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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仁人君子

第229章 仁人君子
淡黄的银杏木梁柱泛着鲜润光泽,缥色薄纱帷幔挂在梁间,一对对交颈的铜鹤衔着芝形灯盏焚着兰膏,火焰映在绿琉璃方砖上幽雅清亮,像铺了两条星河。

盏中浓翠的绿酒与清翠的地砖色泽相映,让人不得不感叹主人的巧思。

蝗灾来袭,粮食不继,太尉下令禁酒,长安酒坊都关闭了,可千里外酿成的美酒,主人在家宴饮待客,太尉总管不着人家中的事。

况且,这人家还是皇后之父,大儒蔡邕。

蔡邕并无意与太尉作对,也知道荀含光禁酒是为节约粮食,可这酒既已酿成,又被人千里迢迢送来,情谊深重,他也不能不感而领受。

他只邀三五亲友在家中小酌,大家都正犯了酒瘾,说好小宴一回,出去绝不张扬。

不过既是小宴,又不好声张,便不能作丝竹乐声,幸而他近来认识的一个书商,颇善说笑,便唤来陪侍堂下,以助酒兴。

“……且说某县某乡,有一陆生,颇有急智,其友得一新妇,容貌娟丽,却性不好笑,某友颇以为憾,与陆生约:若能一字令彼妇笑,再一字令彼妇怒,当置酒宴款待。陆生答应,二人当即击掌为誓。”

书商顿了一顿,一笑道,“诸位贵人,可猜得这陆生如何作为?”

“你径说就是!”董贵人之父董承却是个性子急的人,挥着飘飘织花罗袖,“说得好,便赐你一盏酒吃。”

今岁入秋后,不见凉爽,仍然盛热,宴会的名士多着蝉纱,纱衣贵在轻透,但丝线稀疏不成纹理,董承这一件罗绮轻软却细细织就一条条精细的菱花纹,这样的菱花纹罗一匹要熟练女工数月才能完成,价值万钱。

董承此话有些越俎代庖,又透出一点熟稔的口吻,一旁的渤海王妃之父伏完,赶紧低头饮了一盏。

蔡邕宽容的笑笑,想起宫里的传闻,董贵人侍奉天子,也总喜欢争强好胜,看来这性急、直率是董氏父女二人一脉相承。

女儿身为皇后,又年长,向来不与这些小贵人们争宠,董君性情向来急如烈火,他也不同他计较。

“陆生如何,你且说来。”蔡邕向书商挥手,纤尘不染的暗花素色绫袖轻轻一荡,有几缕如冰丝的流光闪动。

书商躬了躬身,“陆生某一日,牵来一头黄犬,在妇人面前,双膝一跪低头向犬大呼,曰:’叔‘!妇人与友人俱笑。陆却不稍息,复仰首向妇人,即曰:’嫂‘。”

众人很快反应过来,顿时哄堂大笑。

书商却没笑,只又恭敬的欠了欠身。

董承方才心思在蔡邕的袖子上,慢了一步才反应过来,他不肯示弱,大声赞道,“这陆生好巧舌!”

“这友人最后当真款待了陆生?”伏完好奇。

“正是。”书商认真回答。

“如此,愿赌服输,倒也不失风流。”伏完饮来一盏,点点头。

就连蔡邕也笑着连连摇头:“这陆生,必非中原人士。”

谁知道他是哪的?

书商一边腹诽,一边向蔡邕恭敬俯首,恭维道,“蔡公明察秋毫,果然不错,他是江东人。”

堂上又是一阵笑,众人都以为,陆生这般说话行止,果然是江南人,必不会再错。

蔡邕见堂中气氛正好,微微一笑,让侍从给众人都满了酒,“今日请诸位来,还有一事相商。”

“如今关中虫灾稍息,仓中谷物却尽,听闻荀太尉遣人往他处购粮,却不能得,天子因此常怀忧愁,我等身为朝中贵戚,得刘氏厚恩,岂能不为天子解忧。”

伏完心里笔画了一个’完‘,左右一看,满屋果然都是宗室外戚。

如此狡猾,居然是有预谋的!

他家迁至长安后,也没赐得食邑,家中仆从也丢失许多,家资远不如从前,但女儿做了皇弟的渤海王妃,他也只好一边心口滴血,一边第一个表了态。

“……我等当跟随蔡公。”

蔡伯喈几时学得这等敛财手段,伏完心中念叨着古怪,却未多想,盖因他经历了灵帝一朝,至尊母子各种名目的讨钱,已经让他习惯了。

蔡邕身边筛酒的侍从,向书商一递眼神。

书商心中有了数,连忙将神色更端正些,“蔡公大义,令在下敬佩,在下虽为一介商人,也愿为朝廷尽绵薄之力……”他故意顿了一顿,假装考虑,待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之后,才徐徐道,“在下愿出一千金够得粮食,以解朝廷之急。”

他这一说,剩下没有表态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装聋作哑。

连商人都要为国献钱,他们要是不捐,岂不是贬得商人都不如?士人气节何在?

“我等俱当跟随。”董承随众应承,心里骂了一声蔡邕奸猾。

他这次出了钱,首倡却成了蔡伯喈的功劳,让皇后在天子面前邀功,让他如何甘心?亦或,这边应付了,他自己也去买粮来,赶在蔡伯喈之前?

“今日多谢你。”

宴会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下结束了,蔡邕却留了书商。

他也不至于不懂人情世故,能如此顺利,多少有书商那一出挤兑,况且一千金,那可是一千万钱。

书商恭敬的一揖,亦是仪态翩翩,笑容可鞠,“蔡公所著史书,文博而约,词简而精,在书肆卖得极好,在下不止得了钱,书肆还得了名声,如今为蔡公效力,原是出于真心,况蔡公心忧百姓,在下也是真心敬佩。”

“岂能一概而论,”蔡邕连连摇头。

“有一件喜事,愿说与蔡公,在下那不成器的小侄,如今升了节从虎贲,二百石郎官,在下还要多谢蔡公举荐。”

“确是好事,”蔡邕双眉一扬,欣慰的点点头,“小郎君本就弓马娴熟,日后要好生护卫天子。”

京中郎官,皇宫仪仗,一向选功勋子弟入职,迁都后人员一直不曾补足,太尉辞以国库空虚,将低级虎贲、卫士俭省一半。

蔡邕对年轻的荀太尉的才能一向佩服,但就这点上,多少有些不满,觉得对方未免节俭过头,未免有失天子威仪。

“是,在下亦再三叮嘱他,效忠天子,绝无二心。”书商连忙道。

……

“近来荀氏又买了什么书?”平阳侯吕府,大夫人魏氏正在询问家中婢女。

跪在地下的女婢深深埋下头,“荀夫人购书……并未用府中的钱。”

“让你回话,你何以旁顾左右?”魏氏一拍桌案。

“女君。”她身后的傅氏连忙拉拉他的袖子,“荀夫人一向恭顺宁静,您又何必与她计较。”

“连你也被她收买了?”魏氏回头向陪嫁的老仆。

她都不知道,如何就到了如今的地步,荀氏刚入府时,她先也紧张了一阵,对方既有美貌又能争宠,加起来都不如荀氏宠爱,再加上姓氏,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下堂,结果不知怎么,对方就渐渐安静了,每日关门读书,少容饰,宠爱渐稀,对她也恭敬起来。

她原本是松了口气,但近来夫君回来才发现,这小妖精不知怎么,竟又复宠了!更让她惊讶的是,这荀氏竟不知何时,同夫君帐下副将校尉的家眷,已极为亲近。

夫君好卧妇人,她既为尴尬,又为嫉妒,不大同那些人家来往,那荀氏却不声不响将那些女人笼络住了。

这便非同小可。

“女郎,那毕竟是荀氏女……若果然要……又能如何?”傅氏低声道。

“他要想将那妖姬扶正,那我就一刀杀了她,再去死!”魏氏握紧纤白玉手,重重垂桌,恨声道。

她哪不明白傅氏之意,那是荀家女,她们能将她怎样?

“禀告女君,平阳侯与荀夫人一道归家。”府中传令的仆从来到门口报告。

“一道回来?”才放狠话,就被打脸,魏氏满心恼恨,“荀氏不是出城去了吗?莫非又是什么争宠手段不曾?”

“女君,快往门口迎接将军才是。”傅氏连忙提醒。

“谁要迎他。”魏氏说着却连忙起身,一拢身上彩绣纹绮长衣,扶了扶鬓插金簪,香风袭袭迎向门口。

到了门前,她却发现,仿佛猜错了。

吕布乘着香木雕车,身边伴着艳妆美人,饮得醉醺醺的与美人调笑,这二人却并非荀氏。

荀氏只乘寻常厢车,布衣素裙,跟在后面,若非气质典雅宁静,手捧书卷,几如仆从。

两人看着便不像一道走的。

“这两位姐妹,又是将军何处领来的?”魏氏辨清形势,当即上前一步。

吕布讪讪放开两臂圈住的美人,不敢直面悍妻锋芒,眼神一转,向旁边荀氏道。“你这是往恤孤寺去了?”

“是。”荀光被点名,只好上前,先同魏夫人见了礼,又同吕奉先见了礼,目光端正,神色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酒多伤身,将军还是要少饮些,我为将军煮些解救汤去。”

“哎。”吕布应了一声,“一会儿我找你。”

魏氏当他无视自己,对着两人直气得咬牙握拳。

“我自准备沐浴器具等待将军?”荀光置若罔闻。

“好,好。”吕布感受到旁边利箭一样的目光,更不敢转头,连忙答应。

荀光恭顺的应了一声,转身步履优雅的溜走。

这是,要挨打,要挨打,还是要挨打呢?

“夫人,这是杨司空所赐,你将她二人安排在后院,勿要怠慢啊。”

身后吕布的声音带着滑稽的讨好,荀光唇畔的笑容却缓缓收敛,手中竹简被握紧。

不是王司徒,又是杨司空?

……

“三千钱?”荀柔倚在榻上,微微含笑,明眸却寒意凛冽,“那些商人的稻谷竟敢要三千钱一石?”

承平时,粮价多不满百,长安粮价之前也一直稳定在两、三百之间。

三千钱一石,长安如今的粮价也不过如此。

不过,也不能这样算,为保证百姓口粮,关中几郡都在他要求下,招百姓为国劳役,反正要修路、修水利,修田坎、修围墙,什么都可以修,什么都需要修,用人的地方多得是,平常时节,百姓要耕作,他还怕耽误农时,这会儿便一股脑都上。

一户寻常人家,五到七口,出二到三人服役,就能一家老小不被饿死。

长安坐而论道名门,吃吃高价粮食,想来也不差这点。

但益州地广人稀,水土丰饶,能种水稻,而水稻就算一季,其收获也远高于麦子,若说运输出去还好说,毕竟益州道路的确艰难,但在成都本地,商人竟然敢叫三千钱,简直狮子大开口!

可他还真不能用在汉阳的手段,实在是益州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汉阳有五万兵马,动四家也够了,但在益州,就算十万、二十兵马,也未必能平定,这里的根基太深了,刘焉杀了十家豪族,照样还是有人反叛。

“是小侄无能。”荀襄低头,“竟让那些商人串联一处了。”

“庞羲、吴懿二人如何解释?”荀柔捂唇轻咳。

“他们也无话可说。”荀襄见他动怒,连忙道,“贾公道,不好与他们动武,以免造成益州动荡,只好各个击破,我已经命人去打探各家情况,想来不久就能有消息。”

荀柔摇摇头,“我们不是本地人,哪那样容易探得,对方若故意作局,我们输上一回,就会泄了底气。”

计是好计,却未免有些险。

他目光掠过荀襄、荀缉,又向在他们身后,落一步站的贾诩。

有贾文和在,其实也未必怕那些人作局,不过这两日,他考虑过成都商人可能联合哄抬物价,到想了一个备用方案。

“阿音,你与阿平各领一路,我令当良贾与千万二人,分别随行。你们悄悄南下,再寻当地百姓,找益州羌氐部落交换粮食。用钱可,若对方要以它物交换,布匹、农具、铁器……甚至兵器,亦可。”

在二人满脸疑问的神色下,荀柔轻轻地说。

既然益州那么大,成都的商人不卖,他就找愿意卖粮食的人就是。

他也不会七擒七纵,到可以使试试经济手段,来改造益州。

毕竟嘛,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这一次,就先探一探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