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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那姑娘小声一句:“单名瑶,刘瑶。”

见姑娘被自己的气压吓到,转念又觉得自己过分,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林瑯再度压下怒火:“那……家里条件怎么样?——我们唐掌柜名下有这处房产,还有这个火锅馆子,算不上有头有脸,也是个不错的条件——门当户对我们不在乎,但怎么样也得别差太远。”

媒婆道:“老刘家原在城西有处老宅子,前年征用要盖庙社,拆迁给赔了三百两呢……自那后,就把家里的几亩地租给别人种了。”

“那么多存银,不肯给姑娘买身好衣服?”林瑯咬着指甲,挑剔的眼神游离在女子磨脱了线的袖口上;盯得那姑娘迅速把手背到身后去,略显不自在。

“哦——原是家里还有个胞弟,十四五岁,到金陵去跟人做学徒学手艺了,自然花销多一些……”

“哦……”林瑯点了点头:“那令尊多大?身体可有恙?”

“快四十了……倒是没什么毛病,这点放心吧!”媒婆以为林瑯那厢是怕姑娘家父亲有病,娶进一个拖油瓶来终日烧医药钱。

却不料被林瑯反问道:“还没到四十就嚷嚷着老了?——那既然也没病,为什么就不肯种地了。”

“这……”

“这,也不必细说了。”林瑯打断了媒婆的犹疑,“我们唐玉树,也算是人高马大模样端庄,自然在娶妻上的考量苛刻了一些——这边能出彩礼一千两,令尊那厢出多少嫁妆?”

媒婆道:“嫁妆这块儿……其实娶媳妇儿怎么说都是赚,也就是多添一双筷子的本儿,用处可就多了去了!您张口就是一千两的彩礼,怕是不至于会扣这点儿牙缝儿里的嫁妆吧。”

“阿婆,您这是‘媳妇儿熬成婆’的心态吧。”林瑯冷笑一声:“您放二十年前料想也是个黄花大闺女,也是被自己娘家这么一笔一笔精打细算卖出去的吗?”

媒婆一时没听明白。

“我们唐玉树是要娶媳妇儿来宠的,不是买头牲口作劳力的。既然也没生得多漂亮,就别拱出来骗钱了——请回吧。”

被林瑯一通挑剔之后下了逐客令,只见那媒婆脸上一阵青一阵紫。原站在媒婆背后的姑娘也只低着头,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那媒婆被林瑯的话惹恼了,原地不知所措地站了半晌,撂下一句:“林大掌柜,你这话说得真不好听!”便拉着姑娘一并走了。

目送着二人刚转出门外,林瑯就突然感觉肩膀袭来的一股力道,生生被掰得转过了身,对上唐玉树少有的愤怒表情。

“林瑯。”唐玉树似乎是克制住了怒意,但眉头攒在一起的疙瘩并没有平复下来:“我本来也没打算相亲娶媳妇儿这些事儿——若是你不乐意,你就明白的告诉我,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但无论如何你也不该这么说人家,你现在言语羞辱人家未出阁的闺女,这事儿要是被传出去,你让人家姑娘怎么办?”

很显然林瑯的情绪也没有好到哪里,拨开唐玉树撑着自己肩膀的那只手,立刻摆出最常见的刻薄态度:“心疼她了?”

“是!……不是,不是心不心疼她的问题。林瑯,你在我面前咋个任性撒泼,我都让着你,但你不能对人家这样!”

“好啊。我任性撒泼,她可怜无助。”林瑯平静地点点头,甚至辅以微笑:“你就跟她去吧。”说罢,便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厢房里。

留下唐玉树站在原地,回过头和从方才就一直默默躲在一旁的陈逆面面相觑了片刻:“他的嘴怎么啷个厉害?”

陈逆坚定地点头表示赞同。

约莫晚客陆续来馆子的时候林瑯从外面回来干活儿了。唐玉树几次偷偷看他,他都不开腔。唐玉树也不敢问,料是下午的时候心情不好,走出去散心了吧。

不过至少比以前要好得多——若是以前耍起脾气来,十有八九都会把自己关屋里一动不动。

这日的生意本是挺好,只是亥时天下起了点零星小雨,人们也早早就撤了。于是擦抹收拾的活计也并不多,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也就做完了。

出街上来倒泔水的时候,唐玉树撞见了前来的媒婆。

那媒婆左右张望个遍,确定林瑯不在,立刻拉住唐玉树的胳膊就说:“唐掌柜我跟你说:刘家说嫁妆赔个一亩地——最多了!这在陈滩也是很高的了。你看行不?我也实在是不想再和那个林掌柜扯了——太机灵也是不什么好事!”

唐玉树摇了摇头:“阿婆,那一千两的聘礼我也实在下不了——我没那么多钱。也不用刘家愁什么嫁妆……我实在没啥相亲娶媳妇儿的心思。那女孩儿看着也老实本分,不需要折腾这么一趟……人家以后总是会遇到自己的有情郎,让她好好等就可以。”

媒婆还在殊死一搏:“唐小官人,人家姑娘挺喜欢你的,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难不成你还打算一辈子光棍儿怎么的?你都不知道老光棍儿过的多苦——都没人给你做饭!”

“我自己会啊。”

“也没人给你洗衣服啊。”

“林瑯会啊。”

“那……没人给你捶腿捏肩!”

“我练过武的,打一套拳筋骨就开了!”

“没人跟你说话解闷儿。”

“林瑯嘴巴可厉害呢——您也知道。”

见唐玉树油盐不进,索性歪头去啐了一口痰:“那他总不能替你生娃吧!”

“……”唐玉树这下是被问到死路上去了,半晌应对不来,只涨红着脸,拎着水桶一路小跑的溜回馆子里去了。

莽撞地跑回馆子里时,林瑯正在檐下踩着高高的梯子,一面克制着发抖的双腿一面吃力地够着衣服。

晚时陈滩有微风挟着小雨,淅沥沥地打湿了火锅馆子。

放下水桶,唐玉树就喊了一句:“你别动,我来拿吧!”

林瑯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到唐玉树一步一跌地望过跑。不忍一阵着急:“湿也已经湿了,不差这么一会儿的,你倒是慢点儿!”

换唐玉树蹬上梯子,把衣裳收了下来:“怎么没让陈逆做,你怕高不是嘛!”

“他刚告假走了,说是惦记他母亲的墓——看到这天气有转阴的迹象,一时这天儿是开不了了,明儿应该也是闲着,所以趁机回趟烟塘。”

“哦。”唐玉树点了点头:“不生气了吧。”

经唐玉树这一提醒,林瑯才想起来白天的事儿:“下午去打听了,果然——那刘瑶的爹,自从拆了房子分了钱,自己算了笔帐说:三百两也够吃一辈子。自此就不肯种地了。结果在床上躺了没有一两年,染上了好堵的毛病,最后输得连房子都押给别人了。”

唐玉树没吭声。

“如果事情都像你这么处理——不提丑恶粉饰太平,那么没有任何一件事请是会变好的,也没有任何一个受害的人会被拯救。我没必要伤害那个姑娘,我对她所有的牙尖嘴利都是说给媒婆听的——有田地又有存银,筹谋一份生计并不难;可是他不,供儿子去金陵城里学手艺可以,女儿的袖口都磨烂了却不肯给添置一件新衣裳。你没看出来啊——那个女孩儿是他们拿来卖的,换一份聘礼,以及日后无休止地向你敲诈。我就要借媒婆的嘴告诉他们家,这个方法行不通。”

听罢林瑯的话,唐玉树道:“我没想到这些……光瞧着她可怜了。”

“看着可怜就要帮她。”林瑯道:“下午的时候我去找了胖姑,胖姑跟我说过,那刘瑶其实也整日惶惶,生怕被他爹抵押当了赌注,一心想脱离那个家。于是我就买了胖姑二十两的烧鱼,这钱是用来给刘瑶发工钱的——胖姑跟刘瑶是朋友,她们串好了:改日让胖姑打着“刘瑶买烧鱼碰坏了摊子”的幌子,讹个刘瑶二十两银子,横竖刘家掏不出来钱,让刘瑶出来给胖姑打一年杂;暗地里这工钱胖姑替她攒起来,日后总有用处。”

一番说完,林瑯扬着脸得意于自己的聪明与侠义。幽暗的院子里雨声淅沥,却不觉得冷。

唐玉树恍然想起来青秧还在时,曾提起过:江南少年啊,个个样貌俊郎,性子温柔可人。

隔着幽暗的光影,唐玉树望着林瑯的脸颊。

——温柔可人。

唐玉树觉得这句评价不中肯,不过也八九不离十。

☆、第二十一回

第二十一回摹名讳百遍抒胸臆褪秋衫一处撩人心

一大早起来,天色阴靡,屋子里昏暗暗的。

把衣服胡乱望身上一套,推开门,唐玉树就看到林瑯屋子里点着灯火。

径直往过走的时候,唐玉树瞥到院子中间的水池边缘上,留有白色的灰线痕迹——那是刚住在一起时,林瑯为了“划清界限”画下的标记。

唐玉树扬了扬嘴角,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推开了林瑯厢房的门。

本以为林瑯是已经睡醒了,才点起的油灯。结果却见他伏在案头上,头上的红绒球都没有解下——料想是昨夜里算账到很晚,不小心睡过去了。

唐玉树觉得自己有点笨——不会算账也目不识丁,才劳累林瑯成了这个样子。虽说是按劳分配各司其职,但唐玉树还是总下意识地,想帮林瑯扛起一切。

唐玉树觉得这是自己的惯性,并不是什么单独的,特别的情绪——毕竟以前对青秧也罢,对将军也罢,都是如此。

唐玉树听人说起过一个词,大约叫做“操劳命”——就是这样吧。

林瑯的侧脸透过油灯来看,仔细瞧着,便能看出点点极其细小的绒毛。皮肤又白又光滑的,有点像煮熟再剥了壳的鸡蛋——所以如果摸上去,也是一般的滑嫩细腻吧。

唐玉树思索着,又觉得自己太粗糙了。自己的双手肤色黝黑,指腹处还布满了老茧;撑开手指翻覆几回手掌,还可以看到一段当年挨刀子后,潦草缝合留下的疤——林瑯还说过它就像一条蜈蚣——林瑯怕虫子,应该也就很反感自己的这双手吧。

所以自己这双手,这辈子也拥有不起触碰他的资格。他这样精致好看的脸庞,应该是花良叙那种风姿的女孩子的,纤长手指,才碰的起的。

唐玉树从来都不是个会争取的人。

面对那些美好的遥不可及,就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默默笑着欣赏就可以——当然也不是别的意味,那种笑就是打心眼儿里的开心——若是林瑯有天真的跟花良叙成亲了,自己也一定会怀着祝福笑着看他们欢声笑语;因为他们是相配的。

就像将军是与万丈功勋是相配的。

所以或许有一日,林瑯也会腻了辛苦疲惫的“经营游戏”,背上行囊踏上高高的车架,跟自己道别,回到光芒万丈的金陵城里去。

就像将军终究会选择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荣耀。

唐玉树想过:如果是到那个时候,或许自己也会像以往一样,送他回到他想去的地方;至于自己,大不了再换个新的陈滩,苟且完往后的时日。

会有些许不甘吗?会吧。

但是自己这种人,是不配不甘的。所以收起廉价的悲戚情绪,预料到那一天的发生并提前安顿好自己,默默陪他走下去就够了。

唐玉树有点失落,但也能想得开。

转身准备出去的时候,他用拇指和食指捻灭了油灯,替林瑯轻轻拥上了被子。掖好被角的时候,唐玉树的眼神才终于在林瑯身下压着的纸张上瞥到那些横横竖竖的字迹。

唐玉树不识几个字。

但这三个字他认识——在成都的时候,李犷教过他。

那些被林瑯反复书写的笔画,每一组都一样。

写得都是“唐玉树”。

林瑯睡醒的时候,唐玉树正在院子里忙碌——桌椅板凳全被整齐地摞在了檐下,避免被随时可能落下的雨水浸泡。

“轻点儿做事……”林瑯有几分焦急道:“脚没有吃到力气吧?”

“……”唐玉树是听到了他的叮嘱,脑子却像是钝了一般,回应带有些许不自然:“……没得。”

“饿了。”

“先回屋里去。”唐玉树发现自己不敢看林瑯,只继续埋头擦拭着早已一干二净的桌子:“躺起了——我且把饭菜热给你,端过去。”

林瑯心满意足地回了屋子,坐到床上去。趴在桌案上睡了一夜,腰肢有些疼痛;其实最近肩膀也酸得紧,昨日只是伸手捡了下掉落在地下的笔杆,关节处就别住了筋络,疼得林瑯龇牙咧嘴地。

金陵有个手法很好的老医生,很懂穴位按摩,以前很喜欢去。如今离了金陵的富贵生活这么长时间,粗糙的日子过久了,也再没机会享受。

唐玉树把热好的粥和菜端进屋子里来时,林瑯正躺在床上发呆。见到食物,眼睛立刻发起了光,一个打挺就坐了起来,却脸色一变,揉着腰间嚷嚷起来。

又扭到了。

唐玉树放下饭菜,赶紧上前来查看:“咋了?”

“好像扭到了……腰那儿。疼……”

唐玉树懂武术,摸着林瑯后脊上用手指约莫了两寸处,轻轻揉了揉:“还疼吗?”

“……好像不疼了。”再次感受了一下,林瑯点头如捣蒜:“真的不疼了!你真厉害!”

“我……懂一点儿而已。”唐玉树躲闪着林瑯的眼神,红着脸微笑:“先吃饭——上次大夫给我开的通络活血的油膏,我那里还有一些,一会儿你吃完了饭,我帮你按按。”

林瑯听罢,像个小孩儿一样欣喜溢于言表,胡潦往嘴里扒拉两口饭就说饱了,一个劲儿吵着唐玉树帮他按摩。

林瑯背上的皮肤也一样地光滑。褪去上衣后,整个背部裎赤而坦白地呈现在了唐玉树年前。

因为纤瘦的关系,从后颈窝一路到腰窝,是一条曲线漂亮的沟壑,那绵延而去的沟壑里,隐约可以看得到脊骨的骨节,一颗一颗玲珑有致。

唐玉树觉得林瑯像个巧匠精心雕琢镂刻出来的娃娃。他拿不准力道来碰他,生怕把他碰疼了。

双手抹匀了活血通络的油膏,两只拇指从枕骨下开始轻轻揉动:“这里,平日里酸吗?”

“还好,往下点,脖子和后背接着的那块儿,对,就那里,平时这儿最酸胀,最可气的是,这里自己还不容易按得到。”

随林瑯的指示,唐玉树双手捏起了林瑯肩膀根部的肌肉。这里捏着格外单薄——同样是男性的躯体,林瑯和自己并不尽然相像——自己的肩膀处有坚硬的肌肉来撑起宽大的膀子,而他的却纤细清瘦,许是从小都没怎么做过苦差的关系。

再往下走,便是一样单薄的肩胛。拇指撑着肩胛底部,用食指的关节打着圈儿转动。

唐玉树思忖,就算是女孩子,背应该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边想着,思绪就绕到更远处,又想起媒婆问起自己喜欢什么样子的姑娘……唐玉树盘算,若是能娶到像林瑯这般模样的,倒是三生有幸了。手指此刻点压至灵台穴,林瑯的喉头中突然滑出一声喑哑的叹声。

吓得唐玉树立刻收手:“是不是弄疼你了?”独家资源群,群内有百度搜不到的资源。原价108,现特价44元,每周1-4更新资源,你要的广播剧,钙片,海棠,连城,晋江都有!进群加微信lyx775153909,群内每月续费4元,不满意退群不退钱 。????注意,本群不是主攻群!

“没……没有。”林瑯解释:“是很舒服。”

“那……就好。”

揉压了半晌风门穴,唐玉树再抹了些许油膏,指间滑滑的,挤压出些许粘腻的声响。倒是把自己给听得面红耳赤,林瑯却阖着眼一脸轻松。

握了拳,用指背在脊中和悬枢间来回了几遭,唐玉树突然心生他想——若是借机捏捏林瑯的腰,不会有什么奇怪吧……?

抬眼看了看林瑯,唐玉树决定斗胆一试——用掌腹从腰窝向两侧推开,指尖轻轻落下在林瑯的腰侧——在瞬间便忘记了要呼吸,甚至有更强烈的好奇心迅速蓬勃而起,撺掇唐玉树将手指上的力道加重几分。

林瑯一声喘息,背着手牵住了唐玉树的手:“等……等一下……”

唐玉树立刻松手:“……怎……么了……”

“腰……有点……奇怪,不然,不然先按别处吧……”因脸埋在枕头里声音显得发闷。

那瞬间唐玉树的脑袋里像是“啪哒——”断掉一根筋一般,耳朵里没了任何声响,眼前的画面都变得昏花。被禁止了按捏腰部,接下来只能顺着蜿蜒而下的清瘦脊梁,再向下些……是被腰带拦住的……

再“啪哒”一声,唐玉树至觉得一股热流从全身涌动而起,脑袋发胀,思绪乱成一团。

林瑯感受到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腰上,才把早已涨红的脸从枕头里抬起,回过头,只见唐玉树捂着口鼻不知所措,指缝里渗出猩红色。

“你……?”林瑯茫然。

唐玉树拽起袖子在林瑯后背缭乱地一通擦拭,也不肯搭话,就涨红着脸跑了出去。

失却了唐玉树手掌的温度,林瑯突然觉得有一丝凉意。伸手摸向身侧企图将被子掩在身上时,才发现被子不在床上。

“在哪里?”

眼神终究锁定在桌案前的椅背上。

起初林瑯没多想,伸脚下地耷拉上鞋子,伸展着通畅了许多的身体走过桌案前。

可须臾间,林瑯又愣住了。

桌上写满了“唐玉树”三个字的纸,懒洋洋地摊在那里。

“……”林瑯掐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馆子里要是有买卖就好了,偏逢这个天气,不能开张,陈逆又不在。自上午唐玉树冒鼻血之后,两人各自心怀鬼胎,躲在各自的厢房里不肯出来。

实在是迫近中午了,唐玉树在后厨炒了两个菜,端着盘子站在林瑯房门前,死活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不敢敲门。

反复鼓动了几次勇气,终于长吸一口气用“横竖天也塌不下来”作为口号给自己加足了油,伸出的手在距离门板还有一寸处,被来者打断——“林掌柜在吗?”

唐玉树觉得自己差点儿一口气呼不出来了。

片刻间只听屋内的脚步声,门被拉开,林瑯的衣衫还不整。一出门对上端着饭菜的唐玉树的眼神,红着脸垂下了眼皮,向来者招呼:“尤记裁缝店吗?”

来者只顾着端详着两人之间的奇怪气氛,在林瑯再问了一句“尤记裁缝店吗”之后才嗯嗯啊啊地回过神来:“对……哦,林掌柜——我来给您送衣服,试一下?”

林瑯把衣服接过来,就转身回了厢房里。

没隔刹那,就听得屋里唤道:“玉……玉树哥。”

这个略显亲昵的称呼让唐玉树有几分受宠若惊:“啥……啥子事嘛?”

屋里传出的声音里羞赧几乎溢了出来:“也……也有你的一件儿……”

事至此刻,唐玉树觉得自己的脸上的血管真的要涨爆了。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二回赠表字夜中长情话 驭踏雪马上少年郎

料想唐玉树是没有穿过好衣服的——看着他两只手臂和一颗脑袋挣扎在那件新棉袍里面死活出不来,林瑯就没忍住翻了白眼。

但接着又没忍住笑了一声。

“傻子啊你——再撑就撑坏了。”林瑯嗔骂道。

可这句本是要嘲讽唐玉树的话,脱口之出缭绕在语气间的温柔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林瑯觉得自己一定是生病了……

索性几步上前去帮他把衣服顺利套好在身上,再替他理了理前襟的扣子:“喜欢吗?”

唐玉树移开那双乌溜溜的眸子,偏不肯直接看林瑯,只是一阵猛点头。

“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林瑯也不肯看唐玉树,兀自绕到铜镜前查看自己的着装。

唐玉树惊讶了:“你怎么知道的?——我的生日……”

“我……”林瑯的嘴巴永远跑得比脑子快,停顿了半晌才用力地续上话音:“……可是走过丝路的人。”

“……那和这有啥子关系。”唐玉树不解:难不成丝路上还写了我唐玉树的生辰不是?

方才只顾把话茬顺过去,确实也没考虑过逻辑的通顺性——可是,此刻若是说出“开馆子之前咱俩画押的契约里写了,当时我就留心记了起来”却又显得些许微妙。

对!就是该这么形容——“微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唐玉树的一切互动都变得有点奇怪了起来——并非是一种不舒服的情绪,但的确有点不自在。可论其缘由,林瑯又觉得纵使是自己这等智慧,却也推敲不通个中因果。

林瑯觉得自己一定是生病了……不然就是……疯了也说不定。

于是像被拆了台一般,林瑯只把眉头往起一皱:“诶你问那么多烦不烦……穿好了么?穿好了就带你玩儿去……”

“穿起了,你帮我看看——”拍顺了身上的衣服,唐玉树挺拔地站着,脸上的笑像个还不知人事的小孩儿。

林瑯本想瞥一眼应付,却不料眼神留驻在唐玉树身上的时候就再也移不开了——本身就高大的身板,被稍宽松些许的剪裁兜起,显得格外宽阔。裤子末端结束于踝骨上方,被扎实的束口包裹起来,配着一双结实的革靴,总有些许精干的意味。

一时过分忘我的端赏被唐玉树的一句“林瑯?”唤回神识,佯装清了清嗓子,收拾出一副平淡的表情:“人模狗样的——以前倒没发现你还这么有精气神儿……”

“是吗?”算是被夸了吧……唐玉树也索性如此理解,心满意足地问道:“带我去哪儿玩儿?”

林瑯长长地抽了一口气,才补足了刚才忘掉的呼吸:“……去金陵。”

“真的?!”傻大个儿分外喜悦,倒让林瑯的嘴角也随之上扬了些许。

两人就这么对望片刻,林瑯才又回过神来——近来总是神志不清,像被不知何方神仙勾了魂儿偷了心似的——着实不是个好兆头。

唐玉树果然还是个没见过钱的主儿,只知道从陈滩进金陵城一趟贵,不料贵得离谱——“三钱一个人?可是走得只是一趟车,为啥子还要算两个人撒?”

林瑯懒得费这个时间耗在驿站,心思早飞进金陵城里去了,只把唐玉树一把拦住,对驿站的马夫道:“三钱就三钱,走吧!”

“等哈子——”唐玉树犟得跟头牛,拉起林瑯的袖子就往驿站外面走:“咱不坐车了。之前去过一次,路我早就给记住了——这次我带你去金陵,咱走小路——比马车还快。”

林瑯赶忙把手从唐玉树的手里抽出来:“你打算怎么去?!走着不成?”

唐玉树却把一张脸扬得老高卖起了关子:“你只管信我,咱去一趟西市——离这里不到一里,我去找我兄弟带咱俩去!”

林瑯将信将疑,也抗不过唐玉树的一身气力,被他拢着肩膀不由分说地带离了驿站。

一面林瑯觉得这姿势别扭,一面却也只管红着脸不抵抗,乖乖承担着唐玉树粗壮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胸腔里的心脏跳得极快。半晌低低地嘟囔了一句:“……六钱银子咱们出得起。”

“出得起也不出。”

林瑯侧过头看向唐玉树——却因靠得太近,只能看到他线条利落的下颌线;顺着再向下,从下颌角延伸至锁骨前有一条线条有力的肌肉,随着步子有节律地动着;再看回他脸上去,那直勾勾望着前方的眸子被眉骨的投影拢着,却还是映出一厘亮晶晶的天光。

那眸子里的神情,犟起来,倒的确有种当家做主的掌柜风范。

于是又不明所以地将语气弱下三分,像对什么事有些许胆怯一般,林瑯小声地发问:“你还有……哪来的兄弟……”

唐玉树性子迟钝,自然听不出问句中藏匿着的微微酸意,只拍着胸脯道:“——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两人就这么走到西市的一处骡马棚子前。安顿着林瑯在此处等待,唐玉树推开栅栏门档,踏进了院子里去,还不忘回过头来冲林瑯挤个眼睛。

林瑯标志性白眼:卖什么关子,最好是能吓到我。

没过半篇《蜀道难》的功夫——

由路的另一侧尽头扬起一声男子中气十足的训呵,接着是鞭子划破空气时明亮的乍响,随着一声嘶鸣,拐出一匹四蹄踏雪的黑色马匹。

而坐在马匹之上的人,便是唐玉树。

林瑯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震慑尽了。只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马上之人前倾着身子笑着望向自己,一路绝尘而来,终又缓缓停在自己面前。马上少年英姿飒爽,像极了传奇话本里征战归乡的竹马,伸出一只手臂供自己蹬扶,一句利落的:“上马来——我带你去金陵。”

(林瑯:awsl)

“……先要绕过铜山进秣陵,再顺淮水往北上,从通济门进金陵府。驿站马夫他们走的是大道,所以要慢一些,约莫三四个时辰——但我们可以走小路,直接从山里穿,最快兴许两个半时辰就可以到……”长篇大论地讲完行程规划之后,二人一马已经晃荡出了陈滩。

林瑯坐在马背上,两只手拽着唐玉树腰间衣服的薄薄一层布:“所以……你在外面偷偷养了一只马?”

唐玉树听完笑了起来:“大虎吗?——大虎是我当年打赢了仗后俘虏的母马生的小崽儿——所以算起来,我这个‘兄弟’可比跟你拜把子要早许多。”

“那你倒是跟你这个大虎去开火锅馆子呀!”林瑯发完脾气,自己都觉得自己无理取闹。

唐玉树倒是不嫌他无理取闹,耐心地解释:“本来是打算养在院子里的,但是院子里没棚子,刚来的时候就先寄养在了西市……后来你来了,不待见我,还画了啥子分界线,你又爱干净,又总嫌弃我……所以也没敢在院子里搭个棚子,更不敢把大虎接回来了……”

“……哦。”听罢这段介绍,倒是觉得大虎是因为自己被委屈的:“那……你若是想要接它回来,倒也不是不行——西厢房靠内侧那边,不就可以搭个棚子吗?”

“真的能吗?!”

“能。”林瑯点了点头。

确认了一次许可,唐玉树乐不可支,又说起:“早上的时候,我在院子中间水池边上,还看着你当时画的灰线了。那时候的你应该是没料到吧,有朝一日咱俩合伙开了馆子,还拜了把子,你吃我煮的饭,我穿你洗过的衣服……当时是谁啊,龇牙咧嘴地跟我说:‘这两个月里,不要随便搭话,更别想和我成为朋友……’诶!我错了我错了,别掐我……”

待林瑯那微弱的攻击在自己的求饶声之后收手,唐玉树还意犹未尽地笑了好一阵,最后用一声长叹收了尾,向背后的人结结巴巴地抛出一句:“我……我有瞧见……你……在纸上写了好多……我的名字……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还挺好的……”

话问出了口,才觉得整张脸都被一股热血涌动成一团红色,甚至蔓延到耳朵边上都一阵搔痒。等过一阵安静,唐玉树才觉得那通红已然蔓延到了后脖颈去——希望林瑯没察觉到自己的异变,就这么把方才莽撞的问话给忽视过去也好。

可须臾之后,唐玉树又对身后一直保持安静的人起了火——不是生气,而是焦急——因期望收获回音而求不得的焦急。

被林瑯不置可否的沉默赏了个没脸,索性眼一闭牙一咬,只低低地叮嘱了一句“抱紧了”便将缰绳一勒,甩了一声鞭子喊了一声“驾——”,大虎立刻懂事地冲了出去。

逼得林瑯迅速伸手环住唐玉树结实的腰。

下榻的时候已然是入夜了,金陵城里还是华灯万丈。

两人之间的气氛因唐玉树那句唐突的问话而又变得微妙起来,于是一路都没再多讲话。林瑯去柜台前挑房间的时候,唐玉树随客栈的杂役到后院拴马去了。

站在楼梯前等唐玉树时,林瑯被客栈的堂倌介绍道:“我们店的特色是硫磺温泉,需不需要现在帮您开水?”

林瑯敷衍地“哦”了一声,直勾勾的视线落定处,终于等到了唐玉树伸腿迈进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