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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置

前置
贰臣贼子 作者:真真酱

渣得人神共愤的大奸臣一朝迎娶忠良之后,一代英雄萧将军,大岐王朝的人们都哭了。

百姓们:朝廷走狗又要行凶作恶了!

儒生们: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臣子们:楚大人今天做人了吗?

萧将军:我夫人天生丽质,温柔贤淑,善解人意(衣),你们为什么要骂他?

对外嚣张跋扈对内温柔忠犬的大奸臣攻(楚临秋)X表面忠肝义胆实则总想造反的大将军受(萧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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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用说明:

1.古代版先婚后爱,死对头变爱人;

2.攻受性格都有反差;

3.甜虐!甜虐!甜虐!开头有悬念!

大奸臣(攻)与大将军的先婚后爱故事。

楔子:星陨(1)断头饭

奉朔十九年,初春。

陶都的人们,都还沉浸在年节将至的喜悦中,家家户户正忙着高挂灯笼,改换旧符,一派忙碌且欢欣的景象。

街上也是热闹非凡。孩童们唱着歌谣跑过,带起一阵刺骨的寒风。小摊上的老妪见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随即,她又恢复了忧郁的表情,将目光投向某个方向,叹了口气。

那是东市口,朝廷处置钦犯的场所。每到午时,总是聚集着很多人。而大岐王朝唯一的天牢,就位于其后几步远的一处空地上。

这儿的光景与前头的热闹可大不相同,它显得寂寥而萧索。门前的积雪大约是还来不及清扫,有些早已化作了一滩滩静止不动的雪水,上面漂浮着几片嫩叶,但四周举目望去,却满是光秃秃的枝桠。

看似死气沉沉,实则暗藏生机。

此时,天牢的大门正在缓缓开启。压抑的人声、杂乱的脚步声、钥匙的碰撞声汇聚在一起,让人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而不时响起的水滴声,更是叫人心烦意乱。

明灭不定的火光中,有一人脚步顿了顿,被人及时扶住。

“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接着走吧。”话虽如此,但他也没有拒绝左右二人的搀扶,一路走走停停,似是极为艰辛。

终于,一行五六人走到通道尽头的一处破旧不堪的牢门跟前,停了下来。

狱卒领命上前开锁,而后把带过来的食盒按照次序摆在地上,并将里头丰盛的菜品一一取出。一时间,香气布满了整间阴冷的牢房,引得隔壁的犯人纷纷露出贪婪的神色。

但此间的主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伴随着明明灭灭的火光,他们看到高高的杂草堆上,趴伏着一个身穿白色囚服的人,头埋在臂弯里,也不知是死是活。

“萧岑,有人来看你!”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越众而出,正是刚才那位走在正中的大人。他挥退了还要搀扶的随从,径自走到萧岑跟前站定。

此人身量颀长,俊美无俦,面上轮廓有如刀削斧刻一般精致,一双桃花眼顾盼之间,自是风流,任谁见了,都会由衷长叹一句,“公子只应见画,定非尘土凡间人”。只是他这脸色,也委实太过苍白了些,几乎要与肩上的狐裘融为一体。

“你来做什么?”萧岑从杂草堆中起身,只懒懒地看了一眼,便又兴致缺缺地趴了回去,显然面前之人,并不足以拨动他的心弦。

“我来送你一程。”男人看上去身体确实欠佳,只说了这么几字,便伴随着一连串的咳嗽。同时,他的身形也有些微颤抖摇晃,站立不稳,宛如玉山将倾。

他的话更像是两人耳鬓厮磨时的低语,没有惋惜或趾高气扬,与他平日里的模样大不相同,听得萧岑也不免微微动容。

但他随即又收敛了神情,做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俊脸上仿佛覆上了一层寒霜,说出来的话更是尖酸刻薄,“楚大人莫不是特意前来欣赏萧某的颓态?让你失望了,萧某在这牢里一切都好,既无俗事烦忧,亦无闲人作乱,好不自在。倒是楚大人在外面的日子……不好过吧?”

“……”

楚临秋对面前之人的冷言冷语无动于衷,他再次以袖掩嘴咳嗽一声,随即在草堆前蹲了下来,凑过去捏住萧岑的下巴,“好好的一副棋,被你生生下成了死局。堂堂三军主帅,竟这般不识好歹!”

“……”饶是萧岑此刻心静如水闻言亦是惊讶万分,只见他眉峰微耸,似笑非笑道, “楚大人这其中深意,在下可否理解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萧岑的话,戳中了楚临秋内心深处真实的痛处,这令他瞳孔微缩,眼神不自觉地愈发凶狠起来。

或许是觉得反应太过激烈,他松开手,闭目长吸一口气,良久后幽幽叹道,“萧远山,你我二人,如今便只剩下针锋相对了么?”

萧岑看着比自己还要颓丧几分的楚临秋,一颗心仿佛被人浸在了一坛老陈醋之中,又酸又软,几乎要忍不住抬手抚摸他的眼角,就像之前无数次做的那样。然而,他终究想起了那件事,便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并强迫自己将目光转向别处。

“咳……不是要喂我吃断头饭吗?怎么?萧某临死之前,还得亲自动手。楚大人也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

“萧远山你!”男人似是被彻底他气着了一般,突然将头偏向一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引得身后随从惶恐不安。

“大人!!!”

“无妨。”楚临秋偷偷将帕子藏入怀中,不让他们瞧见这当中的一抹殷红。

他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去,不消言语,便立刻有随从将碗箸一并放入他的掌心。

楚临秋低头看了一眼,用筷子夹起米饭上的唯一一片熟肉,递到萧岑嘴边,“碗里一块肉,恶犬绕道走。”

萧岑意欲不明地哼笑了一声,突然张口,叼起筷上的那片肉囫囵吞下。

“接着说。”

楚临秋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又从碗里挑出一筷白生生的米饭,低沉沙哑的嗓音,仿佛冬雷一般地,打在他的心上,“刑前吃饱饭,来世投好胎。”

萧岑再一次感到了惊讶,他挑眉的动作与方才如出一辙,“这就投胎了?未免也太快了些。楚大人,我不投胎,便在阴间做个极乐鬼,可行?”

说完,他没吃那口饭,反而是伸手执起不知何时摆在他跟前的酒壶,仰头将里头的烈酒一饮而尽。

“刑前……一碗酒,做个……极乐鬼……楚大人,我很高兴……死在你前头……”萧岑生于漠北长于漠北,本是饮酒千盅不醉之人,今日却不知为何,一壶尽了,便有些上头。

或许是,自知死期将近吧。

他依旧伏在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杂草堆里,醉眼朦胧,痴痴地看着跟前似乎在隐忍着什么的楚临秋,最终还是抵不过一阵强于一阵的昏沉,睡了过去。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听到了楚临秋的低声呢喃,“萧将军,一路好走。”

楔子:星陨(2)长明灯

犯人受刑前饮的酒都是最烈的北方烧刀子,为的就是减少他们的痛苦,让他们在睡梦中死去,这也算是上面那位,对他们这些十恶不赦之人最后的仁慈。

楚临秋原本与审刑院打过数次交道,对于这些流程最为了解,自然也就明白这其中埋藏着多少不与外人言的虚伪。

萧岑昏睡过去之后,他苦笑一声,执起他无力低垂的手,细细地在其手腕上系上一根红绳,意为“牵绊”。那红绳做得十分粗糙,很多地方都压得不平整,一看便知是编制之人手并不怎么巧。

虽然不好看,但楚临秋却系得十分认真,仿佛要将他毕生心血都交由萧岑一并带走。直到狱卒在身后都看不下去了,提醒一声,“大人,时辰快到了。”楚临秋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他慢慢地起身,将手负在身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仿佛方才的温柔细致,不过就是镜中花,水中月。

狱卒们暗自咋舌,心想,真不愧是心狠手辣的楚大人,说翻脸就翻脸,竟是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但他们又何曾知道,楚临秋当时只消再晚半步,立刻就会血溅当场。他只能躲在暗处,亲眼见着狱卒们把昏昏沉沉的萧岑戴上手镣脚铐,扶上囚车,赶赴刑场。

天上不知何时起,竟又飘起了绵绵细雪,那些雪花落在他的肩上、手臂,竟给他这个人平增了几分仙气。

此时是巳时初刻,东市口已经聚集了不少老百姓。他们从大半个时辰以前,就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赶赴而来,只为了送年轻的将军最后一程。

人们都说萧将军是白虎星君转世,他此番受刑,也不过是功德圆满,要重新位列仙班。

因此不必太过感伤。

然,人心总归都是肉长的。当年帝都被围,萧岑玄甲白马,率领数万府兵宛如天兵天将下凡,救他们于水火中的往事尚且历历在目,转瞬间却又是如今这样一副光景。

当权者这一出卸磨杀驴玩得真是漂亮,简直让人毫无心理准备。

且听闻这其中还有奸佞作怪。这恰恰就给了他们一个发泄怒气的绝佳借口,便是连世家里的洗脚婢们私底下都说,此等恶人,真是人人得而诛之。

然而悲痛欲绝的百姓们,却永远无法得知,这个将萧岑害到如此地步的“奸佞”,此时正悄然出现在城楼上。

楚临秋依旧肩披那件白色狐裘,手扶城墙砖傲然挺立。一袭玄色花纹繁复的长袍穿在他身上,更衬得他整个人高贵无比,不似臣子,倒像是个微服出现在此处的皇子。

几个被叫上来伺候的城门吏,胆战心惊地站在他身后,生怕这位爷一怒,京城又是伏尸百万。他们此时的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盛传已久的可怕传闻,禁不住冷汗涔涔。

他们透过眼角的余光,能看清楚临秋的脸色非常不好,额上甚至还不停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但他们却情愿自己没有发觉,最后只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

由于囚车久等不来,百姓们早已议论纷纷,他们手上提着一盏照亮前路的长明灯。今儿是岁除日,长明灯本该被摆放在各自的家中,如今却出现在这里,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希望照亮萧岑的前路,让他顺利找到投胎的方向。

时间似乎又过了一刻,人群当中突然发出一声抽泣,随即便是扑通一下,有人重重跪倒在了地上。

“草民恳请陛下,网开一面,饶萧将军不死!萧将军为大岐征南戎,平西川,更有京城解困之功,功过相抵,罪不至死啊!!!”

“陛下圣德齐天,本应是旷古明君,不想命里触犯小人。草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萧将军却是国之栋梁啊!今草民愿以死换陛下……饶萧将军不死!”

“草民跪请陛下,饶萧将军不死!”

“草民跪请陛下,饶萧将军不死!”

请命的是一群老儒生,粗麻介帻,步履蹒跚。他们寒窗苦读几十载,自然不会不知此大逆不道之言,将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但他们却不得不说,因为这是读书人至高的坚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然而,这看似悲壮的举动,除了感动自己之外,毫无其他作用。至少,他们在楚临秋的眼中,就是一群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

“愚不可及……愚不可及!!!”楚临秋藏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几乎是扑到了城墙最上方的红砖上,张口喷出一个血箭,整个人堪堪地委顿下去。

“大人!”

“大人!”

楚临秋靠在一人怀中,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来时的方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大雪纷飞中,人们看到一辆囚车缓缓驶来,车内壁隐隐约约斜靠着一个人。那人的头低垂着,看不清面容,双手随意放置身侧,手腕上的红绳令人瞩目。

“萧将军!萧将军来了!!!”

“陛下!草民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饶萧将军不死!”

“草民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饶萧将军不死!”

“何人在此喧哗?大胆愚民,口出狂言,圣上有令,杀无赦!”

“禁军来了!禁军来了!”

儒生们虽然抱着必死的决心为萧将军请命,但真要见着了手持金刀,凶神恶煞的禁军,心中还是不免生出了几分怯意。但对所谓道义的坚持,令他们始终苦苦支撑,虽已抖得不成样子,却依旧无人起身。

数百盏长明灯被放置于道路两旁,盛况空前。这让楚临秋倏的回忆起两年前萧岑率领万余骑兵登上纯均台,为死去将士祈愿的场景。

如今长明灯却只为他一人所燃。

楔子:星陨(3)天理昭昭

“为将者做到萧岑这种地步,大概也是死而无憾了。”

“谁说不是呢?萧远山当初在西成壁上提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今日却落到如此下场,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杨兄,警惕祸从口出啊。那些人为何来得如此迅速,你自个心里就没有数吗?”说罢,那人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城门楼的方向。

楚临秋依旧傲然挺立在那里,他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东市口发生的“儒生暴动”,将一切闹剧尽数收入眼中,脸色黑沉得几乎可以滴下水来。

“原来如此……但在下还有一事,不甚明了。这伙杀神方才言明是奉了天子口谕,如何到了魏兄口中,便与那位扯上干系了呢?”

“这你就不懂了。禁军是天子的剑,枢密使却是天子的手眼。”

楚临秋虽然离开禁军去往枢密院任职,但他对这群虎狼乃至天子的影响从未消失。

此时手眼通天的枢密使大人,正皱着眉头对着身后垂手侍立的人吩咐着什么。如果是细心的人,那么便能发现,原本的城门吏均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楚临秋真正的心腹。

萧岑已经被人押解着登上了刑台,恰恰就面对着城门跪着。他看上去依旧醉得不轻,身子仍不受控制地摇晃,需要左右各一人搀扶着才不至于倒下去,只是眼睛却奇迹般地半睁开来。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的视线与楚临秋说话空档无意中投递过来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成一处,一个神志不清,一个带着刻意冷漠。

“几时了?”

“午时二刻。”

“午时三刻一到,立即行刑。咳咳……切勿……”

“大人!您怎么样?!”

楚临秋的神智也恍惚了一瞬,当他眼神再次恢复清明的时候,便对上下属担心的脸庞。

他摇摇头,人却完全脱力地倚在下属的身上,不停地溢出一连串的咳嗽,甚至嘴角再次出现令人胆寒心惊的血沫。

“切勿节外生枝。”他声音低弱,好似喃喃自语。

“是。”他的得力属下闻言立刻侧头去对着另外一人耳语几句,那人担心地朝自家大人看上一眼,随即转身利索地下了城楼。

不消片刻,端坐于正中的总行刑官,便接到了一道特殊的指令,他诧异地朝城门楼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以袖掩面,与左右低声交谈起来。

萧岑身边的刽子手已经开始磨刀,甚至还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刀面摩擦的声音十分尖锐,如山林中的呜呜寒风,像是立刻要将人刮下一层皮肉。

而刑场外头的百姓们也不闹了,很显然,他们都被凶恶的禁军们吓得腿脚发软,甚至不敢出声,只是安静地拭着泪。

带头闹事的老儒生们,有些被当场格杀,有些被戴上手镣脚铐推搡着带走。

哀嚎声一阵高过一阵。

领头之人,在从容赴死之前,仰面朝天高喊了三声:“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天理昭昭!”

此话很快就引起了共鸣,场面再次不受控制起来。

就在此时——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萧将军!萧将军!”伴随着行刑官一声令下,靠近刑场的人群,骚动更为厉害。有个妇人抱着婴孩试图冲破重重阻拦强闯进去。她的手中还端着一碗清水一样的东西,经过一番挣扎之后洒了不少,现在基本上已经见底了。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还是不停地央求着,甚至双腿一屈,重重地跪倒在了地上,“禁军老爷!您行行好!让民妇进去再看一眼将军大人!亲手为将军大人奉上一碗忘川水……”

民间传闻,饮下忘川河内的水,便会前尘尽忘,清清白白地投胎转世。

身边有看不下去的禁军摇摇头,低声对妇人说,“快走罢,萧……犯人已经饮过酒了,眼下神志不清,一刀下去,并无感觉。”

妇人闻言往场中看了一眼,不想竟正好看到满脸横肉的刽子手正一寸寸摸着萧岑后颈的骨头缝,手起刀落,一颗头颅就这样滚落刑台,鲜血飞溅。

萧岑至死眼睛都没有闭上。

“萧将军啊!!!”

东市口霎那间静谧无声,百姓们仿佛同时被扼住了咽喉一般,停住了喊叫。他们怔怔地看着那颗不断滚动的头颅,半晌后,突然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叩首。

在这一刻,无论老人、青年、妇女,甚至是孩童,望着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和与大雪互为映衬的长明灯,心中均已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词,“凶兆。”

原来,这雪不知何时已越下越大,几乎每个人的肩上都是一片素白,双目所及,俱是严霜。

城门楼上的楚临秋,同样也在看着这一幕,神情怆然,双眼噙泪,并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他拼命挣开属下们的有力的双手,转身踉踉跄跄地下楼,摇晃着冲进已经连成一片的天地里。

他用手不停地挥舞着雪花,状若癫狂,嘴角带笑,似有解脱之意。等到属下们飞奔过来的时候,便只看到一个慢慢委顿下来的身影,以及雪白空地上的点点梅花。

“大人!!!”

奉朔十九年元月廿一日,大将军萧岑因贻误军机罪于东市口被执行斩刑,其夫枢密使楚临秋悲痛过度,痼疾加重,性命垂危,药石无医。

是夜,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悄然驶在京郊的小道上,向北而去,只留下两行车辙,很快又被新雪掩埋。

楔子:星陨(4)千秋铁扇

萧岑之死,非但没有使整个王朝归于平静,反而令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片厚厚的阴云。仿佛是为了感怀一代将星就此陨落,这场雪是越下越大,陶都一夜之间成为了素白的世界。厚重的积雪压折树枝,入目所及全是一片萧条。

而城郊的农田更是不堪重负,彻底变成了一片冻土,庄稼自然也就播种不下去了,今年丰收无望,以致百姓们哭天抢地。好好的一个年节,竟沦为修罗场,中轴大街上的热闹早已荡然无存。

但令人感到绝望的还远不止这些。

当各地雪灾的消息纷纷传来之时,馆阁的儒生们脑海中均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先前在刑场出现的那句话,“天理昭昭”。

在他们看来,这是上天降罪于某些人,对他残害忠良的恶行表示不满。

奉朔十九年,杏月廿五日,天子不得已颁下《罪己诏》,承认是自己亲小远贤以至上天降罪,愿意重查萧岑一案,并大赦天下,祈求上天平息怒火,还给百姓一条生路。

但他只字不提某个人,那便是已经病入膏肓的枢密使大人,楚临秋。

萧岑案的真相,早在那人被投入监牢之时,就已经不胫而走。

如若不是楚临秋关键时候不发调令致使四路援军止步不前,萧将军又怎会因保全部下而贻误军机?到头来罪果全让萧将军一人品尝,楚临秋这个大奸佞却仍旧逍遥法外。

于是,一封由馆阁儒生牵头起草的“诛奸佞,清君侧”的请愿书,就这么经过某位大臣之手,最终呈到了天子的案上。

据传天子阅后直接气笑了,他不仅亲手将此文书置于烛火上烧至灰飞烟灭,还命禁军直入馆阁,抓走了正在讲学的馆阁阁主鸿衣先生。

此举更是直接与天下读书人为敌。再联想到之前刑场上的“儒生暴动”,一时之间,这陶都是民心浮动,儒生人人自危,有那胆小的,甚至连夜收拾行装逃离此处。而饱受雪灾折磨的百姓们,更是从此一蹶不振,没有了主要生活来源的他们,也只能背井离乡,另谋出路。

至此,陶都再无昔日繁华,变得萧索及苍白。

三月末,蛰伏数年之久的南戎踏平山川,再度入侵,长矛直指国之中枢,来势汹汹。枢密使楚临秋强撑病体,披挂上阵,误中流矢,大笑三声而亡。

此后,国破,天子被俘,大岐王朝覆灭。年仅十七岁的五皇子齐允臻,在亲信随从的护卫下逃往北江,建立北岐小朝廷,苟延残喘。

说来可笑,武安帝至死都在忌惮萧岑,但他的儿子走投无路之时,能依靠的依旧只有萧氏的漠北骑兵。

两年后,边陲小镇,寺中茶寮,有白衣先生随口吟道,“一声惊堂木,俱是荒唐言。生前身后事,只付笑谈中。诸位,今日故事便讲到这里,明日小生再与你们细说这虎威将军与那大奸佞楚九商之间的爱恨情仇。”

“先生留步!先生不妨今日便一并说了吧,虎威将军得胜归来,遇见楚某当街行凶,后来发生了什么?”

“这还用问?定是萧将军不满楚奸贼作恶多端,决定替天行道……”

“因而掳回去做将军夫人么?不是我说,同样的故事换汤不换药说了整整两个年头,你们听的人也不会腻吗?”那骤然出声之人,是坐在门边的一位青衣公子。此公子相貌平平,浑身上下也无一丝出彩之处,唯独一双眼睛不时迸发出精光,看起来是个练家子。他手上的铁扇一开一合,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什么将军夫人?你莫要胡说八道!萧将军当年若不是对前岐一片衷心,又怎会委身贼人?最后竟引狼入室,无端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那人争得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凸起,就差直接掷一只茶碗过去了。很显然,他不允许任何人肆意诋毁他心目中的英雄。

那是萧岑啊!顶天立地的虎威将军。与祸国贼子楚临秋,根本就不应该扯上什么干系才对。

“子非鱼,焉知鱼所思?”青衣公子忽而低头,小声地说道。

“你们只道忠奸不相容,又焉知当年这虎威将军,也垂涎过枢密使大人的美色?否则,以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怕是在看到赐婚圣旨的那一瞬,便要立即跪死在清和殿门口。”

“你!”在场有不少人听闻此言,脸上俱浮现出一片忿忿之色。甚至有人拍案而起,大声喝道,“虎威将军清誉,岂是尔等小人就可随意败坏的?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在此胡说八道?”

这青衣公子,眼看犯了众怒,不仅不见丝毫局促,反而是露出了一丝微笑。他不紧不慢地起身,弹了弹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缓缓说道,“信不信只在一念之间。诸位,虎威将军若是未曾离世,知道你们背后杜撰他的人生吗?更何况,楚临秋这一生也并未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甚至最后还以身殉国,怎么就不值得人爱呢?”

“你……”白衣先生愕然起身,似乎开口就要说些什么。但终是不等他的手触及到青衣公子的衣袖,一阵清风便已袭来,扬起细碎沙土。

等众人都回过神来之后,却见此处哪有什么青衣公子?门口的矮足凳上,只余一把精致的铁扇。

白衣先生走过去执起一看,竟瞧见这扇面上用苍劲的笔力题写着一句词,“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落款,萧岑。

此刻,茶寮的空气中,仿佛还残存着一缕香气,以及那句叹息般的,“九商啊。”

卷一:千骑拥高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