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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只见唐玉树将镰刀远远地丢回柴火堆里面去,蹲下身与那小乞丐四目相对:“你方才没有用刀锋对付我,而是用木柄瞄准我的巨骨穴打下,为啥子?”

林瑯实在不解唐玉树何必与一个小偷啰嗦,正要发作却见那小乞丐扭过脸去:“图钱不图命。”

“抢这一百两银子要做啥子用处?”

“一百两?!——唬我呢?那囊子总共也没二两的分量,里面拢共能有一两银子也算多了。”

“胡说什么?”林瑯质问:“银票没见过吗?”

“我!……”急着辩解于是第一个字还是中气十足地脱口而出,但接下来的话却因自己也羞于开口而语气微弱了下去:“……我是没见过。”

唐玉树倒是不解:“既然你估摸里面拢共能有一两银子……你还那么拼命地抢?”

“就差一两……”小乞丐没好气道:“缺钱埋我娘。”

得知原因的唐玉树愣了一下,转头望了望林瑯。只见林瑯的眼色较先前少了几分怒意,却依旧是拧着眉毛板着脸:“……不管什么原因,留着公堂上说吧!”

见林瑯如此强硬,那小乞丐也不再撑着了,起身就地跪了下来磕了个头,虽是在求饶可语气却一如既往的生冷:“钱已经还给您了,求您别再带我去见官了,如今我娘过身已有三日,尸身还在村头破庙里等着,再不埋……”

听罢林瑯半天没说出话来。

隔了半晌的安静后,林瑯从怀中将钱囊再度拿出来,摸了一两银子丢在了地下。

虽然心头不好受,可性格所致,即使是施舍恩惠也不肯摆出柔和的脸色。只斜睨着那小乞丐,高高昂着下巴:“就姑且饶了你……这钱拿去。”

蒙受了意外的恩惠,那小乞丐激动地发着抖,十分郑重地磕了俩个响头:“小人是十三里外烟塘镇人,姓陈名逆——句句属实,两位公子皆可核查……只是今日小人行窃之事实属无奈,望两位公子顾我个体面,别向邻里声张——待我回乡葬了家母,日后定会来报答!”

说罢,捡起了那一两银子便起身迅速跑掉了。

这场震撼教育着实让这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望着那小乞丐跑走的背影,林瑯迟迟没办法回神。

倒是唐玉树长舒了一口气,像是解决了什么小麻烦一般,轻描淡写地拍着手掌上的灰,带着几分笑,对林瑯道:“看你明明就不像牙尖儿的人嘛!”

“牙尖儿?”林瑯应声转回头来,又迅速换上了一幅平日里面对唐玉树时的怨怼表情:“什么意思?”

唐玉树翻来覆去才想到同义官话:“……刻薄。”

林瑯冷哼一声:“本来就不是。”

“要嘚要嘚,不是不是……”唐玉树苦笑着顺毛捋下,接着叮嘱道:“以后别随身带这么多银子了,下次再丢了我可就不……”

“不用了——”林瑯打断了唐玉树的啰嗦。原本该有的一句“谢谢”本就死活说不出口,这下还以为遭到了唐玉树的抱怨,林瑯语气冷冷:“下次再丢就是我自己活该,用不着你辛苦帮忙!”

“……不一定在你跟前”几个字被林瑯突然爆发的小性子生生堵回了肚子里,唐玉树挠了挠眉毛,却也觉得自己没多大必要为自己的本意做辩护。

哪知林瑯这厢越想越气——本来被偷银子的人是自己,事后被叮嘱被责怪的人也是自己,索性从钱囊里摸出几块碎银稀稀拉拉地丢在唐玉树脚边:“这些是你帮我追回银子的辛苦钱,别多话,拿了走人——被偷的是我,还轮不到你教育我——况且,偷就是偷!一分也罢,一栋房子也罢——没有区别。”

本来还以为这次事件之后,林瑯对自己的敌意会不再那么强烈。可听得他这言语之中的尖锐讽刺,唐玉树脸上的笑意却也渐渐消散。

憋了半晌脸都红了,只小声辩出了一句:“……我没偷。”

“伪造官家派遣公文,入狱也是要杀头的。”

“……我没伪造。”

“那就等着瞧吧,反正两个月后见分晓。”

“要嘚。”

“要什么?”

“……”唐玉树没多解释,捏着吃痛的手,也没管脚底下的银子,兀自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站在原地望着这个宿敌离去的背影,恍惚间定睛才发现——唐玉树右手的虎口处,伤口的血红彤彤地流了一大片。

“……”

也意识到自己的乖戾已然过分得无以复加,于是一种不舒服的情绪在心头恣肆蔓延开来。

“……是他自己要多管闲事的!”林瑯小声嘀咕。

强行归罪在对方身上,心里果然又好受了些许。

等那个背影转出胡同,林瑯向后靠在墙上叹了一口气。明明四下无人,可还是硬把头别向了墙角,不知道是在怕谁看到自己涨得通红的眼睛。

“这孩子骄纵惯了——”

金陵城林府里,林员外眉头拧成一个“川”字,长吁短叹地坐在椅子上,对着年轻的小舅子哭诉:“看似整日里游手好闲胸无大志的,可其实我也知道,他心思深着呢……”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小舅子陪着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慰道。

“什么好事儿?这哪是好事儿!张谦!就是你——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爱往西边儿跑不说,非要带着林瑯一起去走什么丝绸之路见什么世面!同音而已你还真把自己当张骞了!你瞧——这世面不见可好,一见心便野到了爪哇岛。你这外甥儿说什么都不肯好好读书考功名,非要学你我,做买卖!”

“我的错我的错……”名叫张谦的小舅子继续陪着笑。

“也不能全怪你,到头来还是怪我——早些年我忙着做买卖一直南来北往地跑,没看住他,才让这臭小子傍上了你们这些奇形怪状的人!”林员外口中骂着,眼神还顺带着瞥了一下站在门口的顺儿。

“哎……是我不好。到前年你姐去世——整整十六年,我只见过林瑯五次面。你姐走了之后我便回了金陵,长居府上再也不出远门,就想好好地照拂着他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可是这么多年来这孩子吃的苦受的罪,我这个当爹的从来都没听过……也怪不住他生成这种孤僻的性子。”

听到此处,方才还被归类于“奇形怪状的人”之一的顺儿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连茶水都端不住,索性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解了腰带往梁上抛去,就寻死觅活地要上吊:“少爷不见了,顺儿也活不成了——清秋冷月,枯叶残菊,皆付了寒江东去……吁~”

对这个浮夸的小厮,无论是林员外还是张谦都早已是见怪不怪。

而这厢张谦正好差个摆脱姐夫教训的空隙,见顺儿突然闹成这样,便一边起身一边道:“我已经差了人在打听了,不日定会有林瑯的消息——我先带顺儿下去……”一边便揽了顺儿的肩膀:“走,咱出去再哭……”

哄着顺儿一路回到了林瑯之前所住的寝房,张谦才松了口气:“哇!你们老爷真唠叨……”

“可不嘛!”顺儿翻着白眼儿:“舅爷你说——少爷现在在外面,会不会饿着?会不会饿死?冻死?你说少爷生得白净俊朗,会不会被人贩子卖去当小官儿?——若是当小官儿,少爷应该还挺有天分的,之前我教少爷唱曲儿啊,少爷一学一个准儿。可别说——万一少爷被拐去花街柳巷当脔童可怎么办?少爷心气儿高,一定会饮鸩自尽。说不准——少爷脾气差,别人容不下他,把他给打了怎么办?打死了怎么办……”

“你闭嘴!”张谦觉得脑袋万分沉重,及时制止了顺儿的即兴发挥:“别看你家少爷平日里什么都不懂,却也是跟着我走过丝路见过世面的人。该有的手段和学识都比同龄人高去不知道多少了,你尽管放心!”

桌旁的兽纹鸟杆上的锦毛鹦鹉也在旁边帮趁着:“我可是走过丝路的人!”

“连鹦哥都记住了,看来你们少爷平时没少炫耀!”张谦没忍住笑了出来,片刻后,又悠悠地感叹了一句:“其实林瑯选择了这条路,也挺好的……”

“什么?”顺儿目瞪口呆。

张谦解释道:“锦衣玉食的确是是高枕无忧,可一辈子这么糊弄过去了,便也是过去了;如今他有自己的打算并且愿意去做,日子虽然可能会苦点累点,但好歹是真真切切地活过……你说呢?”

顺儿摇头,今日脸上擦的胭脂里许是掺了金粉,晃得张谦眼睛疼:“我听不懂这些道理……只怕少爷过得不开心……”

张谦起身逗起了鹦鹉:“不会的……他可有大本钱呢,不用你来苦恼这些事,静候佳音就可以……”

“嗯……那就好。”顺儿懵懂地点点头,可是却有一种熟悉的异样感觉油然而生——这感觉仿佛与那晚少爷出走林府前对自己说的话所带来的感觉有几分类似,顺儿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这次脑袋转得比较快了几分。

只见顺儿疾步上前,扯住张谦的袖子:“舅爷……关于少爷失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这……”张谦笑得尴尬。

☆、第六回

第六回谋事业集市卖祖产过生计码头讨工钱

自钱囊被窃一事之后,足足有三五日,唐玉树一句话都没再向林瑯说过了。

其实也没什么赌气的意思。

自打一开始,也没怀疑过林瑯的房地契是假的,当然也心知肚明自己的派遣令是真的,想着约莫是上面的人弄错了什么。

只是觉得同处一方屋檐下,互不打扰可以做到,可路见不平时,自己却都没忍得住拔了刀去相助。这是性子使然,断然是没有做小伏低去讨好的意思。

可这林瑯倒偏偏像是一把冰刀成精——任你如何都捂不化,时不时还要来划拉你一把。

每每都吃瘪,便也晓得对方是真的讨厌自己。

唐玉树索性绕的远远的,免得给人添堵。

有的时候唐玉树也会想:大约再过个把月,房子归属终究会有了定夺。

届时不然是自己离开这个没来得及熟悉的小镇,不然便是林瑯搬离此地——横竖不用整日共处一方屋檐下,四目相对还要装作没看见。

不过每每思索到此,唐玉树竟也有点怕。

怕最后留下空荡荡的大宅子,和自己孤身一人。

这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争从此便像没入河塘的一滴水,在往后漫长且平淡的日子里,激不起分毫波澜。

有那么一幕,近日里屡屡在唐玉树脑海里翻来覆去,总也忘不掉。

——“救救我——我还没活够呢……”

那是林瑯重病昏迷之间,紧紧拽着自己不肯放手时的言辞。

与记忆重叠了起来。

“——我还没活够呢……”

榻上的少女紧攥着自己的衣摆。惨白着一张脸,便可知她病痛之重。

让人心疼的是她却偏偏懂事地撑出一副笑脸来:“所以不会死的,哥哥就安心去打仗吧!等战事平定,你就要——”故意拖长了尾音等哥哥来接话。

唐玉树将汤药在两个碗间来回倾倒,藉以降温,挑起了眉毛看向榻上的人:“就要带青秧去江南!”

换来少女一张笑颜:“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唐玉树重重点头。

这是兄妹之间玩不腻的游戏。

——“救救我——我还没活够呢……”

两只牢牢攥紧自己衣摆的手,一只终究失落于不可回转的时空里,一只则在面前切肤可及。

“烧糊涂了你——这种小病不会死的!”

颤抖地安慰着初次见面便针锋相对的陌生人,唐玉树失了魂一般扛起他便向外冲去。

傍晚时分的凉意被风灌入薄衫与脊背之间,唐玉树打了一个寒颤从回忆里抽回神识。

将最后一包货物扎扎实实地码在推车上,蹲在码头边用冰凉的河水洗了一把脸——该添置些过冬的衣服了。

“大哥……一个月了,工钱你结一下子嘛……”唐玉树用毛巾抹着脸,向工头走去。

那工头一边起身装作忙别的事,一边搬出老话不耐烦地糊弄唐玉树:“明天结。”

赶上唐玉树心情不好,也早已被耗得没了耐心,上前一步堵住了工头的去路:“行不嘚。每次都说明天,你是不是诳我?”

那工头脸上不悦,口中骂骂咧咧地摸出了五个铜钱往唐玉树手里一塞,嘟囔着:“瞧你那样子,不给你似的……”

唐玉树点了一下:“我上工一个月,才这么点儿,和说好的不一样撒?”

“说好的什么?什么说好的?”那工头耍赖起来,推搡着唐玉树:“诶——你这外乡人,怎么这么说话?”

见对方动手动脚,唐玉树本就没有好颜色的脸上露出了一阵怒意:“再动我试试?”

听闻过此人是退役下来的士兵,工头心底有几分忌惮,脚步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可嘴上还是讨着嫌:“就推你了,你想怎么着?”

“不怎么着,讨工钱!”

谁知那工头心头有怯,一边嚷嚷着“这不给你了吗?”一边兀自向后退,却不料脚下一绊,向后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还没等唐玉树上前,便自己先扯开了嗓子:“来人啊!外乡人打人啦——”

唐玉树一向不会对付无赖,此刻见状,也皱起眉头有几分不知所措。

那工头察觉到自己的法子奏了效,立刻威胁道:“拿着钱走吧!现在算是你伤我,闹到衙门去,你这工钱一分都别想要了!”

其实前些时日王叔就叮嘱过自己要提防这个工头。

可一来对陈滩人生地不熟,唐玉树不愿惹是生非;二来想想:距案子出个明确的结果,还有一个多月……若此刻彻底和这个工头闹掰了,接下来的时日里窝在宅中无所事事地度日吗?

犹豫良久,唐玉树拳头捏紧了又放下,只得转身走了。

十月已进中旬,陈滩天气渐冷,接连几日来都没有太阳。

于是唐玉树的心情也跟着一并阴霾了起来。

一路沉着脸走回财神府,便又看到一众人围着宅邸的外墙吵吵嚷嚷。仔细了看去,似乎见那墙上贴着东西。

由远及近走了上前,才发现那是一张字迹娟秀的启示。

见宅子主人之一的唐玉树回来,众人们纷纷噤声,数十双眼睛望着唐玉树,而唐玉树则望着那告示眨都不眨一下眼。

隔过了大段的安静,才见唐玉树回了头,用食指的关节敲了敲那告示:“我不识字……这写了啥子?”

众人你推我搡地,皆不敢声张。

胖姑见状,也不敢直说,只是上前一步双手叉腰,义愤填膺地对着那告示骂了起来:“凭什么?!他可做不了主,我爹还没回来拍板儿呢!”

瘦娘听罢,从人群中扭了出来,在一侧回呛道:“这宅子到底是谁的,大家心里也八九不离十了吧。人家林小官人早做打算,又何错之有?”

“骚蹄子,你可别瞎指望了!就算房子归了林瑯,人家也没打算娶你过门儿!”

“胖姑,那我也劝你早日掐断了念想!你就算再爱那唐玉树身上的腱子肉,也怕是这辈子都摸不着啊!”

于是姐妹两个便又厮打在了一起。

这下也不需要问了,唐玉树彻底明白了告示里的内容。

没心思拉架,只是用着不必要的沉重力道,伸手将那告示恶狠狠地撕了下来,回头对着围观的人群招呼道:“都散都散了——不卖!”

说完便气势汹汹地回了宅子里,重重关上了宅门。

一进门唐玉树便径直走到东厢房,用力地推开了门。

只见林瑯正坐在桌案前,书写着什么。唐玉树全然看不懂也没心思看,只把手里的告示拍在他的桌上。

林瑯扬起头:“诶?你怎么给我撕了……”话还没说完,便被唐玉树揪着领口从椅子上扯了起来。

又一次近距离望着唐玉树眼里的怒火,林瑯吓得厉害,却还是硬着嘴道:“房子是我的,你不能不让我卖!让你这个骗子住两个月已经很宽容了!”

语音刚落就被唐玉树一把撂倒,摁在了地上。对方粗壮的手肘死死抵着自己的锁骨处,压迫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林瑯屁股疼得龇牙咧嘴,涨红了一张脸,提醒道:“你得守规矩,要不得打老百姓……是不是?”

唐玉树俯身撑着林瑯上方,因盛怒眼中布满了通红的血丝:“我不是骗子!”

林瑯试图把唐玉树揪着自己衣领的手掰开,却发现自己根本拧不动他分毫。只得一面挣扎一面向上对压制着自己的唐玉吼道:“可你就是强占了我的房子,你知不知道这个房子对我有多……”

突然掉落在脸上的温热触感,打断了自己歇斯底里的质问;接着那滴温热从耳侧划开,淌出一条冰凉。

接下来说出的“重要”二字随之被冲散了力气。

只见唐玉树拧着眉毛闭着眼睛,很用力地隐忍着崩溃,可接连落在自己脸上的泪水还是让林瑯不知所措。

“你们才都是骗子……”他开了口,声音沙沙的:“你们才都是骗子!”

“她那么喜欢江南……她以为江南人们性情如水,她还说江南少年温柔可人……她断然不知道我在江南——被人骗工钱,被人抢房子……”

抵着林瑯胸口的手肘终于撤去了力气,可此刻的林瑯却也不敢妄动。

只见唐玉树用小臂堵着眼泪哭得像个小孩子:“她没能来,是好事吧……”

接下来的良久时间里,林瑯就保持着被摁倒的姿势,看着唐玉树在自己上方压抑地哭泣。方才掉落在自己脸上的眼泪蒸发而去,顺带着抽离了一部分皮肤的温度,于是凉意便随着渗入心里去。

直到唐玉树肩膀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林瑯才缓缓举起了手,可手的走势在半空中游离了许久,最终只得落在对方冰凉的上臂,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咬了咬牙,似乎是在于自己执拗地角力一般,最后林瑯长叹了一口气。

——“被骗工钱?……的事……和我说说看?”

陈滩码头上,工头正蹲在那边记点着账目,余光里遥遥见得一个身着红锦褂子头带朱樱绒簪的少年向这边走了过来。只觉得许是过路的贵公子,横竖与自己这种人扯不上关系,便也没多想。

却不料那人由远及近,脚步站定在了自己身侧。晚间的风吹动起那公子的衣摆,翻飞而起拍在了自己脸上。

那工头向一侧躲闪着站起身来,因不知来者底细却也不敢抱怨,正皱着眉,却对上来者的一脸笑容:“久仰刘工头!”

没等得及发问,对方便开口自报家门:“在下金陵织造府林家之子——林瑯。”

随着对方话音落,工头也瞧见了那公子腰间挂着的明晃晃的腰牌,上面赫赫然写着“合舟共济”——这四个字便是谦合水运司的司训。而这谦合水运司,便是自己效力之处。再想到金陵织造府与谦合水运司两家结有姻亲,便迅速明白,眼前这个贵公子,便是自家主子——谦合水运司掌柜张谦的亲侄子。

如此贵重的身份,措辞中却用及“久仰”与“在下”,这工头感觉到自己得了抬举,便谄媚地笑道:“原来是林公子!金陵织造是我们的大客户啊,水路上的兄弟们都仰仗贵坊赏饭呢!”

却不料这温婉少年又还来一个长揖:“刘工头别这么客气。我坊能保持商货的通路流畅,全都仰仗水路上个个兄弟了。”

“哪里哪里……”已然是笑得合不拢嘴:“林少爷前来有何事?尽管跟我说!”

“倒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早听闻陈滩风景好,所以得空溜出来逗留几日。可来是来了,偏偏不知道这陈滩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正打算向人打听呢,碰巧路过这码头,看到谦合水运司的船,便知道是自家兄弟,就过来打个招呼——刘工头对这陈滩可熟悉?”

得了效力尽忠的机会,这工头自然是不啰嗦,洋洋洒洒地讲了大段旅行攻略。

几番你来我往的客套寒暄之后,林瑯佯作道别,那工头鞍前马后地招呼着,送林瑯上了大路。已然迈开步子演出离开的戏码,林瑯却又顿下脚步,回头道:“对了——刘工头?”

“您说您说!”

终于切入了主题:“我见刘工头性情爽快,自然和底下的兄弟们……没有什么过节吧?”

“……这。”

“没有最为好。”不消对方回答,林瑯便兀自说道:“我前几日听舅舅说过:自从之前有几处码头上欠了人的工钱,闹得很是不愉快,水运司里就辞了好多有不规矩的人……舅舅还说,近日会安插一些稽核人员,暗中排查各个通路上的人事关系是否和谐——既然是朋友,我便偷偷提个醒给你。”

“谢……谢少爷提醒!”那工头连连作揖。

林瑯笑着挥别。走了几步却又顿下脚步,回头道:“对了——刘工头?”

“您说您说!”

“我是偷偷溜出来玩儿的,不想被打扰了好兴致,所以……”林瑯使了个眼神。

那工头八面玲珑,早明白了林瑯的意思:“我懂我懂——我从没见着过少爷!”

林航一笑:“聪明人!”

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唐玉树曝露自己的行踪可不好……但是林瑯说到底还是不想对他不起。对这个工头,叮嘱是叮嘱了,能不能真的保了密,林瑯还是心有余悸。

翌日一大早,那工头便亲自赶来了财神府。一面好言好语地向唐玉树赔笑脸:“昨天算糊涂账了!”一面将缺漏的工钱全数补上。

送走工头离开之后,唐玉树转过身望向东厢房,只见窗边冒出来一颗红球球。唐玉树掂着手中的铜板儿乐不可支:“谢谢撒!”

闻声那红球球便缩了回去。

不过隔了片刻,想了想估摸着自己暗中观察的行踪早已被唐玉树发现,索性也就不藏了。林瑯环抱着手臂摆出一脸冷淡的态度,站到了窗边:“这也不能代表我们就是朋友了。你之前帮过我,我如今再帮回你来——一场买卖而已。”

唐玉树早熟悉了林瑯的德行,没计较他的小性子:“真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

得了夸奖林瑯的架子端得更高了起来:“对付这种人啊……就要把他捧到半空中,再让他清楚摔下去有多惨……他自然就怕了。”

“你轻功这么好?”唐玉树完全会错意。

“……?……我不想跟你讲话!”林瑯翻着白眼将窗户关了起来。

☆、第七回

第七回消怨恨沸锅三坛酒诉心事冷夜一衾人

——“酒要在阿辞姑娘那里买。不过别买贵的,三文钱一两的那个散酒就很好喝了。”

“阿辞姑娘……”

循着唐玉树的交待,林瑯在财神府市集上绕了半天,愣是没有找到一个卖酒的女子。

今日傍晚时囤积在陈滩上空的浓云忽而散去,天气似乎有了转晴的迹象。

出了厢房就见下工回来的唐玉树,在院子里张罗着一堆不知道是炉灶还是什么的东西,非说晚上要请自己吃顿好的。还像酒馆小二一样,拿了个黑石笔在掌心里一边问一边记:“卤水豆腐,要嘚……河虾,要嘚……火腿是啥子?要嘚要嘚……”

扒开唐玉树的手探头看去,只见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掌上,歪歪扭扭画着一堆方块弯钩圆圈圈……林瑯没忍住笑了起来。

唐玉树羞红了脸:“我自个儿瞧得明白撒!”

问唐玉树乱七八糟记了这么多,是打算做什么好吃的,他还卖着关子不肯说,攥紧了手心就径直出门儿去了,只叮嘱了林瑯一句过会儿闲了去买酒。

“……也不知道一个大老粗能折腾出什么东西。”

林瑯皱着眉头猜了半天,还是猜不透那家伙的心思。

出了宅门,迎面而来财神府市集浓重的烟火气息,让林瑯心里莫名觉得舒服了起来。

每日清晨开始,各路商贩便会陆陆续续铺张开自己的买卖,在方寸大小的地界里各司其职。

于是整个市集上便蒸腾起烧鱼焦酥的烟火,莲子羹香糯的蒸汽。晶莹剔透的珍珠冻被风吹过时还会激灵一颤,折射出隔壁摊上澄黄色的橘子糕;脱去水分的豆酥整整齐齐地码在案上,不远处包着生脆糖衣的果子串成一串,在明晃晃的天光下,璀璨得如同琳琅珠宝。

林瑯想起,金陵城里的小吃街也比比皆是——各路吃食都有着排场的店面,挂着自家的招牌;可与这儿的小集市相较,少了些许淳朴风味。

即便如此,往日闲暇时,林瑯便会带着顺儿去大快朵颐。

但是断然不能被家父知道。若是知道了,定会又遭得一通啰嗦和责骂:“都不干净的,府里厨子可是御膳房退下来的,还糊不了你那刁蛮的嘴?”

的确糊不了。

林瑯可是走过丝路的人。从江南秦淮畔一路吃到西域高昌国,京城的酱鸭,关外的饺子,戈壁滩上的烤全羊,中原花样繁多的面食,若要细细罗列便可以写出一本厚厚的“食雅”来。

可一切都是往日的回忆了。

自迈出林府那一刻,林瑯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曾经逍遥自在的日子再快活,都不打算回头了。

久寻阿辞无果之后,林瑯只得绕到面摊去向王叔求助:“王叔,这集市上可有卖酒的阿辞姑娘?”

“有啊。”王叔指了指面摊对面。林瑯顺着方向瞧了过去,只见一个身着粗布麻衫,头发利索的绑在脑后的俊朗少年。

“……姑娘!”林瑯转回头啧了一声,重重强调了一次性别:“唐玉树指了名,说要喝她卖的酒。”

“那就是阿辞姑娘啊!”王叔也将性别重重强调了一次,手里忙着的活计却在瞬间一顿:“等等——”抬起头把眉毛撅得老高,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你替玉树打酒?——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林瑯措辞了半晌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摆着一副惯常的不耐烦脸孔向王叔丢去一个白眼和一句“要你管!”便转身去了阿辞的酒摊。

“阿辞……姑娘?”林瑯还是不肯相信:“花雕怎么卖?最好的那种!”

阿辞抬头见了来者,语气冷淡地回应道:“二钱银子一坛。”

二钱银子一坛花雕……林瑯默默重复了一遍价钱,捏了捏钱囊:这么贵……站在原地想了又想,最后还是一咬牙:算了,三文一两的酒我可喝不下,就当让这个穷酸粗人沾我的光,尝尝江南的特色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