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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衔杯秬鬯

第314章 衔杯秬鬯
天还一抹漆黑,星光黯淡,乌云掩月,好在没有下雪,只是路边松松穰穰积了一些,夜里辨不分明,似草木葱茏,在冬夜堆叠出春景。

光禄勋的近卫手持火把,沿长乐宫前殿台阶自下而上,形成两条光路,火光闪亮,在黑夜中仿佛星路,直通重霄。

今年贺岁的人,来得格外多,不止中枢官员,各地方官吏,西域小国使者,益州部族使者也齐聚京城。

荀柔不想应酬,差不多踩着点才到,是时群臣已在鸿胪、太常、尚书台官吏的安排下,在殿前排班。

匆匆一眼望去,乌泱泱上千人。

鸿胪寺、太常、尚书台官吏正前后奔忙,不能放开声音,各位都要凑近了劝说安排,看上去就十分辛苦。

但他这一到,他们小半刻钟辛苦就作废。

前有尚书令陪同,又有光禄卿执火,周围又是侍卫簇拥,动静无论如何都不小,自然很快被人注意。

于是无数大小官吏涌过来,要行礼、攀谈、自荐、奉承。

荀柔随口应承几句往前走,这才有他身为太尉,执掌乾坤,权势煊赫之感。

之前威仪权利当然不差,百姓也很热情,但今年更不一样,官吏趋奉的热烈却比过去十倍不止。

全然是捧着一颗心来,要将他烧化。

这莫非就是“人心所向”?

荀柔往武将之前站定,心才慢慢静下来。

其实是到去年,这群人都还对他能平定天下有怀疑。

与袁绍来往书信、与袁术来往书信,与韩遂、马氏来往书信,甚至曹孟德、刘玄德来往书信,都是他不可能阻止的。

前两个当初查抄府邸,他就直接烧了,后面些,就是今日,也未必断绝。

狡兔三窟嘛,谁也不能要求别人将身家性命俱赋一身。

他们如此热情,是以为有利可图,所以再过不久,这些人里,该有人心里骂他了。

班列秩序终于赶在时辰前整齐,庄重典雅的钟鼓奏响。

荀柔领率群臣,随着节奏步入殿中。

理论上与他平级的司徒孙坚,还没领到符命,而且就算受拜,也同司空曹操一样,远在千里,无法出现。

显得群臣都是跟随着他一般。

长乐宫大夏殿内,两排一丈高的铜制树形百枝灯,烛光繁密,光耀满堂,兰芷香膏芳香浓郁,笼罩大殿,天子身着衮服冠冕,已在御案后就坐。

先是献礼,献礼后是举觞,奉酒御座之前,恭贺万岁。

公侯奉璧。

新打磨好的玉璧,素丝衬托,莹白中泛青,光润澄澈,置于匣中仿佛一泓春水。

荀柔双手捧起,在陛阶前下拜,叩,再拜,贺君万岁,然后将玉璧连匣一同递给左边的宫侍,又接过右面宫侍递来的玉爵。

琥珀色浓稠酒液在精美的酒器中轻轻荡漾,香气馥郁漫延。

“太尉温恭孝友,明允笃诚,通于神明,感乎朕思,是用赐君秬鬯一卣,以表朕心。”

御座之旁,侍郎高声念道。

秬鬯。

慎终思远,敬于宗庙,九命而后秬鬯。

秬鬯一般为九赐中,最后一项。

早几年宫中就意要为他加九赐,出于缓和矛盾,荀柔始终辞拒,今天终于未得他同意,天子就在大庭广众,直接下了这道命令。

九赐之礼,权臣之极。

极……则生变。

他抬起头,冠冕珠帘遮挡了天子的脸。

“天子万岁,大汉万年。”

这时候推辞,当然也不合适了,荀柔捧起酒,仰首祝贺,低头掩袖而饮。

如是者三。

位列群臣之首,与御座相距不过五步。

御座之侧,年轻俊美的侍中,身体前倾,双目紧盯着他,满眼放光。

这城府也太浅了。

荀柔心中一念,将第三支酒爵递还侍者,扶膝缓缓而起。

他风寒未全愈,力气尚不足,起至一半,脚下失力,身体不由向前一倾。

“啊”

耳边一声轻呼,随即珠帘脆声,与此同时,荀柔被身旁宫侍一把搀住。

抬眼时,天子冕旒荡漾,手臂还伸向前。

“太尉小心。”侍中孔桂立即从御阶西向下,走到宫侍对侧,拉住他的手臂,满脸关切,“岁首朝贺,太尉可不能失仪。若有不适,不必勉强。”

“多谢提醒。”表情过分真切,就透出一股假意。

荀柔淡看他一眼,垂下眼眸,掩口轻咳两声。

一则小小插曲,御史台不弹劾,谁也不会再提,都当不曾存在。

席案很快摆放上来,典乐换为更轻缓的旋律,飨宴正是开始。

肉脯、水果、腌肉、腌菜,加入盐和香料煮得喷香的大块羊肉、狗肉、牛肉,以及铜鼎中咕嘟冒泡的肉羹,铜尊中水汽蒸腾的酒,宫廷宴会酒食大抵相似。

只是今年添了两道新菜:一只炸鸡,一只炸鱼。

裹了一层小麦粉炸得表面金黄。

形状完好,看着诱人,凉透了闻起来也是油香。

这东西,大概是他至今推广的最快最顺利的“发明”了,之前无论农具、水利还是织机,都费许多功夫,可炸鸡,他都没怎么推,就自己传开。

荀柔啜着一碗肉羹。

所以民以食为天,这话实在不错。

听乐工奏完了一段乐章,他就以身体不适,向天子辞行。

“先生不适,不如先去偏殿休息,请太医过来看看,是否要紧?”刘辩挽留。

“多谢陛下关怀,但臣下岂能久留内省。”

方才荀柔道身体不适,席案靠近的荀攸、荀彧就都直起身,此时荀攸便离席,跪在荀柔后方,代他辞谢天子。

“还请陛下应允臣,奉叔父归家。”

荀攸俯身再拜。

如此姿态,刘辩无法反驳,只能无奈应许:“好”

“陛下如此担心,不如由小臣替陛下送太尉一程?”刘辩身侧孔桂一笑,插话道。

“嗯”刘辩回头,下意识露出微笑。

“岂敢劳烦。”荀攸亦直接打断,“陛下身侧,怎能无侍中。”

天子周围当然不缺人,但荀攸这样说,天子顾及孔桂,便不知如何反应,而孔桂正故着洋洋得意。

荀攸这才上前一步,将荀柔扶起。

荀柔在公达臂上借了些力。

风寒病愈后,他身体一直虚乏,稍劳动就头晕,前些日子,对叙职的官吏都不免有点犀利。

今天入宫时辰早,再加上前面准备,几乎是一夜没睡,这会儿脚下就有点踩棉花的感觉。

转身,向担忧望来荀彧摇摇头,无声做了个“无事”的口型。

三个人不能都走,否则就太显眼。

荀柔再次辞谢天子,与荀攸一路从席边缘走,途中免不了停下应付官吏问候、跟随,等走出大殿,一抬头,殿外晨光已萌。

正是冷的时候,乍遇冷气,荀柔不由打了个哆嗦。

他目光一转,招来一个面熟侍卫:“请君往温室殿一行,告皇子傅母荀侍中,我要归家,不知侍中可要同路?若允,请白虎门内相见。”

阿姊虽受封女侍中,却并不在新年朝贺大典名单。

不是不可以加上,但就为了熬夜给天子磕头,再吃一顿半生不熟的宫宴,在荀柔看来,全没必要。

“含光、公达。”一回头,荀忱也出了殿来,“有什么事?”

“没事。”荀柔向他一笑,轻声道,“我欲归家,十七兄可要同行?”

“好啊!”荀忱没多想,欢快答应,“殿里闷热吵嚷,我早就想走,同归,同归!”

不过马车来时,他还是先上马车,再从前面将荀柔挟上去。

马车起步,荀柔有点挠头,车中以防万一放了两件绵氅,但现在他们有三个人……

下了漫道,驰出两重宫门,穿过卫尉与光禄勋庐舍,这才到白虎门。

没等多久,一身青绿宫装,披着洁白羊皮袄的荀采便上了车来。

她目光一扫,微微一愣。

荀柔三人并坐马车一侧。

“阿姊!”

阿弟被挤在中间,笑意还凝在脸上,刚才不知多高兴。

七叔家荀忱也是一脸欢欣。

就是公达被挤在内侧,见她来,抬手行礼,神情肃穆,就是姿态不得舒展,行完礼就低头沉默。

再看,才发现背后靛青和绛红的绵氅。

荀采不由一笑。

她之前听侍卫说弟弟要退席归家,还担心发生什么,现在看想来无事。

“公达辛苦了。”

不过这样倒也方便。

荀采在对面坐下,“怎么这时候回家?”

“阿姊先前都是十日方得休沐,如今正是新年岁首,不如多在家休息两日?”荀柔此时缓过来,温声道。

荀采眉心一拧,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了。”

荀忱虽不知内情,但还看得懂神色,“怎么,含光才回京,就又有大事?”

这是他下意识反应,毕竟不是第一回了。

“可,今日朝臣公卿俱对含光服膺。”

荀忱不理解。

现在这时候,还有人敢搞事?

“所以,并不算什么大事。”荀柔向他笑笑。

……

果然不算大事,出宫归家,他先补一觉,醒时天色已暗,府中有荀攸留的消息,事情已经清楚。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荀柔忽然想起曾读过的诗句。

一卣,自然不止宫中三盏,剩下的鬯酒,看上去几乎像没动过,满满装在铜制的酒器中,被带回家。

不过他感慨的,并不是大只卣器中的酒,而是放在案上玉爵中,七分满的一杯,旁边平躺两根银针,针身一般乌黑。

在宫中时,他就有猜测,果然如此。

“那宫中贵人道,若太尉暴毙死了,恐怕天下动乱,最好稍拖延些时日,师父便道,如此就用砒霜,他能精细调配剂量,活过第一次毒发,可以延寿三、五个月,但也必死了,太尉本有肺痈,说不定还能瞒过一时。”

席前跪的青年不住的颤抖,他之身份是太医寺药丞内门学徒。

“倒是精细。”竟还能考虑,让他留出时间安排后事。

“……师父早有不忿,常私下与我等道,华元华性格高傲,寸功未立,却因太尉亲爱就拜太医令,他在太医寺二十年,精研医术,侍奉两代天子,却不能进”

青年舔舔唇,偷偷抬头看一眼,被太尉不怒不喜的神情,弄得心里忽上忽下。

“师父说,说,太尉已然僭越,目无尊上,长此以往,必要行王莽之事……”

坐在一旁的荀彧,轻叹了一声。

“这都是师父胡说,太尉对天子忠心耿耿,当然不会做王莽,倒是像,像那个,前朝霍大将军,代天罚罪,征讨不臣。”青年急忙道。

“让人领下去厚赏。”荀柔摆摆手。

青年带着“这就结束了”的茫然神情被领走。

说起来,在宫宴上,公然毒死一个太尉,这种事当然也算大案,其中必然牵涉无数环节,许多小大人物。

可他似乎没太多实感。

大概只是,啊,原来如此。

之前入城时,他还想过,当时情景,实在很适合给他一箭,结果没想到人家,想得更细致,还担心天下会不会不安定。

这更高明。

他想了想,如果真到那地步,他大概会珍惜时间安排朝中和家中,追查凶手倒是次一等事。

对方也算将他琢磨清楚了。

“此事,小叔父想如何处置?”荀攸问。

案情已清楚,人证物证俱在,涉案人员也被写在一张纸上,现在这张纸就放在荀柔面前。

他草草扫过,大多身份都不高,但牵连却很广,多数人都有个曾经显赫的姓氏。

“难怪,你要留三千兵卒。”非得一瞬间扑灭,才好避免牵连。

否则姻亲故旧上来,一下子长安城就要慌乱了。

荀攸轻轻摇头,指向第二排,“只是为防万一。”

孔桂。

比起前面,他的官不算大,但是侍中。

“万不至于此!”荀彧急道。

荀攸却只看荀柔,“若是天子意,叔父可想过之后?处置孔氏一个,不难。”

一瞬间,荀柔感到自己的心,猛然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