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温暖源
那个老人听不懂那个小鬼在说什么,标准的普通话传进他的耳朵就自动变成了叽里咕噜的鸟语。
就像那个小鬼也永远无法理解自己的爷爷每天到底在想什么一样。
两个人之间的沟通永远是无解。
江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理了一下男孩儿被拽歪了的领子,然后就两手空空地折返了。毕竟在那个场景下,他连一句话都插不上。
江声踩在石子路上,坑洼的斜坡让他走得有些气喘吁吁。可是思绪却还是止不住地停留在那个挂着牌子的村口。
那两个对峙着的身影,和谁也不会主动低头的气愤与委屈。
说实话,他在现实当老师的那两年,最害怕的事情也是学生家长来找茬。
那些家长总是有自己的一套处世逻辑。
要么是听不得老师对孩子的批判,事事都得维护;要么就是不停地对着老师反向倒苦水。
例如孩子在家总是不学习,一有空就打游戏;又比如孩子在家里不听话,总是和家长顶嘴。
甚至有当着孩子的面骂他的。总的来说,就是自己管不了了,希望老师帮他管教。
而江声遇上这种场面也只能无语凝噎。
在他看来,学习全靠老师一手抓这种话,是他待在学校那么多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也曾经有一个家长找上门来问罪,质问他自己家的孩子为什么语文只能考五十几分,质问他这个老师上课的时候究竟教了些什么。
江声觉得冤枉,但是又不愿意把孩子推到风口浪尖上,只能委婉地实话实说:“他的文言基础比较薄弱,作文写得也还有待进步。”
他没把话说得太过分,只口不提他上课时候的不专心,想给那个孩子留些薄面。
那个家长却骂骂咧咧地指责江声不负责,然后又把枪口转向了自己孩子。
她说:“你现在不学习,以后你想干什么?去工地上搬砖吗?还是在家里养猪?”
孩子脸红脖子粗地回:“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不喜欢学习,也学不进去。”
家长的气焰更盛:“你懂个屁。我看你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诸如此类的场景,江声在这两年间也见了很多,却始终没能琢磨清楚:当一个孩子真的自己不想学习的时候,老师、家长、学校,真的能对他起到促进作用吗?哪怕只有一丁点。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可是没有人能醒悟过来。孩子是,家长也是。
而那个小鬼的爷爷则是另一种家长的代表:不管孩子在学校里干了什么,回到家又在干什么,成绩优秀与否,只要他想骂他,总是能找到千百种让他当出气筒的理由。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他们总是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你不听我的话,就是不懂事;我不顺心了,我就可以骂你。
和上面那套“我都是为了你好”在本质上又有所不同。
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最后相看两厌的局面、绝对和谐不了的亲子关系,还有他身为旁观者的无能为力。
树上站立着的一只乌鸦长叫一声,像是在报丧,把江声飘远了的思绪拉回来,于是他加快了在蜿蜒山路上行走的步伐。
此时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像是即将飘雨的天气。
最后细雨还是在江声赶回宿舍之前落下了,好在他还有一件外套可以临时充当一下不称职的雨伞,以免淋成落汤鸡。
但是当他湿着衣服踏进宿舍的时候,陈科还是被惊了一下:“你这是去哪儿了?这么久,还淋成这样?”秦争则直接皱起了眉头。
江声拧一把外套上的水:,回答:“送那个小鬼回家了。”然后一进屋就开始换衣服。
陈科提议他去洗个热水澡,然而谁都知道这栋楼里只有一个走廊尽头的公共厕所。
而且山村里的热水还只能现烧,等烧够了,寒气也已经深入骨髓了。
陈科低声骂了句脏话:“这破地方也太不好了吧。且不说今天,我们总不能七天不洗澡吧?”
孟军嗤笑一声:“你就是在宿舍冲澡,我们也懒得看你。”
陈科恼羞成怒地反驳:“你以为我稀得看你啊。我就是……”他欲言又止,目光落在正在用干毛巾给江声擦头发的秦争身上。
江声冲他挑眉,有意开玩笑:“我看你今天晚上是想死在床板上。”
陈科嘿嘿笑两声,把话咽了回去。
四个人的晚餐是秦争做到白菜挂面。江声买的那几包泡面由于半路杀出来的那个臭老头,所以还待在那些红色塑料袋里。
江声吃完热汤面之后才感觉身体有些回温,他蹭到正在洗碗的秦争边上:“我帮你?”
秦争的嘴抿成一条直线,有些生气,却又不知道该对谁发,最后只能硬邦邦地回一句:“不用。”
江声却心领神会地知道他生气了,伸手进水槽帮他洗碗,还趁乱摸两下手。
秦争闷声不吭地从暖壶里多兑了点热水进去。
江声陪着他把碗洗完,然后邀请他上自己的床上说会儿小话。
床狭窄地容不下两个平躺的人,所以两个人只能正对着侧躺。
而江声有意地靠的近了些,以至于秦争一垂眼就能看见对方光滑的肌肤。
他僵硬地躺在外侧,以为江声要和他说什么哄人的浓情蜜语,刚想装作自己已经不生气了,结果江声一开口就是正经事三连。
第一件事,是那些孩子的请求,或者说是交换条件:杀死本场游戏的设计者。
第二件事,是游戏者是以附身的方式混在他们中间,所以任何人都可能是怀疑对象,平日里不能掉以轻心。
第三件事,是那个小鬼的事,江声觉得并非是完全没有谈判的余地,只是他大概不足以胜任这个职责。
毕竟一旦有了感同身受的那层滤镜,做什么都不可能倾尽全力了。
秦争默默地听着,感受着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自己的颈间,沉默地点头。
半晌,他主动坦白说:“其实我的记忆里也有过一段空白。”
江声伸手搂他,闷声回答:“我知道,当时我就和你待在一起。”
秦争蹙眉。江声接着问:“你知道为什么林序有时候那么怪,我都没敢断定他是假的。但是却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被换魂儿了吗?”
秦争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江声抬眼看他,说:“因为我不了解林序,但是却特别爱你啊。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真的你,哪个是设计者套的皮。”
说完之后又哑着嗓子补充:“而且他太主动了。”
“大概是因为他不知道在这段关系里主动的人其实是我。而你只会明里暗里地给我递台阶,从来没有想过主动走近我。”
“我偶尔会像,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在这段感情里感到累了,放弃了,你是不是也不会出口挽留我。”
“就像是由我喊的开始那样,是不是只要我赌气说了结束,就再也回不了头。”
秦争能感觉到江声的情绪不是很高,也为江声口中的“结束”而心惊。
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江声真的和他分手的时候他会做什么。只知道如果他没挽留的话,一定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了,所以不想拖累对方。
但凡他能觉察出江声藏在话里的那么一丝一毫的回转余地,他大概都会死皮懒脸地缠着对方不放。
最后他回搂了一下江声,然后亲了一口他的头顶,说:“那我现在就向你保证,不管以后你多坚决说分开,我都当耳边风。”
他半开玩笑地说:“不管你表现得多讨厌我,我都要缠着你不放,除非是你去国外结婚了。”
江声被他突如其来的表态逗笑了,有些无法想象没皮没脸的秦争,只问:“如果我结婚了,你就放弃了是吗?”
秦争故意一本正经地回答:“当小三这种事是不能做的,但是不妨碍我默默地给你当备胎。”
江声失笑,软推他一下,轻声说:“行了,别贫了。安心上去睡觉吧。”
秦争起身,在上床睡觉前看了一眼江声,说:“如果你半夜还是觉得不开心,需要一个人倾诉的话,就拍我的床板。”
江声现在心情还算好,所以只点点头,没有接他的话,兀自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夜深了,月亮已经升到了顶,以至于众人基本都有了倦意。
陈科的如雷的鼾声已经响起,连带着雨水淅淅沥沥拍打着窗户的声音,吵得江声有些难以入睡。
但是孟军和秦争却在这么一个嘈杂的雨夜中沉沉地入睡了。
甚至当走廊上如期响起奔跑声和诡异的笑声时,两个人都没醒。
就连陈科也睡的迷糊,除了偶尔的几声梦呓之外,也没有任何要醒来的征兆。
江声不知道隔壁宿舍现在是怎么样的一副光景,只知道要么是这个宿舍的其他人有问题,那么就是那些小鬼在骗人。
只是不管是哪个选项,他似乎都是那个被针对的人。
陈科的电子手表响了两下,然后恶童大军又凭空出现在了走廊上,咯咯地笑着,重复着昨天晚上的场景。
而那个领头的小鬼穿墙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背着手在屋里打转,嘴里还念念有词:“让我看看,今天是哪个老师没有按时睡觉。”
江声强忍着自己睁眼的冲动,开始思考那些小鬼打倒钩的可能性。
几只蚊虫落在江声的脸上,开始嗡嗡的叫。
江声的眼皮不自觉地动了两下,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显。
那个恶童于是改换了方向,开始向江声的床边走来。
他轻笑着说:“徐老师,现在你们房间里可是就你一个人醒着,所以我今天可不能再放你一马了。”
江声开始在心里盘算自己手上到底有什么可以保命的卡。
而那些躲在暗处的小鬼像是提前替他感知到了危险,床下的血腥味开始弥漫,屋里的储物柜开始发出吱呀的声响。
可就在那个小鬼走到距离江声的床铺不过半米的地方时,意外地停下了脚步。
有几滴水落在了那个小鬼的脸上。他原本以为是屋顶漏雨,抬起头来看才发现是江声白天穿着的那件外套。
那件因为送他回家才被淋湿了的外套。
而外套的主人就躺在距离他咫尺的地方。
那个牵他手,摸他脑袋,给他买吃的和玩具,企图替他向老人解释因果,还说着等事情尘埃落定了,就带他去城市里找爸爸妈妈的人。
可是他刚才却只想杀了他。杀死那个温暖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