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晴日的天光下,余光里肩头上,总是跃动着一丝明晃晃。
林瑯侧目定睛,才发现是自己的一条发丝,吸附在深色棉杉上,格外醒目。
仔细地将它抽掉,再扭着脖子整了整衣领,林瑯才继续脚步。
方走动不出三丈,脚步却又停滞了下来。
视线所及处——石板路上,一个侧脸的投影绰约于光秃的树影之中,几从发丝的影子在风里与清俊的侧脸影子相会又分离,如此反复。
视线再向远处延伸一段,阴影逐渐加深,终究着色成深墨截止在女子的脚边。
她蹲在河边上努力地够着失手落入水中的东西。
——白恕辞。林瑯心头咯噔一下。
这个本就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人,在不久前“点绛唇中毒”一案后变得更加沉默了起来。
林瑯生性刻薄恣肆,终却还是个格外有“悲天悯人”情怀的人。
他一直隐隐觉得,是他害了她。
一个酿酒为生的少女,却总端着一幅刚强的男子姿态——追根究底,料想她是怕被人欺负。
从王叔那里听来的:这个女孩是个遗腹子。尚未出生时她父亲悉数拿走了她母亲卖酒所攒下的积蓄,去了京城考功名,信誓旦旦地说过要衣锦还乡来好好待她们“母子”——当时走的时候,还并不知道腹中孩子是男是女。
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林瑯以往从不肯信那些戏台上剧情夸张离奇的话本,只觉编故事的人们思绪精妙绝伦。
而他也从未想到过——这些令人惆怅的桥段终有一日会铺陈在真实的生活之中,且每个细琐的节点都严丝合缝地落入窠臼。
便是如此一个命途多舛的女子,林瑯从未见过她的怨怼和阴鸷。
这点她和唐玉树大抵相似——林瑯倒是构想过,这二人的任何一份生活交由自己经身,怕是自己捱不过月余。可他们都活过了来,也未曾畸变成扭曲的嘴脸以对人寰。
林瑯叫了她一声:“阿辞。”
阿辞转过了头来,见来者是林瑯,又把头扭了回去。
可半晌又转了回来:“馆子里酒还够吗?”
“够……近来生意红火,酒的需要自然是多!”林瑯可以察觉得到自己话中急迫想表达“你且不用担心自己的生计”的意图。
两人安静了许久,林瑯又搭话道:“你在捞什么?”
“没事。”阿辞似乎不想叨扰,可没在水里的胳膊却探得更深了几分。
“我来帮你吧。”林瑯凑上前去几步。
“不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什儿,你小心别弄脏了——”未及“你的衣服”说出口,林瑯的胳膊已然探进了水里。
白恕辞与白母的相似之处诸多。
除却长情之外,脸孔也诸多相近之处,细长的眼睛和单薄的唇——偏是坊间闲话里最为薄情的面相——她启齿:“……这是当年我父亲留下的。”
手里的玳瑁钗子因年久而被磋磨混沌了原本的精致。
“说是很值钱,他说若是熬不住了,就把它变卖,还可以换米吃。”阿辞边走边笑着谈及这个钗子:“好在我们母女,从来没有走到熬不住的田地。不过有一次,纯粹出于好奇——我拿着它去估价,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
“人家告诉我,这个连一钱银子都卖不了。”
“……”林瑯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哑然不知如何措辞。
阿辞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你知道吗——就是,你曾寄托过一份非常笃定的梦想和期待,在一物件上……或一个人。多年后你才意外地得知,这些都是不值得的……”
“值得的!”林瑯的反驳显得没有由来。
于是白恕辞脚步停滞下来。
“财神府院子也罢,火锅馆子也罢——相比我父亲的身家,简直像是恒河沙数中的一粒沙……”林瑯也站定了脚步:“这些不值钱,可这些是我选择的前路,也是我能继续走下去的方向啊。”
白恕辞笑叹:“你这么讲也对。这个钗子,对我们母女来说一度也算是个支撑……”
“这就是它的作用。”林瑯为自己的话而点了点头。
“所以——好生收着它。”
“所以——好生收着它。”
手掌里被放入一张纸。陈逆千恩万谢了一番,又回到灶台前继续手边的伙计。
翻炒的底料呛起的油烟弥散在后厨里,早已习惯这种环境的唐玉树站在陈逆身侧仔细帮他看着火候:“日后一旦炒不好了,就跟纸上写的好好比对——你识字,你林掌柜写得字又好看。”
陈逆没忍住被呛了两口,还笑道:“玉树哥,你不识字,怎么还知道林掌柜写的字好看?”
唐玉树反应了片刻,才摸起了后脑勺:“那一个一个字方方正正的,咋个不好看嘛!”
换来陈逆更响亮的笑声,笑得唐玉树脸通红,才又问道:“玉树哥——要我说你直接和林掌柜说清楚得了。”
“说清楚啥子?”唐玉树皱起眉头:“炒你的料莫得瞎扯……”
“后厨隔壁的棚子——你看着了吗?”
“棚子?”
陈逆点了点头一边盖了锅,“呲呲啦啦”的炒料声被闷住,声音清晰多了:“一大早林掌柜叫人来人搭的——你不住我不住他不住顺儿不住,你说那棚子给谁住?”
唐玉树跑出了后厨去,片刻后又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跑了回来:“给大虎?”
陈逆猛点头:“当然——所以我就说,林掌柜心里惦记着你可不比你惦记他少!”
“瓜娃!”唐玉树佯装生气。
陈逆却不肯放弃:“我替你俩心急——两边都通透着,偏偏一个都不肯说。玉树哥,你太怂了……”
“怂?”唐玉树可不认:“我连跟人真刀真枪地拼命都不怕,你咋个说我怂嘛!”
两人的对话被院内忽然传来顺儿的喊声给打断。
一声稚嫩的“少爷——”之后是一阵林瑯的笑语声,接着是一声马匹嘶鸣。
唐玉树立刻站起身转出后厨来。
林瑯牵着马站在门前,扬着脸得意洋洋的邀功请赏。
唐玉树的嘴角忍不住扬起了来。
一溜小跑上了前来,唐玉树抱住自己的大马就一个劲儿揉它额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林瑯看在眼里也有几分羞赧——只觉得他的欣喜是由自己供给的,于是也跟着一并欣喜了起来:“高兴?”
“高兴!”点头如捣蒜。
小公子的眼神狡黠:“那……怎么感谢我?”
“你想要啥子?”
“想要傻子……?哦——”时至今日还是时有对唐玉树口音的误解,反应过来之后又笑着重复了一遍自己听得的“想要傻子”,顺手拎起马绳,最后抬了头挑眉向唐玉树道:“带我出去溜一圈?”
唐玉树向后仰去:“我教陈逆炒底料呢!”
林瑯:“……”
唐玉树站直身子:“走!”
一路沿着河向西面出了镇子,人烟渐被隐于身后去。
唐玉树把马速放了慢之后,紧环着自己腰部的林瑯的手却并没有松开。感受着他抱着自己的感受,唐玉树开了口:“日后大虎的吃食,你也不必太担心——它跟我一样不挑,好生养。”
“我才管它死活。”本以为唐玉树会开个什么话题,听去了林瑯却皱起眉头:“你自己喂它。”
唐玉树嘿嘿地笑了一阵子,这笑贴着后背听,便可以听得其间踏实的声响。
只顾贪了半晌唐玉树身体的温度,山野间鸟鸣声却将两人的安静衬得更明显了。
林瑯察觉到以目前的马速,自己其实没有必要紧抱着唐玉树,却不知道向何处生来的胆子,又将唐玉树抱得更紧了些。
可是唐玉树似乎像是没有觉察环在自己腰间的力道,只继续纵着马悠哉地行路。
——又或者,他明明感受到了,却不肯给些回应。
林瑯蹙了眉,又花了更大的力气将唐玉树抱得更紧了些。紧到已然感受到唐玉树腹部的肌肉被勒得紧张,喘息间的节律也变得紊乱起来。
这才被他轻轻拍了拍腰间的手,听得他笑说了一句:“哥哥要岔气了。”
这个称呼过分亲昵,将林瑯的脸一瞬间激得通红。
于是将力道放松了下来,林瑯觉得当下的气氛里,如此措辞似乎也没那么难堪了。于是开口道:“玉树哥。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啥子。”唐玉树给出了如此回应。
剑已出鞘,索性过个招。林瑯敲了敲唐玉树的后背:“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不说就罢了。”
唐玉树半晌没说话,最后还是挤了一句:“没得啥子话……”
花了全身气力才放出去的招,却被唐玉树轻飘飘地拨去了气力。讨了个没脸,林瑯直接赌气翻身下了马。
唐玉树吓了一大跳,焦急地转回头来:“你干啥子,摔坏了怎么办?要下马就先跟我讲撒,我扶你……”
“滚。”林瑯说。
那句话音掺在自己方才大乱方寸后口不择言的叮嘱之中,于是没听清楚。
唐玉树小声问道:“你刚才……说了啥子?”
“我说滚。”然后林瑯就转过身去自己往回走了。
☆、第三十回
第三十回顾虑人不肯露心事 矫情郎偏却放冷言
林瑯先回来的。
原本在嬉闹的顺儿看到林瑯沉着一张脸,就不敢吱声了。察言观色了一番自己家少爷,就又看见唐玉树跟在林瑯身后面牵着马回来,满脸愁容。
“估计是吵架了……”悄悄和陈逆换了一下眼神,便悄悄去干活儿了。
帮唐玉树一起拴马的时候,陈逆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啥子。”唐玉树说,顿了一顿还是叹了口气,悠悠地重复了一遍:“没啥子撒……”
陈逆也不好再细究,只去抓了抹布在水盆里挽了几把,在午时客人来前把桌椅擦最后一遍。
栓完马,唐玉树觉得自己鲜少有今日这般提不起劲的时候,看着大虎的大颗眸子,唐玉树唐突地向它问了一句:“你也觉得我怂吗?”
大虎垂下了眼睑,用额头蹭了蹭唐玉树的手。
唐玉树觉得它的眼神,似乎像是懂什么一般,于是顺势摸了摸它,还想向他倾吐点儿什么,半晌却又只字都未能顺利脱口。
也索性转了身,撑着栏杆跃出了马棚,去了后厨做事。
近了年关,生意却也没有因为人们的忙碌而减少,反而有增多的趋势,应对起来也就手忙脚乱了许多。这本是最值得开心的事情,可林瑯却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今早那一幕反复在自己脑海里面上演,自己放下身段的纠缠不清,却只换来唐玉树轻飘飘调笑着支支吾吾。越想,便越觉得生气。
院子里有小孩子吵吵嚷嚷的上蹿下跳,在林瑯招呼客人时,还被旁边蹿出的小孩撞了个趔趄——这要是把端着大热锅的唐玉树给撞倒了,不得烫坏他啊——替他担心做什么,烫坏就烫坏,横竖和自己没关系。
横眉竖眼地思索到这里,林瑯看到陈逆拎着茶水往正堂上去。林瑯喊住他:“你招小孩儿喜欢,你去哄哄他们,别让疯了——茶水我去倒。”
陈逆应了,将茶水交给林瑯,便向一边去和小孩子们说话。连哄带骗地安顿好了小孩子,陈逆回了后厨来,见唐玉树正用瓢在舀了水,蹲在水缸前像是在喝水,陈逆道:“玉树哥,有什么活计我能帮你?”
唐玉树吓了一跳,放下瓢起了身来抹了几把湿湿的口鼻:“那来继续跟哥学炒料?”
陈逆兴奋点点头。
凑在锅前听着唐玉树对炒料的细节耐心地讲解时,突然听得林瑯拽着顺儿跑回了后厨里来。两人抬了头,林瑯将后厨的门紧紧关上,透过门上的窗格向正堂警惕地瞧着,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转回头来对身后的顺儿吼道:“要不是我拦着你,你就去打招呼了——你是不是疯了?!”
委屈的顺儿噘着嘴:“可是,那可是沈曳哥哥啊!”
“就是因为是沈曳,才不能让他发现我们在这里!”
“为什么?”很明显顺儿不懂林瑯在生什么气。
“因为……你看看我现在这幅模样!”——林瑯说着指了指自己,“你再看看你现在这幅模样!”——又指了指顺儿,“你再看看我们住这种地方!”——再指了指四周,“……以往他可是一直围着我转的对我殷勤的,现在要让他知道我这么狼狈?还要我去他面前点头哈腰?这不是要我自取其辱吗?”说完愤愤地踢开了脚边那只唐玉树手打的小板凳,像是踢开什么不能入眼的浊物一般:“反正我不干,我嫌丢人!”
顺儿也赌气地“哦”了一声,就噘着嘴拧着眉低下了头去。
唐玉树看着眼前的画面,觉得像是吃了什么消化不了的东西一样,一阵难受。
待胸口发胀的痛感平息些许,却还是向林瑯开口了:“那……茶水我去送吧。”
走上前来把茶壶从林瑯手里拽过,忽略了背倚在门上的林瑯的分量,只逞着力道将门扇重重拉开,并不顾林瑯失了重的趔趄,就出了门去。
林瑯突然后悔了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觉得万一唐玉树方才赏自己两拳,也是应该的。
这厢唐玉树进了正堂,顺着唤“添茶水”的招呼声寻了过去,看到那桌正有个男子站着身与同桌之人敬酒——唐玉树下意识觉得这个男子便是林瑯口中的“沈曳”,不动声色地瞟了他一眼,只注意到他比自己似乎还高了些许。
上前去添茶倒水之后,唐玉树转身准备走的时候,却被隔壁桌几个正看着菜谱的人给叫住了:“小子——我看你们这端上来的锅,怎么这么辣?”
唐玉树心绪并不好,也没作回应,只是默默站着等他们后话。
手拿菜谱的人继续开口道:“把这锅端下去,再换一锅来——要不加辣椒的。”
唐玉树摇了摇头:“没的那种。”
“什么意思?”显然对拒绝不满意。
“没啥子意思,就是没有不辣的。”唐玉树这般回应的。
那人将菜谱放回桌面上,手指敲着桌子,长长的指甲碰击桌面,发出难听的声响:“你这是在跟我说——不吃就滚蛋的意思吗?”
“嗯。”唐玉树点头,又否认掉:“不是——没的这么粗俗。”
这桌客人勃然大怒。
那厢探得正堂中不太对劲的动静,陈逆本想上前去帮唐玉树解围,步子方迈出去一半,又转身跑回了后厨:“林掌柜——客人好像在刁难玉树哥!快去看看,别让打起来了。”
“哈?”林瑯愣了一下,心想说不会吧——记得沈曳是个很温和的人,为什么要闹事呢?唐玉树那个傻子到底是怎么得罪的他?
犹疑了片刻,还是觉得脸面不如唐玉树的安全重要,便跟着陈逆一起跑了过去。
刚到正堂的门口,只见沈曳站在唐玉树和一群吵吵嚷嚷的客人中间,面向着客人们笑得和煦:“您也别吵,火锅这东西本身就是辣的——您要只是图吃个舒坦,其实随便江南的什么馆子都可以——既然要尝鲜,就要尝尝这特色不是?”
“话是那么说——可我就是不爱吃辣!”那客人偏执得紧。
沈曳还是笑着:“若真是不爱吃的话也不必要强求——陈滩的好吃的多了去了,您且移个驾也行,馆子里的客人多了,您也不必在此声张。”
听明白沈曳言语间“你再纠缠就是打扰整个馆子里的人了”的暗示,客人也顺了他给的台阶,起了身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地走了。
唐玉树作了个揖:“谢谢解围。”
沈曳又是笑着,点头回应,视线却越过唐玉树的肩膀看到了他身后面的人——“瑯儿?”
既一见,索性林瑯就留了沈曳吃晚饭。
纵使是对客人说了今日提早打烊,也还是一通忙乱到了子时,这才刚打发走了最后一波客人。唐玉树连轴转着,此刻还在后厨里准备着招待沈曳的饭菜。因为堵着气,林瑯也是不肯和他有言语,只将这个旧友带去了正堂的二层叙起了闲话。
“饭马上就上来了——唐玉树的手艺好,尝过了火锅,你也尝尝他煮的家常菜色。”赌气是赌气,外人面前还是要吹捧几句。
当时看到唐玉树被泼皮客人泼了一脸茶水之后,沈曳就有点坐不住了。
“要不是我卡着点儿摁住他伸出去的手——万一把客人给打坏了,你们店还怎么开?”男子无奈地笑着摇头。
林瑯帮唐玉树说话:“他……今天本来心里就有气。”
“好了……不提了,只说你背着我逃了这里来逍遥自在,是不是该罚?”
“我……就是来开店玩儿的。”林瑯横眉竖眼:“你回了金陵可别跟我爹说我在这儿……也别跟别人说!”
“好好好我不说……”沈曳抿着茶:“但是……你开了这么大一家馆子,为什么不肯炫耀?”
“我这小破馆子,还炫耀?别丢了脸面才是。”林瑯将下巴抵在桌上口头应付,心里只惦记着也不知道那些贱厮泼唐玉树用的茶水是冷是热。
沈曳笑道:“妄自菲薄罢了——我要是有你这么个馆子,恨不得天天吹牛去!”
言语间陈逆端着饭菜上了楼来——
顺儿拽着他的衣服粘得紧紧,一并被带了上来。
只应沈曳的招呼,走了他身旁去。沈曳牵起顺儿的手:“你这家伙居然也在这里——不过长大了……”话还没说完,身侧的小孩就被陈逆扯走了。沈曳愣了一下又看向陈逆,只见他对着自己怒目而视——似乎是方才对顺儿的亲昵举动冒犯到他了。
于是赔了笑,将话题转开来,又对林瑯感叹道:“……这馆子真的不错啊,真羡慕你。”
“真的?”只听他一次吹捧还好,可片刻间就听他反复说起二三遍,便也知道他是真心的。林瑯倒是由不得觉得脸上有光,骄傲了起来。
“真的!”沈曳点头如捣蒜:“我要是有你这本事,我就待在这个地方悠哉养老了……金陵大城市,生活压力那么大……”
“贵公子有什么压力大的,我现在只是个穷掌柜。”话虽这么说,林瑯嘴角吊起的弧度却未平息半分。
“穷掌柜?我看——你这衣服料子也不一般,料想也是专程找人定的吧?能有钱讲究这些,还穷?”沈曳拿住林瑯的自嘲来取笑。
换来林瑯讪然哂笑:“被你这么说,我倒是真的开心——本来还怕你嘲笑呢。”
调笑至此处,唐玉树也端着最后出锅的两样菜色上了楼来,不言不语地落了座,这下人就全齐了。
☆、第三十一回
第三十一回檐下惜惜送别故友 枕边款款意撩情郎
陈逆对沈曳摸顺儿小手一事耿耿于怀,顺儿因林瑯今日情绪不好也不敢造次,唐玉树和林瑯二人还在互相赌气,于是整个席间除了吃饭声再无其他响动。
沈曳于是坐立不安,只强行笑着,替唐玉树斟了酒,起了身道:“这杯我敬……玉树弟这阵子以来对瑯儿的照顾——我长瑯儿两岁,应该是比你也大些吧。”
“我也大他两岁。”唐玉树倔着,偏不肯认这个“兄弟”的高下。
“我四月生辰。”沈曳道。
十一月的唐玉树就不肯吱声了,赌气般地也不碰杯,将自己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便继续埋头吃饭。
沈曳见状,尴尬地笑了几下,喝掉杯中酒也坐回了椅子上。
林瑯也察觉得出气氛的尴尬,便叹了一口气挖起方才的谈资:“哎……不过纵使是有这么个馆子,也远不能够悠哉养老——要发愁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沈曳不明白:“有什么发愁的?”
林瑯揉了揉眉头:“你就说今日中午差点吵起来——那火锅的事儿……”
沈曳点了点头:“哦……那完全可以试着研究一下,做出别的味道的汤底来煮嘛。”
林瑯摇了摇头:“我们的特色就是蜀地风味,完全把这个风味拿走,那和炖锅有什么区别?”
“也是……”沈曳沉吟片刻,忽而想到了什么:“诶?——瑯儿,你还记的我们以前去吃过的一家琼山露吗?”
在记忆里迅速对应出他所说的那种美食——是一种夏季在金陵城很流行的食物:由一只阴阳碗乘着,半边是椰子的汤汁,半边是冰凉的米酒,掺了切成泥的水果存在冰窖里面,消暑生津。林瑯点了点头:“记得——怎么了?”
沈曳为自己想到的主意而挑起眉毛,三分得意:“你们也可以做个阴阳锅子,分两个半边锅子,一边是不辣的汤底一边是原本的蜀地风味汤底,是不是就又可以保留原本的风味,也可以给不能吃辣的人多一种选择?”
听罢林瑯眼睛亮了起来:“对啊!”
“不得行!”唐玉树吃饭的头也没抬,只用头顶心冒出一句:“火锅就是火锅,那样子不行。”
气氛再度陷入尴尬。
林瑯看了他一眼,半晌向沈曳丢出一句:“你别管他——他死脑筋!”
被无端卷入二人战局的沈曳笑得尴尬。
却见唐玉树把筷子一放,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巴,将脱在一边的衣衫往肩膀上一搭,撂下一句:“困了,屋里躺起!”
然后就下了楼去。
那厢沈曳和林瑯两人把盏叙话,从房产之争到顺儿来陈滩之事聊了个遍,这一聊就是丑时末。才将老友依依不舍地送出门去。
走的时候沈曳问起林瑯:“这馆子——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我愿意投些钱,往金陵引进一家,你也索性回来,要不要?”
林瑯当然想要——最好是最繁华的地段,最耀眼的位置,开到林府家门儿前才好——可想了想,还是有些底虚:“再给我一阵子,这个馆子都没开多久,我现在还没办法做这么大的打算……”
身为兄长的姿态惯了,沈曳忍不住笑了一声:“我给你作保你都这么谨慎啊——以前那个咋咋呼呼的瑯儿果然是长大了。看的我欣慰又有点儿心疼……”说着伸手弹了弹林瑯头顶的绛红色绒球。
这个动作却被光着膀子出来撒夜尿的唐玉树看见,发出的不自然的咳嗽声让沈曳尴尬地抽回了手。
于是又将手顺势放在顺儿头上去,导致陈逆也发出了不自然的咳嗽声。
沈曳用手掌捂了脸,心下觉得尴尬万分,却又着实替这个馆子里风起云涌又平淡细微的故事感到开心。用两只无处安放的手掌干洗了一把脸,沈曳吹了一口气替自己放松:“那——实话说吧:这次我来其实是良叙的意思——她……早已经告诉了我你的一切故事,让我这个曾经罩过你的哥哥——当然,瑯儿那厢肯定觉得一直以来都是你罩得我——来看看你,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你——不过……目前看来也没帮到你什么,还添了点乱。”
林瑯瞪大了眼睛。
沈曳笑得意味深长:“现在有别的靠得住的人罩你——啊不是,是你已经能罩别人了……哈哈——总之我就放心了。”
顺儿到忍不住发问了:“良叙?你说花大小姐?——你说我们少奶奶?”
沈曳纠正:“是我们沈少奶奶——对,我们要成亲了。”
林瑯一波惊讶接一波惊讶,好多话想说却只欣喜地道出一句:“般配啊!”
“借你吉言。”沈曳也笑。
顺儿却撒泼起来:“她——是不是想害我?她为什么告诉我少爷在成都?”
“庆幸你最后还是找到了你们家少爷……”沈曳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笑了半晌:“良叙怕你出去乱跑,以为说个远的地方,这样能把你吓唬会府里去,谁能料到你最后还是跑了——幸好陈逆小哥寻到了你。”
陈逆在一旁扬着脸抱着手臂,虽还是不肯给沈曳正眼,可脸上的防备表情倒是温和了许多。
沈曳小声叮嘱了一句:“好好待人家,别老胡闹!”
这让顺儿红了脸。
回到厢房里,吹灭了唐玉树留给自己的灯。
林瑯摸黑坐到床边,脱去衣服钻进了被窝里。身边人的呼吸声并不像寻常入睡时那般安稳,林瑯知道他不肯放心睡去,心里的气因此也消了大半,于是丢出一句:“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