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坦白
奥斯蒙德愣了片刻, 才突然向侧边躲了躲,半眯起眼眸,语气略带着些古怪:“叉子。你…你在想什么?”
他抽了张纸递给利亚姆, 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隐瞒家庭医生的疑惑。
奥斯蒙德瞥了一眼利亚姆指尖的湿痕, 强装着不在意侧开了头,他将瓷盘重新拉回自己面前,拾起叉子叉起法棍,杜绝了利亚姆再次为自己服务。
他错开话题, 询问利亚姆:“你联系吉姆了吗?”
“嗯。我答应了他抽时间去试镜,他答应明天早上给我邮寄一份试镜剧本,片酬需要和尼奇塔三方商议。”
奥斯蒙德轻轻点了点头,利亚姆已经具有一定的票房号召能力了,如果他愿意加盟, 则意味着《终结者》的票房可以比《艺术修养》中提到的还要高出不少。
奥斯蒙德心甘情愿为这额外的收入买单, 他可以适当地提高投资,用于支付男主演的片酬。
100万片酬也不是问题。
奥斯蒙德思索着, 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兀地挑眉,一把抓住了利亚姆的手, 将他指尖缠绕的创可贴撕开,发现他白皙的指尖上多出了几道已经结痂的细小血痕。
是了。
以前他的手上就总是出现这样细小的刀伤,是意外受伤吗?还是他自己搞出的伤口?
丽塔叮嘱他, 如果有所怀疑, 可以仔细观察他的行为状态。
一些情况较为严重的抑郁症患者, 还伴随有自残等伤害自己的行为。
奥斯蒙德皱起眉,手指牢牢圈住他的手腕:“怎么搞的?我说过不喜欢看到伤痕。”
“切菜的时候, 不小心切到手了…”
你觉得我傻吗?
一个黑手党,切个菜能不小心切到自己的手指?这种话说出去有谁会相信?
“以前也是?”
“…以前也是。”
奥斯蒙德满脸都写着怀疑,他的唇角下弯了些许,不太高新:“那就不要切了,我把营养师叫回来。”
“你不是不喜欢他备好的餐点吗。”
利亚姆反握住他的手掌,因为他突兀的关心,感到了些许不适时的喜悦。
“那就换一个。”
奥斯蒙德的神色很淡,他轻轻甩开了利亚姆的手,没有再说话。
他心中希望,起码,利亚姆不要连这种小事也欺骗他。
*
第二天一早,奥斯蒙德的心理咨询师丽塔,便提着装有小型录音设备和记录笔记的手提包上门拜访了奥斯蒙德。
她计划和他聊一聊他的梦境,再顺便见一见他口中被雷切尔怀疑患有抑郁症的利亚姆·海恩斯。
丽塔走进奥斯蒙德的小型会客厅,与奥斯蒙德面对面坐下,像往常一样率先打开录音设备:“你在电话里提到,你的性功能,恢复正常了?”
“是的,虽然突然得有些奇怪。”
“这并不奇怪,亲爱的。”
丽塔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这是件好事。虽然根据你的描述,更像是自然的NPT,但这起码证明,从生理角度来说,你没有任何问题。这验证了我们一直以来的想法:造成你ED的原因,是心理上的抗拒。”
“很多心理性ED的患者也有正常的NPT反应。”
言下之意,像奥斯蒙德原本那样,连NPT都没有的患者才是少数。对奥斯蒙德来说,NPT已经算得上一种进步。
“你介意我问得更细致一点吗?”
奥斯蒙德摇摇头,表示他并不介意。
“在入睡之前,你有服用过助兴类药物吗?或者一些特殊的食物?”
“没有。”
“观看特殊的影像画面?”
“没有。”
“现在还是会在看到过于暴露的画面时干呕、恶心,产生不适感吗?”
“我没有再尝试…”
奥斯蒙德说着,突然想到了前天晚上让利亚姆脱掉上衣:“呃…最近的话,有看过男人的上身,没有产生什么不适感。”
丽塔点了点头,觉得他的话并没有起到什么参考作用。
她继续在笔记上记录着关键词与自己的想法:“NPT以后,你有尝试过进行性行为吗?情况如何?”
“没有。”
奥斯蒙德继续摇头。他没想过,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试验对象。
丽塔推了一下眼镜,给出了一个非常诚恳的学术性建议:“你可以尽快尝试一下,我们再根据你的情况调整治疗计划。”
“…是要尝试和别人一起吗?还是我自己动手?”
奥斯蒙德语气飘忽,脸上的表情难得地变得有些为难。
他还是很难接受和另一个人发生关系。
丽塔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都可以。我们只是需要测试,在并非NPT的情况下,你能不能因为一些正常的刺激起反应。”
“好吧。我会试试。”
奥斯蒙德略有些难堪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继续,你做了一个什么梦?梦中有出现过于暴露的画面吗?”
奥斯蒙德当即摇头:“没有,只是普通的拥抱,还有…”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只能将他的情况阐述为梦。
“我做的是一个有连续性的梦。”
“几个月之前,我梦到我和一个男人躲在舞台隔间,他的肺部中了一枪,失血过多、因为血气肺而死。”
“像《失乐园》中那样?你是因为梦而诞生了创作《失乐园》的想法?”
丽塔突然询问道,她知道一名艺术创作者的作品总是承载着许多私人私密的想法和观念,为此从未错过病人的电影。
“不。我的梦发生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之前,我中枪之前。”
“你说的这个男人,在现实中存在吗?还是只是你想象出的人?”丽塔询问道。
这个男人或许非常关键。
“他…”
奥斯蒙德的眼神飘忽,似乎遇到了难以启齿的问题:“我不知道。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我的意思是,他有一些现实的参考,但、大概我自己为他补全了人设…他更像是故事或者电影中的某个角色。”
丽塔皱着眉思索了片刻:“你的意思是说,虽然现实中确实存在这么一个人。但是他在你梦中的形象,与他本人有所不同?你为他捏造了另一个性格?”
“差不多。”
区别只是另一个性格实际上是利亚姆·海恩斯演出来的。
利亚姆·海恩斯。
他才应该是奥斯卡影帝。
同是校园片,他却能演出佐伊与怀亚特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的高中生。
即便在生活中,他也完美无缺地扮演了一个与他截然不同,却死在了“过去”的人。
丽塔陷入了沉思。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从某种程度上讲只算得上伪心理学,但有时也会提供一些思绪。弗洛伊德认为,梦境是人类压抑欲望的反映。
奥斯蒙德的梦也许反映了他强烈的控制欲,即,他很有可能希望对方表现出他想象中的性格,在梦与现实的矛盾之下,宁可对方死去。
但是这和他NPT有什么关联呢:“你说这是一个连续性的梦?”
“是的,就在前天晚上,我再次梦到了他死去前的场景。这一次他没有再隐瞒自己受伤的事实,我也没有一直背对着他,我们拥抱着,周围全部都是血。”
他说着,声音变得疑惑:“但,血是甜的?”
那么,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奥斯蒙德强烈的矛盾并不希望他死,他梦见他死去活来,是担心他真的变成死人。
他希望对方不要有所隐瞒,希望他们坦然相对?
至于血是甜的。
丽塔也能找出合适的理由解释:奥斯蒙德也许并没有那么畏惧受伤或者死亡,起码他的潜意识认为,具有死亡象征意义的血并没有那么可怕,眼前的拥抱更为重要。
但是说实话,丽塔并没有找出任何他的梦境与NPT的关联性。主流观念认为男性的NPT与血压、动脉扩张有关。但奥斯蒙德的梦中具有刺激性的因素似乎只有血,和一个算不上诱因的,死去又活过来的男人。
难道仅仅是因为拥抱?
丽塔轻轻摇了摇头:“我需要你抽时间再做一个血检,检查血指标有没有出现异常,再持续监测一段时间血压…不排除血压偏高影响了你的生理状况的可能性。”
她接着继续与奥斯蒙德聊了些近况与其它内容,便阖上了笔记本,关闭了录音设备。
利亚姆还在睡。
情况稍微有些反常,但他昨晚的睡眠质量似乎也不怎么样,系统说,它晚上再次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响动,但是奥斯蒙德早上推开门时,利亚姆并不在门前。
丽塔看了看时间,现在已经九点钟了。但她并不打算打扰利亚姆的睡眠,只是看向奥斯蒙德的眼眸中带了些许深意:“你说的梦中的男人,和你近期看过上半身的男人,是指他吗?”
奥斯蒙德有些难为情,但他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那么拥抱的含义便不能一概而论。
丽塔不知道他们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但目前看来,似乎并不只是朋友。
“你的ED一直都是心理上的障碍。”
丽塔忍不住说道:“除了一些身体病理性的影响以外,也有可能是因为你克服了一些过去固有的观念和想法。比如,接受了性行为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肮脏、不堪…它不仅仅产生于欲望,还产生于纯粹的…”
爱。
奥斯蒙德突然转过身,打断了丽塔的话:“真的不需要我叫醒他?”
他的逃避太过明显。
丽塔深深吸了一口气:“奥兹,我并不是有意越界。但你要知道,心理咨询本就是非常私密的个人剖析,我需要尽可能详尽地了解你的情况。”
她当着奥斯蒙德的面,再次打开了录音装置,示意他现在是额外的诊断时间:“我需要你告诉我,你和他的关系。”
他和利亚姆的关系…倒是驳杂纷乱,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
奥斯蒙德僵着脸,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我们…目前算是‘情人’关系吧,但是这很复杂,我…没有任何感情纠葛的情人关系。”
越说越让人困惑。
丽塔看着他,脸上露出些许崩裂的震惊。
倒不是因为两个男人的“情人关系”.丽塔有不少客户,其中像奥斯蒙德父亲那样乱搞关系的大有人在,她早已经司空见惯了。
她震惊的原因是,奥斯蒙德,在她眼中和肉.欲永远也扯不上边的奥斯蒙德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所以你们是只有肉.体关系的牵扯?”
即便ED,但可以作为接受方?
不。
奥斯蒙德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但这么说也没什么错,他缓缓点了点头。
“你们做过?”
奥斯蒙德摇头。
那算什么不涉及情感纠葛的情人关系?
丽塔疑惑:“亲吻?”
奥斯蒙德仍然摇头。
啊?
丽塔停顿了片刻,犹豫地询问道:“拥抱?只是拥抱?”
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病人手足无措地红了脸。
丽塔忍不住在心中轻声叹气,眸中透出些许同情与可怜。孩童时期经历的创伤要用一生来治愈,每一次的成长都是痛苦的延续,他所有耐人寻味的举动,都是在寻找着自己童年时期缺失的那份,他本该拥有的爱。
“你幻想他的第二种性格,他的第二种性格与他本人相比,有什么不同呢?”
不,准确来说,那并非是自己的幻想,而是一个骗局。
奥斯蒙德张了张唇,最终还是决定坦白:“不,那不是我的幻想,他骗了我,他让我以为他是那样的人。”
整件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丽塔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所以你讨厌他欺骗了你,更希望你们能够坦诚相待,但是事实上你们依旧没有真诚地面对彼此?”
所以才形成了这样古怪的关系?
还因此做了一个坦诚相待的梦?
最后因为这个梦NPT?
丽塔觉得自己居然从混乱而奇怪的关系中,理顺了一丝逻辑。
作为一名焦虑症患者,奥斯蒙德需要直面恐惧,学会信任,信任他人、生命和爱,他需要别人理解他的恐惧和痛苦并且给予支撑。但是信任和敞开心扉的前提是对方的坦诚和真心相待。
丽塔曾经以为奥斯蒙德短时间内无法改变。童年的创伤让奥斯蒙德无法相信爱情,也不愿意承受别人的关爱,他宁愿忍受孤独,或者将所有时间与精力都放在事业上,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内心托付给别人。
但是这次的情况似乎有所不同,奥斯蒙德看起来还是个正常的渴望爱的孩子,他现在需要的仅仅是一份坦诚。
但考虑到对方极有可能是抑郁症患者…
丽塔忍不住叹了口气。
但凡他们两个有一个是正常人也行啊。
“等他醒来,我建议你还是坦率地和他谈一谈。清楚地告诉他你的想法,告诉他你想带他做一些心理咨询…事情也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
亦或者。
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糟。
周六的中午,利亚姆终于醒来,但是他依旧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死死地凝视着天花板,一声不吭,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直到奥斯蒙德在饭点推开了他的房间门:“利…你怎么了?”
几乎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利亚姆便开始流泪,但他依旧一动不动,像极了一块僵硬的尸体,泪水却眼眶中流出,滚落在枕头上。
奥斯蒙德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凑了过去:“你难受吗?是感冒加重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只是很累,情绪崩溃,内疚难堪,痛苦,胸腔酸涩,几乎说不出话,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更别说控制自己的身体,仿佛灵魂早已经被抽离,停滞在半空中,难堪又无能为力。
奥斯蒙德微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试探着摸索着温度。
他没有任何照顾病人的经验,慌不择路地端来面包、水、药箱、冰块,在床头柜上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堆。
想要去打个电话把医生雷切尔叫来,却被利亚姆猝然抓住了手腕。
他本该没什么力气,却还是轻易地将奥斯蒙德拽得一个趔趄,摔到了床上。
只凭借他近6英尺2英寸(1.9m)的身高和190磅(85kg)左右的体重,奥斯蒙德就很难摆脱他挣脱桎梏。
利亚姆像是一只浑身散发着热量的大型食肉动物一般,再一次将他牢牢地钳制在了怀中。
他的鼻尖轻轻抵在奥斯蒙德的肩窝,泪水和吐息一样炙热,声音断断续续:“奥兹…奥兹…我想吃三明治…”
奥斯蒙德的动作一僵,竟然有些失语。
和利亚姆重逢以来,他们两个人就默契地避开了三明治,没有人提过这个太过敏感又意义暧昧的词汇,饭桌上更是从没有出现过吐司、鸡蛋、培根、生菜这样的搭配。
奥斯蒙德不知道利亚姆现在突然提到三明治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利亚姆虽然嘴上喊着想吃三明治,却一点松开他的意思都没有。
“没人说你不可以吃,但你总得先松开手,我才能去拿三明治给你吧?”
奥斯蒙德努力尝试着推搡他的肩膀,却察觉到他重得像是一头牛,根本推不开也推不动:“松开!”
强硬的态度没能换来利亚姆的退让。
他就像是一个紧搂着糖果的小孩子,说什么也不肯松手,手臂愈发收紧,死死缠住了奥斯蒙德的腰:“别走,你要走吗?…对不起,我,都怪我,求求你不要走。”
他难得地露出脆弱。
罕见的情绪外露并非是伪装或者演戏,奥斯蒙德能够察觉到他的难过。
但奥斯蒙德却很生气:“我别走?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每一次都是我在妥协!要走的人从头到尾不都是你吗?”
他说完就有些后悔。
利亚姆的状况明显不对,他不应该这时候对他大喊大叫。
果然,利亚姆的眼泪落得更凶了。他紧紧地抿着唇,难过又委屈,将奥斯蒙德的衣服泪湿了一大片,仿佛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却依旧不愿意松开奥斯蒙德。
“…算了。”
奥斯蒙德叹了口气,根本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奥斯蒙德难受地侧了侧身:“我不说了,你别哭了,我不走。”
“对不起…对不起。”
利亚姆却将脸进一步埋进他的肩窝,热气上涌,烘得奥斯蒙德脸颊发烫。
他一边哽咽着,似乎是经过了艰难而漫长的深思熟虑以后,突然说道:“我是黑手党。”
他早该告诉他的。
也许就不用像现在这样难堪,患得患失,自相矛盾。
“你?”
奥斯蒙德并非对他的回答感到惊讶,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判断,利亚姆也一直没有承认或者否认。
他惊讶的是他突然决定向他坦诚。
“你猜的没错…我…确实是黑手党…桑切斯的目标也的确…是我,他的那一枪,本来是冲着我来的…”
利亚姆的声音忽高忽低,断断续续,夹杂着幼犬似的轻声呜咽。
“我听说NYPD拿到的证据来路不明,证据也是你提供的吧。”
“是我。”
利亚姆紧紧地拥着他,像是害怕奥斯蒙德因为他所说的话转身逃开:“我也只能做这种事了。”
他混沌的大脑并不是真的清楚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利亚姆感受到无尽的恐慌。
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内疚。但他喜欢奥斯蒙德,这份感情是他永远也无法否认的。
他期盼着所有的坏事发生,期盼着他转身离开,逃得越远越好,却又害怕他真的走了,抛下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永远是这样,即便喜欢,但他的情感总是因为躁郁症伴随着波动和不稳定。他矛盾却无法解决自己的问题,就像是体内一半肮脏一半洁净的血一样割裂。
他可以自私而难堪地说出真相:“我害怕…害怕他们因为我将你牵扯进来…”
利亚姆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他的的确确地恐惧着这样的结果:“我不想害死你…奥兹,我不想看到你死去…我真的疯了,我宁可现在就死去,也不想看到你浑身沾满血的样子…”
奥斯蒙德挡住那颗子弹,满身是血倒下的模样是他一辈子的梦魇,他永远也无法摆脱。
所以剃了短发,尽可能地改变自己的形象,用头盔、墨镜、口罩和围巾遮掩着自己的行踪。
他的话被脖子上的刺痛感打断,奥斯蒙德再一次张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尖锐的犬齿陷入皮肉,唤回了利亚姆的些许神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连忙否认道:
“不…这不是全部的原因。我害怕了…想要逃开,违背了诺言,还欺骗了你,归根结底,唯一的原因就是我是个很糟糕的人渣、烂人…一无是处,无可救药…”
颈间的刺痛感更甚,利亚姆的默许与毫不反抗,以及他的自怨自艾,都成了奥斯蒙德所仰仗的凭证和气愤的原因,他张口,换了个地方再次狠狠咬下一口。
是惩罚也是烙印。
奥斯蒙德喜欢在自己的东西上留下痕迹,来彰显他的主权和占有欲。
他人性中漆黑的暗面因为封闭的空间与恼怒得到了进一步的助长,利亚姆的默许和低声啜泣更是成了他暴戾的催化剂。
这让他从被欺骗、被背叛的麻木之中,抽出身来,感到安心,体会到安全感。
利亚姆每对他说一句含糊不清或者前后矛盾的谎言,他就咬得再紧一些。
恍惚之间,奥斯蒙德想,也许他是想干脆咬断利亚姆的脖子。
这样,他就不会再用震动的声带说出谎话,他也可以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
但利亚姆的下一句话却打断了奥斯蒙德的动作:“我想要和你一起好好生活,过普通人的生活,拍你喜欢的电影。拿不拿奖,有多少酬劳,都不重要,只要和你在一起。”
奥斯蒙德的动作一顿。
他突然松了口,想要说些什么。
利亚姆却不给他打断的机会:“但是我不能,我发现自己逃不掉…”
奥斯蒙德实际上是因为担心他凶险的处境,担心他身上有比锁骨的枪伤更为狰狞的伤痕,才会提出想要包养他的提议。
只是,他身上残酷的伤疤并不在皮肤的表面。
利亚姆的声音很轻,很慢,前后颠倒,但这一次,奥斯蒙德清楚,他没有说谎:“我并不是像普通人或者其他人一样,因为选择加入黑手党,我没有选择。”
“我的父亲就是多伦多黑手党,杰诺维塞家族的首领。”
他的话语中蕴藏着刻骨的恨意,令奥斯蒙德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手中拿着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一个被误判为“弑父罪”的故事。
原来他并非对恐怖片感兴趣。
而是对《多格板箱》弑父的主题感兴趣。
但他为什么那么恨他的父亲?
“我是杰诺维塞最小的儿子,也是他所有孩子中,唯一一个拥有一头金发而不是黑发棕发,长得最不像他的孩子。”
“我的母亲汉娜·海恩斯只是一个到加拿大旅游的德国大学生。她美丽,温柔,善良,却被杰诺维塞胁迫、强.奸…然后生下我。”
利亚姆的声音很低,却冰冷得如同多伦多的寒夜,埋藏在冰雪下的尖刀:“杰诺维塞是禽兽不如的畜牲,但我却不得不向他低头、妥协,讨好他,取悦他。多伦多的警匪勾结严重,四处都是杰诺维塞的眼线,我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尝试过逃跑…但很快就被抓了回来。”
他锁骨上猎.枪的霰弹痕迹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们以前从未将他当成人看,认为他不过是个能拿来取乐的玩具。他们抓住他,将他放到违法的私人围猎场里,狞笑着让他逃跑,让猎犬追逐他,他们追在他的身后,鸣起猎.枪恐吓他。
最后,几乎是贴着他的脖子擦过的霰弹,终结了那场恐怖的“游戏”。他毕竟是首领的儿子,不是可以随意杀死的猫猫狗狗。
他只能向命运低头,躲在暗处忍饥挨饿,模仿他那些受杰诺维塞宠爱的哥哥姐姐,无师自通地,用这种畸形的方式锻炼着自己的演技,然后凭借着他学到的东西,得到毒打,或者奖赏。
他很聪明,凭借着演技和过人的学习能力,很快便得到了杰诺维塞的青睐。他一步一步向上爬,终于站到了现在的位置。
受宠、不会和兄弟姐妹争夺权力,对金钱、势力、武器还有赌场、毒品都不感兴趣…换来了杰诺维塞们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附带着枷锁的自由。
奥斯蒙德的眼眸中透露出震惊。
真实的世界比《教父》还要残酷,他从未见识到深海下潜伏的冰山,仅仅窥见过冰山一角。
利亚姆口中的世界,更像是一个电影都无法编造出的故事,令人恐惧、毛骨悚然。
而最恐怖的则是,利亚姆直至今天,都没能摆脱阴影。他口中所说的势力,此刻依旧潜伏在多伦多的黑暗之中,像是一条,连背鳍都没有露出的巨大鲨鱼,随时守候着,等待着跃出水面,将猎物撕扯进水中。
事情远没有奥斯蒙德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你的母亲…”
利亚姆将声音压得很低,薄唇几乎贴在奥斯蒙德的耳垂上:“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但是她没有。
他将她藏在了一个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让她拥有了远离危险与纷乱,普通人应该享有的生活。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
她从未嫌弃过自己是一个流着一半脏污血液,拥有一半腐坏骨髓,一半肮脏皮囊的渣滓,也不认为他的诞生是个残酷的错误。她一直都精心呵护着他,爱着他。
但利亚姆觉得愧疚。
他也配不上母亲的爱。
他就不应该出生。
也许母亲没有了他作为累赘,反而能提前逃出魔窟。是他给母亲带来了持续的、绵延的痛苦。
他的肮脏,残破,腐朽不堪的一半躯体和一半的灵魂,即是他的病因。
利亚姆似乎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他逃避般闭上双眸,声音沙哑低沉:
“我很脏。”
“奥兹…我希望你看清。”
“我不仅欺骗了你,还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他仍然没有给奥斯蒙德发出声音的机会:“我有很严重的躁郁症,常常会被切割成两个极端。像现在这样,痛苦,拖累你;或者,像之前一样,莫名其妙地买来熊偶装,莫名其妙地抱着你从山坡上滚下去…”
“无论是什么时候,我都无法控制我自己。”
“不,也许这只是我为自己开脱的借口。有始无终,逃避、鲁莽、矛盾,古怪,我应该…就是这样的烂人,渣滓、畜牲、败类。”
利亚姆的眼泪依旧不受控制地涌出。
亦或者,这并非只是病理性的哭泣。他真的很难过,眼泪掩盖了他的难过和痛苦。
他的脸上露出微笑,好像是因为说出了他隐瞒的所有事情而放松。
更像是,希望能用他脸上与以往没什么区别的笑容,刺痛奥斯蒙德的心。
奥斯蒙德被蛰痛,就会喊,就会跑,他想要逼着他离开。他们两个,一刀两断,再也不见。
他有光辉的未来。
他不应该再和自己这样的人牵扯在一起。
他无法狠下心来,只能让奥斯蒙德自己,认清真相。
奥斯蒙德垂下眼眸。
他修长的手指抬起,摩挲着利亚姆锁骨下方的伤痕。
如果说,ED是他童年的创伤带给他的,不可磨灭的印记与伤痕。
那么,利亚姆锁骨下的枪伤,就是他无法逃脱的,刻印在骨髓上的苦痛。
都像是身体中一块腐烂的肉。
无法挖去,只能日日夜夜承受着痛苦,只能任由它腐蚀每一寸新生的骨骼与皮肉,让看似坚不可摧的躯体,变得残破不堪。
他,是《失乐园》中的怀亚特。
利亚姆,也是《失乐园》中的怀亚特。
看似普通的衣物下,都藏着流着脓水的伤疤。
奥斯蒙德垂下头,一口就咬在了利亚姆锁骨下方的伤痕上,他咬得很轻,牙齿叼起皮肉细细研磨,在他的伤痕上也留下自己的印记。
利亚姆紧咬的牙关忍不住泄出一声轻哼。
他嘴上说着希望奥斯蒙德认清现实,认清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手臂却依旧紧紧箍着奥斯蒙德的腰肢,让他无法挣脱。
奥斯蒙德抬起头,满意地敛眸看着自己的成果。
利亚姆锁骨下方的细小伤痕上,一片绯红,覆盖着细密的齿痕:
“我们的合约里还得再加一条规定,如果你说话含糊不清,避重就轻,我就咬你一口。”
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奥斯蒙德居然这么爱咬人。
利亚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除了牙印,摸到的便是湿痕。
“我…我没有避重就轻。”
奥斯蒙德半眯起眼眸,呲牙向他展示自己尖锐整齐的“军火”,说道:“是吗?那怎么不说说,为什么,要扮演一个和你自己的性格截然不同的人?”
单纯无辜的小太阳,不谙世事的小狗,哪一点都和利亚姆讲述的过去毫无关联。
利亚姆没有想过他会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他以为,他会拳打脚踢,努力挣扎,就像是一只嗅到了危险的小动物,努力尝试逃脱。
“因为…”
利亚姆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如果他说,因为他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会不会进一步惹恼他?会不会显得太过自大?
奥斯蒙德仿佛看懂了他的难堪,他紧紧地盯着利亚姆哭得眼眶发红的浅蓝色眼睛,继续逼问道:“你既然不打算负责,也不打算履行承诺,为什么要在离开以后,还要做那些点心,悄悄拜托基努带给我?”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逼迫与极具引导性的言语。
他被骗了太久,可以看在他确实情有可原的份上勉强原谅他。但作为一个万圣节都要cos资本家出门的,绝不允许自己吃亏的人,奥斯蒙德总得为自己收一些利息。
从伊莱娜或者别人那里听来的“他喜欢你”根本算不上什么,奥斯蒙德要听他亲口承认。
虽然合同明确规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涉及任何情感,但他出了一份钱,利亚姆动动嘴唇…明明是非常公平的交易。
他就是想听利亚姆亲口承认他做的这些所有前后矛盾的事,都有部分原因,得归功于他喜欢自己。
他还要听他亲口解释,他为什么喜欢自己。是喜欢自己的这张脸,还是别的什么?
“还有,你假装黑衣人的时候,明明已经跑掉了,为什么又掉头返回来?你敢拿枪指着我的脑袋,应该就是想吓退我,让我排除黑衣人是你的可能性,为什么又要塞两个创可贴给我?”
奥斯蒙德的声音很稳,隐隐藏着明知道答案还故意逼问的兴奋。
两个人的姿势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发生了改变,利亚姆仰躺在床上,一条手臂依旧箍着奥斯蒙德的腰。奥斯蒙德看似处于桎梏之中,手肘却已经压在了利亚姆的耳畔,另一只手死死地扣住了利亚姆的手腕。
他的鼻尖距离利亚姆的鼻尖只有两厘米,近到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奥斯蒙德扬着眉毛,脸上再次露出鲜明的得意,五官如同被刀削一般凌厉,满是锐意,法蓝色的眸中更是毋庸置疑的喜悦和跃跃欲试。
就像是一只磨好了爪子,洋洋得意地翘着尾巴,自以为抓到了把柄,等待着收获一大捧小鱼干贿赂的黑猫。
“说啊,说说原因,怎么不敢出声了?”
他的胸膛压在利亚姆的胸前,感受到了利亚姆胸腔中心脏剧烈的颤动,也许他自己的心跳也跳得如此之快,他们两个人的心跳重叠在一起,心照不宣地,默念着问题的答案。
“因为我…”
利亚姆叹息着:“因为,我没有办法,看到你难过,或者痛苦,或者遭受伤害。”
“因为,我喜欢你。”
奥斯蒙德的耳尖逐渐泛起热意。
他早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但他却无法在那双含着泪水的蓝色眼睛真挚而热烈的注视下,维持镇定。
“假装成你喜欢的模样,也是为了…让你接受我,让我能够靠近你,但是…”
他突然移动手臂,将奥斯蒙德压进怀中,将整张脸再次埋进他的肩窝:“拥抱就够了,不要给我更多的东西了。奥兹,求求你,不要喜欢我,我不值得,也配不上。我太脏了。”
他颤抖着哭泣的模样,压下了奥斯蒙德借机欺负小狗一般的雀跃,他的心中泛起些许的酸涩与心疼:“你不脏,你、杰诺维塞的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利亚姆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依旧紧紧地搂着他:“我还想,再稍微贪心一点,可不可以,超过拥抱一点点?喂我吃一个三明治?对不起,但是,但是…”
问题再次回到原点。
奥斯蒙德笑了:
“但是,我可没办法在身上挂一个两百磅的家伙的同时,还能若无其事地给你做个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