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谢望尘送走了这批客人, 一时又陷入了提不起兴致的消沉状态,他无事可做,便又准备回外门。
邢岫烟实在怕他出事, 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还没走出多远,谢望尘半路被堵在路上。
他抬眸,“何事?”
来者是江令舟。
谢望尘心里清楚迁怒江令舟没有什么道理,可他两个弟子,一个平安无事高高在上,享受着同辈的追捧和长辈的疼宠。
而另一个, 生死不知,污名满身。
偏见模糊真相, 他本该是盖世英雄,却被永束孤岛, 锁链加身、利刃划破脸颊, 直至成为世人眼中的面目全非。
叫他如何能不生出不平、不忿、不甘?
谢望尘已经尽量控制,只是难免从语气中泄露几分。
江令舟红了眼眶。
邢岫烟颇觉头疼,“令舟, 你怎么来了?”
江令舟没应, 他怔怔地看着谢望尘, 颤抖地托起一块石碑,“师尊,这上面刻的,是真的吗?”
——那是汤沃雪给谢望尘的石碑。
——谢望尘不眠不休,刻了整整两天。
刻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谢望尘一度以为这石碑没有用处,但为了那点心理安慰,他还是全部刻完了。
刻完之后风平浪静, 他的记忆也毫无恢复的迹象,于是也就失望地扔到了一边。
没想到会被江令舟看到。
他忽然震惊地意识到一件事,这让他内心泛起极大的狂喜来。
“没有消失……”他喃喃地重复,越说越是铿锵,眼神也慢慢恢复了神采,“没有消失,没有消失!”
纸张上的墨迹随着风消散,石碑上的刻痕却敌过了时光。
他的奢望如此渺小,仅仅只是如此,便足够叫他雀跃狂喜。
谢望尘没有回答,可他的神态已经表明了答案。
江令舟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原来是这样。”
——“异族于九霄仙宗设祭坛,囚令舟以钳制明烛,明烛伤重,而令舟毫发无损。彼时我尚受蒙蔽,令舟求我救明烛,我置之不理,屡出恶言,致明烛伤上加伤。”
——“明烛此生未负人族,是我这个做师尊的对不起他。”
——“我愧对明烛良多。”
一个还没治好,另一个也发病了,邢岫烟愈发头疼。
“你们师徒俩在打什么哑谜?”她灵力一招,石块从江令舟手中飘摇落在她掌心。
——“我们的记忆是假的,我必须记得这一切。”
——“明烛毁了异族的阴谋,救了天下苍生。异族深恨他至此,故而撒下弥天大谎,要致明烛于死地。”
——“十年前,时空回溯……”
邢岫烟看得瞠目结舌,越看越心惊胆战,以她数百年的见识,竟也难感同身受于沈明烛所经受的苦难。
被他救下的人全都背弃了他。
最重情义的人最终却孤身一人。
“师兄,你没在开玩笑吧?”邢岫烟握着石块,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敢细想,她自问自己也有足够的决心为人族牺牲,可死亡是件太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坚守才难。
那十年里,有人照顾沈明烛吗?有人陪他说话吗?有人理解他、信任他、在他受伤时为他上药吗?
邢岫烟心里已经确信石块上的内容都是真的,谢望尘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也不会有人丧心病狂编造出这样惨烈的故事来愚弄别人。
可她希望这其中有编造的成分,至少,关于明烛失去修为的那十年,有一点虚假都好。
谢望尘瞥了她一眼,从储物戒中拿出纸笔,“你誊抄一份。”
“什么?”
“你抄一份,就明白了。”
谎言通常可以轻而易举地流传于天下,真相才寸步难行。
*
随着几大势力首脑从玄清仙宗告辞离开,沈明烛的通缉令也越传越广。
玄清仙宗对外颁发通缉令可是件新鲜事,毕竟他们宗门的实力可以解决绝大多数问题,在内门的任务板上加两句话就可以了,最多再派出几个长老。
上一次玄清仙宗面向修仙界颁布通缉令,还是七十年前与仙魔大战胜利后,通缉魔域的漏网之鱼。
别说,奖赏还挺丰厚。
就光是“成为玄清仙宗座上宾”这一项,就足够令无数修士前仆后继。
也正因如此,所有人都很奇怪,沈明烛是做了什么事,才让身为他师尊的谢宗主亲自以宗门名义颁发通缉令?
而且这要求奇怪得很,特别强调了要“活捉”,如果能提供沈明烛所在地的线索玄清仙宗也认。
看上去像是恨极了沈明烛,要将他捉拿回去折磨。
一件事被三个人知道就不算秘密,何况上辈子撑到最后的人其实不算少,越来越多的人了悟到前世真相。
在这种万众瞩目的情况下,“沈明烛是人族叛徒”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之间,整个修仙界都在寻找沈明烛,恨不得将其剥皮锉骨。
过街老鼠,不外如是。
只是这老鼠还挺能藏,如此密集的地毯式搜索,居然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想请天机出手吧,可是这世界上能说动天机的只有俞苏青,而他们联系不上俞苏青。
上衍仙宗的弟子们都有些纳闷,只能猜测宗主或许是闭关了所以才不看玉符。
好在修仙界从不缺各种奇奇怪怪的术法。
如果正道手段找不到的话,翻一翻禁术手札,上面多的是把人变成蝙蝠、把蝙蝠变成猫头鹰的奇怪禁术。
在魔域的人眼里,只要出得起代价,没有事情是做不到的。如果能得足够多的人命做祭品,他们甚至能原地成仙。
所以一个月后,正道手段找不到沈明烛的谢望尘,开始尝试邪魔歪道了。
他要于天池峰上设祭坛,让沈明烛无所遁形。
此等大事自然许多人围观,与谢望尘相熟的都在劝阻他:“没必要没必要,实在不行,等俞宗主出关,我们请天机出手。”
“何必急在这一时?为仇人搭上二十年寿命,岂不可笑?”
“是啊,沈明烛能躲一时,还能躲一世不成?慢慢来,总能找到的。”
“再说了,这禁术从前没人用过,你怎么保证能成功?”
“邢道友,你们快劝劝宗主。”
谢望尘充耳不闻。
他们当然不知道他在着急什么,他怕他会失去这个弟子,他等不起。
至于怎么保证这个禁术有用……
谢望尘缓缓道:“你们不懂,明烛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他从来不是指望禁术,他是在赌。
赌沈明烛不会放任他无端损失二十年寿命。
其他人面面相觑。
总觉得这句话是在夸沈明烛,可谢望尘怎么可能夸沈明烛呢?
难道这是明褒暗贬、似夸实讽、绵里藏针,一种很高级的辱骂手段,并且由于太过高级他们没听出来?
其余人在知识面前低头,嗫嚅道:“感觉、但是……那个,没必要吧。”
“是啊,没必要吧。”风声飒飒的天池峰上突然出现一位不速之客,峰顶上聚齐了修仙界金字塔塔尖上的大能,但竟也没人提前察觉。
众人猛然抬头。
来者衣冠胜雪,从半空中徐徐走下,天边的云彩像坠在他衣角的一束花,而他闲庭信步,如同观一场盛景。
他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冁然而笑时,便如朗月入怀。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世上人对沈明烛喊打喊杀,但真正知道他长什么模样的却寥寥可数。而假如没有先入为主,单只看他的长相,没有人会对他生出恶感。
都说相由心生,谁会相信穷凶极恶的一个人,会有这么一双眼睛。
其他人言辞颇有礼貌:“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谢望尘等人愣了神,看了好半天才喃喃出口:“明烛?”
少了眼神中那层茫然与阴翳,沈明烛更添三分耀眼,竟让他都生出几分陌生之感。
旁人闻言震惊:“谢宗主,你说他是沈明烛?”
些许尴尬。
友好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他们连忙敛了笑意,怒斥一声:“沈明烛,你还敢出现?”
沈明烛叹了口气,慢吞吞道:“原本是不想来的,但若是为寻我用了禁术损了寿命,岂非让我于心难安?”
他笑了笑:“我出现了,停手吧,师尊。”
其他人唾了一口,举着刀剑上前:
“呸,装模作样,惺惺作态,你这嘴脸真让人恶心!”
“你若真有心,就该束手就擒,以死谢罪。”
“谢宗主,既然这狗贼已经找到了,我这便为你拿下他。”
“慢着,都住手!”谢望尘喝止他们,灵力挥洒而出,不让他们前进半步。
隔着一道道疑惑不解的目光,谢望尘对上沈明烛清凌凌的眼,神情复杂:“……你不是他。”
周围一片哗然,众人不由得窃窃私语:“谢宗主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不是谢宗主自己说他是沈明烛吗,怎么又不是了?”
沈明烛仍笑意盈盈:“师尊何意?以我如今的境况,还会有人冒充我不成?”
谢望尘垂眼:“明烛从不唤我‘师尊’。”
唯一的一次,是想要断续丹。
他应了,却没有给。
沈明烛“啊”了一声,“宗主这么说,显得我很不尊师重道。”
“你学的真的很像……神态、语气、连说话的停顿都和明烛一模一样,可你不是他。”谢望尘摇了摇头,“世界上只有一个沈明烛。”
“但你一定见过他。”
如果没有亲眼见过他的风采,如果不曾与他相处,不可能演得这么出神入化。
“明烛在哪里?”谢望尘抬眼,一字一句喊出对方的身份。
——“天机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