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威廉你个欠揍的混蛋!你在洛杉矶,我在伦敦,现在我这里是凌晨一点!凌晨一点!!!”
威廉手一抖,立刻将电话挂断了。
耶稣基督啊,兰斯的起床气还是这么大。
然后他的理智彻底回笼了——
谢天谢地,他真的获得了爱德华·费拉斯的角色!
……
数月不见,兰斯·罗德里克一如既往,穿的像个老布尔乔亚。
虽然兰斯憎恨他的父亲,但泰勒·罗德里克那种精雕细琢到极点,妥帖到不允许自己的西服或衬衫有一个多余褶子的穿衣风格,却忠实的从父亲遗传到了儿子身上。
灰蓝色衬衫,扣子系到了最顶端,和瞳孔同色的孔雀蓝细领带扎的一丝不苟,深蓝外套的扣子居然都是系着的,只露出灰呢子马甲的边,和上面搭着的怀表链。
哪怕是在男士着装普遍讲究的时尚之都伦敦,兰斯的服装也有点太精致了,从头到脚,懂行的人大概会赞叹不已,不懂行的也能看出一个单词来——昂贵。
威廉在背光处观察了兰斯十分钟,看到两个搭讪者乘兴而去败兴而回后,才在兰斯的脸色彻底变臭之前走了过去:“再给你右手里塞一根手杖,你可以去演好莱坞的年代剧了。”
“如果现在我手里有根手杖,我要先狠狠抽你几下。”兰斯阴着脸问:“躲在角落里看戏看的愉快么?”
“你站在泰晤士河边,漂亮的就像一幅画。”威廉双手比划了个镜头的姿势:“可是我忘了带相机,没办法将这美景拍下来。”
兰斯被逗笑了。
虽然发色和瞳色都来自罗德里克这个姓氏的家族遗传,但兰斯却没有继承泰勒·罗德里克的宽额头、方下颌和强壮肌肉,在相貌上,他更肖似母亲,那个虽然已经去世几年,但美貌名声至今仍在曼哈顿上东区广为流传的珍妮·罗德里克夫人。
这就使得兰斯在稍早几岁,第二性征已经开始发育但还没发育完全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欧洲历史上那些美貌之名远播的贵族少年一样雌雄莫辩。
所以兰斯其实非常讨厌别人说他漂亮,他曾为此将学校里一个当面嘲笑他“像个娘们”的大块头整的几乎退学,不过,这个讨厌不包括威廉,因为威廉十三四岁的时候看起来不比兰斯好多少:
七年级的文学课上,老师给全班讲格丽特·米切尔的《飘》,说到女主角斯佳丽的时候,为了让学生有更直观的印象,老师带来了费雯丽版《乱世佳人》的碟片,准备给全班学生放,不过还没等老师行动,就有人在教室里嚷嚷说“威廉不就是活脱脱的斯佳丽再生么,看什么费雯丽,我们看他就行啦!”,话音还没落就引发了满堂的哄笑和喝彩,还有雷鸣般的响应,然后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威廉一度有了个“斯佳丽”的外号,要不是他拳头硬,将几个起哄最厉害的人偷偷按在厕所里揍成了小弟,这外号想必要跟随他好几年。
不过明面上是没人说了,私下里可是有不少人仍旧在嘀咕:“木兰花般白皙的肌肤,乌黑的睫毛和翘起的眼角,淡绿色的眼睛纯净的没有一丝褐色,美貌明媚如画,腰围不过十七英寸……这些描写斯佳丽·奥哈拉的句子明显更适用于威廉·布兰德利嘛。”
——这就是从青春期以来,威廉一直坚持健身的真正原因。
因为威廉比兰斯遭遇过更严重的非议,所以对于好友此刻的小小调侃,兰斯便大度的不放在心上了。
威廉走过去和兰斯并肩,两人沿着泰晤士河沿岸散步,威廉指指兰斯又指指自己:“你是维多利亚时代风格,我是后现代风格。”
和兰斯的服装考究不同,威廉穿衣向来随意,黑色圆领套衫、深蓝色牛仔裤,外面再一件皮衣就是他的所有服装内容了,估计这些衣服加起来的价钱甚至比不过兰斯的一双鞋——不过威廉不在乎这个,对兰斯这个是土豪更是朋友的伙伴,他从来生不出什么嫉恨的心思。
兰斯享受着河面上吹来的凉风,随意问:“你不是说剧组要赶工拍摄,最近没空出来找我么,怎么今天又有时间了?”
威廉指了指头顶的阳光:“托好天气的福,导演要争分夺秒的拍户外戏,我的戏被推到后天了。”
英国有句俗语,“伦敦一年只下两场雨,一次四个月,一次八个月”,这话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也可以表述出在伦敦,长久的阳光灿烂天气有多么难寻,英国演员几乎都吃过天气的苦,威廉在剧组里曾听人像讲笑话一样讲过一件事——某部电影除了一幕打猎戏外,其他戏份全都可以在房间及摄影棚内完成,偏偏从开机起到快杀青的两个月里,剧组没有遇到过一天好天气,偶尔早上万里晴空,拍摄道具人员刚刚到位,淅淅沥沥的阴雨又刮下来了,反复无常的天气最后逼迫的导演不得不修改剧本,将那场户外猎狐戏给删掉了。
但是这两日,伦敦确实迎来了难得的好天气,整座城市的上空都万里无云,城西阳光灿烂,城东也艳阳高照,根本不用担心东边的乌云跑到西边来洒水的情况,而且据天气预报说未来两天都是这样的晴朗天气——伦敦一年到头说不定只能遇上这么一次的好天气,这无疑是很适合拍摄室外戏的,所以在剧组英国工作人员的建议下,李安修改了剧本的顺序,将一些室外戏放到了今天拍。
“成为男主角的感觉怎么样?”顿了顿,兰斯委婉的提起:“最近我可没少在报纸上看见你的名字。”
“只不过都没讲我几句好话对不对?”威廉撇撇嘴,却不太在意:“英国人向来排外,我很能理解,不过他们虽然没说什么好话,但也没有太过损害我的名誉,这种程度的批评,我并没有放在心里。”
☆、飞往英国
英国媒体对威廉的不友好,从他踏上伦敦土地的第一天就显露无疑。
身为演员,对娱乐圈各种新闻保持随时关注是一种必要,威廉有看报纸的习惯,从《帝国》《纽约客》《电影艺术》这种高端影评杂志,到《国家询问者报》《纽约太阳报》等八卦小报无一不买,航班抵达伦敦后,他也入乡随俗的在希斯罗机场买了几份报纸准备回酒店看,只不过这一看,却让他乐的快将肚子笑抽了——当然,其他同样买了报纸看到内容的人则是怀疑威廉这是难过的癫狂了。
从《每日邮报》《卫报》,到《太阳报》《世界新闻报》,每一份有提到《理智与情感》电影信息的报纸,无一不在捧高剧组其他演员的同时贬低一下威廉这个首次出演电影男主角的美国演员。
为什么?
因为爱德华·费拉斯这个角色原本属于“英伦大众情人”休·格兰特,编剧兼女主演艾玛·汤普森在撰写剧本的时候就曾私下里向好友们透露过,她在描写爱德华的时候正是休·格兰特为原型的。
但是就在电影快要开拍前,美国演员威廉·布兰德利突然横空出世,从休·格兰特手里抢走了这个角色。
对比对比两人的名气、年纪、地位、国籍,英国媒体要会对威廉满意那才叫见鬼了。
《太阳报》:“《理智与情感》的投资方疯了,他们启用了一个从未有过大荧幕拍摄经验、根本镇不住场子的新人来和奥斯卡影后艾玛·汤普森,艾伦·里克曼合作,可以想象当所有演员在一起对戏的时候,威廉·布兰德利稚嫩的演技与美国式的口音注定要和其它演员格格不入。”
《卫报》稍微含蓄点,但也表示:“一部由中国人执导,美国人主演的英国古典名著,《理智与情感》的成绩和票房令人担忧。”
《星期日快报》直指重点:“名著翻拍应该严谨而讲究,威廉·布兰德利的演技先不谈,他一个美国人,真的能流利的讲好一口伦敦腔而不令人发笑?如果爱德华·费拉斯,这名简·奥斯汀笔下最令人喜爱的男主角之一在大荧幕上一出场,就带着浓厚的美国口音,可就太滑稽了。”
口音的确是个问题,但对威廉来说,却不是大问题。
美国人普遍向往英伦口音,上流社会更是以孩子从小接受传统寄宿教育,能说一口地道的伦敦腔为荣,威廉在成长期的时候接受过专业的口音训练,在洛杉矶生活的时候他不会特意显摆自己的多种口音,但到了英国再刻苦强化一番,虽然讲话不能像土生土长的伦敦人那样地道,但威廉却也可以做到口音标准,让人挑不出错来。
——如果不是口音过关,试镜的时候艾玛·汤普森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对艾米·帕斯卡尔妥协。
认真观察了一下威廉的表情,确定他没有说假话,是真的不将报纸上的批评放在心上后,兰斯才放下心来,耸耸肩说:“反正他们还没有叫你‘斯嘉丽’,不是吗?”
久违的外号从兰斯口中蹦出来的那一刻,威廉浑身的汗毛都快炸起来了,于是他暗戳戳的起了歪心思,双手食指拇指并在一起,出其不意的捏住兰斯两颊,然后用力往外扯。
“疼疼疼疼!”兰斯顿失形象的大喊大叫。
捏够了的威廉收回手指,还举在阳光下仔细看了看:“原来你没擦粉啊,怎么白的越来越像吸血鬼了,只是少晒了点阳光而已,伦敦的阴天真的有这么大威力?”
兰斯捂住双颊,感觉上面肯定被捏处手指印了,他怒视威廉:“混球。”
“笨蛋。”威廉习惯性的回答道。
“你才每天抹粉!”
“抹了也没你娘炮。”
“……”
“……”
兰斯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指也痒得厉害。
威廉太了解了兰斯了,对方只是眼神一变,他就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预判到兰斯的行动后,在对方行动之前,威廉转身撒丫子就跑。
兰斯狂奔在后面追,跑的发型衣服全歪了,“冷艳高贵”的形象全碎成渣渣。
两人绕着泰晤士沿岸跑了好久好久,午后金黄色的阳光照射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出了好长,背光看去,这幅好友间嬉笑打闹的场景都可以入画了。
——还真有几名正在写生的画家将这一幕画了下来,取名“泰晤士河边的少年”,数年后画中的两名主角被认了出来,这幅画也在纽约的一场拍卖会上被卖出了高价。
兰斯的体质毕竟还是比不过威廉,没多久就气喘吁吁,弯腰双手撑在膝盖上,站在原地半死不活的喘气。
威廉双手扶着腰,站在五米开外的地方,也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歪头看着好友:“你是不可能跑过我的,我可是得过校际长跑冠军的男人,认输吧?”
“怪物。”兰斯直起身,一边顺气,一边笑骂威廉。
“废物。”打嘴炮威廉反应永远神速。
——这是从N年前来开始的对骂死循环。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视良久,“哈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积在心中很久的郁气也都一扫而空了。
……
嬉嬉闹闹一下午,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喝下午茶,又顺带解决掉晚餐后,兰斯突然起了喝酒的心思。
威廉表情抑郁的指着自己:“非常不幸,我这张脸最近在英国记者眼里还算熟人,如果被我拍到出入酒吧的话,大概明天就会被开除出剧组吧。”
兰斯自有解决之道:“没关系,我们买了酒回去喝。”
“你和我都是未成年人,怎么买?”
兰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在威廉眼前晃了晃。
那是一张□□,25岁,伦敦本地人,神奇的是照片上的男子和兰斯有五六分相似,去个管理不太严格的地方买酒,完全可以蒙混过关。
威廉挑眉说:“这么快就混成地头蛇了?兰斯·罗德里克果然是兰斯·罗德里克。”
“嘘,低调点。”兰斯谦虚矜持(实则得意)地强调:“只是买过酒,我可没用它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我又没暗示你用它做过什么。”
两人买了几听啤酒,回到罗德里克家在伦敦的老宅,直接坐在沙发前的地面上,一边透过落地窗看星星,一边喝啤酒。
威廉积攒了太多问题:“你的寄宿学校生活怎么样?我听说伊顿似乎很久都不收转学生了,你在学校有受到排斥吗?有人对你释放善意吗?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女朋友呢?今年你准备申请哪所大学?”
“……你的问题这么多,是想让我一口气回答完然后累死吗?”兰斯喝了口啤酒,答案也言简意赅到了极致:“还好,没有,没有,没有,剑桥或者牛津。”
“怎么全是没有?”
“伊顿都是男学生,你想我在哪里交女朋友——和花园里的母松鼠谈恋爱吗?”
“……好吧。虽然罗德里克大本营不在欧洲,但你的外祖父沃丁顿也很有威望,应该不会有人刻意为难你。”
“嗯哼。”
接下来,威廉和兰斯从洛杉矶谈到伦敦,从圣莫尼卡谈到伊顿,从那辆威廉至今不敢开着招摇过市,正在布兰德利家车库吃灰的布加迪威龙,谈到兰斯最近看上的一辆阿斯顿·马丁。
无论是威廉还是兰斯,酒量都不高,不知不觉两人就醉了。
兰斯喝醉后比较容易说真心话,或许是因为他的酒量还没锻炼到家。
威廉此刻尴尬极了,他觉得自己今天晚上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东西。
比如说泰勒·罗德里克将兰斯从美国赶到英国的导火索,是泰勒的一个情人拿走了兰斯母亲曾经戴过的珠宝,而兰斯恐吓了她。
又比如说自从珍妮·罗德里克下葬那天,泰勒威胁兰斯要有个继承人的样子,不准在葬礼上哭鼻子起,兰斯就将泰勒·罗德里克,他的父亲,视作了人生的对手和敌人。
“我真的不喜欢他,威尔,不,我恨他。”兰斯的眼睛红红的,像只化了太粗眼线的兔子。
威廉衷心希望明天醒来后,兰斯能忘记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这小子越来越闷骚,也越来越爱藏心事了,自从珍妮·罗德里克去世后,兰斯的成长速度简直惊人,小时候威廉可比兰斯坚强多了,八岁的时候他拿着一条毛毛虫就能把这个上东区最富有的小少爷吓哭,不过越到后来,兰斯的成长速度越快,反倒是威廉,小时候和长大后虽然都算聪明,但身上却没发生过像兰斯那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时候是爱哭鬼和娇气的小少爷,这会儿还没彻底成年呢,居然走起了,哈姆雷特路线?——威廉搜刮过所有记忆,给现在的兰斯加了个合适的形容词——偏偏在他面前又一会儿高冷一会儿活泼的,时而让威廉感到熟悉无比时而又让他觉得陌生万分,简直有点哭笑不得。
这么想着,威廉也仰头咕咚咕咚的灌下几大口啤酒,然后伸手揽住兰斯的肩膀拍了拍:“嗨,我的朋友,今天我听了你这么多家族秘史,以后万一你心肠变硬黑化了,可不要迁怒我知道的太多。”
兰斯半醉半醒的转身,眯着眼睛看了威廉半天后,才抖抖肩膀将兰斯的胳膊晃下去,仰头喝口酒,咕哝道:“迁怒你?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威尔?”
然后兰斯依旧维持着半靠着沙发的姿势在喃喃自语,他的整个脑袋倒在一边,眼睛半闭着,说话的声音忽重忽轻,好似在吟唱歌剧:“我要打败泰勒,我必须……”
威廉此时也有点醉了,他将空了的啤酒罐随手放在旁边,突然直起身,跪坐在兰斯身前,双手插在兰斯的头发里,捧起对方的脑袋来回摇晃:“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你也会有一件事肯定能赢了泰勒的,那就是死亡!他肯定死的比你早哈哈哈哈!”
兰斯快被他晃吐了:“我才不要和他比谁活的时间更长!”他推开威廉,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一边向厕所跑,一边犹自许下豪言壮志:“我要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击败他!我要比他赚更多的钱!我要比他拥有更高的地位!”
如果不是浴室里传来了兰斯的呕吐声,威廉真想去摸摸他额头发烫了没:“嘿伙计,你是不是有点太不实际了?你的父亲拥有整个罗德里克家族,那可是几代积累下来的财富,而你目前除了姓氏、一个成年基金和你妈妈的遗产外可什么都没有。”
“我名下的几个基金,里面的钱现在已经可以动用了。”兰斯的声音远远的从浴室里传出来:“我要用它做创业基金,我要成为不逊于比尔·盖茨的富豪!”
“你比我有野心,我的朋友。”威廉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太没追求了,因为他的梦想和兰斯比起来,好像有点过小了?“在创立公司这件事上,或许我可以帮你……不,或许我们可以合作!兰斯,你想做哪个行当?”
“能源,金融,电子科技,这是未来的目标,现在的话,什么赚钱做什么!”
“赚钱的行当,赚钱的……”威廉那塞满了啤酒泡泡的脑袋突然灵光一闪:“或许我们可以炒炒股票,再投资电影,兰斯,其实有的电影真的很赚钱,成本几百万,票房几个亿,几倍甚至几十倍的盈利!”
兰斯的哈哈大笑和冲水声一起响起:“没问题,让我们来建造一个布兰德利&罗德里克帝国!”
“Brandli & Rhoderick?”威廉窝在长沙发里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说:“是不是太长了?不如用William & Lancelot?也太长了……William·Brandli?不,我不能这么自私……Brandli & Lancelot?B&L多好记……嗯,BL……”
半夜不知道几点,威廉突然惊醒坐起身,一边将压在他的胸口上睡着,把他枕的快要窒息的兰斯挪开,一边嘟囔了一个一直在他脑袋里转悠的单词:“BL帝国?什么鬼?”然后砰的一身倒在沙发上,又睡着了。
☆、大牌演员和不大牌导演
短暂的伦敦之行后,《理智与情感》剧组来到了德文郡。
他们将在这里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电影中的几个重要场景,像是诺兰庄园的取景地萨尔特伦宅邸、达什伍德一家后来搬进的石制平房、两对新人举行婚礼的乡间教堂等取景地都在德文郡。
电影剧本里,有一幕戏要拍摄下雨天乡村草地的牧羊镜头,以和开场时明媚华美的诺兰庄园形成鲜明对比,突出当达斯伍德夫人和三个女儿被赶出诺兰庄园,去租住石头平房时,生活水平的巨大转变。
恰好早上天空中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这个镜头于是就挪到了今天来拍。
李安是个对电影画面要求很高、喜欢追求完美的导演——围观过电影风景画面的拍摄过程后,《理智与情感》剧组的每个人几乎都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因为只是给一群羊拍镜头,李安都用了大半天的时间,从早餐刚刚结束一直拍到下午茶快要开始。
不是对光线不满意,就是对氛围不满意,甚至连对羊群的造型和队形都挑挑拣拣。
不过李安越挑,羊群就越是不配合他,德文郡目前天气正凉爽,比前阵子温度回升,但又不算燥热,非常适合人们外出踏青,但这是对人来说,对羊群们来讲,它们每一只身上都披着厚厚的羊毛,为了镜头的美感还不能将毛剪掉,简直每只羊都要热的暴躁了。
——拍摄中的某一日,这群羊中还真的有几只“身娇体弱”的被热晕了来着。
‘有个这样挑剔的导演,起码我们不用担心他把奥斯汀的名著给拍砸了!’剧组内一部分因李安亚洲人身份,而对他抱有偏见怀疑的演员放心的想。
不过更多的人则是既不解又吐槽:‘精益求精到都有点吹毛求疵了,亚洲人是不是都这样?’
抱有前面想法的大多是很关注电影质量的演员,抱有后面想法的基本上都是灯光摄影等工作人员。
不过再希望电影能拍的完美,这些人也是不可能学的跟李安一样,在个人时间里还将全部精神投放到工作中去的,下午茶时间刚到,演员们和工作人员们就全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找地方休息喝茶聊天去了。
英国人的生命中离不开下午茶,《理智与情感》的剧组内九成以上的人员都出身英伦三岛,所以在这个钟点,女王都别指望他们会乖乖工作。
只有李安和他的几个台湾助手还留在摄像机附近,在一帧一帧的研究今天拍下的镜头。
等看到他闲下来了,威廉端着几杯刚沏好的红茶走了过去——为了照顾李安等人的口味,既没有加奶也没有加糖——给大家分了分后,开始向李安请教问题。
李安认真听完后,开始回答,有时候还反问威廉几句,这种有问有答的模式从电影开始拍摄后没多久,就存在于威廉和李安之间了。
他们聊天的范围也很广泛,大多是对剧本和《理智与情感》原著的深度解读,或者十八世纪的英国传统文化这些对拍摄有益的东西,越来越投机后,也谈谈亚洲文化和好莱坞电影,还有各国美食。
几个台湾助手旁听的津津有味——威廉和李安聊天的时候用的都是中国话。
他们一开始极其惊叹威廉的汉语水平,和他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还曾开玩笑说如果威廉去台湾文艺圈发展的话,做个主播都没问题了。
这几名台湾助手对威廉很有好感,因为他是全剧组第一个对李安和他的助手们表示出极大善意,与亲近感的主演。
——其他白人演员和工作人员在李安导演组入组的时候,投来的几乎全是怀疑和异样的目光。
虽然李安是哥伦比亚公司力邀进组的,但他的执导却是一个多方妥协的结果:
哥伦比亚公司看重了艾玛·汤普森的奥斯卡影后头衔,并且对对方亲自编写的据说和《霍华德庄园》风格相似的电影剧本很感兴趣,所以才会投资《理智与情感》,希望这电影能为公司带来几个奥斯卡提名。
艾玛·汤普森希望自己心血编写的剧本能被最大程度还原,而不是被导演肆意的改来改去,她想做整个剧组里除了制片外最有权力的人,所以哥伦比亚为她找来了有才华,但在好莱坞还没什么名气的李安,不大牌的导演对上很大牌的主角兼编剧,自然会时时尊重后者的意见。
李安想在好莱坞立足脚跟,但他以前只拍过华语片,轻易不会有电影公司敢将英文电影交给他全权负责,所以他愿意拍《理智与情感》,也是想积累经验,为以后多拍好莱坞电影积累本钱。
复杂的背景造就了李安复杂的身份:一个“租来”的导演。
贡献自己的才华,但不需要贡献自己的意见。
而这个身份从一开始就尽人皆知。
加上不同国籍存在的不同文化隔阂,《理智与情感》这部电影从开拍起,导演和演员彼此间就存在着种种沟通不畅。
比如说剧组的好多主演都太大牌了——不是说演员们耍大牌,而是在“制片人中心制”的英美两国,大牌演员们或许不敢轻易得罪制片人,但肯定不会对一个“租来”的导演有多尊敬,当和导演有了分歧,他们肯定是更喜欢坚持自己的意见,而不是听导演的话,而在“导演中心制”的台湾成长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李安,却是希望演员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进行拍摄的。
电影开拍第一天,三十五岁的艾玛·汤普森饰演原著里只有十九岁的爱琳娜·达斯伍德,只化着淡妆的艾玛在镜头里看起来并不年轻漂亮,李安脱口而出:“你能不能不要看起来那么老?”,让艾玛·汤普森感觉十分受伤。
除了艾玛·汤普森外,剧组里的其他人也都很不好对付,李安之前一直都在台湾拍电影,台湾电影里导演的权威是很大的,但在好莱坞,他的资历太浅了,以至于现在剧组里有点大牌的演员和摄影灯光等,一有自己的想法,就跑来对李安提出,像是他们有权利也有能力可以指使李安似的。
为了捍卫自己的权威,李安不得不集中精力提高警惕,和每一个试图挑战他的人据理力争。
这种情况下能有一个主演不仅不对他的执导指手画脚,还会虚心求教,根据他的要求调整自己的表演,这实在是太甜了。
没错,李安说的就是威廉·布兰德利,一个和他认识的其他美国人都不同的,聪明、勤奋、低调、开朗,又英俊的过分的年轻人。
一开始,剧组里的英国演员们就像不喜欢他那样,对这名美国年轻人隐隐的排斥着,但威廉毫不在意,他就像是完全没感受到这些不欢迎一样,每天快快活活的和大家交谈,认认真真的揣摩自己的角色,表演的时候也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美国很多年轻人都有的粗鲁和放荡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
几周过去,剧组里已经有很多人和威廉·布兰德利十分熟稔,他们会当面喊他“美国甜心”,背后议论时也会称赞几句:“威廉是个非常不错的年轻人,兼具了英国人的礼貌和美国人的热情。”
李安对威廉也很有好感,而且这种好感是日积月累而成的,根基牢固,不会轻易消失。
所以当威廉提出对一个剧本情节的看法时,李安将那个情节在脑海里转了转,用分外温和的语气指点说:“你的想法很好,不过驼背的设计没必要在一开始就表现出来,爱德华·费拉斯在刚出场的时候,还是家族的继承人,虽然他长期被厉害的母亲压迫,又有很多心事,不过从小生长在安逸富足的环境里,没遭过太大的挫折,这时候的他还是乐观积极,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所以他走路时的身姿肯定也很挺拔,至于驼背,我想可以放到这一幕里,就是……”
下午茶时间结束,休息过的工作人员们陆陆续续归来。
羊群在远处的大树下悠闲的啃着青草。
马术指导师牵着精神抖擞的纯血马走了过来,威廉换上骑马装,在马术师的帮助下帅气的上马,并且绕着周围草地跑了好几圈。
因为电影中安排了多个男士们跑马的镜头,所以骑乘课程是每个男演员进组后必学的科目之一,虽然生长在马术文化不太浓厚的美国,但威廉的骑乘课程学的快极了,现在他跑的已经不比艾伦·里克曼差了。
“需要替身吗?”助理导演远远的举着喇叭问他。
“不需要,谢谢!”威廉高喊着回应,然后调转马头,朝着夕阳下的诺兰庄园跑去。
骏马跨过草地,越过大树,惊的羊群四散躲避,却依旧奔跑的稳当极了。
摄像机在滑轮车的帮助下,紧跟在后拍摄。
马术替身称赞了一句:“这年轻人的骑术不错。”
李安盯着摄像机看了一会儿,果断道:“让威廉再跑一遍,给他的侧脸和正面分别来一个长镜头。”
一些琐碎的跑马和户外镜头结束后,威廉等来了他自己的首个重要戏份:爱德华·费拉斯在诺兰庄园的隆重出场。
这是电影对爱德华·费拉斯的首次正面描写,之前他一直只在众人的交谈中被提及。
并且这段剧情被安排的很巧妙,让爱德华一出现,就通过言谈举止将性格展现的淋漓尽致。
李安确认各方面都准备无误后,拿起喇叭喊了声:“Action!”
这个有魔力的单词一出口,装修的富丽堂皇的会客室内,原本还在低声嬉笑交谈的几位英伦老戏骨立刻端坐起来,彼此之间不发一声,将达什伍德家此时生疏尴尬的气氛渲染的十分到位。
……↓以下为电影剧情,为方便叙述,采用描述性语言……
爱德华·费拉斯要来他的姐姐,已经正式成为诺兰庄园女主人的芬妮家里做客。
诺兰庄园里,出于礼节,所有主人都在会客室里等待着客人的到来,但并不是人人都像芬妮那么开心。
刚刚失去丈夫的达斯伍德夫人身穿黑衣,心事重重,面无表情的坐在会客室的一把椅子上。
她的二女儿,玛丽安·达斯伍德坐姿和她一眼,不过面色并不沉重,而是无聊的双目放空看向远处。
诺兰庄园新的女主人,约翰·达斯伍德的太太芬妮抱着条宠物狗,下巴上扬高傲的坐在距离门口最近的地方,从公爹死后,她就已经不把诺兰庄园的上一位女主人——达斯伍德夫人放在心上了,并且芬妮一直计划着要将达斯伍德夫人和她的三个女儿都赶出庄园去。
约翰·达斯伍德是个怕老婆的先生,他正对门口坐着,姿势十分规矩,并且时不时的看一下妻子的脸色,以备对方随时有什么吩咐。
爱琳娜·达斯伍德是最理智淡定的一个,她既不像母亲那样愁苦,又不像妹妹那样没心没肺,而是坐在书桌前写信咨询租房的事宜,为离开诺兰庄园后的生活做准备。
管家打开门汇报:“费拉斯先生到了。”
深发碧眼的英俊年轻人从管家身后出现,脚步轻快的走到了众人身前,却敏感的注意到了会客室内几乎接近剑拔弩张的气氛,于是他立刻放缓了脚步,用无可挑剔的礼貌武装全身。
芬妮亲热的站起来,先是简单的介绍了爱琳娜等人,然后用一种自豪的语气向达什伍德家介绍:“我的弟弟,费拉斯家族的继承人,爱德华。”
爱德华的目光扫过会客室,用近乎完美的仪态向众人欠了欠身。
“请坐。”“请坐。”芬妮和达斯伍德夫人一起指着自己身边的座位说。
诺兰庄园的上任女主人和现任女主人对视了一眼,气势互不相让。
会客室内的气氛再度变得十分尴尬。
最后还是不知道跑到哪里躲起来不肯见客人的玛格丽特·达斯伍德,为他们提供了缓解尴尬的借口,众人谈论着调皮小女生的去向,试图当刚刚的尴尬从没发生过。
爱德华是个善解人意的年轻人,他很快跟着大家一起转移了话题。
这时玛丽安·达斯伍德却非常不客气的问:“还喜欢您窗外的景色吗,费拉斯先生?”她的语气听起来甚至像是指责。
爱琳娜震惊的看了玛丽安一眼,为她的无礼。
达斯伍德夫人也看了女儿一眼,却没有出言训斥。
姓达斯伍德的四位女性这会儿心中都是有些怨气的,因为芬妮在今天早上宣布,要十岁的玛格丽特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客人爱德华住。这是在用粗暴直白的方法宣布她对诺兰庄园的主权了。
所以此时玛丽安对爱德华——芬妮的弟弟,正要夺取她妹妹卧室的客人——能有好感才怪。
爱德华却像是没看到玛丽安的敌对和挑衅一样,仍旧用非常温和的语气说:“很喜欢,你们的马厩很漂亮,打理的非常好。”
会议室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因为玛格丽特房间窗户正对着的应该是一池漂亮的湖水。
芬妮抱着宠物狗,疑惑的问了出来。
爱德华却非常坦然的说:“我原本是被带到了窗户正对湖水的房间,但很快我就发现了那是主人房,而我是个客人,于是就要求男仆将我带去客房。客房也很好,那里很舒适。”
费拉斯家的继承人目光清澈的犹如湖水,带着十二分的亲切和聪明体贴。
玛丽安羞愧的低下了头。
达斯伍德夫人和爱琳娜则面露感动和赞叹:芬妮有意让爱德华住在主人房,既让弟弟享受又让达斯伍德夫人难堪,但爱德华伶俐的洞察了芬妮的打算,他主动避让,自己要求住客房,将诺兰庄园两任主人间一触即发的战火扑灭在了萌芽状态,又将所有责任推到了自己身上,让芬妮就算想挑刺也找不到借口。
这一刻,达斯伍德夫人、爱琳娜和玛丽安看向爱德华的目光中都带上了极大的好感——爱德华·费拉斯,是一个心思细腻、善解人意、品格高尚的绅士!
——当然,还非常非常的英俊。
☆、《理智与情感》拍摄记事
“感觉怎么样?”李安问看屏幕看的入迷的艾玛·汤普森。
剧组今天的拍摄已经结束了, 其他演员和工作人员也都回了酒店休息, 李安和艾玛·汤普森却留了下来再次观看今天拍下的所有戏份。他们都是追求完美的人, 也都对这部电影寄予厚望, 所以难免会精益求精。
“完美, 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艾玛·汤普森盯着屏幕喃喃道:“爱德华就像是从书上走出来了一样,这么生动,这么立体,甚至比书里写的更棒。”
《理智与情感》的原著小说里,因为故事走向完全是围绕达斯伍德一家的生活展开的, 提起男性角色也大多都是侧面描写, 极少有正面展开, 所以不论是爱德华和布兰登的形象, 在小说里其实都很模糊, 起码没有简·奥斯汀的另一部小说《傲慢与偏见》里达西先生那么立体鲜明。
艾玛·汤普森在编写剧本的时候对此大为苦恼, 她想忠于原著,但原著里男性角色出场次数太少,间隔时间还长, 如实拍摄八成会把电影变成一部女人戏, 她想增加男性角色出场,但故事主线是围绕几位女性的生活展开的,让男性角色时不时出来刷一下存在感的话, 一来他们其实毫无事做,二来不必要的出场说不定反而会招致观众反感。
所以艾玛·汤普森最后不得不把男性角色们的故事全都集中提炼,让他们每在剧本里出现一次, 就和原著中的几个小情节遥相呼应,每在电影里露一次脸,就要刷原著里的好几个小剧情。
——可想而知剧本如今的表演难度。
如果没有将原著彻底吃透,将剧本融会贯通的话,要想表演的好,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