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月初九,柳晋携带“家眷”抵达了柳国公府,柳夫人亲自来迎幼子;当夜府中大摆筵席,席间,柳晋笑吟吟的带着“少夫人”来给二老敬茶,柳老爷子做过一任中书门下平章事,慧眼如炬,一眼看出这位“儿媳妇”真身,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大庭广众下不便发作,只神色古怪地不言不语;柳夫人虽觉得这儿媳妇过于高大,也不够温婉,但爱屋及乌下,也是夸奖了几句,封了个大红包。柳晋的大哥柳颜只觉得这个弟媳眉眼间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季啸头上盘了一堆金银首饰,身着华贵的翠色长裙,脸上抹了脂粉,若不看那几乎跟柳晋差不多高的身材,倒真算得上千娇百媚国色天香;知道柳晋这小子憋足了劲阴他,索性也破罐子破摔,称职地假扮起这个“少夫人”来。
席散后,柳晋将“少夫人”带到柳颜屋中,正式介绍了给他,柳颜是知道季啸其人的,知他是柳晋的幕僚,也知京师中不少人颇记恨他,却没料到这个胆大包天的弟弟以这样疯狂的方式将他带了来京,当即五官扭曲,憋笑憋得十分辛苦。
过了两日,到五月十一日时,柳定国也到了,住进了他从小居住的东院后,柳晋携“夫人”前去见他;柳定国骑了十来天的马,一身灰尘,刚净了身在喝茶休息,见柳晋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季啸先后脚走进来,先是不敢相信地瞪圆了眼睛,随即笑得滚到了桌子下面去。
柳晋十分满意这样的反应,季啸则淡定地自顾到桌边坐下,抬脚踢了一下还在地上抽搐的柳定国:“前年一别后忠之一下连跳两级,如今已是正五品定远将军,官运亨通好不自在啊?”
卫夫指使下人将东院肃清后走进来掩上房门,不理会他们几人的嬉闹,自袖中取了个竹筒放到桌上,镇定地道:“时间紧迫,咱们开始吧。”
几人收敛了调笑,纷纷肃声坐下;卫夫将竹筒打开,抽出里面的仿若皮纸般的东西铺到桌面上,又取了毛笔和药水出来,用毛笔将药水仔细刷到皮纸上,一副十分精细的山川河流图便显现了出来。
柳定国睁大眼瞪着这图,边看边啧啧连声,柳晋、卫夫、季啸等三人不由得脸现得意之色;卫夫指点图中标注的城池、关卡等地,将查探到的布防兵力、大将等一一说了,这一解说直说了半个多时辰,将柳晋等人数年来的辛苦所得尽数倾囊。
柳定国听完之后沉声赞了声“好!”,欣喜地道:“有此辽国兵力布防图,于我军便如赠虎双翼,凭我威远军一万二千强兵勇将,取这几州之地,易如反掌!”
季啸和卫夫两人对视一眼,转头看向柳晋,并不说话。
柳定国道:“文卿的计划完善了罢,说来听听。”
柳晋望着柳定国,不答反问道:“忠之知道数年来契丹军士秋季过汉境打草谷的真正主事人是谁吧?”
“自然知道,是南院大王萧烩。”柳定国随口答道,忽地脑中灵光一闪,领会过来,忙道:“文卿的意思是……”
柳晋笑着点点头,与聪明人打交道便是这般轻松省事,语气平稳地道:“不错。去年萧烩还没来得及带人过来抢,就被你堵在边境线上狠狠地吃了个暗亏,以他脾性,绝不会甘心,今年势必亲自领兵杀来;你我皆知辽人狼子本性,出征向来不带多粮草,皆是靠就地抢劫解决;我意,忠之可明里退兵三十里,将边境线上的乡民提前转移,坚壁清野,放他们进来,你的大军乘机绕道,凭此地图攻入辽国,掀了萧烩的老家,断了他们的补给,再关起门来打狗,何乐不为?”
柳定国皱起眉头开始沉思,季啸清咳了一声开口道:“如此大批的乡民转移,势必惊动其他边军;不若与折家军、神武军先通气,待萧烩被困关内,前有坚城、后无退路、野无余粮时,让他们杀过来捡捡便宜,分分功劳也不错。”
卫夫笑着接口道:“忠之大军北上,进取三州,乃本朝百年前所未有之功,便是有散功被人分去,有什么打紧?只需告知他们有不出境灭杀辽国南院大王的机会,想必动兵之神速是我等想像不到的。”
几人皆笑了一下,柳晋道:“若威远军独吞大功,也不妥;招人妒忌便是罪,防得了君子难防小人,大方一些买个巧也好。”
柳定国大大咧咧笑了一下,毫不介意地一挥手,与三人继续商谈具体事宜;其实以他的精明,哪会看不出来柳晋早有联合其他二军动手之意?他这个堂弟,最是聪明无比,深谐中庸之道;便是每年从契丹人处回易得来的马匹,也分了部分出来明卖暗送给了折家和神武军,否则以威远军如此多的常备精良马匹数量,早就遭来无数嫉恨了;此番借季啸的口以商量的形式说出来,也不过是顾忌他这个带兵大将军的情绪而已。
柳晋此计甚毒,萧烩驻守的三个州与本朝边境中间还有个其他契丹部落驻扎的州,他们将目标放在萧烩的老窝上,一来是恨萧烩其人视汉人如猪狗,多番掳掠;二来,萧烩乃是萧太后的侄子,辽朝外戚中最得权的一位,若萧烩身死于汉人境内,所驻守的三个州又被百年来只知守城不知进取的汉人抢去,那么,只需要少量细作在辽朝边境散布“辽朝内有汉人内应,里应外合害死萧大王”之类的谣言,便能轻易使外戚与辽主失和,乃一举双得之计也。
然而以本朝的软弱,主动向辽国进取这种事,朝中的皇帝宰相是万万不会同意的,若此番行动走漏风声、或是没成功地掀倒萧烩、拿下三个州、立下不世奇功,那么参与此事的所有领头人,都只能乖乖地将头颅奉上请罪,或是至此亡命天涯,永无出头之日。
在将一些细节敲定之后,柳晋道:“忠之归边关时,文秀可装扮成你的亲兵和你同去;纯和送我的‘夫人’回扬州,之后扬州一切事务,便要由你与文宾、敬父商协行事了,我自此刻起,须得暂时自计划中抽身,在这国公府里当几个月的闲散浪荡子。”言罢看一眼窗外,笑而不语。
柳定国与卫夫、季啸对视一眼,三人表情皆不相同,柳定国叹了口气,这对兄弟不和到暗里刀兵相向之事他也有所知,他这个堂兄弟立场微妙,心下十分感叹;卫夫理解地一笑,笑中含了些讥讽神色,柳晋的大哥柳颜对柳晋是盯得颇紧的,如此大的计划,若是让他去东查西查,不定什么时候被他查出端倪来,倒不如自己送到他眼皮底下安分呆着,反倒省事;季啸的表现则非常直接,以极鄙视的眼神轻蔑地扫了柳晋一眼,冷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正事完了以后,柳晋转头盯着柳定国,面上笑吟吟的,目中却有精光闪过,不动声色地道:“忠之,我那名唤做陈四喜的家人,在你军中呆得如何?”
卫夫与季啸闻言,两人立即收敛了异色,一个抬头看房梁,一个低头数鞋子上的灰。
柳定国怔了一下,机敏如他也料不到柳晋会突然转话题到那个小兵头身上,茫然地道:“去年秋季那次打仗后升成了队正,弄了个陪戎校尉的头衔,怎地了?”
“恩。”柳晋语气沉稳得像花岗岩一般,不经意地道:“他在军中表现如何?”
“是个汉子。”柳定国非常简单地回答,顿了顿又道:“人也重情义,说是家乡不便归了,带了妹妹来投军的,那妹妹就安顿在大营附近的百石城。”
柳晋的心紧了一下,口中仍然淡定地道:“妹妹?他们以兄妹称么?”
柳定国奇道:“不以兄妹称以什么称?那唤做陈玉儿的女子在白石城开了间裁缝店,生意倒是不错的。”
兄妹吗?柳晋淡淡一笑,眉眼忽然间像是盛开的花朵一般柔媚起来,直看得柳定国打了一个冷战,神情别扭地道:“你干啥笑得如此恶心?”
36
四喜一早起来洗了个头,也不扎起,任它披散在肩上自然凉干,拎了条鹿腿进城去看陈玉儿。
接掌丁队队正以来,四喜一直恪守柳定国教给他的步兵利用地形围困骑兵的战略思想,十天半月便拉着全队人上山拉练一次,昨日才刚结束了又一次三天两夜的野外拉练;今天是市集日,全营放一天假,除了些懒惰的还缩在床上睡大觉,其他人皆起来修整外表准备进城寻乐子了 。
白石城是附近最大、防备最戒严的一个城镇,许多商家在此落户,过往的商队亦常在此处逗留,四喜进城时正是早市,各色商品摆满了街道两侧,人群川流不息,煞是热闹。
四喜兴致勃勃地随着人流慢慢走,脑袋四处张望;他长得高大,披散着半干的头发犹如人熊一般,幸好身上穿了威远军定制的暗绿色军服,又没有蓄须,才免于被人误认为契丹人。
随着人流走了一阵,转道进了陈玉儿的裁缝铺子所在的街道,方走了几步便觉得不对劲:这条街道上的行人也多,但却都分了站在路边,有不少人的脸上挂着惊魂未定的神色,往某个方向探头探脑地张望,低着声窃窃私语,路间有几处摊贩的摊子被掀翻在地,小贩正叹着气在拣地上物事。
四喜皱了下眉头,冲迎面走过来的一位老者问道:“这位老者,此地发生了何事?”
那老者忧心忡忡边走边回头往某个方向看着,突然被人拦了去路问话,张口欲说却注意到四喜身上穿的军服,立刻变了脸色,低下头侧身就走。
四喜奇怪地挠了下头皮,又往前走了几步,见蹲在路边收拾被撞散的货物的一个货郎有些眼熟,仔细看了两眼,便出声喊道:“这不是小六么?”那货郎抬起头来,嘴角处有些淤青,见了四喜后喜出望外地叫道:“陈大哥?您来看玉儿小姐呐?”四喜点点头,看了下略有些凌乱的街市和周围面色不安的行人,道:“出了何事?”
名唤小六的货郎往行人看的方向望了一眼,面现鄙夷之色,吐了口唾沫狠狠地道:“有几个浑球,见了个卖针线的姑娘生得周正,硬拖了人走;街坊们看不过眼,劝了几句,被那些丘八砸了一通。”
四喜早先看那老者回避他的神情,隐约猜出或许跟兵士有关,此刻听小六一说,脸立即沉了下来:“他们往哪处走了?”
小六是熟悉四喜的,知他是城外大营里的军官,人又有本事,当即给他指了方向,还要随他同去;四喜把他拦了,自己一人行了去。
走了一段看见是间土茶馆,院门口挂了条粗厚的布条,上面写了个大大的茶字,便算是招牌;四喜大步迈进院子,见院中蹲了两个兵士,不理会他们,直接往房中行去;那两兵士见了四喜也是一愣,才刚看清他的衣裳,他已经走到了房门口,连忙站起来去拦,又哪里拦得住?四喜只把手上捏着的鹿腿往他二人腰间各招呼了一下,这两人便如软泥般瘫了下去。
推了门进去,一看房中的惨状,四喜立刻怒从心生,双目瞪圆,斗大的拳头紧握了起来:只见屋中的桌椅板凳都被腾开了,空出了中间的场地,一个浑身赤裸的猥琐男子强压着一名少女正在拼命摆动腰部;四喜二话不说两步过去,一个扫腿把那猥琐男子扫到了墙角,那少女哭得面目扭曲,衣裳扯得稀烂,全身是淤青,见四喜救了她,却丝毫没有欣喜之意,哇地一声又哭起来。
四喜往她下身看了一眼,见腿间一片血痕,更是怒极,脱了自己外衣给她披了,蹲下身摸摸她的头,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那少女的声音哭哑了,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叫段芸儿,方县下河乡人。”
四喜以大手揉了下她的头发,看一眼被扫到墙角的那人,站起来走过去,把那男人提小鸡一般提过来,往地上一甩,那男人痛得龇牙咧嘴,见了四喜的军服,手一撑坐起来指着四喜的鼻子骂道:“你是哪个营的?敢坏爷的事?你知道爷是谁么!”
四喜眯着眼看那男人,见他的面目果然有些眼熟,冷着声音道:“我是右营丁队的队正,不知道你是哪根葱。”
那男人一听,勃然大怒,喝骂道:“一个小小队正敢对老子下这么重手?右营指挥使就是你爷爷我!正七品致果校尉!你是猪油蒙了心了,敢坏老子的好事!”
四喜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不理会他,转头对那女子道:“你恨他么?”
那少女见救她的人也是这坏人的手下,心里早凉了,哭声也止了,只麻木地点了点头。
四喜将地上那男人的配剑踢到少女身前,道:“他是高阶的军官,你若是杀他,便得一命偿一命,你可愿意?”
少女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哭肿的眼睛看着他;那地上的男人一听,急了,大声道:“好大胆子,你知道我爹是谁么?我爹可是……”四喜不耐烦,一脚往他腰上踹去,男人尖叫一声,复又趴到地上;四喜双目炯炯看着那女子,沉声道:“你若想上报,他最多罚几个月俸禄,你可想清楚了?”
少女转头看向那施加她暴戾的男人,目中神色渐渐坚定,眼泪也不抹,忽地爬起身来,抓起地上的配剑,将刀鞘去了,两只纤细的手臂紧握住剑柄,口中娇斥一声:“畜生,拿命来!”便满面泪痕地往那男人扑过去。
那男人腰间受痛,站也站不起来,见少女疯狂地向他刺来,惊得魂飞魄散,杀猪般的嚎叫了一声,下体大小便失禁,污秽物流了一地。
四喜踏前半步,一手夺了少女的刀刃,一手将她拥入了怀中,拍了拍她的头,少女浑身颤抖不止,失控地哭出声来。
扫了一下地上烂泥般的男人,四喜冷冷地道:“咱们万千男儿驻守这边关苦地,可不是来向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耀武扬威来的。”言罢懒得再看他一眼,抱起了少女,提起鹿腿,转身便走。
36
四喜一早起来洗了个头,也不扎起,任它披散在肩上自然凉干,拎了条鹿腿进城去看陈玉儿。
接掌丁队队正以来,四喜一直恪守柳定国教给他的步兵利用地形围困骑兵的战略思想,十天半月便拉着全队人上山拉练一次,昨日才刚结束了又一次三天两夜的野外拉练;今天是市集日,全营放一天假,除了些懒惰的还缩在床上睡大觉,其他人皆起来修整外表准备进城寻乐子了 。
白石城是附近最大、防备最戒严的一个城镇,许多商家在此落户,过往的商队亦常在此处逗留,四喜进城时正是早市,各色商品摆满了街道两侧,人群川流不息,煞是热闹。
四喜兴致勃勃地随着人流慢慢走,脑袋四处张望;他长得高大,披散着半干的头发犹如人熊一般,幸好身上穿了威远军定制的暗绿色军服,又没有蓄须,才免于被人误认为契丹人。
随着人流走了一阵,转道进了陈玉儿的裁缝铺子所在的街道,方走了几步便觉得不对劲:这条街道上的行人也多,但却都分了站在路边,有不少人的脸上挂着惊魂未定的神色,往某个方向探头探脑地张望,低着声窃窃私语,路间有几处摊贩的摊子被掀翻在地,小贩正叹着气在拣地上物事。
四喜皱了下眉头,冲迎面走过来的一位老者问道:“这位老者,此地发生了何事?”
那老者忧心忡忡边走边回头往某个方向看着,突然被人拦了去路问话,张口欲说却注意到四喜身上穿的军服,立刻变了脸色,低下头侧身就走。
四喜奇怪地挠了下头皮,又往前走了几步,见蹲在路边收拾被撞散的货物的一个货郎有些眼熟,仔细看了两眼,便出声喊道:“这不是小六么?”那货郎抬起头来,嘴角处有些淤青,见了四喜后喜出望外地叫道:“陈大哥?您来看玉儿小姐呐?”四喜点点头,看了下略有些凌乱的街市和周围面色不安的行人,道:“出了何事?”
名唤小六的货郎往行人看的方向望了一眼,面现鄙夷之色,吐了口唾沫狠狠地道:“有几个浑球,见了个卖针线的姑娘生得周正,硬拖了人走;街坊们看不过眼,劝了几句,被那些丘八砸了一通。”
四喜早先看那老者回避他的神情,隐约猜出或许跟兵士有关,此刻听小六一说,脸立即沉了下来:“他们往哪处走了?”
小六是熟悉四喜的,知他是城外大营里的军官,人又有本事,当即给他指了方向,还要随他同去;四喜把他拦了,自己一人行了去。
走了一段看见是间土茶馆,院门口挂了条粗厚的布条,上面写了个大大的茶字,便算是招牌;四喜大步迈进院子,见院中蹲了两个兵士,不理会他们,直接往房中行去;那两兵士见了四喜也是一愣,才刚看清他的衣裳,他已经走到了房门口,连忙站起来去拦,又哪里拦得住?四喜只把手上捏着的鹿腿往他二人腰间各招呼了一下,这两人便如软泥般瘫了下去。
推了门进去,一看房中的惨状,四喜立刻怒从心生,双目瞪圆,斗大的拳头紧握了起来:只见屋中的桌椅板凳都被腾开了,空出了中间的场地,一个浑身赤裸的猥琐男子强压着一名少女正在拼命摆动腰部;四喜二话不说两步过去,一个扫腿把那猥琐男子扫到了墙角,那少女哭得面目扭曲,衣裳扯得稀烂,全身是淤青,见四喜救了她,却丝毫没有欣喜之意,哇地一声又哭起来。
四喜往她下身看了一眼,见腿间一片血痕,更是怒极,脱了自己外衣给她披了,蹲下身摸摸她的头,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那少女的声音哭哑了,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叫段芸儿,方县下河乡人。”
四喜以大手揉了下她的头发,看一眼被扫到墙角的那人,站起来走过去,把那男人提小鸡一般提过来,往地上一甩,那男人痛得龇牙咧嘴,见了四喜的军服,手一撑坐起来指着四喜的鼻子骂道:“你是哪个营的?敢坏爷的事?你知道爷是谁么!”
四喜眯着眼看那男人,见他的面目果然有些眼熟,冷着声音道:“我是右营丁队的队正,不知道你是哪根葱。”
那男人一听,勃然大怒,喝骂道:“一个小小队正敢对老子下这么重手?右营指挥使就是你爷爷我!正七品致果校尉!你是猪油蒙了心了,敢坏老子的好事!”
四喜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不理会他,转头对那女子道:“你恨他么?”
那少女见救她的人也是这坏人的手下,心里早凉了,哭声也止了,只麻木地点了点头。
四喜将地上那男人的配剑踢到少女身前,道:“他是高阶的军官,你若是杀他,便得一命偿一命,你可愿意?”
少女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哭肿的眼睛看着他;那地上的男人一听,急了,大声道:“好大胆子,你知道我爹是谁么?我爹可是……”四喜不耐烦,一脚往他腰上踹去,男人尖叫一声,复又趴到地上;四喜双目炯炯看着那女子,沉声道:“你若想上报,他最多罚几个月俸禄,你可想清楚了?”
少女转头看向那施加她暴戾的男人,目中神色渐渐坚定,眼泪也不抹,忽地爬起身来,抓起地上的配剑,将刀鞘去了,两只纤细的手臂紧握住剑柄,口中娇斥一声:“畜生,拿命来!”便满面泪痕地往那男人扑过去。
那男人腰间受痛,站也站不起来,见少女疯狂地向他刺来,惊得魂飞魄散,杀猪般的嚎叫了一声,下体大小便失禁,污秽物流了一地。
四喜踏前半步,一手夺了少女的刀刃,一手将她拥入了怀中,拍了拍她的头,少女浑身颤抖不止,失控地哭出声来。
扫了一下地上烂泥般的男人,四喜冷冷地道:“咱们万千男儿驻守这边关苦地,可不是来向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耀武扬威来的。”言罢懒得再看他一眼,抱起了少女,提起鹿腿,转身便走。
37
四喜单手抱着少女从后门进了陈玉儿的裁缝店,后院中环儿正在洗衣裳,见四喜脸色沉重抱着个人进来吓了一跳,擦了擦手跑过来,四喜让她拿套衣裙给少女换了,叮嘱她什么也别问,便去前院见陈玉儿。
四年前他们三人来了这白石城,过了一个清冷的年后,四喜拿出季啸赠的银两和他的积蓄,置办了这间带两进院子的门面房给陈玉儿开了这家店,陈玉儿给它命名为陈记,向来没干过粗活的她舍弃了大小姐身份,与环儿一起一针一线的做起,渐渐地有了些起色;她本就是商贾世家出生,耳渲目染之下,运转之事一学就会,连四喜都颇觉惊讶。
四喜掀起门帘正要踏入前堂铺面,忽然顿住。
陈玉儿一身素裙,正站在堂中柜台前与请来的掌柜说事,一个身量与四喜差不多的大胡子军官站在柜台前,眉开眼笑的搭着话,陈玉儿不时与他说几句,看起来气氛极和谐。
四喜面色古怪,缓缓放下帘子退了出去,那大胡子军官他认识,便是这威远军第一营总指挥使、大将军柳定国。
去年秋季那场战争,他受了些伤,陈玉儿顾不得女子身份,带了环儿亲自去大营看他;其时柳定国在营中检视伤员,见了陈玉儿便几乎迈不动步子。
陈玉儿天生姿容秀丽,端庄贤淑,举止得体,又是菩萨一样的心肠,见伤患遍地,挽了袖子以纤细的手臂同环儿一起照顾众人,不嫌粗恶;柳定国虽见惯了美貌女子,但对这粗衣布裙宛若济世菩萨的陈玉儿,只一面便倾了心去。
后来柳定国旁敲侧击向四喜打听陈玉儿,四喜只说是自己的妹妹,并不愿多说其他,却没料到这柳定国对这段情竟是极认真,有了空闲便跑来城中见她;初时四喜并未在意,但想到这柳定国与那柳晋乃是堂兄弟,心中便复杂了起来。
陈玉儿不知柳定国与柳晋是堂兄弟,柳定国也不知陈玉儿是柳晋的前妻,若是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了,他二人能全不介意么?
四喜叹了口气,也不去见陈玉儿了,只同环儿道了别,嘱咐她照顾那少女,便由后门出了,直接归营。
回到丁队营房后,刚刚坐下喝了杯水,就听得一人道:“四喜这顿酒水,让我好等。”四喜听这声音极耳熟,抬头一看,见一位白面先生走了进来,身着浅灰色长袍,头顶束发银环,一张脸雌雄莫辩清秀绝伦,不是季啸又是谁?当即站起来喜不自胜地一抱拳,道:“季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昔年送别季啸与王子元时,曾许诺“君归来时,必备酒待之。”谁料世事无常,未等到他们归来,便不得不远走他乡,如今见了故人,岂有不喜之理?当下命军士摆了酒菜,拉了季啸同坐,开怀痛饮。
酒过三巡,四喜问起王子元,季啸神秘地一笑,道:“某人身处虎穴,惶惶不可终日,留了归德做护卫。”言罢哈哈大笑,四喜给他笑得莫名其妙,奇怪地道:“什么人如此重要,要王大哥给他做护卫?”
“是柳晋柳文卿,他如今居住京师,与日日夜夜想取他性命的大哥同一屋檐下,焉有不胆战心惊之理?”言罢又极富讽刺意味地一声冷笑,也不知是在笑柳晋,还是在笑谁人。
骤闻柳晋名字,四喜只觉心头一沉,面色立即有了点青白之色,只闷闷喝了口酒,并不接话。
季啸哪会看不出他的反应,心底直乐,暗想了一句“柳文卿有得受了”便把话题扯开,与四喜借着所处的边关位置聊起古今名将;四喜从军四年,见识阅历皆长了许多,当下精神一振,和季啸没有边际的瞎扯起来,提及卫霍之功,目中尽是向往神色。
季啸闲扯了半响后,忽道:“这燕云十六州,本是我汉人的土地,如今被辽狗占去数百年,朝中却无人敢提一句北进!太祖雄心,后继无人,悲哉!”
前朝武夫乱政之鉴犹在,本朝开国以来,扬文抑武,文官执政,士大夫身份尊贵而武人低贱,边将深受朝廷防备,便是这威远军中,也有宦官监军盯着柳定国的一举一动;四喜虽只做了一年不到的队正,上面下达的禁止开边衅的文书戒律就不知道见了多少份,想复汉唐旧土,谈何容易?四喜胸中亦是有雄心之辈,听季啸酒后说得如此张狂,也是心潮澎湃,道:“季兄之志,青云可知。”
季啸面现悲色,恨恨地道:“四喜今在边关,边民之苦,必是深知;辽狗萧烩,欺我朝软弱,每每犯边劫掠,每年损失财物,以百万贯计,此仇若不报,耻也。”
四喜心中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又犹在迷雾中看不真切,站起身来一抱拳,神色郑重地道:“季兄此来,或有紧要;四喜不才,若有吩咐,请兄明言。”
季啸收敛了张狂神色,注视着四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啸若欲借君性命以作一博,君可愿意?”
四喜慨然一笑,道:“我这贱命,若能为兄作一击之力,我之荣幸也!”
“好!”季啸大笑,绕过桌子走到四喜身前,双手握住他的拳头,郑重地道:“我要劳烦君亲往京师,做一件欺君罔上的大事;而个中缘由,为保机密,不能对你明言,你可信我?”
四喜直视季啸双目,季啸这人有着与外表全然不符的狂傲和冲天的雄心,本性又是个豁达、直利的真汉子,初识四喜时,便不以他的下等家丁身份轻视他,反以英雄之礼待之;四喜与他相识不深,却极信他是个英雄人物,面对如此苛刻的要求,不做丝毫犹豫,同样郑重地道:“兄以英雄之仪待我,我焉能不以英雄之仪报之?”
38
……晋儿。
……晋儿。
……跳下来,我接住你。
眉目与他相似的少年,和善的哥哥。
国公府的庭院栽种了许多各地移来的高大树木,有时他爬得太高了,便不敢下来,此时哥哥就会站到树下,摊开手臂。
去书房偷听父母谈话的哥哥黑着脸出来,将他拉到角落,对他说:
……明日有个叔叔会来我们家。
到时你去抱住那个叔叔的腿,问他要糖吃。
温柔的哥哥神色闫肃得吓人,咬着牙道:
……要到了我便带你去游夜市,要不到就不带你去。
柳晋睁开眼睛,头顶上是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高大林木。
随侍的小厮见他醒了,端起石桌上的茶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柳晋撑手从躺椅上坐起来,接过茶喝了一口,目光转向庭院中开阔处,往正手执棍棒你来我往打的热闹的沈教头和王子元看了一眼,复又缓缓躺下。
季啸有时会嫌他对待柳颜一事上过于心慈手软、妇人之仁。
他本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何以对这身旁最大的隐患视若无物?
柳晋捏了下眉心,抽出压在身下的词集,缓缓翻动。
这是目前京中流传最为广泛的词集,由本朝几位大儒合写,士林几乎人手一本。
不过柳晋这本却不太一样——虽然外表看去普通,里面的内容却是截然不同,乃是卫夫写来的报告。
这样厚成一本的报告,卫夫每月送来一本。
转眼间他便在这国公府像个废人一般悠闲度日了三个月了。
初时柳颜时常来看他,与他坐谈,言语间百般试探。
后来见其只是日日流连茶楼酒店勾栏院,或终日在府中闲坐,偶尔见见同窗故识,于京师的官场人士毫不关心,便渐渐放下心来。
柳颜现在也是比较忙碌的,他这个御史中丞已经做了很久了,本朝以来,没有人能在这个位置上坐过这般久的;若无意外,最多到年底,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上便要换个人。
官场竞争,不进则退。柳颜深知此理,是以全副心神都放了上去;柳晋也是深知这一点,才将动手的时机定在今年。
心不在焉地翻了一会,将手中的集子随意一扔,问随侍的小厮道:“大爷今天有来过么?”小厮欠身道:“午时来了一次,见您在睡,就走了。”
柳晋轻嗯了一声,闭目养神,心底暗想:上一个月一整月也没来看过一次,最近却三不五时来一趟,想必他心中对我这悠闲过头的状态已经起疑了罢……都三个多月了,还回不过神来便不可能了;不过他最多只能猜到我有所图,却又无时间分神,也唯有盯紧我这一途可走。
兄弟之间,算计至此,柳晋心底觉得有些可笑,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懒洋洋地一挥手道:“让沈教头和王先生停手了,去翠红楼饮酒。”
翠红楼是南大门有名的勾栏院,柳晋一行人进了门就立即被迎到了里间的雅座,点了几个歌舞妓来助兴;柳晋在众人服侍下坐在主座上,一手揽着个粉头,一手半举着小酒杯,随着音色声摇头晃脑,一幅浪荡子模样。
歌妓唱了几曲后,有个中年先生笑眯眯的走进来,先冲柳晋行了礼,然后坐到下座,静待一曲唱完,才站起身来双手将一个密封的竹筒递给柳晋。
柳晋接过竹筒,对沈教头打了个眼色,沈教头立即站起身来堵了房门,不容人出入靠近;柳晋挑去竹筒上的封漆,取了个纸条出来,展开看了一遍,笑着把纸条放到烛台上烧了,对那中年先生道:“本柔一路辛苦了,这消息来得及时,是走的水路吧?”
这中年先生正是因烂赌被柳晋送到乡下种了几年棉花的房玄安,恭恭敬敬地弓身道:“不辛苦,就怕误了老爷的事。”
柳晋抬手比了个手势,一名小厮便走到窗边,将一个花瓶放到了窗台上;翠红楼对面街巷的阴影里立即走出来俩个人,走到街边一个蹲在地上卖杂货的小贩身后,一人掩嘴一人抱腰,悄无声息地把他拖进了巷子中,过得半响,那俩人肩并肩走了出来,没事人一样的立到杂货挑子旁边站了闲谈。
小厮收回视线,对柳晋点了点头,柳晋满意地“嗯”了一声,然后对一旁的家人道:“送个口信回国公府,就说我临时想儿子,回扬州了。你们剩下的人,整理了物品走水路回去。”那家人弓身应是,便小跑出门去。
柳晋起身整了整衣裳往外走,小厮将歌妓们的赏钱给了,并嘱咐她们莫要多口舌;几人拥着柳晋出了翠红楼,柳晋低声道:“车马备了没?”房玄安紧跟在柳晋身侧,轻快地回答:“备了,在南城门外二里处的小坡林,季先生派来的人则在黄杏村候着。”柳晋不再言语,上了街边国公府的马车,驱车直接出了城;到了小坡林后,柳晋打赏了车夫些钱,让他自行把车赶回国公府,而后与房玄安上了藏在林中的特制马车,其余人皆骑了马,一行人往扬州相反的北面疾驰而去。
黄杏村位于京师北面二十里处,天色略暗时便赶到了;这个村落原本也是居住了二十多户人家的,几十年前朝中户部改制,将这村子与相隔十几里地一个大村合并,村人皆搬过去了,便成了个死村。
柳晋一行人车马行近村口,村口处以树枝荆棘立了路障,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路障后,冲众人大喝到:“什么人?”房玄安跳下车小跑过来,拿了个牌子给那哨兵看了,那人点了下头,和另一人推开了路障,待车马通过后,又将路障推回路中。
柳晋掀了车帘往外看,见从村口开始的这段路上,隔五十步就有兵士在戒备;车开进村后,村中的几间旧屋被简单修缮了以充作营房,有约两个什的兵士正喊着号子在操练;这些大头兵的披挂看得来都是威远军的装备,所穿的步兵铠甲是皮甲上以铁环套扣缀环锁在外的俗称的环锁甲,从人员编制上看应该只是一个小队,但军仪严整,军威凛凛,便是比起柳定国的亲卫队也不差;柳晋在心中暗赞了一句领队的人练兵有术,便跑过来两个人,看了房玄安的牌子后将一行人接到一进院子前,柳晋在小厮搀扶下下了车,刚站稳,就见正操练的兵士中有一人离了队小跑过来。
那人跑动间龙行虎步,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和爆发力,身上披的是利于防箭的山文字甲,身形特别魁梧结实;跑近后稳稳地站定到众人身前,一双虎目扫视了一圈众人,在扫到柳晋面上时瞳孔似乎缩了一缩,又恢复了常态,冲房玄安一抱拳沉声道:“房先生。”又转向王子元和沈教头,声音中带了点喜悦:“王大哥,沈教头。”
王子元早就迎上前去,狠拍了一把四喜的肩头,一脸喜色的上下打量四喜,口中直道:“哎呀,你小子!”沈教头沉稳些,也是面上带笑的一抱拳。
柳晋目中秋光闪动,嘴唇抖动了一下,强制按捺骤然加快的心跳,有些失色的脸庞瞬间恢复了常色,嘴角微微往上一弯,脑中有些空白,只莫名其妙地想到:他黑了一些……也更成熟了……
柳晋神色上的变化只出现了一刹那,旁人并没有察觉;房玄安上前半步行了一礼道:“陈陪戎,这是我家老爷。”
四喜看一眼柳晋,硬邦邦地道:“柳爷。”
房玄安虽然曾跟四喜同一屋檐下做事,但以前并不认得四喜,对柳晋介绍道:“老爷,这是季先生请来的陪戎校尉陈四喜。”
柳晋笑眯眯地一拱手:“陈陪戎。”
四喜也拱了下手,道:“几位先到里面休息。”眼睛再不去看柳晋,只简短地命两个兵士牵了他们骑来的马匹去喂草,又让一个年级颇小的小兵招呼几人,便告了罪转身去归队操练;王子元虽骑了许久的马,但见了四喜后极兴奋,也跟了他跑过去,揽了他的肩头边走边大声说话,好不高兴;柳晋看俩人勾肩搭背的走远,中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过意外见到四喜仍让他心底颇愉快,只低语了句:“这次便算饶了你,文秀。”便收敛了异色进了院。
晚饭时,军士做了些粗糙的饭食摆了桌子,柳晋一行及丁队的队官们在屋中坐了两桌,其他的军士就直接在院子里吃。
由于明日要赶路,没有备酒,且威远军军规,没有上官的允许军士不得饮酒,柳晋粗略吃了些,便停了筷子,拿了杯茶慢慢品。
这一桌只坐了柳晋、房玄安、沈教头及柳晋的贴身小厮,王子元挤到了四喜那边桌上,他本就是正规军官出生,与这些丘八颇为相投,高谈阔论,极为尽兴。
柳晋眼角的余光默默打量着四喜,四年不见,他的气势改变了许多,坐在长凳上的腰身挺得笔直,皮肤粗黑了一些,那张五官分明的英武面孔显得更加坚毅,目中的神采既低调内敛,又锋芒逼人;当年懵懂的莽夫之色尽蜕,只是稳稳地坐在那里,便有几分煞气。
四喜第一眼见他时,眼中的反感和冷淡虽然只是一纵即逝,但柳晋常年与老奸巨猾的商人官宦打交道,哪里会看不出来?
柳晋心中有些复杂,虽很好地收敛了,面色仍然如常,但嘴中难免有些发苦。
那一天的家宴,四喜抱着陈玉儿蹬在地上抬起头来看他,眼神中的那份憎恨、防备,令从不对任何事后悔的柳晋心中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悔意。
算了……
……让他走吧。
当时的柳晋的心中确实是这样想的。
只是后来,当得知他与陈玉儿去向不明时,他却不知怎地焦躁起来。
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以为,不过一只愚莽的蠢熊罢了,什么时候想起他来了,轻松地使些手段,这蠢熊又会听话地过来。
谁知他竟然音讯全无了四年。
那四年间,在忙碌之余,对着庭院中那一片山石,柳晋偶尔会想起那个赤着胳膊洗山石、躺在地上睡得四仰八叉、被误认为柳定国时给捆得像粽子一样的傻瓜。
柳定国的来信中不经意地提到他的“家人”陈四喜,在军中立了军功时,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心又悬了起来,空落落的,全不像他。
柳晋唇边浮出一丝苦笑,又迅速地敛了下去。
陈四喜啊陈四喜,你很恨我罢。
可惜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不是无情,你是不懂情、也不愿意在情之一事上多花些心思。
……如他这样情深义重的男子,我不想错过。
柳晋站起身来,缓缓渡到屋外。
天色略有些暗了,院中点了几支大灯笼,几十个军士坐在院中吃饭,不时低声交谈。
柳晋抬头看向天空,云层中已可见朦胧的月光。
我不是妄言的人,当时为何会对文秀那般说?
——或者,这便是我心中真正的想法么?
吃完了饭,两个小厮服侍柳晋去休息,四喜边跟王子元说着话,边自然地动手收拾碗筷,同桌的队官也说说笑笑的一起动手,队副李十三去提了木桶过来将碗筷装了,直把一旁的房玄安和沈教头看得直瞪眼,他们可从来没听过哪里有军官自己收拾桌子的;院外的兵士们收拾好了,一个伍长领了几个兵抬了大盆小盆的餐具去洗,李十三还冲他们打趣:“老郭,今天的再洗不干净明天接着罚啊!”大小兵士一阵哄笑,那伍长尴尬地笑了一下,领人走了;王子元稀罕地道:“你们这杂活儿没后勤干呐?”四喜淡淡地道:“哪来的后勤,自家伙不是有手有脚的么。”
原来这个丁队自四喜领队开始,便是提倡官兵平等的;虽然丁队训练量比起其他队要多得多,三不五时还得上山去拉练,但是兵士们很少怨言,因为队官们都是一样的待遇,谁也不比谁轻松。
四喜本身是下等家丁出身,他队中的人无论身份多高,他也是以平辈对待;出身多卑微,他也不轻视于他;他这样至真至纯的豁达风格,虽跟英明神武扯不上边,但倒是能让这些丘八门更为待见。
连队正都要轮换洗碗,普通兵士还会有什么怨言?
且高训练量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小遥山附近几十里的边界处,马贼流寇看见了这队狼一样的兵士几乎皆是望风而逃;右营众多的小队中,丁队也无疑是最强悍、最扎眼的,直白点说,高强度拉练锻炼出来的士兵,就是私底下斗殴都不吃亏,一是力气大、耐力足,打多久都不累;二是有默契,五个人拥上去打一个几乎都不用出声招呼;三是跑得快,被人家人多包围了,呼啦一声撒开脚丫子全往林子里钻,骑兵都追不上。
这些王子元自然不知道,不过他也不是庸人,知道这种像一家人一样的兵是最难培养起来的,大大地称赞了四喜一番。
四喜虽早就知道要来保护柳晋,心中不满,不过一来答应了季啸的事他绝不会反悔,二来,他也有些想念王子元;当下拉了王子元去房中对谈,以前王子元谈兵事时皆是只能做听众,如今有了军中的阅历,也知道王子元绝非庸碌之才,自然要好好相谈一番;王子元人虽不甚精细,但毕竟是讲武学堂出来的正统军官,在许多地方都能对四喜指导一二,他也不是会藏私的人,倾囊相授下,让四喜颇有所得。
柳晋夜里辗转难眠,爬起来去寻四喜,守夜的兵士知他是此次行动特地来保护的大人物,不疑有它,给他指了方向;柳晋摸到四喜房前,从窗中看见那一熊一牛精神抖擞地在榻上对坐谈天,说得唾沫横飞;顿觉十分郁闷,纠结地在窗外站了半响,还是惆怅地离去了。
39
第二日清晨柳晋被震天的号子声惊醒,爬起来往窗外一看,见一个队的兵士都在喊着号子操练,四喜大声喊着口号领头,身上穿的暗绿色军服把他肩腰腿臀处的肌肉勒得紧紧的,袖子挽到了手肘处,露出精实的小臂,每一个刺杀的动作都以凶猛的力道使出,手中的长枪每一下都像要把谁人挑下马来;这是柳定国编制的步兵对骑兵的战法,作为柳定国忠实的信徒,四喜将其彻底地灌输了给丁队的每一位士兵;这样的枪法比起沈教头使的要朴素得多,但也更实用得多。
柳晋有些发怔地看着那领头的军官,他英武的面庞和坚定的神情似乎与四年前他府中的家丁完全一样,但又有所不同,多了许多说不出来的东西,使得他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柳晋怔怔地看了良久,才缓缓地退回床上盘腿坐下,闭上眼睛默默地开始念起丢弃了多年的内功心法,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久久之后,睁开双眼,目中的迷惑和动摇已经消退,又回复了沉静如无波之水般的神色。
京师北面的官道上,一列十来人的队伍正奔腾前进,掀起一路尘土。
这队人没有打旗号,但从骑士的装扮和队中车马的精良看,应是身份不低。
忽然领队的骑士像是发现了什么,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其他的人立即勒马停顿下来,一个挂了佩剑的中年人前行了两步,大声道:“何事?”领队的骑士大声回答:“吴宣节,前方有异!”被唤做吴宣节的中年人纵马前行了几步,仔细一看,果然见前面道旁两侧的林中似有人影晃动,当即大喝一声:“保护大人!准备调头!”
众人骑士立即围到了马车旁,刀兵出鞘,车夫驾驭马车开始调转方向,此时前方奔来三骑,带头的人远远地大喊道:“可是李监察的车驾?”
吴宣节抽出配剑,喝道:“什么人?”
来人跑得近了,吴宣节见三骑士皆着威远军铠甲,立刻抬手制止手下抬起的弓弩,待三骑人马进了,头先喊话那人跳下马来行了一礼道:“下官右营丁队队副陪戎副尉李十三,奉大将军命前来接应李监察!”
吴宣节一行随李十三等人进了林,林中开阔处已扎了个营;马车中走下来一人,五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削,白发以金冠束了,黑面无须,人生得极精神,正是威远军监军监察御史李窑;四喜出了营帐将李窑迎进,李窑在十里坡大营曾见过这位身材长大练兵出众的队正,去除了心中最后一丝疑问,问道:“陈陪戎赶到这离京师只有十几里路的地方迎我,却是为何?”四喜拱手道:“我队本奉命追缉一批流窜入境的马贼,追到怀州时方得知这批马贼乃是契丹军假扮的,原来贼人不知从何得知李监察每年八月要回京师面圣一次,竟大胆深入我朝境内数千里,只为拦截监察;情急之下下官只让人回大营去通报,自行带队先追下来,恐来得慢了,使监察受难。”
李窑闻言,眉头紧皱,道:“真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