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唐玉树吓得抽回自己的胳膊:“不……不不不不收拾了吗?”
“不收了!谁爱收谁收!”林瑯皱着眉头:“看看——收拾成一幅什么样子了。”
“什么样子”指的不是凌乱的正堂,而是一身尘土满脸花斑的唐玉树。林瑯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心里有些心疼,却又不肯坦白地说。只让唐玉树这厢以为林瑯在抱怨自己把正堂越收拾越乱,于是满脸赔了笑:“我手脚是笨……你别急,我马上就——”
“雇人来收!”林瑯打断了唐玉树的话。
唐玉树撅起一条眉毛来:“乱花啥子钱!”
“别老一副穷酸样子!我们现在很有钱!”林瑯翻白眼:“我问你——如果陈滩的人都不肯吃火锅,我们会怎么样?”
“会……没生意?”唐玉树答道。
“那——是不是说:如果丧失了某一专业领域的市场,那相应的劳动力就会被闲置?”
“……是嘞。”
“所以——专业的事情是不是应该就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嗯嗯!”
“那么——收拾屋子你专业吗?”
“不专业……”
“告诉我——你的专业是什么?”
“煮火锅!”答得干脆利落,外带了几分小骄傲。
“因此——你该去干什么?”
“煮火锅!”
“聪明。”拍了拍唐玉树的肩膀:“收拾房子这件事,我们去雇专业的人做。”说完,林瑯便利索地回了厢房去写招募临时工的启示,丢下唐玉树站在原地脑子混沌成一片。
混沌了片刻,唐玉树决定不再想——林瑯可是走过丝路的人,他懂得最多说得都对。
虽然走下台阶的时候,唐玉树还时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厢陈逆和顺儿两人买菜回来了,一进门顺儿就向正从正堂下来的唐玉树嚷嚷:“唐少爷!正堂二楼的锁打开了吗?”
“没嘚。”唐玉树摇头,换来顺儿一声没大没小的“啧——”
甲字院和乙字院是由正堂的二楼相接,而正堂二楼却被一个上着锁的铁栅栏堵住了来回的去路,所以今天还是起了一大早,陈逆推着木牛带着顺儿出了馆子的门,像往常一样绕着陈滩的民居晃晃悠悠地去东市买菜。
陈逆把木牛安置在后厨门前,便利利索索地开始搬动食材。顺儿那厢手里拿着一只枯草编的蚂蚱,哼着小曲儿玩儿得不亦乐乎,嘴里却还抱怨着:“走这么远好累哦!”
“快歇歇去!”陈逆立刻殷勤地叮嘱。
唐玉树虽然傻,却也不肯信顺儿的鬼话——料定了载满食材的木牛也是陈逆推回来的——就像以前林瑯和自己:那顺儿定是和自己的主子林瑯一样,晃来晃去指指点点,陈逆同自己差不多,负责推木牛和搬食材。
唐玉树突然觉得这相似的场景竟然有些好玩儿,想着想着就自己笑了起来。
方才萌生的惊恐,一瞬间就被抛到了脑后去。
金陵城里,林府内,新进的藏香烟丝袅袅。
抿了一口茶,林老爷对眼前的人翻了个白眼,叹道:“瘦了些。”
张谦摸了摸双颊,讪然:“才月余,能瘦多少……”
“你说瑯儿会不会也瘦了。”
张谦一时无话,沉默了半晌才道:“还没找着?”
“那贼子儿的心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心躲你的话,你纵是翻破天你也翻不出他一根毛来。”
赞同地点了点头:“……随你。”
林老爷把眉眼立刻一横。
“我是说机灵……机灵随你。”张谦吓得迅速赔笑,心底里兀自说道:
——“还不都是你逼的!”
这句语落张谦吓得一个劲儿捂嘴,还以为是自己冒失地讲出了心声,却顺着林老爷瞪大的眼神儿才寻定了与自己同有默契的人。
踏入门来的男子逆着光,手中把玩着从自己耳侧垂下来的帽绳儿:“姐夫,还记得我吗?”
“你……”林老爷皱着眉头看了半晌,把来者看清之际,眉头却扭的更紧些:“李犷?!”
李犷垂目而笑,颊边的酒窝牵出一辙浅浅到下巴,收去笑容时又平展成吹弹可破的柔美模样:“八年……?没再见过了吧?”
林老爷将眼神转向张谦,挤眉弄眼以示:你怎么把这家伙弄到我家来了!
张谦挤也用眉弄眼作回应:我不知道他要来……我起床时他还死活拉着我不肯放我起来!
林老爷继续挤眉弄眼:你……俩睡一起?
张谦也继续挤眉弄眼:我……刚说漏嘴了?
林老爷……挤眉弄眼:他……可是你爹的另一个儿子!
张谦……也挤眉弄眼:干的!——不是,姐夫你想什么呢……我们没怎么地只是睡觉!
林老爷:你放屁你家宅子快有我家两个大了你俩挤一处儿?
张谦:李犷他就喜欢黏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林老爷:他……来我家干啥?!
李犷:“来帮你把儿子领回家啊。”
林老爷:“你咋知道我挤眉弄眼了什么话?”
李犷轻笑:“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不懂得看人眼色怎么活下去啊。”
林老爷:“……也是。”
厢房里安静了半晌。
林老爷和张谦:“你刚说啥——?!”
“阿嚏——”林瑯摸了摸鼻子,心满意足地望着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正堂。
还原出绛红漆的栋梁和烟青色铺地的石板,摆上了唐玉树这几日里打好的新桌子,到真像模像样的——“不比金陵的那些馆子差!”
顺儿点头替林瑯作证:“真的!比金陵的好多馆子都要精致了去了。”
陈逆“噔噔噔”地从楼上半跑半跳下来,停在正堂的半截楼梯处招手呼唤:“顺儿,掌柜的——玉树哥唤你们上来!”
随陈逆一起上了三楼去,唐玉树正来回于南北两边的窗子反复地跑着看,高兴的像个小孩儿。
“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林瑯笑他,自己却也凑了过去:甲字院果然与乙字院一模一样……且不说院子里,只消稍烧抬眼,大半个镇子便尽收于眼底下。
唐玉树不认,将远眺的视线收回来,昂着下巴对林瑯拍胸脯炫耀:“我当年打仗的时候,站过的城楼可比这儿高多了去了!”
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唐玉树的头发被撩得乱动。
他望着自己笑着的眼神里面,落进了一厘橙黄色的余晖,清澈而简单。林瑯觉得自己好像有一个刹那忘记了要呼吸,于是回神后的呼吸便出于补偿而变得急促了些许。
习惯性地想要转开眼神,可又有一股无法对抗的力气,将他想要躲闪开来的视线,牢牢地牵在了唐玉树的眸子里。
窗口不大,于是间距太小。
习惯性地想要后退,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力道萌发得猝不及防,耸动着林瑯向前倾去了一寸。
唐玉树原本坦然的笑也渐渐被收却了,只留下无措的神色瞅向自己。
“唐羽哥,我啊……我——”
“少爷!我们晚上吃什么?!”原本在二层追逐玩闹的顺儿冲了上来。陈逆也随其后,脱口的一声“玉树哥——”在眼神瞥过林瑯和唐玉树之后迅速噤声,手里举着的一柄剑也轻轻放下。
“……吃,什么都行。”唐玉树一脸通红,结巴地回应顺儿道。
林瑯一时间不敢转身,却也只把原本抬着望向唐玉树的头低了下去。
陈逆揽过顺儿的肩膀,编着什么瞎话又扯着他下楼去。
重新只剩二人的窗边,微妙的气息游弋其间。
低头与林瑯头顶的那颗朱樱绒簪面面相觑了须臾,唐玉树正准备开口,林瑯却转身向楼梯处走去。
近乎逃跑的步调因来自左手手腕处突然牵制的力道而急停。林瑯没敢回头,却在紧张的情绪里偷偷感受了一瞬间那处力道伴随的灼热触感。
“你……咳……刚才想说啥子?”
脱开唐玉树的手,丢下一句“……没什么”,林瑯就迅速走下了楼。
愁眉苦脸地站在原地好久,唐玉树才重重地换过一口气。
顺儿去纠缠林瑯了,于是得了空的陈逆才能蹑手蹑脚地拿着剑上来:“玉树哥……这个能送我吗?”
“……”唐玉树回了神,看了一眼那柄剑,只觉得眼熟,却也没心思在记忆里追溯剑的身世,只潦草地应对了一句:“问你林瑯哥,他说行就行。”
“哦……你俩是他说了算啊。”
“是嘞……”唐玉树垂头丧气地迈开了脚步路过陈逆,朝楼下走;下了三个阶,唐玉树才反应过来陈逆的话,转回头来:“诶你啥子意思嘛?”
陈逆也跟着唐玉树下楼来,一面笑着挤眉弄眼:“都说蜀地男人是——耙耳朵。”
“你胡说啥子……你林瑯哥听我的话!”唐玉树强撑脸面。
陈逆挑了两下眉毛以示“好了好了你说啥就是啥……”三步超越过唐玉树去。从二楼转去一楼的时候,陈逆突然又回了头来:“玉树哥——从二楼可以穿到甲字院去!”
唐玉树不明所以:“……你小子想说啥子?”
“这个剑如果能归我——”陈逆笑得狡黠:“我就能把甲字院的两个厢房顶子上的瓦都给撬漏风了!”
“那就更不能给你……”唐玉树瞪眼着的眼随话音一起微弱下去。半晌后唐玉树一把重重拍在陈逆的肩头,眼神里充满了旺盛的谢意:“这剑归你了!——把事情做利索点儿!去吧!玉树哥等你一块儿吃饭!”
☆、第二十八回
第二十八回林公子又受无端气 唐掌柜再慰失心郎
料是闲置时日太久,没有人维护修葺的关系,甲字院那边的两个厢房都破落不堪——掉落的墙泥也罢飞落的瓦片也罢:“总之是没办法住人的……”林瑯往床上一躺,伸着懒腰一幅“天已注定我也没办法”的表情,对唐玉树抱怨道:“……所以还是要在你这间……狗窝里挤一阵子了。”
“哦,挤吧。”唐玉树连连点头,心下的窃喜却因嘴角的上扬而露了马脚。
林瑯知道他的心思,转了个身面向墙去笑。
唐玉树的床铺靠着的那堵墙上,被楔了一颗檀香粗细的铁钉,上面挂着那只唐玉树从金陵买回来的瓷人儿“林瑯”,望着那小瓷人儿半晌,林瑯又转回身来看着正坐在床沿上脱衣服的唐玉树:“你在我身子了塞了什么?”
“啥子?!”唐玉树听罢惊慌失措。
这话被自己说得蹊跷,待回神儿林瑯也自觉脸上讪然,赶忙改口:“我是说:这个像我的小人儿!”
“哦哦……”唐玉树摇头,两颊绯红地卖着关子:“讲不得。”
“……爱说不说。反正哪日趁你不在了,我砸了偷偷看。”
唐玉树知道他在说笑:“我要是不在了,这瓷娃娃要一并带到棺材里去,你还是看不得。”
“你胡说什么呢?!”林瑯乍然坐起身:“我说你‘不在了’不是说你死了,是说你出门儿去!”
“哦。”
早习惯了唐玉树过于简单的脑回路,林瑯也拿他没办法,又躺了回去。脑袋里盘绕着一堆小心思,思索了良久,再想开口和唐玉树说话时,身侧那人已经响起了深沉的呼吸声。
翌日中午的买卖非常好——听闻点绛唇开了正堂,老客们纷纷涌上门儿来。
还没来得及打发完最后几桌时,馆子里进来了一个衣着考究的男子,操着熟悉的金陵口音向林瑯打招呼:“请问掌柜的在吗?”
“打烊了打烊了——”劳累不堪的林瑯头也不抬地回了话,又拧着眉头朝还没吃完的几桌客人催促:“怎么还没吃完,赶紧的!”
这男子见状心生疑惑:服务态度这么差的馆子,若在金陵可万万开不下去。站在原地思忖了半晌,又堆起笑来对林瑯开口道:“鄙人是《江南月报》的采风郎,诨名白渡——这次叨扰的目的是想对点绛唇火锅馆子做一些采访。”
“采访?”林瑯这才抬起头来,仔细打量起这个自称“白渡”的男子;只见他样貌清瘦,眉目间的精明劲儿并不好生隐藏,故而显得格外狡猾——也是个自诩聪明实则道行浅薄的俗气之流——同是男子,却比唐玉树差了不知十万八千里去。
这厢白渡点着头,倾身作揖的礼数不少,嘴里一面吹擂着:“对,采访——整个江南都能看到。”
“金陵也能吗?”
“当然可以!”
得意洋洋的自我首肯却换来了林瑯一句“那不行!”,白渡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却很机敏地用死缠烂打来应对着面前的人:“诶……您先别急着拒绝嘛!我们月报的读者群体主要是江南名流——我们对您这个馆子做采访,不仅可以提升贵馆的知名度,引来更多客人;长远考虑,还能让您的馆子招商注资,扩大规模!——您可不知道,金陵城里章林沈梁四大家族,都会订阅我们的月刊呢!”
章林沈梁四大家族?林瑯听罢眉头拧得更紧了,起了身向后厨走去,赶耗子似地扬了扬手:“恕不招待——不行不行!”
这让白渡一时间搞不不懂了。
《江南月报》在整个大江南地区,是商贾之流人手一本的畅销书刊。从业这么多年,白渡第一次遇到搬出“《江南月报》采风郎”这个名号却不肯赏脸的人物,这反而激起了他的好胜心。继续死缠烂打地大肆宣讲着《江南月报》的巨大影响力,跟在林瑯身后直到后厨门口,林瑯终于停住了脚步,转回身来:“你再缠着我我让人揍你了哦。”
说罢就转进了后厨。
白渡从未碰过壁,如今被晾在这里,却也拗着不肯走了,隔着窗子向后厨里喊了一句:“鄙人从金陵赶来,舟车劳顿,不采访,只吃一顿总是可以的吧!”
半晌才换来林瑯从屋里飘出的悠悠一句:“酉时再来。”
——酉时再来?
白渡咬牙切齿。
酉时再来的时候,馆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正堂再加院子里的,总的算已然超过了三十桌。
白渡左右瞻顾,抓住一个跑堂的堂倌儿:“鄙人是《江南月报》的采风郎……”
那堂倌儿看了他一眼,从腰间摸出一叠木牌来挑出最外边儿那张递在白渡手里:“您先去那边儿等下——这个牌子给您,前面还有十三桌。”
白渡捏着牌子,想了想还是重复道:“鄙人是《江南月报》的采风郎……”
“采风郎?”那小堂倌儿笑着看他。
白渡欣喜地点了点头。
“您先去那边儿等下。”那小堂倌走开了。
嘿——还油盐不进。
白渡又咬牙切齿。
这馆子生意火爆,所以廊下还码着一排板凳,供等位的人们坐。坐着等位的人倒也不无聊,有个脸上涂着胭脂的小孩儿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与人说笑。
白渡仔细观察完环境,不耐烦地坐到了等位区,与身侧的人搭话道:“这馆子好吃吗?”
“好吃啊。”那人点头:“不然你看怎么这么多人?”
“价格算贵吗?”
“相比财神府门口那些小摊自然算贵——可是你瞧这馆子的门面,这排场,再加上吃食,放一块儿考量,自然不算贵。”
“听说这店里的服务态度很差?”
“这个……你别惹那个白脸掌柜就行,他性子刁钻脾气大——有什么事儿你和那个黑脸掌柜说,他性子温和。”
“白脸掌柜”——对应上了中午拒绝自己采访的那个男子,白渡思索了一下:“那他那么刁钻,人们不讨厌他?”
“没什么讨厌的……那小子性子臭了点儿,架不住人缘儿好,镇子里有些什么事儿,他都帮忙——前阵子镇子里翻新桥梁,他出了一大笔呢。”
“……哦。”白渡心里冷笑,果然陈滩人是没见过世面——这种不入流的馆子也可以被养活起来。
三日前被分配到任务前来陈滩采风时,白渡其实是不愿意的。做这行儿的,印书司里十两银子的月钱其实根本算不得大头——多得是借采风之机揩来的油。
白渡每采到一个商家,都会被殷勤地奉为座上客,于是这些年来早已白吃白喝遍了金陵城内大大小小的馆子;末了临走时,还能收到丰厚的“润笔费”,都是图他能在月刊上多写几句好听的。
只是近日里金陵城隐有传闻,道是陈滩开了一家非常好吃的蜀地“火锅”。于是擅于挖掘新闻点,又正值缺乏内容的印书司便指派了白渡前来探访。
出发之时白渡还在烦躁:那种穷乡僻壤的馆子,想也揩不到什么润笔费了。
没得赚就没有工作的动力,却偏偏只得听从安排,白渡本意心灰意冷,却在方才与人闲谈间得知:这馆子生意一直火爆,利润应该也不低,甚至有钱出资翻修桥梁;一个揩油的计策便诞生在了他脑中。
唤道白渡坐上席的时候,已然逼近了子时,于是吃完自然也就过了三更。
“白脸掌柜”手里握着抹布,却趴在一张桌子上哈欠连天,还有个小伙子吭哧吭哧地收拾着桌椅板凳,后厨里也正叮呤咣啷地洗着碗碟。
白渡抹了抹嘴巴,在自己随身的本子上记着什么。
这个写字的动作被林瑯看到,于是将抹布一丢,起了身来:“你吃完了没?”
“哦,吃完了。”白渡道。
“吃完就走吧——打烊了。”林瑯不耐烦地丢下了逐客令。
那白渡倒是慢条斯理地又添了几笔:“掌柜的,这是我来贵馆子这次用餐感受的总结——将会刊载在《江南月报》上,您是否过目一下?”
“不是不让你写吗?”林瑯犹疑着接了过来,那篇文字的标题便映入了眼帘——《拭香涎兮点绛唇——记陈滩点绛唇馆一游》——“呦……标题还挺风雅的。”
看着林瑯瞬间勾起的嘴角,白渡轻轻一笑:“您且继续看下去。”
林瑯这厢被白渡这篇点评的开篇哄得有些飘飘然,一面快速地阅览着一面还夸了起来:“你这文笔不错嘛——诶?白天你说你们这是什么月报?”——白渡补充:“《江南月报》”——“哦对,这个《江南月报》是在整个江南发行?”
“对。”白渡点了点头:“整个江南都可以看得到。”
白天之所以拒绝白渡的采访要求,是怕自己的行踪曝露给父亲。可是这稿子只字不提自己,只推荐着点绛唇的好吃之处,林瑯心头只觉格外骄傲,倒觉得这篇稿子费登不可了。
“……区别于江南吃食的温婉甜腻,蜀地火锅用一场热烈沸腾的风味,成就了笔者记忆深刻的一个冬夜……”林瑯一面读着一面连连点头,嘴咧得其大之态,连自己都没有察觉:“你这写得真不错——江南地区的人看了,应该都会想来我们馆子尝尝!”
“那是自然。”白渡抿着茶水,心想——差不多到地方了。
果然林瑯的脸色渐渐变了,口中念着:“火锅就像是一现华美的优昙……注定只有热烈而短暂的生命……这是什么话?……尝一次便足矣,并不会想再吃第二次——你放屁!”
林瑯把视线从稿子上移开开,锐利的眼神盯着白渡不放:“我们馆子的回头客占比十之有七,你这话可说错了!”
白渡悠哉地将身体后倾去,靠在椅背上:“您且耐心点,继续看下去……”
林瑯将怒目再转回稿子上,继续念道:“笔者觉得……火锅之辣,过于离谱,实乃常人所不堪承受的——你放屁!”林瑯将稿子重重拍在桌子上:“你说好吃——这是真的;但你说辣得离谱——你这要是写出去了,我们馆子还开不?!”
白渡神色平淡:“广告可不是白做的——我这叫做‘客观’——好与坏都得公正地说出来,老百姓才不会上当,对不对?”
林瑯一时竟转不过弯儿来:“对……不对——辣是辣!那是我们的特色!但你非说辣得教人吃不下肚,那你得备注说明——是你自己本来就不太能吃辣——这才叫客观对不对?”
“可是大千世界,不能吃辣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我干嘛要把这么琐碎的东西写出来!”
“嘿——你这……!”林瑯自己一向巧燕善变,这次却生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白渡倒是又继续替自己斟了一壶茶:“广告可不是白做的——您也不用急得跳脚,身为一个采风郎,我向来都是对读者绝对诚实。”
“啊——气死我了!唐玉树,来给我打死他——!”林瑯朝着后厨里喊完,立刻转回头来伸手就要撕白渡的稿子,却被白渡一把捞走,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悠悠地站起身来,白渡轻轻咳嗽了一声:“就算你把稿子撕了,这些感受也都在我脑子里面,你们若是对我动粗——不然打死我,不然只要我回了印书司,这稿子我还是可以写得出来。”
陈逆闻声,几步跑了上来弓腰扎步,对着白渡怒目而视;顺儿则跟在唐玉树身后一并跑了过来,学着唐玉树的腔调:“啥子事嘛?”
林瑯已然被气得半疯:“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唐玉树自然不会照做,只上前去拍了拍林瑯的肩膀:“咋了嘛?”
“他说我们的火锅辣得不能吃!——还要告诉全江南的人。”
听罢林瑯歇斯底里地怒诉,唐玉树上前来几步揪住白渡的领口:“你要怎地?——你敢胡说,信不信我打得你趴起?!”
谁知白渡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倒也不怕唐玉树的拳头威胁:“上《江湖月报》是多少馆子梦寐以求的事,你们不仅不客气待我,还想打我?——前阵子金陵城里有个掌柜把客人给打了,那馆子听说后来被叫停了——你们也想这样?”
林瑯扑通一声跌坐回凳子上去,半晌才将脸抬起来。
抬起来时也已经挤出了一脸笑意:“玉树哥放开人家——白先生是吧……呵呵,这不都是误会吗?我也知道广告不是白做的——这里是五十两润笔费,您先收起来。”
唐玉树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可林瑯下的命令他不会不听。
只见那白渡将林瑯从怀中摸出来的银子揣在手里垫了垫,心满意足地揣进了自己口袋。用笔将那激怒林瑯的那几句话勾掉了:“稿子这样改——您满意吗?”
“满意了……白先生的文笔,我怎么会不满意?”林瑯的笑是用力挤出来的。
挤太久,所以变得非常难看。
唐玉树觉得林瑯可怜,可自己若是因冲动而有所为,实则会荒废掉林瑯的一腔苦心,于是也只能忍着气不说话。
送客到门前时,林瑯还在维持着笑脸。
那白渡踏出门去,揉着满足的腹部,回过头来与林瑯道了别:“您就期待腊月的《江南月报》吧,广告可不会是白做的……”
哦,这次把口头禅改动了一点?
林瑯心头冷笑,面子上却还是殷勤地:“期待,期待……”
那白渡走出去几步,突然转过头来:“听您口音,怕不也是金陵人士。敢问掌柜——您叫什么?”
——不,你不敢问。
林瑯心头忍着怒意。
想到若此人知道自己是章林沈梁四大家族中的公子,定会吓得屁滚尿流,将讹去的钱如数奉还,磕头请罪。
可自己偏偏不能说。
没了狐假虎威的资本,林瑯觉得生活真实得可怕。
“天黑路滑——您赶紧回吧……”说完,林瑯在彻底丧失力气的前一瞬关上了大门。
“走,回屋儿去。”唐玉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累坏了……我帮你按按筋骨?”
若说还有什么存在能让林瑯这只“狐”来恢复继续逞威风的气力,就是唐玉树这头“虎”了吧。换过长长的一口气,林瑯转回身来:“要伺候不好本公子,你这厮今晚只能睡地下!”
“要嘚!”中气十足又极具地方特色的一句军礼回应。
☆、第二十九回
第二十九回起悲悯河畔示好意成恼羞马下出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