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
六味无法回答,剧烈的情绪被困锁在胸膛之中,如同饿兽一般挣扎,他的胸膛不断起伏,尝试着平复下激烈的情绪。
“怎么,被祂们吓到了吗?”
哪怕是说出了方才那等扰人心神的话,哪怕方才各种激昂的情绪涌动,但清梦却总是能很快地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嗓音也立刻活泼轻快起来,甚至带着点自得。
如同漏斗,所有情绪一边进,一边出,好似没心没肺一般,甚至还有闲心去调侃。
这是一幕极其恐怖的画卷,天上飘浮着神的骸骨,神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到处都是眼睛,甚至能够看见眼球后的神经与血肉,祂们好似仍然活着,巨大的瞳孔正缓慢地移动着,鲜血祂们眼球的背后流下,好似天正在缓缓流血,而血流成了漫天的晚霞。
可六味却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
六味想道。
他怎么会被吓到了,怎么能够被吓到呢?那些漂浮尸骸的过去,是无数个为世界而死之人,为存续而亡之神,祂们的皮囊如同衣服一般遮住了这个赤裸的世界,祂们的血肉化作高山与大河,哺育新的生灵。
如果连他也被吓到,那么祂们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新的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是祂们死去之后,东西南北洲之中的人又为何而死呢?
那些理想被扭曲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是过去的“人”,对现在的“人”的诅咒还是祝福呢?
……
六味一时间……似乎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了。
或许,他只是在自寻烦恼而已。
六味心中五味陈杂。
没有那些眼睛,外神依旧在觊觎这片大地,祂们总会注意到那些高洁之人,没有那些眼睛,新的世界便不会重建,没有那些那些眼睛,一切在开始前便会终结。
“……”
“……这里的遗骸,很多吗?”
六味低声问道。
“很多,很多,”清梦沉默片刻:“有十万九千八百六十五具,都像是风筝一样漂浮在上空。”
“我就是那个放风筝的人,带着这一大片如同海洋的风筝到处游走。”
“很久了吗?”六味不禁道。
他被蒙住了眼睛,看不见“另一个自己”的神色,但五感却没有消失,他很明显能够感觉到清梦的身躯一愣。
她似乎是歪头想了点什么,又像是只是在出神:“……久……大概很久吧,我,不记得了。”
她沉默片刻,似乎是举起了手掌:“牵着他们身躯的线,很长很细,密密麻麻地缠在我的手上,偶尔会觉得手很重,但是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六味再次询问道。
“当年外神的入侵让世界失控,无时无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朝着无序的毁灭滑落,所有人都疯了,疯得不能再疯。”
“我亦是其中一员,在历经千辛万险之后,终于回归了清醒的世界,但是这种清醒是断续的,只要世界一直暴露在污染之下,清醒终将逝去,最后所有人终将拥抱着疯狂而亡,人们都明白自己必须作出选择。”
“生还是死……”清梦苦笑了一声:“或者说,所有人都死,还是死得还剩下一丁点希望。”
六味一愣,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清梦望着那些沉默的眼睛,闭上了眼:“所以,我们毁灭了世界。”
“让新的希望在毁灭之上重生。”
“但是不够,这些仍然不够,这个世界裸露在星海之中,而星海是一个巨大的猎场,我们的世界被那些恶徒视作猎物,就像是伸口就能咬上一口的小蛋糕,谁又能拒绝呢?”
“于是,某一日,祂们提议道,不如把我们的皮剥下来,盖在天上,为世界穿上第一层衣服。”
“后一日,祂们又觉得不保险,不如再在外面用灵魂再布下一层镜子,作为伪装的第二层衣服。”
“再后一日,失去了皮肉与灵魂的祂们,终于将目光投回了黑暗的世界。”
“不行!这样不行,失去了星海,便失去了太阳,这片土地怎么能够没有太阳,于是祂们抠下了自己的眼珠,充作了太阳与月亮,和漫天的星辰。”
“更后一日,祂们发现大地上的一切只剩下荒芜与焦土,这可不行啊,这太糟糕了,留在大地上的生灵该怎么生活呢?所以祂们开心地割下了血肉,用血肉捏成了山河。”
“最后一日,祂们才猛然惊觉,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被祂们所遗忘。”
“真是笨脑子,傻脑子,疯脑子,祂们忘了,充盈世界的污染的确被祂们所驱赶□□成,剩下的不足为虑,但是糟糕的是,祂们忘了,除了那些污染,祂们也变成了污染源。”
“还有!还有!祂们的灵魂总会腐朽!当灵魂腐朽之后,变成外神的棋子的时候,祂们又该怎么办呢?难不成真依照着外神的指示,再次毁灭新世界么!”
“哎呀!祂们怎么会忘呢?祂们怎么能忘了那么重要的事情呢?祂们急得团团转,几乎要死过去了。”
清梦此刻,欢悦地蹦了一下。
“这时候,就到我们出场的时候,所有人在用最后的一日,为这个世界做下了最后的谋略。”
远古的人将灵魂和□□分割,灵魂变成了世界外的“镜子”,皮肤变成了世界壁,阻碍外神们直接进入,可灵魂始终无法永垂不朽,祂们的灵魂最后也会被外神污染…
六味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清梦好像一个正常人,可她如今真的算是正常人么?
她的语序并不算颠倒,听上去也颇有逻辑,但是本质上,她似乎已经丧失了一些情绪的感知能力。
她与这些尸骸孤独地呆了万万年不止,最后的清醒也被带走,徒留她困于囚笼。
六味说不出话来,喉咙颤抖着,他感受到悲伤,那种悲伤密密麻麻地扎根在了他的血肉里,汲取着清梦无法意识到的痛苦而成长。
他也从清梦的话中缓缓品味出来了什么。
那些恐怖的描述,过去的那些灼目如光的神,真的会做下么?还是说……祂们真的曾经清醒过了么?还是,祂们一直疯着,直到最后才真正清醒了一瞬!
可……祂们疯着,却做下了那些选择么!
六味感受到了骇然。
空气之中只剩下良久的沉默。
终于……
“最后……的谋略,指的是……”六味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瓣,皱起眉询问道。
“哈哈……你会知道的!我会全部都告诉你的。”清梦笑道:“这也是我存在的理由啊!”
在清梦解释之前,六味却已经隐约明白了什么。
祂们最后的后手是模拟器,祂们最后拿着自己的残躯,东拼拼,西凑凑,将模拟器成功组合而成,将一切,交给了——“他”。
“至于我,‘我’切开了自己的灵魂,将‘我’的记忆流放进墓地,所有人将最后的‘清醒’割让而出,揉合在一起,给最后的勇者留下了最后的礼物,祝愿,一切能够得偿所愿。”清梦絮絮叨叨道。
“这些本该在我们第一次相见就和盘托出,但我没想到第一世出了意外,以至于我拖到了最后一个,不过好在,礼物你拿走了!”
“最后的清醒……最后的礼物……”
六味脑海之中快速闪回过自己的第一世。
原来,那一世……他并没有按照安排走吗?
“你把礼物拿走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一切注定的时间,已经到了。”清梦说到最后,几乎算得上是没有了逻辑和思考,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罢了:“就这样,想和你玩游戏,我们分离了太久了。”
“我想要回温过去的记忆……等等,记忆,我不就是‘记忆’么?我是吧……我是吗?我不是人吗?我还是法师呢!他们陪着我一起,他们一直在死去,却坚持陪着我一起。”
六味眼眶微红,他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清梦的手,攥得很紧,几乎将双方的手都攥得发白。
他未曾感受过那种疯到了极致的癫狂,从一开始他就很清醒,从第一个“自己”的记忆开始,清醒就是他的底色,哪怕遭遇了足以分割灵魂的痛苦,他也从未尝试过去麻痹自我的灵魂。
六味不知道是清醒好上一些,还是疯狂好上一些,但是在这个疯狂的世界,或许不管是足够清醒,还是足够疯狂,都不如糊里糊涂什么也不明白。
他微微抬起了头,试图透过那层白布去观看那些骸骨,却只看到了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
他明白,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那些骸骨只是满载着污染的容器,或许那些骸骨之上还存留着祂们过去的执念,影响着世界,影响着这个空间。
那些执念想要回到过去,空间里的人便不知神鬼,将一切诡异认作虚幻的产物,连他也被影响了思绪。
“今天,我要不要和那群孩子们一起上课呢?最近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了,留在这里当守墓人,别把自己也变成墓给别人守了啊!”清梦似乎已经陷入了幻梦之中,一时间难以自拔。
清梦突然一顿,许久没有说话,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或者真的什么也没想,只是陷入了无序的空白思维。
“对了,葬礼,我是守墓人,我要办葬礼啊!”清梦嘀咕道:“对!葬礼!但是,我来了吗?我应该来了吧?”
“……”六味嗓音喑哑,他回应道:“我来了。”
六味的眼前蒙着一层白布,模糊的眼前倒映着清梦的脸,她手舞足蹈道:“我们到了该死去的时候了,到时候只要我们将天梯补全,一点一点地替换那些病变的个体!外神再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了!”
“我们的世界有救了!我们的世界有救了!”
六味微微愣住。
他没有想到过,世界的救赎竟是这等办法。
一点一点地替换那些病变的个体。
这里面有一个问题。
那些心甘情愿成为殉道者的神从何而来?
六味心里一空,仿佛有一个黑洞正在无止尽地虹吸他的情绪,他感到了难言的迷茫,仿佛一个人秉持着烛火,拿着一张地图,在漆黑的山洞之中踽踽独行,不知过了许久,终于看见了光,可当他欣喜若狂地走进,却发现那只是一滩反射了月光的水洼,水洼上头只有一个狭窄的漆黑的,寻常人难以攀爬而出的洞口。
这本就是一个悲伤的世界。
六味这般想道。
我早该知道的,不是吗?从一开始就该知道。
“快来啊!我等不及了!毁灭我们啊!将一切推上正轨!”清梦兴高采烈地要求另一个“自己”送她去死。
对面却良久未有回答,清梦焦急地催促着,却只等到了六味一句五味陈杂的“我”。
六味无法向过往那样作答,那样自信,那样运筹帷幄。
他缓缓垂眸,碎发遮住了他的面孔。
六味本该应下,就此如清梦的意愿,将这些沉浮千千万万年的执念毁灭,将这个死寂的墓地炸毁,将……守在这里的守墓人焚化殆尽,而后的一切将按部就班,一步一步走上正轨,可是事到临头,他却突然犹豫了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犹豫。
情绪如同成千只,上万只,恐怖的虫子,爬进了他的心窝,啃噬他的心脏,它们让他面对着清梦执拗的目光,无法言语。
他感到了深切的,满腹痛苦的不甘和无力!
突然!
“砰——”
他们耳边闯进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六味突然听见了急促的喘息与交错的脚步声,那些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好像从遥远的远方,又好像从四面八方而来!
六味听见了清梦下意识被吸引走注意力的惊呼:“怎么会?”
怎么会什么?难不成出了什么变故?
清梦呢喃道:“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然后回来了?”
“谁?谁回来了?”
六味一时茫然。
“……是被我送出去的孩子,他长大了,长得很高,很英俊,背生八臂,额上生眼,未来的人长得都是这样么?”
清梦的话语里多少有些怀疑人生的味道。
她许久没能出过空间,似乎生出了什么误解。
背生八臂?额上生眼?
六味愣住了。
这个形容他只能想到一个人,顾定邦生下的孩子,章鱼,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掀开了蒙上眼的布巾,清梦大惊失色,扑上前来,试图阻止:“你干什么呢!你小心头晕眼花啊!”
但是六味却已经极其准确地找准了顾定邦的位置。
那个有着一张顾定邦的脸的人回来了,他打破了凝固的空间,大步跑了回来,此刻他面目狰狞,八臂挥舞,将那些簇火里的村民们一个一个搬起,烈火燎烧了他的手臂,坚毅的神色却始终如初!
没有谁预料到他会突然跑回来,这是如此的突然,如此的意外。
六味猛然失了言语。
顾定邦和章鱼有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回来的人到底是谁?
六味眼前一黑,清梦的手遮住了他的脸,将一切景象隔绝,可顾定邦那副奋不顾身的模样却彻底印在了六味的眼底。
六味的心里陡然有了一个猜测。
来人既是章鱼,又同样是顾定邦,顾定邦曾经后悔那一日的选择,他后悔自己劝不了山村里的村民,后悔自己太过孱弱弱小,所以,他希冀着自己有第三只眼更能洞悉险境,希望自己生出八臂获得力量,来阻止灾祸的进行。
“顾定邦”和“章鱼”是同一个人的两面,是抗争,是希冀改变的力量。
所以“他”回来了,越过层层的高山,跨过对于生死的恐惧,不顾一切地狂奔回来了。
六味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一天,一切的回忆都在此刻如同潮汐般上涌。
他好似再次看见了那无法直视的天空之中,那些漫天遍野的眼睛,祂们残留的执念驻留在这片血色内,等待着千千万万年前预定的死局,祂们沉默地注视着他,无言地注视着那个渺小如沧海一粟的孩童,走出那片如同棺材一般的房屋。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祂们当时在想什么呢?
他本该垂首,可他却抬起了头。
他也曾以为“自己”是一个多么信任计划的人。
他本该依照着那些刻印在他的灵魂里的计划妥善行事,一步一步踏着尸骸稳步前进……
可计划却好像从一开始就出现了预兆,他抬起了头,违背计划而死了。
……或许正如模拟器所言。
他真的是一个【叛逆的蠢材】。
他真的是一个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