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林瑯问道:“昨天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似乎没什么。”阿辞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等等……这么一说,突然觉得好像有一处不妥的地方——就是他们昨日搬了六十坛酒,但是结钱的时候,又有个伙计退回来几坛,说什么‘拿多了’……我本想着,多了大不了就存在窖里,但人家要退,我也就没多问……”
“然后你一路来了财神府,陈逆抱了五坛酒回来,那五坛中……有三坛就是他们退的,对吗?”林瑯梳理清楚了事件。
阿辞点头:“……对……”
“好家伙……给我来这招。”
☆、第十八回
第十八回奸掌柜抛罪小伙计娇公子不敌老贼人
陈滩镇东市附近有一座聚仙楼,是一个开业很多年的老酒家。
刚刚过午,打发完了最后一桌客人,伙计趴在桌上打着盹儿,突然走进一个人来。伙计认得这个人,于是稍微愣了一下,挤出笑来:“呦,林掌柜,是来吃点什么的?”
林瑯神色悠然,看上去倒丝毫没有身陷“中毒案”风波之中所该有的焦虑;只是不张嘴地笑着,过了半晌才幽幽道:“来吃人。”
伙计心虚,被林瑯这揣摩不透情绪的怪异做派,吓得背后迅速发出了一阵冷汗。
当察觉到自己向后跌退一步的动作太过于明显,又赶忙潦草地收拾出来笑脸,佯装出轻松的语气,随手扯起抹布来擦着桌子,一面应对道:“我知道——林掌柜爱开玩笑。来——坐,您喝茶还是酒?”
“先不急。”林瑯就近在一张桌前斜斜坐下:“去把贵酒楼的孙掌柜叫下来。”
伙计已经快装不下去了,豆大的汗珠从额边掉下来,明知故问地:“您找孙掌柜有何事……”
“诶?”林瑯轻佻地皱起眼皮,那双丹凤眼显得格外凌冽:“掌柜的和掌柜的聊的秘密……下人可以这么没规矩地打听?”
那伙计脸色大变,这下再也笑不出来了。
可林瑯那双眼却又弯起来,笑得像个毫无心计的孩子:“你知道,林掌柜爱开玩笑。”
且说那伙计硬着头皮跑上楼去,找到孙掌柜这般那般地商议了约莫有一刻钟的时间,才下了楼来。两人绕过楼梯拐角的时候才怔住了——只见方才空荡荡的馆子里,现在已经坐满了人,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各自脸上浮动着表情,像是在静待什么好戏一样。
一个时辰前,查出真凶的林瑯挤开围观的人群,将新的告示贴在了旧的那张上面。
笔划因充斥着怒意而张牙舞爪——“林掌柜自掏腰包于未时在聚仙楼摆宴,届时将会亲自就点绛唇中毒事件,给大家一个交代。”
言辞并未多明确地说出什么,可人们却大约猜到了些许。
一则有白吃的饭,二则有白看的戏,一时间百余个名额就都满了。
这边见楼下坐满了客人,孙掌柜将视线移向了伙计,那伙计回他一个“我什么都不清楚”的眼神,两人面面相觑了半晌;却又觉得众目睽睽之下交换眼神显得过分心虚,孙掌柜只好硬着头皮呵斥伙计道:“看我做什么?快去招呼客人们!”
那伙计领了命只好跑下楼去尴尬地陪着笑:“吃什么喝什么,大家慢慢想着……我先去后面把厨子叫醒……”说完便溜到后院去了。
这厢孙掌柜心里没底,却也只好陪着笑下了楼来。
直向最中间那张桌子的人先行作揖:“林掌柜,唐掌柜,王叔,阿……阿辞……这是……”边说着边比划了一下周遭。
“我设宴请客。”林瑯道:“孙掌柜可不会不欢迎吧。”
“怎么会不欢迎?”孙掌柜赔笑:“当然欢迎!自从点绛唇开业以来,时时都惦记着要过去打个招呼!只是生意太忙了,所以还没来得及去拜访……您们倒是先来了。”
林瑯也学着孙掌柜油腔滑调地与他周旋:“还没来得及拜访,就给我们送了个大礼,孙掌柜真是客气啊。”
林瑯话里话外的暗示让孙掌柜意识到投毒一事已经暴露了,此次前来的目的便是要说法来的。纵使再努力撑着,后背也早已被冷汗浸得冰凉,纵使再老奸巨猾,也无法在瞬间想到最好的对策,只能哑然无言地看着林瑯。
而林瑯也不怯孙掌柜的目光,陪着他一起默不作声,脸上笑得意味深长。
就这么和孙掌柜对视了良久,才幽幽地开口道:“先上菜吧。”
孙掌柜心底通明,早已知晓点绛唇的这伙人这次前来的目的。
可偏偏大敌当前的状况里,这群“大敌”却在那边与众人们推杯换盏。于是在这吵闹嬉笑声里,孙掌柜的每一个刹那都如履薄冰,分外难熬。
独自站在柜台边,格格不入地相对着满客的席间,焦灼的脑中构想不出任一份应对措施,一时间竟有种眼见大厦将倾,却无可奈何的恐惧感。
“孙掌柜。”突然一声招呼将他脑中的所有繁乱冻结,敲碎。
孙掌柜抬头:“诶?”
阿辞端着一杯酒:“这杯敬你。”
于是满堂的眼神悉数落定在自己身上。
孙掌柜只好强行迈开僵硬的腿脚,自己斟了一杯,举到胸前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辞从小在陈滩吃百家饭长大,一路走来家中的风波变故,众位乡亲都亲眼所见……这些年来阿辞卖酒为生,幸得孙掌柜照顾生意,才能温饱。这杯,阿辞敬你。”阿辞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又斟了一杯:“对不住林掌柜——还有玉树哥。”
“点绛唇馆子里中毒之事,是我的疏忽。”
阿辞这句话出口,孙掌柜竟有一丝不合时宜的轻松。
只听她继续道:“昨日点绛唇馆子里,有人中了攻下药。起初所有人都以为是点绛唇馆子里的吃食不干净,后来才发现,其实有问题的不是点绛唇馆子,而是酒水——”
“怎么可能?”孙掌柜下意识地否认,言语出口后却发现自己失措得太明显。
“王大哥家有四位都中了攻下药,除了小孩子。吃着同一口锅里的食物,而孩子却相安无事,那是因为孩子不喝酒。”
阿辞说罢,众人喧哗了良久,直到店中再次安静,她才继续悠悠道:“聚仙楼生意红火,往常每日都要五十坛酒,这么多年来只多不少。但昨日却声称卖不掉,退掉了三坛酒。我本不以为意。却没料到这三坛早已被掉了包,下了药。”
“以往承蒙大家照顾,也承蒙林掌柜和玉树哥的信任;而阿辞却因为自己的疏忽,把被下了药的酒送去了点绛唇馆子里,害得馆子被迫关门……”阿辞说着,抄起桌上酒坛又给自己哗啦啦地倒了一杯,因为动作太鲁莽,还洒了一地。然而女子并未在意,豪饮一口后又转回身,抱拳向孙掌柜道:“阿辞知恩,所以也不敢问罪。不过方才这杯酒,就当散伙酒,日后再不往来。”
说完,手中的杯子落地。阿辞转身走出了门外。
被拆穿真相后的馆子早已乱作一团,众人一顿哄吵。
而林瑯就坐在哄吵的人群间,面无表情地看着孙掌柜。那眼神不是恨不是悲,倒像是落入圈套后却绝地反击而致胜,尽是骄傲且不屑。
深深换过一口气,孙老板察觉到自己微抖的手终于平静下来了。他抬起周遭遍布沟壑的眼皮,还给了林瑯一个眼神。
那个眼神太复杂,让刚打赢胜仗尚在轻浮的林瑯突然失了些力气,心头一怔。
只见孙掌柜扬了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很坦然地作了一个揖:“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容我调查片刻,再作答复。”说罢便绕去了后院。
林瑯有些心慌了。方才那一眼,他就知道孙掌柜已经有了对应之策,可是——明明自己已经将他逼进了死局之中,对方怎么可能有破解的招数?
一刻钟后孙掌柜拎着方才那个伙计走进了堂中来,向着那缩成一团的小孩一声怒吼:“说——解释给陈滩各位父老乡亲们,你是怎么做出此等下流之事的。”
原来是甩开了黑锅。
林瑯皱起了眉头。
世事险恶,棋高一着的反派角色更是横行天下。
林贵公子突然有一丝念头,想回家。
那小伙计被孙掌柜一声怒吼之后,立刻挤出了两滴泪。
抽噎着搬出了一段台词,大约是自己因为喜欢阿辞很久了,阿辞从来不为所动;但见阿辞近日和唐掌柜交往过密,一时糊涂吃了飞醋,于是想了这么一招,想赶走唐掌柜……
而孙掌柜又吵吵着“这下真相大白了”,说什么给几两银子打发这小孩儿滚出陈滩再也不许回来……
如此云云。
林瑯全然听不进去。只感觉自己像是刚从吞人的澡泽里挣扎出来,又被人推向了下一个泥坑。脑子里什么都装不进去,站起身来,像是要逃一样,冲出了聚仙楼。
原来真实的世界和那些高台上咿咿呀呀的传奇话本里讲的,一点都不一样。
恶霸终不一定会被打败,好人一生也总难平平安安。
“一点都不好。”青砖黛瓦被晕成一片一片,飞速地甩在身后。“真的……一点都不好。”
金陵城比较好。
有无尽挥霍的银两,好看的锦衣白裳,秦淮河上的浮灯,银杯金盏玉露琼浆。
想不起为什么当初自己要丢掉那一切溜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以至于此刻坚定地想要跑回去的路途漫长得让人无力。
林瑯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耗掉最后一点力气的时候,双腿失了力的林瑯跌跪在一棵大柳树下。像极了丧家犬的姿势,狼狈地倒在草地里喘着粗气。
午后的荒野安静的吓人。
林瑯突然想起了顺儿,那个从小到大一直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家伙;似乎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只有少爷。
林瑯喜欢那种感觉,或者说林瑯太奢求那种感觉。
想到这里时,林瑯又笑了出声。是意识到自己的自私面目之后,一阵对自己的嘲笑。
顺儿是从小买来的下人,他这条命都是林府的。可一旦褪却了主仆契约,没有千金作抵,可还会有人愿意追随你身前身后,替你挡风遮雨吗?
林瑯揉着酸痛的腿脚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远处天光拉扯出一圈一圈的光晕,刺得林瑯睁不开眼。
低头揉眼的间隙,他听到了一个熟稔又陌生的声音。
——“林瑯!”
明明是那个浑厚的口吻,却因高喊,被情绪拉扯出了三分并不熟悉的稚嫩音色。这个口吻的主人,平日里向来沉稳安然,从未透露出过这种慌张情绪。
林瑯抬起头,远处摇摇晃晃地人影被逆光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金边。
他撑着棍子,却因太焦急,受伤的那条腿频频点地,向林瑯所在的方向赶来。
“笨蛋!”林瑯大吼:“你站住——你等我过去。”
得令后的人影乖乖停下了脚步,却在林瑯冲过去的时候又赶上前来几步。一张笑脸迎着林瑯的痛骂:“你腿是不想要了吗?!”
受训后的唐玉树微微垂下头,却挑起皎洁的眼神含着笑意看向林瑯:“我没事儿……我不是着急吗。”
“你就这么一路追过来的吗?”
“是嘞。”唐玉树点点头:“你咋了嘛?”
“我……没事。”林瑯搀起唐玉树往回走:“一会儿找大夫来看看,腿伤还没好,你倒是敢跑。”念着,林瑯突然有点鼻酸。
“你是不是怕我扔下你跑了。”
“……咹。”
抛出自己也应对不了的问题,林瑯分外后悔,只强行又骂了几句:“你要是腿废了,馆子里可不养你。把你扔出去,自己爬回锦城去。”
一拐一拐的行途中,唐玉树扬起脸几分嘚瑟:“不说了——我当年,肚子上挨了刀,还背着人跑了五里地!”
“背着人?”林瑯突然很在意:“谁?”
细琐闲谈,且不赘述。
再说距金陵城两百里外,有座扬州城。
今日城下有一老乞丐,衣衫褴褛地坐在地上。隔着两丈外,一个小乞丐啃着硬块馒头。
“喂——”老乞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了半晌才把话努力地说出来:“你还有多余的吃的吗?”
那小乞丐眼神明亮,望着老乞丐瞅了半天,把嘴边的馒头掰了个大半递给了老乞丐:“我……我也就这半个了。您老人家……饿成这样,我也于心不忍。”
千恩万谢地接过小乞丐赏的馒头,两人沉默地吃了几口,那小乞丐突然咿咿呀呀地吊了几嗓子,幽幽唱道:
——“清秋冷月,枯叶残菊,皆付了寒江东去……吁~”
☆、第十九回
第十九回恢弘院楼出高墙外幽怨郎人比醋壶酸
唐玉树体质好,自扭到脚到如今不过半月,已经拆了绷带。但还是被大夫叮嘱过要小心,不能随便跑动。于是早上去市集买食材的事儿就由林瑯带着陈逆一起接管了。
但唐玉树是个闲不住的——虽然火锅的底料前一晚都已经准备好,桌椅板凳也早就擦抹干净,偏偏一大早便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来回拾掇。
院子里最北边儿是一个大高坡,坡上拔地而起的才是这个院子的正堂;但介于两人各自的活动范围都大不到哪里去,用来摆桌子的院子也够大,所以几乎没有上去过。
唐玉树以前没见过这种大户人家的宅子,也不晓得如何消受这些宽大宏伟的空间。只一脚一脚迈上台阶去,仰着头望着大正堂发呆。从底下望上看去——正堂是个小楼,二层和一层一般大,二层之上还有一个小楼,是第三层。
第三层已经高出了墙头去约莫有一丈。
“好高哦……”唐玉树感叹:“站这个顶顶上能看见整个镇子!”
唐玉树想上去瞧瞧。
于是推开了沉重的雕花门——一面推开一面还感叹于“有钱人家的门板板儿都啷个起辣(那)么漂亮……”——蒙尘的空间重新涌入新鲜的空气,扬起的尘埃带着一股酸腐的味道迅速蒸腾而起,唐玉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等落定了烟尘才迈进步子去,绕过粗壮的房梁,顺楼梯上去,在拐到二层时,去处被铁打的栅栏挡住了。
“诶……?”唐玉树透过栅栏张望向里面,各种家具一应俱全,只是乱堆在一起。
似乎有一柄剑,被斜斜地丢在地上。
很面熟。
唐玉树还没转过脑子来,只听见楼下院子里有人呼喊:“唐掌柜……唐掌柜?”
“来喽来喽——”唐玉树回应道,便再不及回想那柄面熟的剑,就匆忙下了楼来。
“阿婆——我们还没开,没得菜能给你吃。”一面拍着落在身上的土,一面招呼站在院子里的老阿婆:“您晚点儿再过来哇。”
“你——就是唐掌柜吧!”老阿婆喜笑颜开,手里捏着一叠红纸,手腕上拴着一根红绳儿:“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给你说好事儿的!”
唐玉树对这个阿婆并不面熟,愣了一下:“啥子好事?”
“你今年多大啦?”阿婆不直说。
“过了月底就……二十了。”
“你瞧瞧你瞧瞧!啧……真可怜!”阿婆嘴里说着可怜,却扭着腰肢捂住嘴笑,又说:“我们这儿啊,十八还不娶就要被人笑话了!”
唐玉树终于弄明白了这个阿婆的身份和来意。
陈滩的单身男性资源不多;事业小有成色,又人高马大又相貌端正的适龄男青年更少。
自“黑白二财神”的典故以讹传讹地在陈滩及附近镇子传开来之后,唐玉树和林瑯这两个资源早已加入媒介圈“优质男”列表。
姑且不论林瑯——虽没人清楚地知道这个小伙子的底细,但无论是从衣着,还是言谈举止上来看,都能对林瑯的家世背景揣测一二——因此寻常人家不敢贸然高攀。因此憨厚老实的唐玉树,便显得更加抢手了一些。
这厢唐玉树不知所措,只把脸往那儿一红:“我……还娶不起媳妇儿呢。”
“怎么就娶不起!”阿婆几步上前来,自觉地落在在一张桌上,一面摊开手里的红帖,一面伸手招呼唐玉树:“来来来——跟阿婆说说看:你喜欢啥样子的姑娘?”
唐玉树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挠着后脑勺良久,落了一句:“……想不清楚。”
“都会害羞嘛,阿婆懂得——”
“真的想不清……”
“呆!——那阿婆问你,喜欢高的矮的?”
媒婆业务能力较强,引导发问果然换来了玉树的答案:“……高点?”
“喜欢胖的瘦的?——我是说身材,你明白我意思吧?”
玉树点点头:“……瘦吧,没关系。”
阿婆笑笑:“和一般男人口味不一样啊……那喜欢白的黑的?”
“白的……?”
“打扮俏的还是精干的?”
“……精干的……”
“脾性强的还是温柔的?”
“……有点性子吧。”
阿婆掩嘴笑:“早听说蜀地出耙耳朵,今天见识到了。”
“根据你的偏好,我这儿大概有十来个人选能推荐——”获取完喜好信息,媒婆便翻出了一个红皮本子来,一面翻动着一面还嘟囔:“想法是挺奇怪——不要俏的还喜欢干瘪的……和一般男孩子还不太一样……”
唐玉树被点评审美取向,一时间脸涨得通红,满脑子只想着快点打发完媒婆送她走;却半晌都想不出一个招儿来,又偏偏想到“若是林瑯在场一定能帮我”,刚想到这里,就见林瑯从门外转回来,抱着手臂走着悠哉的公子步,后面是陈逆满头大汗地推着载满食材的木牛。
“你脚怎么样……这是——在干什么呀?”注意力迅速转移。
唐玉树一愣,一时竟有种类似“做贼心虚”的感觉,迅速用手捂住媒婆的画册,结结巴巴地打发道:“阿婆……不……不然先这样——别的事儿……就……就以后再说吧,我们要……要开工了!”
媒婆自然不懂个中缘由,只催促道:“以后什么呀——我给你看看这十几个人的画像,你今天就做了决定,我这几天好给你跑去说亲呀!你瞧——这十来个姑娘都是符合你喜好的,你看看——诶?林掌柜!这厢我给唐掌柜说媒呢,你要不来一并瞧瞧?要有喜欢的我也可以给你说——当然只要您这边儿不嫌我们陈滩的姑娘门户小……”
林瑯刚才的笑脸消失了七成,余下的表情便像是僵在脸上抽着的横肉,干笑着瞥了唐玉树一眼,晃晃悠悠地上前去翻动起了那些画像:“这些都是你喜欢的?”
唐玉树不说话——虽然想不明白原因,但就是不敢说话。
只见林瑯还是吊着嘴角,可唐玉树怎么看都觉得那表情不像是笑。只听林瑯道:“这个——不太行啊,怎么尖嘴猴腮的?——这个,这个长得好像男人……”
挑三拣四一翻,倒是没个入他眼的。
媒婆见林瑯尖酸,噘了嘴把红簿子抢回来,塞到唐玉树手里:“哎呦……果然金陵少爷看不上我们陈滩姑娘——不过好歹也不是你挑媳妇儿,还是让唐掌柜自己看吧。”
林瑯不与媒婆相论,只从鼻子里喷出一阵冷气,望着唐玉树:“哦,咱家唐大军爷想娶媳妇儿了?”
唐玉树赔笑说:“没得没得,这不是……阿婆自己寻来的嘛……”
那媒婆也在一边帮腔道:“唐掌柜都大了,到岁数了。人都说‘成家立业’!这业是立了,家也得跟着赶紧成呀!”
“那就成呗!”林瑯似笑非笑:“成呗,我早盼着和你喜酒了。”
虽是得了林大少爷的令,可唐玉树那双乌溜溜的眼神抵死不敢从林瑯脸上挪下来,只站在那里不动。
媒婆催促道:“快挑一下呀。”
林瑯也跟着催促道:“快挑一下呀……我也好奇我们玉树哥,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姑娘。”
这厢骑虎难下,唐玉树只得低头随手翻了几张,瞎指了指道:“……就这些吧。”
凑在一边踮起脚偷看的陈逆插嘴:“白恕辞——这是阿辞姐姐?”
不识字的唐玉树误点到阿辞姑娘,一惊,望着那图开玩笑企图消解凝结的气氛:“怎么把阿辞画这么丑……”
林瑯笑不出来,只扣弄这指甲,将那双单薄的眼皮斜斜一耷拉,主观定论道:“阿辞不就长这样吗?”
陈逆这孩子心思玲珑,见状也只觉气氛怪异,悄悄跑回后厨里去洗菜摘菜,远离了是非之地。
这厢唐玉树也终于交了差,打发走了媒婆。顶着林瑯时不时的一通取笑,大冬天里冒着汗四下找事儿做。
唐玉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怕,但就是会怕。
后厨里乍然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
林瑯无处发泄的烦躁因此得以借题发挥:“陈逆——你又摔了什么?”
探出脑袋的陈逆赔笑:“打翻了一个醋壶子——不过没碎,没碎……嘿嘿!”
“哦……仔细着点儿!”既然没造成什么损失,林瑯这厢的发挥没能得以继续。
收回脑袋的陈逆赶忙收拾着,半晌悠悠地从后厨飘出一句:“好酸哦……”
憋的林瑯胸口生疼,又不能奈何这个小孩儿。
林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酸,但就是要酸。
那口气儿直到傍晚时分送走客人后才消的,三人窝在后厨里取暖。
“最近生意越来越不错了——今日又是过了申时过半才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但其实马上酉时就又会来人了。”一面对着水瓮的倒影整理着自己头上戴的朱樱绒簪,林瑯一面道。
唐玉树点头:“是了——是因为人太多了,常常排不到桌子,近段时间晚上的客人也来得越来越早了。”
“好烦啊……”林瑯抱怨着,嘴角却翘得老高。
照这么发展下去呀,只会越来越赚。
日后攒够了本儿,再把店开金陵去,开姑苏去,开扬州,还有临安城里也可以——说起来……前几日还有徽州的商人路过,吃完之后表示愿意注资,往徽州引进——徽州人会做生意是出了名的,和他们合作或许也能赚一大笔呢……
终于整理好头上的红绒球,心满意足地林瑯又踏起悠哉的公子步,在屋中四处走动揉着筋骨;院子里传来人声——“啧,你看——晚客来得真是越来越早了——陈逆?”
“在!”还在变声的小男孩儿扯着嗓子回应。
“快整理整理,准备接客人了!”安排完陈逆的工作,林瑯晃着脖子理了理衣领,收拾出一张笑脸,端起大掌柜做派,从后厨走了出来。
——只见来者却是那个媒婆,身后还带了个羞怯怯的姑娘。
笑脸就此散得不知所踪。
☆、第二十回
第二十回刁媒婆不敌刁掌柜 痴小兵难哄痴少爷
江南的冬天和成都模样相似——都是一般的湿冷。
躲藏在媒婆身后的姑娘裹着厚厚的棉衣来御寒,深黑色的领子边拥着白皙的脖颈,虽是粗苯的装束,却显得女孩更加娇小。
“城西刘家的女儿,自己跟我来的——她娘走得早,她爹托我代他来审审这个准女婿。”媒婆掩着嘴巴,笑语盈盈地。
还没一撇的事,却被油腔滑调的媒婆开起了如此玩笑,林瑯心底一阵嫌恶。把眼神从媒婆脸上移开,越过她的肩头向后看去——那姑娘招架不住林瑯如此直接的目光,把头低了下去,将肩膀向前耸着,身形窝在一起。
“好不大方的一个女子……”林瑯心头暗自评价,突然也能懂为什么金陵城里那些望族都偏爱花良叙那种姑娘。
“令尊大人呢?”林瑯环抱着手臂,高高昂起下巴:“自家闺女的亲事,都不肯来?——既然当我们家是小门小户,那何必还折腾这么一趟?”
领教过林瑯的牙尖嘴利,媒婆对这个贵少爷心有余悸,只把林瑯那句“我们家”重复一遍,冷笑着小声嘟囔一声:“你跟人唐掌柜非亲非故,还‘我们家’……”便把头一扬,扯着嗓子向屋里喊去:“唐掌柜——唐掌柜——”
这句嘟囔听得林瑯窝火,想想却也反击不了什么——你只说自己是唐玉树的换帖之交,却又能怎么样?人家的婚事,你到底有什么立场一直掺和?想罢却更气了,皱紧了眉头盯着媒婆看。
身后唐玉树听得人唤,因腿伤还没痊愈,所以起身时的动作不利索,“哎呦”一声跌了一下;换来林瑯一声讥讽:“瞧把你急的!”
唐玉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林瑯的尖酸,只用一种类似求饶的眼神看向他。那眼神看得林瑯心里不好受——确实也知道自己的确是太过尖锐了,可偏偏又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这样。
叹了一口气,林瑯收敛了几分自己的敌意,将语气换的平和些许:“名字叫什么?”
“这姑娘叫——”
“我问的是她。”林瑯察觉到即使自己有意克制,还是很容易被激怒。不耐烦地犯了一个白眼,心底骂道:当事人再想出演娇俏的小家碧玉角色,总不至于连介绍自己的名字都要别人代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