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你醒了?”
灼热烧痛中,艾修艰难地刚睁开眼就听到一道低沉温和的声音。
意识昏沉,大脑像迟滞了百年未动弹的齿轮,他想了许久,想起自己的名字。
滋滋的声音传进耳朵,剧痛后一步才抵达,艾修低头看到被赤色的水淹没的白色爪子,火舌攀附在毛发上,烧灼皮肉。
“小心。”
有手臂勾住腹部一把将他捞起,焦黑的四肢浮空的刹那便长出新生的血肉,艾修翻转过一只前爪的爪垫,黑色的梅花张开,一勾就探出尖尖勾状的指甲,他疑惑地盯着看。
看了好一会,忍不住张嘴咬了一口。
“唔……”
有点疼。
他的爪子,以前是这样的吗?
身体落地,艾修抖抖耳朵,偏头盯着自己的灵活摆动的尾巴沉思。过了片刻,肢体深处的无力和失重感终于消散,那种仿佛和自己身体不熟的陌生感也消退。
他终于有心思观察周围。
第一眼看到的是先前跟他说话还抱他的人——一个长头发白衣服的男人。
不认识。
但要问他认识的人,他也没有任何记忆。他肯定自己大概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么眼前这个人,会是他认识的人吗?
这人看过来眼神平和,没有记忆却让他有些烦躁,挥之不散又不知来源的焦虑使他没有开口,只歪头盯着他,努力想要想起来什么。
“这里要被淹没了。”
男人忽然说,突兀地走过来。
艾修耳朵向后贴了贴,警惕看着他。
张开的手伸过来。对方大概是认识自己,没有记忆的他应该原地不动,身体却比意识更快地向后一跳避开,没注意到自己又跳进赤金色的水里。
强力的痛感又扎上来,艾修跑跳两步到还没有被侵蚀又距离那不认识的人较远的地方,然而远离对方的石面都是截然不同的灼烧。
艾修想起来这水应该叫岩浆。
四望都是无边际的岩浆,方才所站的是孤岛一样的黑石,这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着。
‘这里要被淹没了’
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艾修。”
男人眉头蹙起,眼神微带严厉和担忧喊他的名字。
艾修和他对视,也忍不住皱皱眉。
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此刻岩浆却汹涌起来。他注意到那个男人脚也被岩浆里窜起的火燎到,瞬间一整块皮肤都成了焦色。
“我不知道你怎么过来的,但你还活着,受不住这里的业火。听话些,跟我去安全的地方。”
男人声音里满是不赞同,想靠近艾修,又因为它下意识后退的动作停顿。
“注意看后面。”
艾修烦躁地甩甩被烧着的尾巴尖。
石面越来越烫了,持续的刺痛从爪垫传来,都能感觉到它一点点变熟。艾修忍不住抬起抖了抖,但四肢总有要落地的。岩浆拍打着黑色石面,溅起的也更多,落到身上就要将皮毛带着皮肉都熔出一个洞。
“艾修,跟我走。”
艾修心底的焦虑却愈发明显,催促着他去做些什么。翅膀抖了抖,他及时注意到,想起来——他好些是会飞的来着。
四爪离地浮空,艾修本能地离烤板一样的石面更远了些。
“快下来,不能飞!”
那人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
艾修疑惑抬头。
“噗”
细微的气泡破裂一样的声音响起,直觉让艾修控制着翅膀飞得更高一些,避开自身后袭来的干枯的利爪。
涌动的岩浆有一瞬间迟滞,气泡碎裂一样的声音忽然密集起来,无数黑色的手像是发现猎物的猎手,齐齐自岩浆中探出,狂舞着抓向半空中的艾修。
来不及躲也无处可躲的艾修被其中一只揪住后腿,紧随而来的其他手也抓上来,迫不及待要将他拖进岩浆之中。
一只宽大的手在他被拖进火海之前死死抓住他,白色的光一闪,兴奋的鬼手被斩断,但更多的枯瘦鬼手自熔岩里升起来。
艾修被男人抓着后颈摁在怀里。
明明刚刚被对方救下,现在还被对方独自面对敌人保护着,艾修仍旧很不适,发自内心地想要躲避。
奈何刚有片刻挣扎,后颈上的手就更用力一些,摁得他半点无法动弹。爪尖已经微微弹出,但看着四面袭来的鬼手,想着这人是在救自己,到底没有再添乱。
怀里的小动物终于安分下来,毛绒柔软的身体僵硬地趴在他胸前,小小的跳动的心脏就在掌下,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捏碎。长发的男人径直走在岩浆之中,好似全然不觉得疼痛,反而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
艾修许久才被放开。
禁锢刚松懈下来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抖抖绒毛,看到男人腰部往下全部焦黑的身体和衣服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恢复着。不远处的岩浆咕嘟嘟冒着泡,焦黑的鬼手不甘地伸长着,最后还是一点点淹没在岩浆里,赤色水面恢复了平静的假象。
“你是谁?”
这是艾修自醒来第一句话。
男人将此前散落的头发撩在身后,高大挺拔的身形和斐然气度结合成浑然威严,看过来的眼神仿佛山海厚重包容。
“我名——安倍晴明,你果真没有印象吗?”
安倍晴明话音带着叹息,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艾修诚实地摇摇头。
“你认识我?”
“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还是活着的你。”安倍说着往前走。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过来,看你现在的状态,总归不是什么好的事情。毕竟这里是地狱,按理只有我这样已经死去的人才会过来。”
艾修跟着他走了两步,更前方是一片漆黑,不知来处的焦躁和不安再次涌上心头。他回头看了眼明亮却刚刚见识到危险的熔岩,脚步微顿。
“害怕吗?”
安倍跟着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只有他手臂长的狐妖。
“我不记得你。”艾修直言。
“看出来了。”安倍沉稳地点点头。
一人一狐相视沉默片刻。
“果然还是害怕了吗?”安倍喃喃道。
他随即看向前方。
“没办法,地狱就是这样,那些鬼手是无尽时间以来被业火烧灼吞噬的亡者。我们这样已经死去的人,大抵是不会再死去的,但像它们这样,大概是另一种近似死亡的状态——它们被这个地狱同化,但又保留着不甘和怨恨。
它们会带着熔岩移动,不知疲倦地窥伺和袭击还清醒的亡魂。
光明确实是有吸引力的东西,但你要明白,距离火海越近你便越不安全。
你和我还不同,你是活人,哪怕误入了地狱,你大概不会像就这么轻易死去。”
艾修看着安倍与其说平静不如说笃定他会照做的眼神,心底有些抵触。
他不太喜欢这个人的眼神,看似温和又包容,却总让他觉得冒犯……或许是他没有和他相识记忆的原因?毕竟在他看来他们不算熟悉,所以他们在这之前是熟悉的吗?
那为什么本能总是在对方靠近时觉得违和呢?
“你此前是我的朋友吗?”艾修忽然直言问道。
安倍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垂眸掩下神色,思索片刻回答:
“……我们有着共同的理想,但实现的途径上却有分歧,我也不清楚能否称为朋友,至少我是不希望你死的,也愿意帮你离开这里。
虽然当务之急,大概是先恢复你的记忆。
你似乎连对敌的本能都失去了,地狱里的危险可不止熔岩。”
艾修看着他坦然的神情,那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终于消散了些。
曾经有分歧的话,似乎能解释他本能的不自在。有分歧却不代表彼此厌恶,眼前的人已经是亡灵,愿意保护他的话,大概是个不错的人吧?没有记忆也确实是艾修此刻最挂心和焦急的事,跟着眼前这个认识的人,说不定能更快地回忆起什么呢?
艾修还想问更多关于自己的事,但这很显然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他只能按下心底的急切,跟上安倍有意放缓等待他的脚步,走在他身边,一点点步入黑暗。
低底盘的他看不到上方男人自眼角瞥下来略带沉思的眼神。
安倍眼底闪过一丝晦涩。
警惕地小东西。
精神也比想象中更加坚韧,那样多重的手段施加,都没能改换记忆成功。不然,他替代的本应该是他最亲近之人的印象。
——
鲤伴没想到第一次见到艾修口中的鬼灯大人是这样的情况。
这位鬼神显然很信任奴良组二代目的心理承受能力,没有半点缓和、很开门见山地见到他就告诉他噩耗。
“艾修和狛治在现世被袭击,艾修失踪了。”
骤然听闻这个消息,半妖周身威势险恶许多,却还能沉着反问:“有线索吗?只有修失踪?他的搭档如何?”
“被封印了,花开院带着一群阴阳师正在想办法解。”
“封印?”鲤伴敏锐地抓住重点。
亡魂不会再死,却也有办法针对性消耗,消耗得多了,也便是魂飞魄散,可以说是彻底的死了。
“封印术很高明,我大概猜到是谁动的手,也能感觉到艾修还活着。”
“需要我做什么?”
鲤伴硬生生压下焦急和担忧,冷静地问。
他不相信艾修口中效率主义的鬼灯亲自跑过来一趟只是为了给他传一趟消息。
“我不清楚他们是用什么办法把艾修困住,也不知晓他现在是什么状态,但总归,想办法解决掉罪魁祸首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鬼灯和鲤伴对视,一妖一鬼都看清彼此眼底的凶煞和怒火。
滑瓢从秀元那里听到些风声,不顾和老婆的久别重逢,当天就回了一趟奴良组,他找到后院里练剑的鲤伴。刻意收敛了畏的妖怪没让人看出自己恶劣压抑到极点的心情,只在和父亲对上视线的瞬间从眼眸深处泄露出些许端倪。
“一个人练剑怎么有意思,不如让我看看你的长进。”
滑瓢发出邀请。
明亮的月色下,两只滑头鬼持剑对峙着。
有小妖怪探头探脑,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希望能够见到两代大将之间精妙绝伦的切磋。
可惜滑头鬼打起架来,那是外人完全摸不着门道的。
相对展开的明镜止水,只有滑瓢和鲤伴可以看清彼此,外人瞪大眼睛也只能看到被剑风卷起的残叶,就连他们打着打着早就停战跑出去都没发现。
两只滑头鬼坐在屋顶上,滑瓢拿出一袋烟丝递给儿子:“试试璎姬的手艺,在地狱可是卖很贵的。”
鲤伴点了静静地看着它袅袅升起的青烟,吸了一口,没尝出味道。
“母亲做的当然好。你应该是听到些消息才回来吧,地狱里有新的进展吗?”
“只知道出事了,听说鬼灯找了你,你了解的应该还比我多。”
见鲤伴眉眼的阴霾,滑瓢抽了口烟。
“能伤到艾修的不会是寻常手段。不用有顾虑,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有他坐镇奴良组,鲤伴就不用再操心本部的问题,这便是他赶回来的目的。
刚刚宣布脱离奴良组的奴良滑瓢忽然归来,没等奴良组的妖怪们高兴,他们的二代目就忽然不知去向,这一来一回一喜一惊的,心情分外跌宕。好在鲤伴并非一个人离开,而是带了好几个属下一起,至少不是上次那样任性的离家出走了。
“你们觉得,二代目大人出去是为什么呀?”
闲来无聊的妖怪问,也没打算得到答案,紧接着就自己猜道:“难道是奇袭?”
“哪有什么组织值得我们二代目奇袭。”
“银杏岛?”一只妖怪冷不丁猜道。
“……不能吧,我们两家没矛盾啊。”
实诚的妖怪们不仅想到银杏岛,从京都到远野组一个没落,但他们自己都知道鲤伴去打兄弟组织的可能性不大,一致觉得自家二代目是去找京都妖怪或是其附属组织的麻烦。
就连京都妖怪自己都是这么觉得。
一树一石都是精心设计,却从内散发着浓重腐朽气息的宅院里,少女双眼失焦地看着眼前死不瞑目的尸体,悲鸣和怒喊全部梗在喉咙里,浑身颤抖都发不出一丝一毫。
那是她的母亲。
“主公还未苏醒吗?之前不是已经有了苗头?”
俊秀的灰色长发妖怪皱眉看着下方弱小无力的人类女孩,话里不自觉带上质问。
高耸的额头上嵌着极不协调红色独眼的妖怪并不介意精蝼蛄的怀疑,赫赫笑着:“即便是天性良善之人,心底也藏着恶,恶是最容易积攒的东西。我们正在做的,就是加速这个进程。”
“再快一些,奴良鲤伴可不是普通角色。”
鬼童丸听说奴良鲤伴带着一众亲信离开奴良组就很不安,尤其忧心羽衣狐转世的安危,第一时间就来亲自守着。
只奴良鲤伴自己一个带着零星的人手当然不能对京都妖怪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但别忘了他们有个再明显不过的弱点——羽衣狐的转世在真正替代身份之前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如果被奴良鲤伴发现羽衣狐转世的身份,刺杀式地要击杀她,凭借他那得天独厚的滑头鬼天赋,鬼童丸十二个时辰贴身护着都不一定能拦下。
只有尽快让羽衣狐夺取身体,有了基础的自保的能力,他们情况才能不那么被动。
鏖地藏不觉得奴良鲤伴一心要击杀羽衣狐他们能拦住,即便羽衣狐真的苏醒也只是让目标变得更加明显。但他没有反驳鬼童丸,也没有说自己可以用能力让羽衣狐的宿体直接误以为自己是羽衣狐,好配合他们的行动,先一步积累足以让鵺诞生的力量。
这就是樾森把他的情报直接捅出去的影响了。
那天鬼童丸在六甲山等着,等的不是茨木童子找人核实后的消息,而是在等消息灵通的鏖地藏过来和他解释。但直到确认了在他们印象里根本不存在的大天狗才是他们京都妖怪曾经的二把手,鏖地藏也没有过来。
但就在鬼童丸以为自己保不住羽衣狐此世宿体,压抑着愤怒来到羽衣狐所在贵族家族中时候,鏖地藏带着那个人的后人和他的命令回来……
“阴谋诡计方面,确实是鏖地藏更为擅长呢,这点晴明大人也是认同的哦。”
因为安倍有行的这句话,鬼童丸不仅按捺下对鏖地藏的厌恶和杀意,甚至愿意在许多行动上听从他的意见。
但鏖地藏清楚,鬼童丸的顺从只针对于他的计策是针对外敌的时候,比如捕获眸遮的计划和施行,而绝不会愿意让他沾染羽衣狐的记忆和思维,哪怕只是宿体。
京都妖怪这边将警惕和防备拉到最高,鲤伴人却压根不在他们这边。
黑田坊、首无、纪乃、河童、片耳、青坊主,鲤伴这次出来只带了六个人,艾修出事的消息没有隐瞒他们,同样没有隐瞒的还有他和艾修是爱人的关系。
这在奴良组里已经是半公开的事,首无他们只当鲤伴什么时候和艾修又复合了,他们私下讨论的时候就觉得鲤伴那么坚持管理奴良组妖怪的行为和艾修有关。
“怎么会有人对眸遮大人出手?”关键还成功了。
艾修那堪称无解的空间跳转能力配合强悍的反转术式,让他们从现在开始想,想上五十年都不一定能想出一条成功率高的计划。几只妖怪想不通,对于造成艾修失踪的敌人便更加警惕起来。
以鲤伴对艾修熟悉,有心算无心的话,倒是能找到空子。
艾修在战斗中反应堪堪跟上,但没有戒备的时候,要暗算起来却是比较容易。反转术式只要身体受伤就会本能施展,空间跳转却需要主动操控,只要让他没有这个机会施展。
袭击艾修的人必定对他很了解。
“我们不是去京都吗?”
发觉方向不对,片耳迟疑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