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章 审神者(2)
“我的愿望啊……”
老人低声呢喃,松开抓着被子的手,颤颤巍巍接过了图鉴。
皎洁的月光透过玻璃窗如水般倾泻一地。
四月一日在勉强能视物的房间中摸索着拉开一张靠近床头的椅子坐下。
老人瞅他一眼,费力转身,打开房间的灯。
白色的光芒瞬间驱散黑暗。
灯光落在四月一日的脸上,照得垂下的浓密睫毛在脸上留下一小片阴影,看上去神秘莫测。
明明两人相隔很近,四月一日却给老人一种强烈的距离感。
他盯着四月一日又看了许久,突然感慨道:“你的身体比我还糟糕。”
“还好。”四月一日面不改色,仿佛没听出他话里隐藏的庆幸。
“这可不只是‘还好’,你现在比我当年在战场上受的重伤还严重。对了,你也是审神者吗?”
他很多年前就离开了战场,不知道前线战况如何。如果是的话,他还可以借此与四月一日这个“同事”打听一些秘密。
四月一日摇了摇头,“可惜我不是。”
“不是啊,那确实很可惜……”
老人语气带着明晃晃的遗憾,但没持续太久,转而继续抚摸图鉴封面上的刀剑和粉色樱花。
那是他年幼时无比熟悉、长大后无比眷恋的东西。
“我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再见。”
老人幽幽道。
他以为那些人会在某一天意外出现在他面前,就跟他意外出现在那里一样。
四月一日瞬间看穿老人心思,“你想有始有终,对吗?”
“不只是我有这种想法。”老人颔首,理所当然道:“只要是个人都会想有吧?”
“你说的对。”四月一日笑了笑,“冒昧问一下,你这种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
“你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我想证实一个猜测,”四月一日将老人的反应映入眼帘,然后转眸看旁边的椅子,叹气道:“不过已经有答案了。”
老妇人之前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喂老人吃饭。
他们在常人眼里是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妻。
照顾和陪伴,鼓励和坚持。
“人是很矛盾的存在,拥有的时候不会珍惜,失去的时候才会后悔。”四月一日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老人抚摸图鉴的手一顿,定定看着四月一日,“你知道多少?”
“现在已经全都知道了。”
“那我就是最后一环了。”
老人自顾自地点头,又低头看图鉴。
虽然有“客人”到来,但由于主人忙着缅怀自己无法回去的过往,没心思与“客人”聊天,便衬得房间格外安静。
四月一日暂时也没有要打破僵局的想法。
气氛渐渐冷寂下来。
又过了很久,月亮被飘来的一朵黑云遮住。
月光在房间消失的同时,老人冷不丁地问:“还是热闹点好,对吧?”
四月一日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脸上浮现一个很浅的笑容,“抱歉,我习惯了。”
只是一时的安静,对早已习惯寂寞的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老人听懂四月一日的言外之意,“啧”了一声,又看图鉴,仿佛要把图鉴看出花来。
四月一日敛下长睫,静静思考。
两人已经进行了几轮没有硝烟的试探。
眼前这个坐在床上、身体糟糕到连站起来关窗的力气都没有的老人,正是在本丸付丧神记忆里肆意强大的审神者。
四月一日来的时间很好,能观察到审神者对家人和对刀剑付丧神的不同态度。
大概是因为审神者成长了,所以对家人会更珍惜?
可四月一日很难说服自己老人对妻子和小孙子的爱是纯粹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原因很简单。
只要不带任何主观情绪去看一件事,就很容易找到关键。
审神者把自己的一生当做游戏,在每个阶段扮演不一样的角色,并且全身心沉浸其中,玩着玩着就脱离不了。
就连他也被审神者当成游戏的一部分了啊。
四月一日轻轻叹息,不知为谁悲伤。
他完全没将老人对他的几次言语试探放心上,只是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提神,余光恰好瞥见老人不住颤抖的手。
审神者现在的年龄应该比百目鬼松还要小,状态却差很多。
但这也正常。
四月一日习惯性地想扶眼镜,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没戴眼镜,手指下意识遮挡异色的眼睛。
难怪那么容易就被审神者察觉到。
没有眼镜的遮掩,一金一蓝的眼睛在失去月光的夜晚格外美丽。
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审神者此时正竭力让自己翻书的动作看起来很轻松,但对阅人无数的四月一日来说太假了,一眼就看透。
但是个很要强的人。
不过如果让加州清光他们看到审神者这个模样,应该会无比心酸吧?
四月一日在心里想各种事情,没有发现审神者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而被他评价“要强”的审神者正面临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图鉴不配合。
厚重的图鉴在审神者手里一动不动,每次被审神者翻页时甚至会连带跳过几张,迫使审神者重新翻回去。
如果不是四月一日亲手将图鉴递给审神者,以图鉴的性子,被抚摸封面时就跑远了。
图鉴(万年樱)幼稚的小报复,但成功了。
猜到图鉴的小心思的四月一日:“……”
“咳。”
他轻轻咳嗽一声。
在黑发店长手里会乖乖自动翻页炫耀自己的图鉴顿时安静如鸡,不再搞小动作折腾审神者。
“咦?这本图鉴有灵?”
审神者再翻页时立即察觉到图鉴的变化,诧异地看四月一日。
“里面有万年樱的一部分。”
“万年樱的一部分?”
得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审神者愣了愣,又很快反应过来,“难道是万年樱变成付丧神了?”
“你知道?”
四月一日抬眸看审神者。
审神者难看的脸色稍缓,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傲意,“我好歹当了那么多年的审神者,不说见多识广,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东西还是了解不少的,毕竟我的眼界摆那里,不会因为我老了就消失——”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和你说太多,”四月一日没听审神者继续吹嘘,直视审神者的眼睛,开门见山道:“你的本丸让我来找你。”
他的时间有限,所有猜测也都得到证实,休息也差不多了,没必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我的本丸?”
审神者露出不解的表情,又沉默一会,才半信半疑道:“你是说,不只是万年樱,就连我的本丸也诞生出付丧神了?”
“嗯。”
“是他让你来的?和你许愿的人是本丸付丧神?不是加州清光他们?”
审神者盯着手中的图鉴,眼底很快闪过一抹不快。
事情好像超出他的预计,沿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狂奔。
由于稍纵即逝,加上四月一日状态不太好,就没有留意到。
“那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继承我的本丸,成为新的审神者?”
四月一日微微挑眉,反问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不然你来这里做什么?”
审神者怒视四月一日,“我知道加州清光他们对我的态度,就算我那么多年没有回去了,他们也不——”
“也不会放弃你这个审神者,对吗?”
四月一日冷冷开口打断了老人的话。
“谁让你插嘴的?”
老人突然狠狠拍打图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他很小就习惯了说一不二的生活,难以接受他人的挑衅。
“我和你不是上下级关系。”
“你说你是店长,来实现我的愿望。”
四月一日声音很冷,“实现愿望需要代价,你能支付什么代价?”
“我……”老人顿时哑口无言,半响才问,“那他……又给了你什么代价?”
“你指本丸么?”
四月一日坐得有些难受,调整姿势后,单手托着下巴微笑道:“本丸说让我成为新的主人。”
“我不同意。”
“你同意不同意都没有意义,是你先不要他们的。”
四月一日语气很温柔,但审神者只觉无比讽刺。
“我没有!”
审神者死死看着四月一日,眼底浮现出罕见的羞恼。
在妻子和小孙子面前的温情真的只是他的伪装。
四月一日垂眸,为加州清光他们哀伤。
审神者不知四月一日此刻所想,面对四月一日毫不留情的揭穿,要不是身体太差,几乎要跳起来揍四月一日一拳。
“把人生当成游戏,肆意玩弄他人的感情,真的有意思吗?”
四月一日轻声问。
“?!”
“你问我怎么知道的?”四月一日环顾了一圈房间布局,“自然是看出来的,不是所有人都是笨蛋啊。”
除了显眼的粉色窗帘,房间里就剩几张椅子和一张摆放了一大堆药瓶子的木桌,居然连一本打发时间的书籍都没有。
“只有两张椅子干干净净,没有灰尘,其他椅子都落了一层灰,明显很久没人坐过了。”
四月一日说,“孩子都是白纸,你的孙子那么小就会察言观色,熟练安慰难过的你,而你的妻子对此反应却很平静,除了会鼓励你几句,做出‘爱’你的样子——”
“你在胡说!她很爱我!”
“如果真的爱你,那你们为什么不一起住呢?为什么特意将你的房间安排在顶楼,而非楼下?”
四月一日面容冷静,“开窗透气能理解,可知你身体不好,还开那么大的窗的人又是谁?”
“真正的关心和爱会体现在每一个小细节里,这种感受你应该很有体会吧?加州清光他们对你的照顾和你家人对你的照顾,真的一样吗?”
有血缘的家人连没有血缘的属下都比不上。
审神者无法反驳这点。
“你不可能将一辈子都当成游戏来玩,见过的认识的所有人都是有感情的有思想的,即使他们一时半会没有发现你的态度,相处久了也会有所察觉,不然为什么你的孩子没有来探望你呢?”
四月一日顿了顿,看向窗外。
他之前坐在窗边就发现了,这间房位于别墅的顶楼。
对身体不好的老人来说,住在顶楼并不方便。万一出什么意外,单是送去医院就有可能耽误重要的抢救时间。
“你的孩子分明就住在楼下,可到了吃饭时间都没上来陪你。”
是没时间吗?
还是不愿意呢?
不愿意的原因又是什么?
“他们已经发现了吧?”四月一日的语气很肯定。
因为发现父亲对他们的感情是虚假的,只是把他们当成游戏人物对待,所以产生了无法修复的隔阂。
审神者从黑发店长的眼神里读出未尽之话,呼吸一滞,手指无意识捏住图鉴,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图鉴撕破。
那颗让他痛苦的虚弱心脏突然剧烈跳动,不断冲击他的精神和身体,迫使他眼前发黑,世界变得模糊。
“我快要……死了……”
年老的审神者挣扎着抓住手中的一切。
被子和图鉴都被死死抓着,难以挣脱。
“现在是你的身体比我还糟糕了。”
四月一日叹了口气,撑着桌子站起身,走到床边,抬手在审神者脸上一扫。
“呼、呼……”
审神者感到一股温暖的灵力进入自己的身体,疼痛不已的身体慢慢恢复正常。
“你是……什么人?”
居然拥有如此强大的灵力。如果时之政府的人知道四月一日的存在,一定会急切请求四月一日成为审神者……
审神者露出又惊又疑的神情,一脸复杂地看四月一日。
“一家店的店长。”
见四月一日慢慢坐回椅子,审神者的状态已经好转许多,恍然大悟道:“难怪你之前说你不是审神者,你之所以会来这里,就是为了取代我的位置吧?”
“你猜?”
四月一日弯了弯漂亮的眼睛。
审神者不想猜,甚至十分想将四月一日赶出房间。但他只是想想,他的身体糟糕到连抬手的动作都做不了。
再者,即使把四月一日赶走了,对四月一日来说也无足轻重。
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房间里,安静待到某个时机才会现身的四月一日,耐心比他可怕多了。
还有四月一日那萦绕全身的温暖灵力,强大又治愈,审神者活了那么多年,都没见到过第二个人……
“你再捏下去,图鉴真的要抗议了。”
四月一日突然说,结结实实吓了审神者一跳。
图鉴趁机拍了审神者的手两下,撑成“人”字形想往四月一日的方向“走”去。
审神者深吸一口气,压抑着脾气将图鉴拎回来。
“你的情绪管理能力还不错,比本丸好多了。”
“活了这么多年的我,可不是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能比的。”
四月一日笑笑,没说什么。
图鉴重新回到了审神者手里。
“我被你骗了,你一直在和我玩文字游戏。”审神者努力让自己冷静,厌恶地看了四月一日一眼,“你和我明明是一类人。”
“这话怎么说?”四月一日撑着下颌,饶有意思地问。
“你之前指责我把人生当成游戏,这点我不会否认。可你现在对我的态度和我对家人和加州清光他们的态度有什么不同?”
都一样是高高在上的态度,四月一日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而且我比你幸运多了。”
审神者洋洋得意地拍了拍手中不停挣扎的图鉴,“虽然除了药研藤四郎、压切长谷部、巴形薙刀等少数人的介绍页已经变灰,可这上面还有很多刀剑付丧神现在仍属于我。”
“他们没有逃。”
四月一日眼神冰冷。
“哦,那他们就是死了。”审神者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我离开的时候,前线打得热火朝天,没有我的灵力,肯定有不少人会死。”
“……”
“看来我说对了。”
审神者瞥他一眼,自觉挽回一局,便将图鉴丢开,“我想要有始有终,但是不完全属于我的东西,已经脏了,不要也罢。”
图鉴被丢到床边,审神者稍微一动腿它就能掉下去。
四月一日脸色越发严肃,忽而问房间里的第三者,“我和他真的是同一类人吗?”
“你问谁?”审神者又看了看周围,房里只有他们俩。
图鉴艰难地在床边立起来,踮着两个书角左右摇摆,像在否认四月一日的问题。
“看,有人说不一样。”
四月一日微笑,伸手准备去拿图鉴。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审神者绷紧脸,想扯被子将图鉴抖下床,被图鉴察觉到了。
“你和万年樱是一伙的!”
“我和万年樱相处时间还不到你的一个零头,这本图鉴也是机缘巧合才会来到我身边。”
四月一日朝图鉴招手,图鉴立马屁颠屁颠小碎步“跑”过去。
从床到四月一日的手里有一米多的距离,对图鉴来说恍若悬崖,它却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稳稳落到四月一日手里。
“如此谄媚……”
审神者生硬地转过头,不想看在四月一日手里“活力四射”的图鉴。
“我收了本丸付丧神和三日月宗近他们的茶饼,所以会帮他们实现一个愿望。”
四月一日轻轻拍拍学龙崽往他怀里钻的图鉴,轻声说:“我本来也在考虑要不要尽力实现你的愿望,尽管那样对我不太好……”
审神者一眨不眨地凝视他,手悄悄抓住了被子。
“可那样太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