他们就算再也不快也不能让血腥气惊扰了海上的神灵,坏了今日的祭奠。苍井见几位长辈略有犹豫,赶忙又道,“距离祭奠开始也不过一二时辰,主人只是回去接由香小姐过来,这会儿也许已经在路上了,几位大人若不愿闲等,请让属下带几位在船上四处走走,”
然而没想到的是谷崎的态度是软化了,可是其他几位在川泽那里碰了钉子的长辈却不愿意了。他们就是要趁著白水兼人此刻无人维护来逼他就范。横竖他现在也是如痴傻一般,在这种时候逼他写下转交家产的证明是再好不过。他们上次闯进後山,多少看出千叶手里恐怕正握著他们觊觎已久的东西,白水家的财产岂能白白便宜了外姓人?所以不论是白水兼人还是千叶迦木,他们都必须把从白水家抢去的东西给还回来!
眼看著另外几人不肯离开,苍井暗暗在心里捏了把汗,若能如此僵持下去倒也好了,要是他们真的动武,自己手上的这点人马能不能撑到川泽回来都难说。
就在众人胶著在门外之际,一道极利落的身形忽而闪入了兼人所在的船舱。他自窗户里无声无息地跳入,已经没有武功防身的兼人自然不可能发现,而船舱外正争吵不休的人也不可能知道有人比他们下手更快了一点。
那人从窗户进来,身後拖著一道长长地血痕,或许正是因为他这一身的血腥味才引起了兼人的注意,可是他刚一转身,那人就飞身而来,满是鲜血的手死死捂住兼人的嘴。突然在自己面前弥漫开来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让兼人难受得想吐,而对方的力气之大几乎让他挣扎不得。木质的地板上传来两人扭打在一起的声音,但那声音很快被海岸的潮水声掩盖住。兼人满是惧意地望著那一身忍者打扮的闯入者,在对方冰冷得发寒的眼眸里,他似乎看到了某种死亡的讯息。
“唔……”
被扼住呼吸的兼人感觉到可供自己呼吸的空气愈发稀薄起来。这种时候求生的欲望也更加强烈,他即便不记得自己曾经的刀法,可是奋力挣扎也让对方不那麽容易制服。对方对於他的顽抗突然间失去了耐性,但因为任务需要又不能直接取他性命,只能一拳砸在他小腹上,令他疼得蜷缩在地上,骤然无法动弹。
外面的争吵仍在不时传来,那黑衣的杀手眼中透露出阴寒的笑意。他拉住兼人的头发,刚刚被千叶仔细打理好的长发一下子松散开来,兼人的头皮被他抓得发疼,可是刚刚那一拳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与此相比,这倒也算轻的了,
黑衣人并不多话,只是从腰间抽出了一封写好的信抖落在兼人的面前。他被迫抬头去看那样东西,他还没看清那上面写的是什麽就被那人抓住了手,强行塞进了一只笔,
“你不想白水川泽和千叶迦木死吧?”
他故意加重了那个死字,听得兼人一阵颤栗。他虽然神志不清,可是最基本的还是知道的。他知道这世上有个叫千叶的人对自己很好,有个叫川泽的人虽然有时候很粗暴,可是却让他觉得心疼和亲切。那两个名字成了他这被截断的人生里最温暖的两个存在。他也知道死是什麽,是无法再拥有,是永远失去,
他很怕那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经历过,在一场很久远的梦里,他看到千叶抱著一个人撕心裂肺地哭,他看到川泽依在一个人的床头兀自地颓废著,
他不知道梦里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可是他不愿看到他们那样地痛著,更不能忍受失去他们的痛。
“不想,不要杀他们……我不想……”
他一点也不知道那两个人拥有著多大的势力,多强的功夫,他只是轻信了对方的恐吓,一味地担心著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所面临的才是最可怕的死劫。
“那麽在这封信上写下你的名字,你写好了,就可以解脱了。”
对方冷冷地笑著,站起身睥睨著这个曾经叱吒一时的男人。原来英雄末路是这样的,一丝尊严也没有。
兼人讷讷地看著那封他看不懂的信,那人告诉他,只要写了,川泽也千叶就不会有事。果真是这样吗?
他想起当初在竹屋里千叶握著自己的手一遍遍地教他如何写自己的名字,他想很快再回到那里去,他想摆脱这里的一切。因而当那个男人冰冷的声音再次以死亡来催促他的时候,他没有半点犹豫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封原本关系著整个白水家命运的信件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完的。那个黑衣忍者目睹了这一切的经过,他想,他的主人是对的,这样的白水兼人不如一死……
“活著也是可怜,不如就成全了我家主人吧。”
他笑了笑,收起那封重要的信,然後将白水兼人推到一边。
“白水家应该随著这艘船一起淹没。”
他说著,俯身走到矮桌边,将桌上的清酒拿起来,围著兼人一点一点倒下去。甘冽清纯的酒香顿时飘满了整个房间,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熟练地将他点燃,然後递到白水兼人的面前,
“我听说你会变成这样也是因为一场大火,苟延残喘了这麽久想必也活累了吧。我送你一程如何?老实告诉你吧,这船周围的海水里已经浇上了油,稍微有一点火星,整艘船都会烧起来。就让白水家和你一起,葬送在这里……”
他说完,手上的火折子猝然落下,同时落地的还有他手上那瓶已经被倒空的酒瓶。剧烈的响声终於引起了船舱外面的注意,在他们闯进船舱的同时,黑衣人悄然跃至船外,只剩下在燎原之火中挣扎惨叫的人和目睹了这一幕惊吓得几乎不能动弹的白水家众人……
死劫 下
“白水大人!”
最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苍井飞身扑向被火舌包围的白水兼人,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拼命想扑灭兼人身上的火,对方的一声声的痛苦的呻吟让他揪心不已,只恨不能替他受这份煎熬。
“这,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船舱外的人早已被这骇人的情形吓得阵脚大乱,可就在这时,船身猛地一斜,众人猝不及防,几乎都要摔倒在地,而此刻船舱外传来的惊呼声更是让早已乱成一片的众人惊惧不已。
“船尾失火了!锚具松了,我们的船飘离海港了!”
“这怎麽可能?!这是新船,还没有试航过?是谁把它开离海港的?!”
谷崎怒喝一声,推开了前来报信的人就往驾驶仓那里走,然而整个船都在剧烈地颠簸,摇摇晃晃的船身像是随时会裂开一样,而周围充斥的高温更是加重了众人的焦虑和不安。船舱里的苍井好不容易扑灭了兼人身上的火,刚把几乎昏厥的人背起来整个船又开始剧烈地摇晃,
“究竟是怎麽回事?!”背上的兼人全身上下都被烧著了,好在发现得及时,烧伤不算太严重。但此时此刻苍井已经没有闲心去担忧兼人的伤势,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这艘船不但已经驶离了海港,更是被一片火海包围著。他昨日曾对川泽说过,今日是顺风,最适宜海船航行,没想到的是就是这阵顺风,竟将他们送向了黄泉之都……
如那黑衣人所言,这一代的海域上已经被人铺上了一层油,只要稍有火星,整艘船就会燃烧起来。加上今日的风势的助阵,不消片刻火势就从船底蔓延上来。
刺鼻的糊味和呛人的浓烟让人几乎不能呼吸,整艘船里的人都开始疯狂地逃命,无论苍井喊得如何声嘶力竭都无法安稳下已经混乱的人心。在这种情势下,几位贵族出身的主事早已没了平日里从容的风度,他们保养得血色红润的面孔煞白了一片,高声的怒骂也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几乎无法辨别。
“白水大人,你不用担心,我答应了主人一定把你平安带出去!”
似乎已经预见了某种可怕结局的苍井在满是绝望的面孔上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他用手护紧了背上的人,踏著被火烧得滚烫的甲板艰难向前走。这时候混乱中有人拉住他,
“苍井大人,船舷那里有备用的小船,你们先……”
然而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被熏黑的脸突然就失去了神采,一道刀刃的寒光从苍井眼前划过,那人直直地倒在他的脚边,血从他的後背蜿蜒出来,刺目得让人心惊。
“谷崎大人你……”
苍井大惊之余,声音已经有点不自觉地颤抖,谷崎却不容他多说什麽,迎头又是一刀砍来。苍井背著兼人闪避不及,右边的肩膀立时血肉模糊,剧烈的疼痛让他整个人向一边倒去,谷崎见势正要再补一刀,不料被烧坏的横梁忽然砸了下来,将他与苍井隔在两边!
“你们!”
倒在地上的苍井稍稍一动就感觉到腿部碎裂一般的剧痛。他用手臂掩护著白水兼人,原先绝望的眼睛里如今满是仇恨。
要想从这里逃出去,唯一的方法就是搭上拿艘小船。可是,他们显然不想让自己与兼人离开这里,又或者可以这麽说,他们是要用这两条命太换他们的生机。越多人知道那艘小船的存在,他们逃生的机会就越小,
“下贱的奴才,就算死在这里也没什麽可惜的,”
看到苍井的腿已经被倒下的横梁压断,谷崎苍老却阴沈的面孔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笑容。他将手上染血的刀丢在一边,与身边迫不及待地催促他离开的人一起走向船舷的位置。
“啊!”
被烧焦的横木重重地压在苍井的腿上,而越来越浓烈的火势将一切的人声吞噬进去。此时,他护在身下的白水兼人忽而动了一下,苍井自知大劫难逃,现在看到兼人醒来,悲伤之余又生出一丝希望来,
“白水大人!白水大人你醒醒!”
苍井被浓烟熏得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拼命用剩下的那只可以活动的手摇晃著尚未清醒的兼人。
“白水大人,您快走,这船刚出海港没多久,主人他们一定很快就会派人来营救,你去甲板上,快!咳咳……”
苍井已经无法把话说完整,断腿处血如泉涌,他觉得整个身体都像是在火与冰之间挣扎。从地上挣扎著爬起来的兼人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然而他却不肯走,苍井看到他返身爬回到自己面前,拼命想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横木。本来他之前在船舱里就已经被折磨得不轻,现在身上又挂著伤,如此之差的身体状况怎麽可能推得开著沈重的横梁?
“你走吧……咳咳……苍井求你了,你若有事主人会难过一辈子……”
兼人的坚持让苍井无可奈何,那时候他并没有发现此刻的兼人眼中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紧紧抓著兼人的手,一再地恳求他离开,可是铁了心的兼人根本不去理会他。
“白水大人……你,你走吧……啊!”
压住腿的横木被搬开的一刹那,揪心的疼痛让苍井差点昏厥过去。兼人抓住他的手臂,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苍井的一条腿已经无法行走,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兼人的身上。兼人站起来的时候腿也已经软了,摇摇晃晃地支撑著靠在自己身上的人,用尽最後一点力气往外走,
“船,船已经……”
“我知道。”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然而说话的口吻,说话人的表情都让苍井吃了一惊。他疑惑地望向这个正扶著自己一起逃亡的男人,忽然间眼睛就湿了……
“白水大人,你……”
“轰────!”
苍井的话音刚落,巨大的倒塌声在海面呼啸的风声里将两人最後的生息彻底淹没。再也没有什麽比死亡更加静寂,湛蓝的海面,仿佛只有这里在上演著一场默剧,惊慌失措赶来的人刚刚好看到了这一场默剧最後的高潮。整片的火海里,那艘华美而精致的商船伴随著无数生命的消逝而最终沈默於海底。海面上成功逃生的人木然地望著那艘驶向死亡之国的大船,悲旋著的风里还夹杂著三月的落樱,在绮丽的死亡中告别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
在最後的那一刻,他忽然间变得清醒起来,这曲曲折折的一生里,他爱过的,爱过他的,他恨过的,恨过他的那些人,都变成了一个个鲜明的画面在他眼前一一浮现。他想抓住什麽,可是原来什麽也不曾抓住。
但,至少他曾经努力爱过他们,
他曾经试图用死去报复他们强行施予的爱情,到最後他才发现,最不想看到的,是他们伤心难过。
究竟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喜欢的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第一次在八重樱下看到你的时候吧……
原来从那麽远的时候,缘分就已经注定了,
可惜,没有来得及对他好好笑过一次,
还有那个从小就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无论嘴上怎麽苛责,可是对他,心底终究还是保存著一份任何人都无法触及的温柔……
他忽然觉得累,一切的往事都变得清晰起来。他仿佛透过周身嘈杂的声音听到了他们的哭喊,但是渐渐就远了,远到像是梦以外的声音……
缘生缘灭
千叶得知海港出事时,人还在柳生家的茶庭外。他匆匆忙忙赶到这里,得到的消息却是因为今天是樱花祭的第一天,所以柳生一早就赶往神社祭祀先祖,根本没有派人送过信,更不知道千叶会到这里来。刚刚听到这件事时千叶的态度还算镇定,因为他知道柳生一向如此,拐弯抹角地在耍他玩,然而当白水家的下人一脸惨白地奔到他面前的时候,有那麽一瞬间千叶有种天昏地暗站不住脚的感觉。
他知道,他出事了,而且是大事,是自己承受不了的大事……
海港那里很乱,乱的不止是局面,更是人心。浓烟滚滚的海面上,巨大的商船还没有沈底沈入海中,然而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昭示著它无法挽回的命运。
那麽船上的人呢……
“给我去找!就算把整个船翻过来也要找到!听到没有!!”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灿烂的海面上金色的波浪在微风里灼灼地闪著光,不久前他还亲手为船舱里的人合上窗户,好让他安心地睡个好觉,才一转身的功夫,一个时辰都不到的时间,什麽都没了……
“我不信……”
千叶浑浑噩噩地坐在小船上,他远远地就能看到沈船的方向浓烟密布,川泽嘶哑的吼声在这死一般静寂的海上是那麽突兀和刺耳。他不知不觉中收紧了握著船舷的手,一点也没察觉到自己的指甲在船板上划出了一道道的深痕。
“我不信,我不信……”千叶的嘴里反反复复就是这麽三个字。他不信,他当然不信,前一刻他还抱在怀里憧憬著一起走完一生的人,怎麽会就那样被永远留在了那艘新船上?不可能的,不会的,当初那麽艰险他都逃过来了,怎麽会就……
“千叶大人……您还好吧?”
下人不安地看著千叶苍白的面孔,他好像失血过多的人,下一刻就会死去一样。千叶愣了许久才缓过神,目光空洞地望著那艘即将沈没的大船。他想起来,那一次他和兼人在船上决斗也是这样的,失控的火势里,他抱著奄奄一息的男人想就这样永坠无间。恨也好,爱也好,都随著一场火灰飞烟灭。而现在,同样的场景摆在他的眼前他才终於知道那一刻川泽的心情是怎样的,
太痛了,以至於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他还说,要等他回来的……
“白水大人,谷崎大人他们都逃出来了,就在那边的船上,另外的……”
千叶靠近时只听到了这麽一句话整个人就想突然被点燃了一样,已经频临崩溃的川泽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冲向前来报信的人。他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失控的千叶,就像是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即使一个眼神也是能杀人的。
“什麽另外的人?兼人呢?你们找到他没有?你们找到他没有?!”
送信人的胳膊被千叶死死抓住,力道之大几乎让他痛得叫出声来。那麽大的力气,也许真的能把人的胳膊生生扭下来。他想到这里忽然间吓得什麽也不敢说了,
说什麽,能说什麽?船早已经烧得七零八落,不要说活人,连尸体也未必……
“千,千叶大人……”
看著面前的人抖如筛糠,千叶好不容易找到焦距的目光一下子又涣散了。如果不是川泽在後面扶著他,他可能真的会软到在地上。
“没有找到人你回来干什麽,滚!”川泽一手扶著千叶一手将面前的人猛地推出去。他阴冷的声音里带著颤音,只有极度压抑感情的人才会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在听到海港出事的那一瞬间,只有川泽自己知道表面镇定的他,内心早已经被拉扯得四分五裂。他还记得自己临走前转身看了兼人一眼,那个人就那麽安安静静地在船舱里望著他,满心期待地等著他们两个回来,然後呢……
“废物!”
川泽狠狠地骂了一句,但与其说是在骂别人,其实更像是在自责。在白水家重兵重重的海港上居然还出了这样的事情?不是废物是什麽?继而他又自嘲一般看了看满身污渍的自己,不久前他刚到海港,看到那艘被困在火海里的船,想到那个自己最爱的男人还在那里受著煎熬他就不顾一切地亲自驾船过去救人,他甩掉了所有的随从,像是打算连自己的性命也一并放弃掉一样冲进去,然而很快他又被更多的人强行地拉出来,那多双手拽著他,拉著他,求著他,好像他一死整个世界都会崩塌一样。
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如果船上的那个人死了,他的世界才是真的崩塌了。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可是到最後都没能摆脱他们的桎梏。他被一群人守著,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一队队的人进去,再抬著数不清的焦黑尸体出来。
他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找不到这个结果至少不是最坏的。也许下一刻活著出来的,就是他的兼人。
时间就像是一把利刃,一点一点在他心头割过,滴著血的疼……
你叫什麽名字?为什麽不理我?
……我又不认识你
你敢这麽跟我说话?我是千叶家未来的主人,我问你话,你就要答,知不知道?
……
你再不理我,我让人罚你咯?打板子怕不怕?打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很疼的哦?喂,你笑什麽?
……我没笑……
明明在笑,你怕痒是不是?哈,我知道了。
别,别摸那里,好痒……
还想跑?你跑不掉啦,让你不理我……
……
他站在原地沈默地看著那两个消失在花影里的小小身影。他觉得这一幕很熟悉,熟悉得就像是在看曾经的自己,他追过去,想拉住那两个越跑越远的孩子,他看到其中一个人似乎发现了他,笑著转过脸,满是稚气的面孔却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心神,他恍恍惚惚地伸出手,想把那个孩子抱回到自己怀里,可是他轻轻一碰,那孩子便在花影中无声无息地消失,然後他看到自己一个人站在八重樱底下,从未有过的孤独像一种慢性毒药,让他的胸口一点一点疼痛起来,
兼人,兼人……
那个名字就如同一个刻毒的诅咒,每念起一次,心就胀痛一下。到他的心再也承受不了的时候,也许就会死吧……
想到死,他忽然间觉得轻松起来。甚至於打从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期望。
“千叶?”
是谁……
“千叶!千叶!!你没事吧?”
眼前的一切像幻境一样骤然消失,黑暗像是宣纸上的一团墨迹慢慢的扩散,直至覆盖了他所有的视线。他在剧烈的摇晃中猛然从梦境里挣扎起来,怀里紧紧抱著的被子滑落到地上,他看见身边有个模糊的黑影,本能地伸手想抓住那道影子,
“兼人!是不是你?你回来了是不是?”
对方听到这个名字,似乎也颤抖了一下,千叶在触到对方冰冷的双手时,心里的最後一丝侥幸和自我麻痹也终於消失殆尽。他木然地看著床褥边逐渐清晰地面孔,疲倦的感觉像要把他整个人压垮。
“是我,千叶。”
川泽轻轻地叹了口气,早已经筋疲力尽的身体靠著墙滑到下去。今天是他把呕血昏迷的千叶送回到千叶家的别馆,嘱咐了下人们要好好照顾他,没想到半夜里仆人突然跑来告诉他千叶不见了,他想他一定会在这里,赶来後山就听到他在噩梦里的哭喊声。
在兼人的尸体被抬出来的那一瞬间,他也希望自己时瞎的,聋的,什麽都不想听,什麽都不想看。然而一切都是那麽真实,他不敢去看那具已经烧焦残缺的尸体,他拒绝承认那是不久前还在嘲笑自己笨手笨脚的人。他还记得那个男人在被拥抱亲吻时会流露怎样的表情,他的身上还残留著对方身体的温度,一切的记忆都是那麽清晰,他怎能相信躺在这里的这个就是他的兼人?!
看到这一幕的千叶当场就发了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男人这样可怕又可怜的一面。那是一个人彻底崩溃时只求一死的样子。川泽想如果那个时候不是自己打晕了他,也许千叶真的会当场死掉……
那麽自己呢?
川泽靠坐在墙边,不是靠著那一点仅有的支撑,他想自己恐怕连坐都坐不住。
他的整个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没有了。
这时候床褥上的男人轻轻动了一下,他把自己的面孔深深地埋进被子里,仿佛那样就可以感受到对方活著的气息。是的,如今仅有在这里还残存著他活著的气息。
“千叶……”
川泽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发出了点声音来打破这该死的沈闷。可是对方仍然执拗地把头埋在被子里,拒绝著外界的一切。被子隆起的地方在轻微的颤抖,伴随而来的还有他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垂死的人。
川泽起身,慢慢地将那裹在被子里的身体抱在自己怀中。房外轰隆一声,炸耳的春雷带著一种大厦将倾的不祥预兆撕破了眼前的宁静,被子里的男人忽地将川泽推开,身体跌跌撞撞地冲向屋外,
春夜的雨并没有寒意,但是千叶却好像是在严冬里失去了保护的幼兽,颓然地跪在空荡荡的庭院中瑟瑟发抖……
孽
转眼间到了六月,临海的兵库岛又到了一年中最多雨的季节。满眼望去早已不复昔日满目粉樱的绚烂,阴霾的天空下只有灰白的人影偶尔穿梭於寂寥无声地海港周围。
已经连续下了好几日的雨,潮水涨的很厉害,莫说是寻常船家,就是像白水,千叶这样的大商户都不敢轻易派船出海。阴翳潮湿的多雨天让日子越发难熬起来。
“先生,你又来拿药啦?”
轰隆隆的一阵雷声刚过去,药铺的门就被人敲开来。瘦瘦小小的药童从门里探出一只小脑袋,看清了来人的面孔之後才笑嘻嘻道,“药都准备好了,就等先生来呢。”
门口站著的人一身淡色的简易和服,看上去是普通人家出生,可是那孩子对他似乎十分尊敬,热情地把他请到药铺里去。那男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个字,沈默得近乎有点冷漠,
“老师都嘱咐我啦,说这种天气腿伤不好养,药要常换才行,万一闷坏了,那腿就完了。”
小童在药柜前喋喋不休地说著,而那寡言少语的男人在进了药铺之後就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他眼前的刘海并不长,但是眼睛始终埋在阴影里,瘦削单薄的身形却有种不同一般的气质。小童在抓药之余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仿佛这个每次都在同一个时辰准时出现又从不多话的男人身上有著一种莫名的魅力。
“嗯,我知道了,这些是药钱。”
他从小童的手里接过药,丢下了一些钱便要离开。小童一路将他送到门口,门外有是一阵闷雷,看来马上又有一场大暴雨了。
“先生把伞带著吧,淋湿了又要病了。”
就在小童急急忙忙把伞递到那男人手中时,原本死气沈沈的道路上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穿著武士服的人飞奔而来,小童吓得手一抖,险些把那伞掉在地上,
“你家先生呢?我家主人病重,让他赶紧去瞧瞧!”
听到这话,那接过伞的男子忽而愣了愣,他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投降一边骑在马上的人,然後又默默把脸转到一边。也许是因为他的动作十分小心又十分隐秘,所以骑在马上的人并未发现他神色里的异样。倒是那小童,听说他家主人病重,马上啊了一声向屋里跑去。
“唉,成天这麽折腾,我看千叶家也保不住了。”
跟随的人在後面议论纷纷,那男人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听著,握著伞的手不由地紧了紧,
“可不是,要我说那个柳生崇明根本不是好人,偏偏主人在这时候病倒了,等於是把千叶家白送给他了嘛,这可怎麽是好。”
“得了吧,你们也不去瞧瞧那边的白水家,都斗成什麽样子了,到底是主子太年轻,根本压不住那几个老家夥。我听说那个白水川泽现在根本放手不管了,成日待在後山里不知道干什麽,反正啊,自从那次樱花祭出事以後,咱们这里就没太平过。”
“呵呵,反正轮不到咱们管,”
众人正无关紧要地聊著天,药铺的掌柜已经被小童拖了出来,看得出是刚从床上给拉起来的,还没什麽精神。不过等老人家缓过神来已经被一队人拽上了马。这一切发生得都如此突然,从他们出现到他们消失在街尾都像是他看到的一场错觉一样。
“哗啦──”
这一场雨到底是下了下来。他默然地站在街中心,被雨打湿了衣衫也浑然不觉。
病得很重吗?千叶……
他抓著药包的手不由地抖了一下,在寂寥的雨声中,朝著另一个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
“吱呀──”
他的最终目的地是临海的一间简陋民居。小小的一间房子经过修葺之後勉强可以住人,只是每当海风汹涌的时候就能听到破败的木板在幽幽作响。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有客来访,不过知道他住处的人如今也就只有那麽一两个人,所以他毫无避忌地拉开了房门,阴暗的房间里果然赫然立著一道人影,
“兼人,你回来了。”
男人从屋子外面走进来,还带著一身的湿气,那站在黑暗中的老人见状苦笑了一声向他走来,
“身体也好了也不能这麽折腾自己,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你们两个给救回来。”
老人边说边笑地走过来,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过了良久才叹了口气。他这声叹息里面似乎包含了很多的内容,有些话不必明说兼人也是懂的。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外界发生了什麽事就算只听听街头巷尾的议论也可以知道个大概。所以对於介木的来意他心里大致是明白的。
“这两天白水家乱得很,我看暂时不能把苍井接回去了,”老人若有所思地负手走到窗边,外头正下著瓢泼大雨,偶尔有两个急著躲雨的人影出现在视线里又很快消失,屋外头是一片寂寥的冷清,似乎真的很适合养病和隐居,
“嗯。”
过了许久兼人才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坐在幽暗中,目光里有些情绪闪烁不定。介木回头看了他一眼,极隐秘地笑了笑。这个老人惯看世事,有些事有些人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未必能逃出旁观者的眼睛。
“唉,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到什麽时候,”
两人的谈话一度因双方的沈默而中断,在兼人出神地想著别的事情的时候介木突然怎样无头无尾地说了一句。兼人不解地转头看向他,
“每年到了这个时节都是这样,只是今年的雨似乎格外的多。”
“我看也是,从前也不像现在这样心烦,也不知道是今年的雨季太长,还是我老了,见不得这些冷冷清清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