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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李犷说:“那是林府——雇佣的守卫哪个都比你厉害,你乱来会死的。”

唐玉树突然不说话了,只把头低了下去。

半晌后再抬起来时,眼神里有了一种李犷从未在他眼神里见过的疲惫神色:“当年是青秧,现在是林瑯,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在阻止我……”

“……”李犷害怕那种神色——像是自己捻灭了一束光。于是纵使是演,也再没有笑的力气。

“你知道吗?我被你绑着的那一夜,想着外城里屠戮流民的敌兵,想着我幼小的青秧,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将军。”

那一夜,他在一段一段漫长如百年的无限个须臾里,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期待。

“你想留我,最后留了一个不想活的我。”

唐玉树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李犷:“你来成都平叛时二十岁而已,被当做送死的先锋。当时我愿意效忠于你不是因为你对青秧好——纵使你和她不相识,我也会帮你——因为那时候我真心实意地心疼你……”

李犷转过身来看着准备离开的唐玉树:“为什么后来却变了?”

唐玉树停却了脚步,却不肯回头看自己。他背对着自己:“你也没变,我也没变,只是造化弄人吧……”

背后的李犷笑了一声。

唐玉树还是不肯转过头:“所以我恨造化……但我不恨你。”

他说罢,推开了厢房的门。

“唐玉树你站住——”李犷终究乱了方寸,在唤停唐玉树的脚步之后他整理了一下心绪。

即使知道他不会转身看自己,但还是用尽全力挤出了笑容来,继续披上洒脱不羁的姿态:“听大夫的——把身体养好了再开店。日后……对林瑯好一些。我不喜欢他,他的乖戾跋扈不比我少,可你却终究选择了他……我真是嫉妒他。他母亲是最照顾我的姐姐——而在我这厢你终究是欠着我的,就替我还给他——去吧。”

声音一如既往地经营出慵懒气息,略带了豁达的风情。

那是他与唐玉树的传奇故事收尾之前,他能撑起的最后一副场面。

从马棚里解下大虎,唐玉树跨坐了上去。

踏出馆子的门时,陈逆追了上来:“玉树哥,带我去好吗!”

唐玉树愣了一下:“馆子怎么办?”

陈逆不依不饶:“那顺儿怎么办?”

两人僵在那里片刻,突然就一起笑了出来。

屁股向前蹭了蹭,唐玉树拍了拍空出的位置:“上马来!”

马蹄声“嗒嗒”间,唐玉树兀自笑了起来。

隔着那冗长的梦境之前——唐玉树犹记得那个吻。

☆、第三十六回

第三十六回灯笼下孤处林家府 烟花间重会金陵城

把今日份额的书卷又温了一遍,打起精神替自己斟了杯茶,揉着酸胀的太阳穴。

林老爷进来了房间来:“……不用这么刻苦。”

“不苦。”林瑯笑:“悬梁刺股的古人都有,相比之下我算是在偷闲。”

“悬梁刺股又是打哪里听来的典故!”在林瑯桌案边坐下身子,林老爷从怀里掏出个小瓷人,看起来似乎比唐玉树买的那只精致多了——唐玉树那个小瓷人是别人先前做好了,些许歪打正着地与林瑯相似;而爹爹掏出的这个,则似乎就是比着林瑯的模样做出来的。

只望着他花白的胡子虽开口而颤,爹爹说:“给你!”

说话的时候语气里有几分谄媚。

“用不着这么样子……”林瑯接了过来,放在掌心里拨弄一番:“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玩意儿,碎了就碎了。”

林老爷将林瑯为自己斟的茶端起,抿了一口,叹道:“碎了可不能任他碎了,能补多少就补多少——笨手笨脚地摔了那是难免的事,可放着不管才是不能原谅的。”

林瑯没花心思消化爹爹的这句话。

将茶盏放在一边,林老爷开口道:“先前你跑出府里的时候,可把我急坏了——小崽子,让爹爹一顿铺天盖地地好找。后来我就想,你这出了门去,定是会有花销,便在金陵各处票号放了话:所有兑我们林家银票的人,都留着点心眼儿给我!结果查着你的行踪了,却又把你吓跑了——那天爹爹急哭了,真的哭了,这么大年纪个老头子了,躲在你娘亲的祠堂里嚎得像个傻子。”

林瑯抬眼,看向了爹爹。

林老爷晃了晃身子,斜斜倚在桌面上:“那件事之后爹就在想——我是做错了吗?想寻着你踪迹却把你吓跑了,你也没钱花,以后可怎么办?怎么吃饭?换季了怎么添衣服?万一遭个地痞子讨钱,搜你一遍身搜不出半个子儿来,他再起了歹心图你别的可怎么办?——我们瑯儿生得又好看……”

林瑯“咳咳”两声打断林老爷的被迫害妄想。

“……哎。我才明白,我是做错了。”林老爷说着声音又有点发虚,林瑯听得出来他的悲伤,也听得出来他的隐忍。爹爹继续道:“总是这样——太怕你有闪失了,所以兀自安排了很多手段来帮你筹谋替你规划,最后反而让你越来越害怕,害怕到逃了出去。”

林瑯没有说话,任爹爹继续说。

“你舅舅都对我讲了——讲了你去了陈滩,遇到了个靠谱的小兄弟,一起合伙儿开了个馆子,经历过不少坎坷,也还小赚了一笔……爹爹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全都听过,可你这短短几个月的故事,却把我听得出神。”林老爷顿了顿:“你有这个本事,以后愿意继续做,爹爹愿意帮你。”

林瑯低了头去:“不做了。”

林老爷没听清楚:“哈?”

林瑯重复了一遍:“不做了。赚钱没意思……我现在更想去考功名做大官,所以买卖就不做了。”

林老爷愣了片刻,点了点头。在当下的空间和气氛里无所适从地晃了几下,最后伸手摸了摸林瑯的头:“今日是年三十——晚点的时候城里有烟火,你想在家里吃饭?还是我们出去?或者我把你舅舅给你叫过来?”

“不用了,今日乏了打算早点睡了……”林瑯说。说完后又抬起头笑着补了一句:“爹不需要顾虑我,这年关上——我知道你得有很多生意上的事情需要打点,去办吧。”

林老爷点了点头,走了。

俄而顺儿端着一堆杂七杂八的吃食进了屋里来:“少爷,吃点东西吗?”

林瑯说:“不了吧,没胃口。”

“你近日都没胃口。”顺儿说:“真比小孩子还不好管了。”

被管辖者言语僭越的冲突感,让林瑯才忍不住笑了一声:“诶,顺儿我问你:若你想吃什么都能立刻变一桌子给你——这个时候你想吃什么?”

顺儿不假思索:“想吃火锅。”

“……我也想吃。”林瑯点头:“你觉不觉得火锅有这种气质?——就是不管是什么时节,什么日子,发生了什么事情,跟什么样的人,只任你心里头想要热闹火热,就会想吃!”

“对!”

“这也是个卖点!”窗外刚被点起的灯笼,光线一厘一厘流转在林瑯的眸子里:“若是主打这句主题,写成诗供人们口口传诵——诶,你说找金陵城里有名的大诗人来写,宣传的效果会不会更好一些?”

顺儿呆呆地看了林瑯一眼,闪避开林瑯眼底里亮晶晶的光,匆忙地应了一句:“会吧……”

林瑯也才想起什么似的,把沉沉的身体窝进椅子里。

片刻后,幽幽地叹道:“其实……如今所有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我当时没有逃出林府,没有去陈滩,没见到唐玉树,没吃过他做的火锅,没和他经历一切,他对我来说——会不会就是个陌生人?”

他看向顺儿:“而一个陌生人的死活……于我,是不是也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顺儿问:“可是你甘心吗?”

“若问……的确是不甘心啊。”林瑯将身体坐起来一些:“我那天想什么?你猜——说来都好笑。我那天突然想啊:如果带了现在的记忆,再重来一次的话,我会怎么做?”

“我先是觉得我应该是不会去陈滩了,这辈子都不去……可转念又觉得,还是去一下好了,我只佯装路过一趟,远远地看看他——他若是没遇见我的话,他应该是在码头上做工,也说不准或者做了别的……也不去打扰他,也不发生什么故事,就只躲在远处看看他……”

顺儿出主意:“那你要假扮个卜卦的先知,告诉他:‘早点去看看大夫啊——早些治隐疾!’”

“对!”林瑯一拍手,倒像是生活真的任由他规划了一般:“可转念我又想到这一点,便觉得不能枉由他病死了。我要早早地赶过去——在他没来之前,在他的病症没积大了之前,就把药方子开了,把他治好了!哈……”

顺儿出主意:“那你也不要别扭着蹉跎时间了,还要早些告诉他:‘我喜欢你啊……玉树哥~’。”

“胡说什么呢!”林瑯一瞪眼,脸倒是诚实地红成了一片:“也是……若能早点告诉他,也不至于熬了这么久,才只换了一次亲嘴——顺儿,你说:如果唐玉树他醒不来了,我是不是亏得慌?我只讨了他一个吻,就要偿这辈子漫长的余生……念书也罢,考功名也罢,离了他去也罢,都只因为我贪那一吻……”

夜色彻底笼了金陵城。

并未点灯的昏暗书房里,林瑯被灯笼勾出一条红彤彤的边缘。

“我大约会,会把他记一辈子吧……昨晚我做了个蹊跷的梦:我梦到我在成都战火里,他守着我,用一柄钢枪为我杀开一个圈子——不大不小,只容得下我。而后我又接着梦到我与他成亲了,他穿着一身好看的红色褂子,牵着我仔细地走,走到床头上替我掀了帕子……我同他打趣,佯装恼怒说‘我不同意,咱俩都是男的,为啥偏是你来掀我的帕头?!’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什么?”

“他拧着眉头,还以为我变了卦,急得额头直冒汗:‘你盖了我娘给媳妇儿做的被子,可不能不认!’”

说完和顺儿笑成一团。

笑着笑着,却又渐渐噤了声。

戌时到了,掐着点儿外面的爆竹声接连而起。

林瑯听得心慌,吩咐顺儿把窗户关了。

可关得再紧,也阻隔不断那些欢愉声声挟入自己逼着的耳道,于头颅里恣肆着耀武扬威——大抵人间的悲欢喜乐是有个均衡的——就如同此夜一般,整个金陵城歆享多少份额的美好,便亦有等量的苦楚在暗处滋生。

而这些苦楚,料是全含进了自己口舌之下。

林瑯想起唐玉树某个夜里和自己讲的故事。

小时候他与青秧有一次过年,冒着雪从外面捡回一些被油彩涂抹的废木料,围起来生了火,两人取暖。那些油彩在火舌之间间或迸起,冒出一寸一寸的火星,以及“哔卟”的声响。

青秧问:“这是什么?”

唐玉树也不知道,蹲着看了半天,告诉青秧:“这是烟花。”

他讲完的时候兀自笑了起来,笑了好久之后转过头来,却看见林瑯眉头皱着情绪复杂。

唐玉树有点慌了:“不好笑呀……不好笑我再讲个——”

“好笑!”林瑯点头配合。

干笑了几声之后暗下决心:一定要在金陵烟火最美的那一夜,带他去最好的酒肆,最贵的看台上,看最清晰的烟火。

顺儿似是觉得如此安静的书房里坐着不适,起了身说:“少爷,我们也去看烟火吧。”

“你去看吧,我困了……”潦草地卷好书桌上的书,却又反了悔,转过头来对顺儿道:“好,我们去吧!”

习惯性的朝后院的方向走,打算翻墙溜出去,却被顺儿提醒:“今天是除夕,走正门出去也没关系的。”

林府内灯火通明,家丁佣人们说笑声此起彼伏。

没拐到正门的时候,林瑯听到门前似乎有人拥着吵嚷,口中还念叨了一句“是有什么事吗……”却突然被爹爹的一声呵斥声吓停了脚步。

门前的吵嚷声也恢复安静。

林瑯和顺儿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到一道执拗的声线:“我要见林瑯!”

脚下一软,林瑯跌跪在地下。

顺儿疾步跑上前去,冲着门外站定了脚步,半晌才喊出了一声“唐少爷!”——再接了一句“陈逆!”的时候声音就破了。

林瑯是自己站起来的。

虽然白天没怎么吃得下饭,可突然觉得很有力气。

跌撞着绕过了弯来,视线越过林老爷和一圈家丁,只见唐玉树牵着马站在林府的大门前——与往日里一模一样,囫囵的,分毫不差。

林瑯扑了过去。

虽是寒冬腊月,可一路的快马加鞭还是让唐玉树混身蒸腾着汗。

林瑯却也顾不得嫌弃他,只紧紧地抱了上去,似乎生怕眼前的人突然消失一般。

管周遭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何干,任辗转口舌之间百遍千遍的礼教俗论何干,只当那一套皆随了金陵城里的烟花窜上了天去。

唐玉树回馈的拥抱结实有力,想必身子恢复得很好,勒得林瑯竟有些疼。

疼,可是舍不得让他松开分毫。

☆、第三十七回

第三十七回辞冰山张公子败北撩铁石林少爷得胜

“看着挺老实的一个小伙儿……”林老爷眉头紧拧成了一片疙瘩,鼻腔里喷出的不屑气息吹着胡子颤动:“怎么就把我们瑯儿骗得五迷三道?”

张谦压着笑意“啧”了一声:“姐夫你什么身份啊……偷听人家悄悄话的事都能做得出来——况且你家林瑯生了一幅什么玲珑心思,你又不是不了解他……到底哪个把哪个骗得五迷三道还说不定呢。”

张谦嘴上说着,其实自己也竖着耳朵分辨了片刻。察觉到除却顺儿的抽抽搭搭之外再捕捉不到任何声响,索性还是拉扯着林老爷出了外面来。

其实张谦心里失落,他想知道林瑯和唐玉树当下的情况,他们还好不好?他们会不会因这道坎坷而改变了对彼此的心思?唐玉树是如何摆脱李犷的?林瑯如死灰一般的心自此是否能复燃?

张谦想问个清楚——若因李犷而真破坏了什么……张谦迫不及待地想去补偿挽回一些,虽然这些事情完全与他无关。

与李犷久别这么多年,早已脱离了“阿犷最喜欢的谦哥儿”的角色,他还是习惯性地想要替李犷摆平任何残局。

单方面地大手包揽下一切关于李犷的顽劣和恣肆,是张谦唯一可以在两人之间自处的方式。

因各自思索着什么而一路无言,从林瑯的卧房门口走回了正堂去。

林老爷还在那边板着脸。

张谦也能看得懂姐夫的心思——林瑯从小到大要强又独立,像是含不化的冰。可这天地之间何时何处突然冒出一个家伙,让这块冰消融成一滩脆弱又缠绵的水。“被依赖”的角色,林老爷死都不愿意拱手相让给那个臭小子。

——如果林瑯又跟唐玉树走了,林老爷便又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吧?

张谦也替姐夫心有戚戚。索性先收拾好自己的心事,随口向姐夫搭了段谈资来闲闲叙话:“今天大年夜,万家欢声笑语。你这里——偌大的林府…就没想再添点儿人丁?我姐走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有过什么动作。”

“添什么啊……”林老爷被张谦成功地从苦思之中拉了出来,吸溜着抿了一口烫茶,心头才回了温。约莫是额头皱了太长时间,此时鼻根处些许酸胀,便用手指轻轻捏着放松,悠悠才叹出一句:“我这辈子啊,家业拼出来了,有情人也遇到过了,膝下还有这么个没出息的……这就满当了——还添什么啊?”

“真好,我姐若知道你过的知足,定会开心的。”张谦以茶代酒,将杯盏伸去林老爷手边碰了个杯,嘴里兀自又重复了一遍:“真好……”

林老爷看出张谦笑得苦涩:“你姐走的早——你算是我个亲弟弟了。你的事我不能不操心——我这辈子是满当了自在了,你呢?坊间闲话你张小爷悠游万花丛中,片叶未曾沾身;好听的,说的是你心高气傲赏不来庸脂俗粉;不好听的,说你无能;你倒从不打算有个交代?”

“交代谁?——交代给坊间吗?”张谦笑说:“没人需要我交代,我也没必要交代什么人。”

“也是。”林老爷笑说。“李犷呢?——你那义弟,唐玉树都来寻瑯儿了,他不至于留在陈滩过年吧。”

“他……回京城了。”张谦答应得有气无力,似是不想聊这件事。

抿完热茶,两人皆禁了声。

今日是除夕夜。下午水运司里还是有一堆事情需要交代,忙到酉时张谦才回的府。

虽是年关可府邸上也空落落的——平日里一门心思都在事业上放着;与人叙述闲话时也总是自诩“了无牵挂”,可家家团圆的时刻,只能面对自己的张谦心里也没有很好受。

样貌算不得惊艳四座,却也是个端庄大方举落不俗的,因此关于他的风闻也并不少。张谦从来只是一笑了之,只趁着年轻一把心思钻进了事业里,把家业做的此般大,闲言碎语才碰不得他。

往常年份总是出去周旋——皆是这样,各路名流都把年节过成了交际,抛却各自家人在外交错觥筹。

张谦今年照例收到了很多邀约,可却没心情。

姐姐和父亲离开后,就很少过过年了。有几次是跟姐夫和林郎,有几次索性不过了。张谦不矫情,过不过节团不团聚的都无所谓。

每天过踏实了,就好了。

酉时末李犷从陈滩回来的,到了张府,没有进门,只是将车驾停在府邸前刚点起的红灯笼下,差了人进门来报。

张谦跑出来时,还喘着粗气。眸子里明灭地映着灯火,望向掀帘而起的李犷——那张面庞除却黯然的红光晕出的轮廓之外,其余部分都深藏进了黑暗里。

张谦试探着问他:“回来了——怎么还不进门?”

“只是路过。”

“哦……唐玉树呢——”急切地想知道结果。

李犷哂然一笑:“去找林瑯了吧。”

“那你——”

“我回京城去。”

“不是说好了以后要留在金陵吗?”

“谦哥儿……”李犷用年少时候惯用的称呼叫他:“假如我挟着唐玉树住在金陵,日后也与他相伴出入,你面对这一切……你也愿意我这样留在金陵吗?”

张谦不遮蔽卑微,摇着头,嘴里却道出“愿意”二字。

李犷沉默了许久,最后笑说:“你何苦?我对你一直都不曾用心……”

张谦点头,这次却否认李犷的话:“我不苦……我自愿的。”

李犷愣了一下,低了头去说了一句“还是……别了。”便招呼车架行起,拐出了巷子,挤入与人流鼎沸的大街上。

别了。他说。

是拒绝还是道别,张谦照单全收。只用力咽了一口哽在喉头的情绪,并没有追上去的力气。

既然得知林瑯与唐玉树重会,张谦也算放了半颗心。前来林府里和林老爷小坐一会儿,就着热茶闲叙了几番话,便告了别打道准备回府。

林瑯卧房这厢,是顺儿大哭的现场。

因为这家伙抢戏太过严重,重新拥有了唐玉树的林瑯本是心绪激烈,却也被顺儿更为激烈的反应堵住了情绪顺延下去的路途。只有些鼻酸,摩挲着手心里粗糙而炙热的触感,半笑半怒地望着顺儿像八爪鱼一样盘着陈逆,还道着什么“以为这辈子也见不着你了……”

陈逆隐忍,不吱声儿,安静地任顺儿抒发。

——好蠢的样子。

林瑯心底里评价此刻顺儿的模样。接着又想到自己这段时日的阴霾状态,大约也和顺儿的哭天抢地差不了多少,其实也没什么立场嘲笑顺儿。

于是脸上一红,收回了眼神,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紧握着唐玉树宽大的手掌。

那温度太灼热,于是察觉到的时候林瑯迅速把手抽了回去。

唐玉树被这个动作牵回了注意力,转头看着林瑯。

想说好多话却又说不出来,只憋出两个字:“真好。”

林瑯看着那炯炯有神的眸子,忧心还没散尽:“全好了?”

“全好了。”

“好透了?”

“好透了。”

“那就好。”

“那就好……”两人生硬地搭着话,像极了年生尚小生涩害羞,生怕对彼此抖露心事的一双竹马。

林瑯暗忖:这不该……大的坎坷也捱过了,总不能还比以前生分;该说的体己话都别在这个时候遮掩了,既然唐玉树也承认了喜欢自己,那此刻的坦白要比羞赧赚得多;真指望从唐玉树这块铁疙瘩嘴里说出什么甜言蜜语,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等出来。

“行了够了别哭了!”清了清嗓子,林瑯差遣:“去后厨吩咐烫壶暖身子的姜茶来喝。”

顺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林瑯也需要个抒情的空间,应了一声摸了几把眼泪,拽着陈逆的手就往门外去了。

两个小孩儿跑出去之后,屋子里便空了。

就着暗火瞥到身侧之人双目炙热地望着自己,林瑯方才鼓起地勇气又弱了几分下去。

唐玉树却突然一把抓住林瑯的肩膀:“你……!”

“我……?”林瑯愕然,片刻后又意识到可能是这个家伙有什么令人害臊的话想要说,于是抿了嘴克制住几欲浮现在脸上的笑意,把眼神扭向一边去。期待着。

“你咋个瘦了嘛!”

“?”林瑯的眼神转回了唐玉树脸上,又翻了白眼跑去了他处:“……”

唐玉树似乎察觉不到气氛,只一脸憨笑着说笑:“你爹爹不好好喂你!”

林瑯打心底里觉得唐玉树没治了——昏暗的灯火,安静的房间,暧昧的距离,生死相别后的重逢,每一个条件本都应该推动剧情往自己最期待的那一幕而去。可参演角色一旦是唐玉树这种傻子,就可以准确地避开正确答案。

不行,还是得老子主动引导他。

林瑯皱了一下眉头,逼自己放下羞怯直勾勾地看向唐玉树:“你来林府做什么?”

唐玉树倒不解了:“接你回去啊!”

“……”林瑯原以为他会回答:“想你啊!”……继续!林瑯又问:“为什么要接我回去?”

唐玉树有点懵了:“开馆子啊!”

“……”林瑯原以为他这次总得回答“我离不开你!”之类的台词了吧……再来!林瑯耐着性子继续着暧昧的笑:“为什么非要今天来接我?”

唐玉树一脸茫然:“因为……我醒了啊!”

“……”林瑯放弃了:“你给我滚滚滚……”

唐玉树搞不懂林瑯的心思,看着林瑯转身走回床上去气鼓鼓地坐下,自己站在原地思索了许久:“那……我等过完年再来接你回去?……初几?”

林瑯觉得自己胸腔里憋了一口老血。

见林瑯不肯理会自己,唐玉树心里有点急了,向林瑯的榻边走进几步,眉头皱了起来:“你不是不肯回去了吧?”

林瑯不耐烦地抬起头来:“你怎么这么笨啊!”

“咹?”

“咹你个头啊!”林瑯抓住唐玉树的手向自己身边猛然一拉:“你不是反悔了吧?还是你在装傻?”

被林瑯突然牵住了手,唐玉树下意识地想要抽开,可又舍不得……便由着他把自己往他的方向拉近了许多,低着头看着坐在榻上的林瑯仰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唐玉树想起那个夜晚——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距离……

唐玉树脸涨红了:“你在说啥子……”

林瑯有点害怕,于是眼神慌张了起来:“你是不记得了吗?……你那天——就你昏过去那个晚上——你先是生我的气不肯理我,我故意用手戳你,逗你……你说你有痒痒肉,被我戳得四处躲……然后你——”慌张地叙述着每个细枝末节,因怕唐玉树把那夜发生的全盘遗忘,连呼吸都紧张到急促起来:“你说你喜欢我;你说我愿意听这句话,你愿意给我说一辈子……”

唐玉树的眼神中有些许变化。

林瑯察觉到了,继续帮他回忆:“你还……亲了我。”

唐玉树的手被林瑯紧攥得生疼。

听罢林瑯说的话,半晌他“噗嗤”一笑,反手握住了林瑯的手,弯腰俯身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卸掉了千斤重担一般。

林瑯急切地问:“你想起来了?”

唐玉树的眸子里漾满了温柔。

溢出眼眶的时候,又嫌自己丢脸而牵着林瑯的手背捂住了自己的眼眶。粗重的呼吸声恢复过平静的时候,唐玉树才有点哑地回答林瑯:“我咋个会忘嘛……但是太好了,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