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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共生互利

第十五章:共生互利
肖少华在医院住了六天, 对他来说, 六天下来的唯一收获就是成功跟远在德国的温克勒博士建立了邮件往来联系,同时对“精神力源说”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看掉了几本期刊,用SCI索引把相关的论文都捋了一遍,到了后来并发了高烧呕吐连主治医师都看不下去,直接闯进来将他的笔记本电脑和学术杂志通通没收,肖少华悲惨地嚎叫了一声“太野蛮了!”也没用。只得老老实实趴回去睡觉。
出院那天,赵明轩没来,派了冯小山来接他,事实上除了他入院的第一天赵明轩来过,往后便连个衣角边都没露过,除了肖少华每天早上醒来会发现床头是热好的粥,到了晚上洗完澡出去又发现床头摆着煲好的汤,都是他喜欢的味道,有时候他半夜把被子踢了,又被人盖上,问了值班护士,却说并不是她。赵明轩这样跟他闹别扭,肖少华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他能看见对方的精神体,那么还能沟通一二,可惜是除了他,来拜访的哨向们仿佛都知道了肖少华有个“好朋友”的精神体特别“淘气”,没事儿就喜欢粘着他。来探望的SPN研究组的前同事高曼捂着嘴玩笑道,“这么喜欢你呀?该不会就等着你觉醒当他向导吧?”听得肖少华唯有苦笑。
只是这么一来,他总疑心,渊冥一直待在病房里没有走,同时也给了他一种赵明轩就在附近的“错觉”,又一次被来访的哨向好意提醒后,肖少华终于没忍住,从一楼跑到顶楼,每一层都找了一遍,什么都没有。
没有赵明轩,没有渊冥。
他什么都看不见。
“咱班好像聚了次会,班长领着大家一起去探望了一次陈宇天。”同行的韩萧说道,冯小山把车停在肖少华他们的公寓楼下,打开后车箱将行李箱提了出来,没待肖少华开口阻拦,已经步履轻松地将行李一把扛起,蹬蹬蹬扛到了五楼,就跟扛个枕头似的。放下后正了正帽子,露出个憨笑道,“嫂子那我先走了,有事打我电话。”
追上来的韩萧问:“他喊你什么?”
“没什么。”肖少华很淡定地把箱子往厅里一拖,带上门,“走吧,请你吃饭。”
“哦哦,”韩萧的注意力迅速被“吃饭”这两个字转移了,“那个前两天他们去吃的串锅不错啊,你吃过没?”
“没。走呗,在哪,你带路。”肖少华道,又问,“你刚说陈宇天怎么了?”
“……哦对,就你发烧那天,陈宇天他爸妈也来了,他妈哭得特别伤心,说不想让她儿子遭那罪,要签安乐死,结果跟陈宇天的哨兵起了冲突。”韩萧边走边道,“哨兵把陈宇天的躯体抢走了,还打伤了医院的保安,现在谁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唉酋长,你说,是不是只有哨兵向导的爱情才这么生死不渝啊?”
“……我不知道,”肖少华茫然道,“我不是向导,我不知道。”
“……嗯,”韩萧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也是。其实咱这样也挺好,不用去管什么精不精神体,绑不绑定,看顺眼了就在一起,处不下去了就分开,也不用纠结断开连结会不会太痛苦,会不会崩溃,多好,自由。”
他说,抬头去看肖少华,“其实那天,知道你没觉醒,我还挺高兴的。”
肖少华回过神:“怎么说?”
韩萧笑了一笑道:“你要是觉醒了,我岂不是有两年都见不到你?”
肖少华闻言先是一愣,过了一会,慢慢微弯嘴角,是一个些许释然的表情。
的确,在SG,觉醒失败不算什么,觉醒成功才是大事,因为那意味着,换档案、调户籍,同时身份证、护照,社保医保什么三险五金,全部都要重新登记再办一遍,走SG规定流程,且因为向导之家的两年隔离条例,未经过培训的普通人,一旦觉醒,手头上不论什么工作不论进行到什么程度,都必须放下,完成交接,就算要申请特殊条件入职,也得至少十八个月后,不啻于第二次人生。
肖少华回到实验室,已经有堆积如山的项目进度等着他。而且因为实验结果不好,大家压力都很大。好在追悼会结束,众人都像被打了鸡血一样,每天都有许多要报告的东西,积极发言,也都在努力想解决办法,连柴启都连续蹲了三天实验室,这可是他就任组长以来第一遭,以前一周能来一次就不错了,因为据说隔壁向导素的那个研究组,组长一个月才露一次面,嗯,没错,就是月底发工资的时候。
肖少华忙,赵明轩更忙。两人忙起来,十天半个月也没能碰上一次面。唯一逮着那次,肖少华咬着面包去研究所上班,看到有个形似赵明轩的人脚步匆匆去了塔,他一路奔过去,哪里摸得到影子,还被前台拦着说无关人员要有许可登记了才能上去,这是正常流程没错,肖少华便请接待人员拨通赵明轩的房间内线,却被告知赵上校的预约满了,排到了下下个月。肖少华真是服了他。
肖少华知道,哨兵的感知敏锐,只要对方有心,就能把他日常起居的一切都打点好了还能同时躲起来让他找不到。什么装作关了灯在屋里等着,什么不睡觉看书等人,没用,那货只要一听屋里有心跳声呼吸声立马就缩了。肖少华只好装睡,但这也没那么好用,因为装着装着就睡着了,大抵睡着前后呼吸脉搏还是有所不同,会被哨兵听出来。他开了空调不盖被子睡觉,想着半夜能把自己冻醒,末了到早上一看被子卷得他严严实实,不用说也知道是他家哨兵又回来过了。
肖少华没辙,他是把能说的话都在微信上说了一遍,短信、□□、邮箱,能骚扰的都骚扰了个遍,回过神想想自己都觉得像个变态,赵明轩倒是能回什么还回什么,见不着人光看对话还以为是对秀恩爱的情侣,一谈到什么时候回来见人就立马装死。
肖少华失眠了大半夜,因为07催化剂还是出了问题,缓释度受到精神力波动干扰,他们商讨了一下午,拿出了几个新的合成方案,他考虑到P-23-F的几处结构特性,仍然觉得不甚乐观,他想着低温下的还原反应,渐渐坠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直至感觉身下压着被子被人抽了出去,肖少华一骨碌翻了个身,“赵小二!”
当然扑了个空。
“你今天敢出这道门,以后就别给我回来!”
他指着门喊道。
果然已跃至门边的一道黑影顿时僵住。
肖少华坐起来,也没开灯。他现在睡意全飞,精神好极了,“有你的啊,赵小二,你躲我?”他简直想抽飞对方,不过语气虽然像责问,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怒意,“你竟然敢躲我?!”
肖少华下了床,趿拉上拖鞋,慢慢踱步到哨兵身后,“嗯?躲了这么久,好玩吗?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高大的黑影蚊蚋般地传来一句:“……不是的……”
肖少华看赵明轩背对着他,看了一会。他伸出手,从后面抱住对方。
“我想你了,”肖少华轻声说,将脸埋在赵明轩宽厚的背上,“……你想不想我?”
“想,”哨兵只答了一个字,已经转过身来,捧着肖少华的脸吻了上去,“我每天都想,”他像狼一样叼住对方的嘴唇,舔啃噬咬,带着拆吃入腹的急切,“想死我了!”
唇舌纠缠,呼吸交错。
肖少华仍有话要说,他憋着笑边躲边接吻,气喘吁吁,语句含糊:
“我们……嗯……七十多天没一起了,你想不想……?”他不提还好,他一提,赵明轩更是像发了疯似地去吻他,欲|念汹涌而来,从肉到骨,从身到心,情绪令哨兵短暂失去了对其肢体动作的控制,尤其肖少华还以同样的热情回应了,一路跟着煽风点火,赵明轩几乎无法控制地将人按在墙上,暴戾地扯开对方睡衣的纽扣就肆意妄为,直到肖少华的手指沾上了他的皮肤,一阵指尖微沁的冰凉,霎那如一个信号将他从沉溺的感官欲|海中拽了回来。
“不,不不,”赵明轩狼狈地倒退几步,不敢抬眼去看对方,“过阵子吧。”
哨兵的话,犹如一盆冰水,直接浇淋在肖少华头上,浇熄了他身体上所有的兴奋。
“嗯……”胸中的热火冷却,肖少华也挪开几步,坐到了床上,“我明白了。你是说……这阵子……先不见面吧?”
看到赵明轩点头,肖少华真是说不出什么感受,“……那你快走吧。塔有门禁吗?”
赵明轩摇摇头。
“……那晚安,我要睡了。”肖少华给他一个微笑,翻身盖上被子。
他听见门开和门关的声音,知道是对方走了,心中有什么东西缓缓沉落至底,他闭上眼睛,不愿去想。片刻,却听到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耳边响起,“你……真那么想做?”
肖少华猛地睁开眼,哨兵已经从后面紧紧抱住他,一个温热的吻落在他颈后,传递了呼吸的颤意,“——你不是走了吗?”
他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赵明轩犹如一条矫健的大鱼,滑下去钻入被窝,潜入了他怀中。
“你、你做什么?”
当以精准操作出名的哨兵一举擒获了他的目标,肖少华终于感到了无措,“不、不要这样!”
回答他的是无声无息中对每一寸肌理的细致描绘,点燃了皮肤下静静流淌的血液,那黑暗中被无形放大的知觉,从血管处汇聚,像是烈火席卷全身,肖少华紧紧抓住对方的头发,感受那带节奏的起|伏,觉得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一般,求生而不能。
“赵明轩!”
“赵明轩!”
他喊出哨兵的名字,是饱含痛苦感情的意味。伴随烈焰的温度到达顶|峰。
我亲爱的朋友肖:
当你看到这封邮件时,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你的提议很有趣,非常非常有趣,事实上它涉及了一个我未曾思考过的盲点。为此,我与我的伙伴们开了一个会,事实上我们还得到了国立医院在这方面的帮助,他们很快提供了我们过去十年内有过类似症状描述的高烧病例。经过一星期的筛选与整理,我们找到了尚存于世的几位普通人,并扫描了他们的脑图。我们发现,其中一位普通人的中枢神经系统,某几处,的确显出了部分结构的可视变化。令人惊喜的是,这些变化,与SG们完全觉醒后的脑图,有某种相似之处,但并不完全,极有可能是由觉醒被打断的意外所造成,属于尚未完成的转变。这一点还待探讨。
坏消息是,尽管还没能确定这些未完成转变的结构,处于觉醒过程中的哪一个阶段,以及代表了什么含义,我们通过一些检测手段,发现它们已经失去了活性,僵化了。也就是说,这种转变是不可逆的,它们的性状也很难再被改变了。
希望你不要为此感到难过。
顺便,我也是一名普通人。
你的,
真诚地,
雅各布·D·温克勒

第 75 章
等到再次和赵明轩见面, 已是国庆。研究所放假。虽然进度卡得很紧,但三天假总是要的。肖少华接到电话,从家里出来, 发现驾驶座上坐着的是赵明轩。“小山和陈岩呢?”他问。
“国庆还不回家,我没这么不近人情吧?”赵明轩笑道。他侧身给肖少华系上安全带, 手绕到对方腰后摸了一把,又在那唇上亲了一口, “走喽, 出发啦。”
肖少华吓一跳,刚才这货凑上来,他还以为他想就在这车里直接开始做什么,好在还没发展到那么重口的一步。这半个多月, 因为顺着对方的意思先不见面, 除此外没有任何变化, 短信语音照发,连语气都跟以前一样,肖少华拿不准对方是个什么意思, 也不喜欢疑神疑鬼,就把它当做是人出了一次长差,或者进行了一次为期半月的机密任务。
“去哪儿?”
“四川火锅,怎么样?喜欢不?”
赵明轩看了眼导航, 打灯踩下油门, 转了个方向盘。
肖少华挑眉,“你行不行啊, 吃辣?”他可是记得赵家一家子都是偏广东口味。
“没问题, 偶尔一两次。”赵明轩说, 掉头开上高速。“蜀天怎么样?你查查。”
“嗯……还成。”肖少华用手机上网查了下评价, “你定吧,到时候别哭就行。”
“……你老公我有这么矬吗?”赵明轩闻言马上歪头扑过来偷了一个吻。
肖少华简直要疯,一把推开,“车车车!专心开车!”
“哈哈哈,”赵明轩大笑,虽然视线偏移,但车体流畅地滑过一道曲线,自密集拥堵的车列中完美地超了辆车,“放心吧,我今天感知状态绝佳。光听的都能知道旁边那车轮子离我多远。”
肖少华无语地看他,看这人侧脸自信坦然的表情,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干不出边开车边跟人接吻这么“……”的事情。
“行,你厉害。不愧是哨兵。”肖少华翻出手机,决定换个话题,打开微博发现韩萧又圈了他几条转发的,其中有条特别逗趣,笑着给赵明轩念出来:“诶你听听这条——有感最近修真者□□太多,都快成了反派的代言词,不过衙门花了几年时间企图抹黑修真者都没做到,被你们一个视频做到了,火凤你们熊的,你们真熊!我家娃儿昨个不听话还跟我犟嘴,倔得唷,我一下没兜住,就恐吓了他一句‘再不乖老子让修真者来收拾你!’吓得他当场哇哇大哭……哄了我几小时,心累。”
念完后他自己先笑了会,然后问赵明轩,“那视频你们看了吗?怎么说?”
他指的视频是上上周某晚八点左右忽然霸占所有网络电视频道的一段录像,夜视模式中一名穿着塔防制服的向导一手控制五名哨兵同时饮弹自尽,并在墙上留下八个用他人鲜血写的大字:宁为野狗,不作家犬。
血液在夜视中泛着荧光。哨兵临死前用凄厉语声喊出的“修真者”三个字,还惨烈回荡在观众耳边。那个时段会用网络电视看台的有老有少,有家庭主妇,有下班后回家的上班族,有放学后做完作业的中小学生,有享受家庭时光的一大家子人,那是火凤所代表的“修真者”一派第一次冠冕堂皇出现世人面前,令群众亲眼目睹了“修真者”和一般哨向之间的巨大差距。抬手就能轻而易举强制五名哨兵自杀的“投射”,闻所未闻,这样的向导还能称之为“向导”吗?有人网上发帖:不,只能是修真者。
肖少华当时还在实验室杵着,回到家后也并没有开网络电视,到了第二天才从韩萧那儿知道这件事,也就是当晚,整个国内防火墙进行了一次紧急升级,接下来一周对网络电视一块进行了严厉整顿,同时国外也有媒体用一个版面报道了这件事,标题:中国向导的新训,学员叛变了!
火凤放出屠杀哨兵的视频,本意或许是威慑,但同时也起到了另一个料想不到的作用,随着官方把五名牺牲者哨兵的资料放出来后,皆是有妻有子或有女,家庭美满幸福的代表,尤其在断开与哨兵的链接后,向导精神崩溃哭泣的惨状,就像在原本已经沸腾的网络上再投下一锅烈油,评论炸开,几乎一面倒。
网友1314留言道:顺天者凡愚,逆天者得道!原来修真之意就是屠尽凡愚,以成逆天之道!
网友SG_Love留言道:修真者,除了杀人放火抢东西,你们还会干什么?
网友HX333留言道:挡我者,杀!逆我者,死!想当修真者?来!你今天杀人了吗?
最新一条被转发上千的微博:口口声声称自己做修真者,我呸!你们这修的什么真?只有真,没有善美,比恶鬼还可怕!
肖少华一边往下翻评论,一边又挑了些念给赵明轩听,就跟以往聊新闻一样。
他趁着停顿的间歇偷偷瞄一眼哨兵,发现对方脸上的表情也依旧跟以往一样,是认真聆听的神色,不知何故的就放下了心。而在他偷看赵明轩的同时,殊不知赵明轩也在偷偷观察他,见肖少华并没有为自己无缘由一别大半月介怀,也是松了口气。
“所以……对火凤这件事,你们怎么看?”肖少华问。
“哎,太厉害了,甘拜下风啊。”赵明轩一拍大腿夸张道。
肖少华绝倒,“你们不是吧?真的假的?”
“真的啊,且不说这一手投射技术,我手底下就没几个能做到的,就算做到了也是一对一,不是一对五,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GD五号机的精神力增幅范围吧?”待肖少华点点头,赵明轩继续道:“顶多也就是两名哨兵了。而且这还得是三级以下,过了三级也就不行了。超过纵深支援极限了。再说了,你也知道想光凭投射就完全控制一名哨兵有多难,要不是本身就是互相绑定的伴侣了,基本上就豁出去拼着终焉的危险玩命啊。”
不过赵明轩虽然笑着说这件事,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火凤这一出,一出手就是五名,还都是强制自杀,也就是说是在对方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眼睁睁举枪把自己崩了。这需要的精神力深度和广度,你算算?五个GD五号机估计都不够用的。”
“已经……情况已经……这么险恶了吗?”肖少华不由抓紧大腿上的裤子布料。
“现在都还算好的呢,说起来还得感谢XY攻略的发帖人。”赵明轩安慰他道,“要不是他发那一帖,新训都还没影呢,反正你们也都知道了,新训也就想练练火凤这手技术。不过说来,以前火凤一声不吭地蹲着,低调地捞几个失足向导,没事儿掺和掺和藏|独、疆|独的,谁知道他们这么厉害。要不是他们今天露了这么一手,潜伏个十年二十年的,羽翼丰满了再跳出来,那时候咱真就是,啥都别说了,束手待宰吧。”
见肖少华脸色更糟糕,赵明轩将车倒进去,停好了解开安全带,伸手揉揉旁边青年脑袋上的头发,“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契约不是摆着好玩的,很快就要能见效了。”
锅子端了上来,是鸳鸯底。肖少华翻菜牌点了十几个盘,有肉有菜,肥羊肥牛土豆茼蒿都点了一遍,将菜牌还给服务员示意可以先下单了。赵明轩掂着几个酱料碟回来,放了两碟在他碗边,问他:“吃完还想去哪?”
肖少华将刚上来的一盘肥羊拨了几筷子到已经冒泡的红汤里,看了对方一眼答,“我下午没事,看你了。”
桌子是个圆桌,大理石桌面,旁边放了个三层铁架子,肖少华将弄完的肥羊盘子放到最上层。
“那明天呢?”赵明轩问。
“明天?你想做什么?”肖少华狐疑挑眉。
“……唔,我知道有个度假山庄,温泉不错,你想不想去泡温泉?”赵明轩笑着说,一边从红汤里捞起一块烫好的羊肉片往油碟里浸了浸,夹起放嘴里,“我们可以上那儿住一晚……”
接下来的情景,肖少华过了十几年仍还清晰记得。
那一幕幕,一幅幅,就像被一个失真长焦,拖成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慢动作的单镜头影片。
白雾似的热气氤氲中,他看见对面的哨兵嚼了一口食物,僵住,像是尝到了这世上最烈性的毒药一般,立马吐了出来。肖少华笑喷,然而还来不及开口取笑对方,就看见哨兵缓缓瞪大了双眼,眼球凸出,脸色由白涨红,由红涨紫。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哨兵扔下筷子站起来,双手卡住自己的喉咙,仰头张大嘴,发出无声的惨嚎,连人带椅地,一齐向后倒了下去。
那场面太过荒谬,以至于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所在。
与此同时,他看见自己一把推开桌椅碗筷,冲了过去。
“赵明轩——”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何谓生命无常?当真正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肖少华心中仅剩下了巨大的恐慌。

第 76 章
“赵明轩你怎么了!有没有事?还好吗?快告诉我!你别吓我!是不是吃的有问题!?”肖少华扑过去一叠声地问, 想哭又想笑,语无伦次,虽然双手试图将倒下的哨兵扶起来, 然而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被扳住的双肩如铁铸一般毫不放松, 双臂抱头,紧紧蜷缩成一团, 闭合牙关, 五官挤在一处,不成人形,额上淌下一层冷汗。
肖少华慌乱中给他喂了几口豆浆,都被吐了出来, 衣服头发全湿了。又去摸他的脸、脖子, 要量那脉搏, 看见赵明轩嘴唇一开一合,他或许出声了或许没有,肖少华耳边嗡嗡作响, 什么都听不清楚。他直觉那口型说的是“向导素”,便去翻他的背包,里面什么都有,军刺匕首枪支零件, 还有一堆瓶瓶罐罐的东西, 他找到一瓶小白片,是未开封的, 抖着手拧开才弄出三两片, 就被哨兵一个劈头夺了过去, 连数都没数, 整瓶倒进了嘴里。
肖少华脑内一瞬似有什么炸开,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将剩下半瓶抢过来,“赖药性赖药性”“副作用副作用”所有的字符无意义地冲刷过他的神经。“客人你们还好吗,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是服务员或许是其它人,走到他们身旁,蹲下又走开。是重重虚影。“是食物中毒吗?”“要报警吗?”
对他而言,没有意义。
他没有去回答他们的话,也没有去理会。他眼前的哨兵做着拼命吞咽的动作,口吐白沫,表情痛苦万分,肖少华拿出手机拨打SG救护车的电话,已经接通却被哨兵用力按住,根本就不让他通话,嘴里挤出咬字不清的“我…没事…绑…”,肖少华抢不过他,手机被摔了出去,哐啷撞在桌腿上。正好赵明轩的手机也响了,肖少华扑过去接起来,是冯小山。也来不及问对方什么事情,接
喃颩
通后脱口便用最简练的词句,语序混乱地说明了当前状况。冯小山当即问了他地址和位置。
挂断后,肖少华转头看见赵明轩嘴角溢出一缕血丝,心中咯噔一跳,立时反应过来对方是咬着舌头了。他马上俯下身掰开他的嘴,将自己手指伸进去隔开上下颌骨,勉力摸着舌头就被被狠狠咬了一口,疼痛泛上指腹,估计是破皮了出血,肖少华也没在意,将哨兵整个头部抱住,抱进自己怀里,任他死死咬着。
冯小山到的时候只过了五六分钟,比餐厅去叫的救护车还快。然而肖少华感觉到时间飞速流走,小哨兵戴着安全帽就冲了上来,“我骑摩托车来的!嫂子我们走!”
“去哪?”肖少话将车钥匙抛给他。
冯小山也没废话,蹲下站起一把将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哨兵扛到肩上,“七号基地。”
这是一个肖少华未曾听说过的名字。他们一路开了二十多分钟,冯小山将感官运用至极致,闯了无数红灯,插了无数车队,几乎快到昌平。
车后座,哨兵抱着头发出如野兽般痛苦的咆哮,听得令人发碜,接着是断断续续的呻|吟。肖少华在一旁紧紧抱着赵明轩,任车窗外景物飞逝,他内里心急如焚,外表依旧面沉如水,从座椅下找到一箱纯净水,动作平稳地给他灌了半瓶。赵明轩先呛了几口,然后开始呕吐,先是大量残余药片,完了是食物,肖少华撑开塑料袋给他接着,一边拍着他的后背,等差不多了就扎上口袋,换下一个。
这么折腾到目的地,冯小山一个急刹车奔出去就拍上大门对讲机,吼了几句什么,肖少华隐约听见“于□□……狂躁……过载……”几个字,很快铁门开了,冯小山又爬回来将车开进去,停到一个空地上,已有十几名穿着制服的人抬着担架等候。
肖少华无从分辨他们中谁是哨兵谁是向导,也无人跟他搭话,众人面色严肃,分成几组,动作利落而有序地将哨兵从车后座搬了出去。他们给他戴上眼罩、塞上耳塞、绑上口塞,鼻腔处覆上一个类似氧气罩的东西,背后连着氧气瓶,放到担架上,从边上抽出皮带缚住哨兵仍在抽搐挣扎的四肢,扣上锁扣,最后套上一层隔光黑布。
他注意到他们之中一名穿着白大褂露出一截军官制服戴眼镜的盘发女子,对着无线对讲机不时发出指示,神情郑重:“立刻准备一间全真空封闭式隔离间。”“水箱水位六米。”“一组五人向导待命,精神疏导准备。”“提前十秒开启精神力信号连通装置。”
女子说完话便跟在哨兵所在的担架后面大步迈入亮着红灯的入口通道,肖少华与冯小山一道紧随其后,在步入一个玻璃门前被人拦下,“无关人士不得入内。”
这人说完这句,按下按钮,玻璃门自他们眼前滑过,从透明变成了黑色。
世界仿佛被分成了两半。
肖少华的手掌只来得及拍上玻璃门的外壳,在光洁的表面上留下了一道沾着血的手印。
他握手成拳,慢慢滑坐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也只是几秒,肖少华听到冯小山的声音在他耳边,时远时近,“嫂子,别坐这里,我们去那边等。”小哨兵伸手扳住他的肩膀要将他扶起来。肖少华推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
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一个转身抓住冯小山的衣领,将他一把摁在通道墙上,“你知道的对不对?”他盯着对方的眼睛,仿佛像要就此看入对方的内心,“你家长官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以前是不是来过?”
被肖少华这样近乎压着脖子扣在墙上,小哨兵也没敢用太大力气去推拒,揪着他衣领的指关节泛白,手指上布满细碎的咬痕,血从伤口渗出,沾湿衣料。“嫂、嫂子,您别急,能不能先、先放一下我?”
肖少华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姿势十分蛮横无礼,“抱歉,”他当即松手,抹了一把额头,“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呃……嗯……没事儿。”冯小山并不介意,事实上他心中此时充满了同情。然而因为还牢牢记得自家长官的叮嘱,很多事仍无法明说。“嫂子……您想问什么,就问吧。”
肖少华也没空去跟他纠正称呼的问题,径直开口,“这是哪里?”
冯小山应答如流:“七号基地的五级感官特别训练中心,简称特训中心。”
“嗯。”肖少华颔首,“赵明轩身上出了什么问题?”
这可把冯小山问住了,小哨兵犹豫了好一会儿,仍是在肖少华充满威胁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其实……就是感官过载吧……”他声音低下来,“我猜啊……可能还有点狂躁症什么的……”
肖少华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狂躁症?”
冯小山战战兢兢:“您、您知道的,就是那个狂躁症,感官过载次数一多就容易……”
“闭嘴,”肖少华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了。”
SG的狂躁症,又称感官躁动狂化症,也是隶属于哨兵的一项独有顽疾,多由感官过载引起,早期表现为感官过载次数增多,情绪不稳,到了中期就是暴躁易怒,一旦过于激动便会陷入情绪失控,伴随攻击性行为。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比如与向导绑定等,后期将慢慢失去神智,变成如野兽般的杀人机器。
肖少华半响没吭声,冯小山也不敢说话。通道里安静的一时只剩下流水与风扇的白噪音。
“多久了?”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冯小山:“……也没、没几年……”
肖少华猛地拔高音量:“到底几年!?”
冯小山吓一跳:“……大、大概一年多,快两年了吧。”
也就是他大四时候就开始了。
肖少华难以置信,“什么?”那家伙平时跟他相处连个感官过载都没有,还狂躁症!?“——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冯小山嘀咕道:“团长每次都治好了才回去的……您当然看不出来。”
“别的呢?”肖少华走了几步,又走回来,“不可能只有一个吧?”
“还、还有一点……感官神游症。”冯小山弱弱说完,又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安慰对方,“……其实神游症还早一些呢……我们都习惯了……”
“妈的!”回答他的是,肖少华狠狠一拳砸在墙上。
冯小山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连忙闭上嘴,企图装个雕像。但肖少华却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小山,你老实跟我说,”肖少华脸上挤出个笑容,在冯小山看来是比不笑还可怕,“你们平常多久来这里一次?”
“以前差不多两三个月吧……最近比较频繁……大概每天都得来……团长这不,才在这儿住了半个月呢……”
冯小山话音未落,他们身后的玻璃门打开,仍是漆黑一片,走出一名高个戴眼镜的盘发女子,肖少华认出她是方才拿着对讲机指挥人员的那位,正要走去问询,却见人朝他们走来。他的目光不由越过对方身后的那片漆黑,仿佛可以隐约听到哨兵痛苦的嘶吼声,感到自己的心都要揪起来。
“喻□□!”冯小山喊了一声。
女子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色,但目光坚定,透着不容忽视的神采。
“别为难小山了,我来告诉你。”
她说,按了下眼镜上的按钮,门自她背后关上。
“走,我们换个地方。”她朝冯小山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边对肖少华道,边往外走,“我姓喻,单名一个蓉字。在基地担任哨兵□□,他们都叫我喻□□。”
肖少华边跟她走,向她伸出手,“喻□□你好,我是……”
“我知道你。”喻蓉打断他的话,手插在兜里,并没有握手的意思,“你叫肖少华。赵明轩上校目前的同居者。”
肖少华收回手,心中焦虑,“是的,他怎么了?”
“他的味觉觉醒了。”喻蓉说道,打开她办公室的门,手一抬,示意肖少华先进去,“简单的说法,他刚刚成为了一名四级哨兵。”
灯在肖少华眼前亮起,照亮了这间午后被重重窗帘格挡,并不明亮的办公室。
然而没等他放下心来,喻蓉的下一句话就将他打入了地狱。
“——也离死不远了。”

第 77 章
“你……你什么意思?”肖少华退后了一步, 审慎地看向她。
“小山告诉你了吧,我们这里是五级感官特训中心。”喻蓉扶了扶眼镜,一排书架从靠门的墙边滑出, 她上前拿了份资料出来,越过肖少华, 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翻了翻:“那他有没有告诉你, 什么是五级感官?”
肖少华:“你是说……”
“黑暗哨兵。”喻蓉接下他的话, “如你所想,这里是一个为进入黑暗全界的哨兵们所准备的特训中心。”
这间办公室并不大,摆放整齐,线条简洁, 一丝不苟, 如它的主人。
“五级, 不一定就是黑暗哨兵。但五级感官,是最接近黑暗全界的存在。”喻蓉道,“视嗅味触听, 全界感知,暗之王者。即使身处黑夜,仍洞若白昼,界域之中, 唯我所有。”她念出纸张上的句子, 而后放下文件,“此外便是四级。”她做了个手势, 示意肖少华坐:
“所以一般不建议四级以下的哨兵造访, 未到四级之前, 这里的训练大多枯燥乏味、无效, 且随时有引发终焉的危险。”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肖少华从墙角拖了张带滚轮的椅子,坐下后有些迟疑地表示道。
“他不该来,可他还是来了。事先声明,我们这里不是医疗中心。”喻蓉笑道,“当然,以他目前的感官与精神力状况,去常规的SG医院也没用。你看看吧,”她将文件推给肖少华,“这是一份赵上校的感官特训计划书。”
肖少华接过致谢,注意到封面下角的负责人写着“喻蓉”二字,他翻开,除了第一页是描述黑暗哨兵定义的话语外,此后便是密密麻麻的训练项目列表,与红笔标注的各类数据。
这与他从冯小山那里听来的情况所想,并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他到这里来,”肖少华顿了顿,凝眉抬眼看她,“是因为他想成为黑暗哨兵?”
喻蓉嘴角微勾,颔首。
“——为什么?”肖少华更感忧心疑虑。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喻蓉说着,拨了拨眼镜,定睛看了看什么,拿出对讲机:“三组向导准备,停止增幅器,减缓精神力输出。”她说完,又看向肖少华:“你知道他跟我怎么说的吗?他说,因为他不想要向导。”
肖少华怔住。
“多可笑,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喻蓉一拍桌子,斥道:“他把黑哨当成什么了?”
肖少华却是哑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的确,我们这儿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唯有黑暗哨兵不需要向导。”喻蓉又道,收手合拢,盯着肖少华,“但且不说这样想的蠢货,基本都死在步入五级的路上了,就算是这里,也将近十年,没有出现过真正的黑暗哨兵了。最近的一例,二级便绑定了向导,四级差点不也没挺过去。再往前,麒麟少将。叶君同与方疏影,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肖少华没有出声,静静听她说话。
“黑哨,说到底就是一个鬼门关。趟过去的,海阔天空,趟不过去,就是终焉。但凡有资质有野心的哨兵,都会在开始五级特训前,绑好了向导再来。赵明轩这样的,我第一次见。他的精神力属性很特别,是水属性。这让他的感官比一般同级别单身哨兵更稳定,但同时他精神力运作的外征表现很狂暴,会本能抗拒他人的精神力触接近,这为向导的疏导工作带来了不便。他第一次被送来,就是因为久未疏导,感官失调,很少有向导可以独立疏导他的精神,小绿算是一个。”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小绿,刘美和,你应该见过。”
肖少华点了点头。
“正巧当时我们进了一批信号连通装置,需要测试。可以同时连接三到五名向导的精神力,一起进入一名哨兵的精神图景进行疏导。这是为狂躁症中后期的哨兵患者所准备的急救设备。有一定危险性。不过既然赵明轩撞上门来,自愿当试验志愿者,我们却之不恭。”喻蓉道,“不过他精神图景内的环境极其恶劣……或许不能用恶劣这个词,我的向导对我说,刚进去的时候以为是一望无际的冰川平原,走近一看才发现藏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飓风陷阱,还会冰裂雪崩……有趣么?”
她笑。
肖少华却笑不出来。
他还记得大一时候精神系老师们对他们说过的,哨向的精神图景状况将往往被动地反映了他们一部分的内心,可有时候喜欢在图景内设下陷阱的人,并非意味着那就是个邪恶的人,而是其不安的具象化体现。
“留下他的原因并非仅此。赵明轩是个很有天赋的哨兵。礼记有曰,龙凤麟龟,龙为四灵之首。”喻蓉说着,双目发亮,透出一丝期待地望向对面的青年。“你见过吧?他的精神体,那条青龙。”
肖少华:“呃……”
喻蓉便立时反应过来,“抱歉,忘了你是普通人。”她眼中的神色一敛而过,“只要见过他精神体的人,不论是谁都会明白,这乃是一名天生的黑暗哨兵。进入黑暗全界只是迟早的事情。当然,前提是,他绑定了一名向导。”
她说着,去看肖少华,后者眼神却依然不偏不避,与她对视。片刻,喻蓉先移开目光,抬手在眼镜框旁虚点了一下。肖少华便看到他旁边的墙面下拉了一幅投影,“这是……”
——“再来!”
投影视频里,蒙着全黑眼罩的哨兵在一室四处流窜飞舞的尖锐金属体中动作敏捷地闪躲着,被其中一簇击中,摔在地上发出沉重声响。他很快站起继续,直到再被击飞出去。紧身衣上道道血痕。
“听觉。”喻蓉话落,手指虚点。画面已换。
——夜视拍摄模式里,哨兵戴着耳套,目光警惕地四周张望,丛林中一道黑影刹那而过,他侧身避开,同时又一道从另一边而来,金属子弹自空中划过一道微亮曲线。哨兵偏头,顺轨迹一个跃身而起,没能逃过后方的袭击,狼狈地趴倒在地。
“视觉。”喻蓉说,画面又换。
——半空中,漂浮着各色粉末。哨兵被蒙住眼睛,谨慎穿行其中。一个不慎沾到,衣料上瞬间灼烧出一孔。
“嗅觉。”
——长桌上,是一整排标记着剧毒物品的瓶罐状如清水般的透明液体。
“味觉。”
——水中,微微湍动的波纹里,唯有近看才能发现波光粼粼中散乱游动着如毛般纤细的银针。哨兵背着氧气瓶与层层负重,眼与耳均被遮盖。几乎行走举步维艰。一根针针尖划过面颊,渗出一缕鲜血。
“触觉。”喻蓉道,轻点眼镜,暂停影像。她看向肖少华,面无表情,“这就是五级感官特训中最简单的一部分。”
肖少华望着视频中的哨兵,一动不动。
“赵明轩的控感项目主要涉及视听嗅,味触做辅助预备。其后部分涉及精神力,你看不了,先不放了。”喻蓉道。肖少华轻声地说了句“多谢”。
喻蓉收回目光,“不过说实话,我们也没想到他能坚持这么久。”
而后她似乎听到了什么,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动作微顿,画面一个切换,是赵明轩从巨大的水箱里被人捞起来,他身上连着各种管子,紧闭双眼,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
肖少华一个站起,失控似地几个大步上前,伸出手,只摸到了冰冷墙面。
他的目光贪婪地在那张苍白英俊的面容上逡巡,而后向下,蓦地顿住。“这是什么?”他问。
哨兵赤|裸的胸口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形状狰狞,从肩膀斜划到下腹,近乎将人截成两半。
“他没告诉你?”喻蓉眼睛一眯,“数月前,SG那场空难的打捞任务中,他们遭遇几名火凤成员,一场短兵相接,赵上校殿后,这就是对方留在他身上的纪念品。”
“……他什么都没说。”肖少华的声音微颤。
“……这也算是感官神游的后遗症了,否则以他的能力,即使无法对敌,全身而退绰绰有余。”喻蓉解释道,神情稍缓,“不过那次任务中他使用感官过度,导致失调情况加重,狂躁症进入中期一阶,上头给他批了四个月的假,强制他在家休息。也算……疗养吧。”
“……这些,他也没说。”肖少华轻笑一声。
喻蓉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她点开墙边书架,又从中抽出一份文件递给肖少华,“不管如何,你也是做科研的,我们用数据说话。”
“好。”肖少华接过翻开,神色平静。
“这是一份,赵上校从进入中心至今,精神力与感官的各项测定数据记录。”喻蓉指给他看,“这里是稳定系数比。虽然有个别单项趋向平缓……但是整体曲线……”
她手指划过的地方,先是弧度光滑,而后逐渐出现震荡错落的迹象……越近,两处紧挨峰值间落差越大。
而起伏细碎。
肖少华闭上眼,做出了一个对方想让他做出的结论。
“……他……在崩溃。”
他的思绪飘远。
……那也是一个午后。
阳光明媚。
那时,他与赵明轩刚确认关系不久,赵明轩开着车带他去一个小城镇玩耍,当晚因为房间隔音效果太差,外头过节喧嚣吵闹,出现了听觉的感官过载。不过那是第一次,也是五年来的唯一一次,肖少华亲眼所见的赵明轩感官过载。
虽然赵明轩吃了几片向导素喝了水,第二天就没事了,肖少华仍旧不放心,拽着哨兵摸去了小镇上唯一一间SG诊所。
戴着玳瑁眼镜的老医生笑着摇头给他们又开了两盒向导素和感官稳定剂,并叮嘱:“不要吃多了,平时要注意休息,别太依赖向导素。”
肖少华在一旁惴惴不安地问:“那要是我这朋友一直找不到向导,感官神游症狂躁症的话怎么办?”
老医生笑道:“哪有外头讲的那么可怕,向导咁少,找不到向导的哨兵点算?让他们都去死吗?顶多会有点点情绪不稳定,唔会有其它啦。同你说,我还认识两个哨兵,一对的,你猜怎么样?”
肖少华忙问:“请问他们怎么样了?”
“三十几年啦,屁事没有,这两人好的还穿一条裤子呢。”老医生手一挥,“前几日一起失了感,领了退休金返屋话我知要开个淘宝店,夫夫档。”
肖少华听得汗颜,正想再问些什么,就被赵明轩拖了出去,哨兵咬着耳朵跟他说,“早跟你说了没事的,你忘了咱外婆还是普通人呢。要真这么忧心忡忡,回头我帮你问问外公?”
肖少华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把一袋子药招呼上去,“你找死啊,不许问!”
哨兵笑嘻嘻地对他张开双臂拥上去,“好啦好啦,不问就不问嘛。”
肖少华措不及防被抱了个满怀,又被亲了一口,回过神感到大街上的人都在看自己,简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忆及最初,肖少华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犯了重罪的犯人,在等待一个判决。
是缓刑还是无期,是死刑还是有期,不过如此罢了。
只是,当他以为他们能够在一起的时间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直到白发苍苍,携手耄耋。
……却没想到,而今仿佛,一眼望到了尽头。
耳边,喻蓉的声音仍在继续:
“实际上,药物治疗与训练的确取得了一定的缓解作用,但SG神经类药物的副作用你也知道,抗药性增长,药效降低……唯一能够完全治愈的办法就是找到一名匹配的向导,绑定后彻底疏导清理他的精神力网与图景。才能够长效稳定感官,继续前行。以赵明轩上校这样的资质,有意绑定的未结合向导早就排成了长龙,只要他愿意,剩下不过是共鸣度的问题。我们测过他的精神相容区间,虽然窄了点,但重叠度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塔给出的基因测定列表里也至少……不下十人。”
她看向肖少华无动于衷的侧脸,感到无由来的一阵厌恶。
“我明白你想问,有的哨兵一生都未曾和一个向导结合,他们的对象是普通人,甚至或者哨兵,为何仍可以安全无忧?”喻蓉拿笔敲了敲桌子,见肖少华看过来,才继续道,“可你有没有去询问过他们的感官等级?一级、二级,顶多二级!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神游症长什么模样!”
说着,她的嗓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
“感官的等级越低,感官越稳定。反之,赵明轩上校已经四级了,这种不稳失调的躁郁叠加级别,不是一加一加一这么简单,它是一个成指数幂的跳跃式增长!”
肖少华微微睁大眼。喻蓉按下心底升起的些许不忍,口气愈发强硬道:
“我听闻你曾经觉醒,很遗憾失败了。虽然残酷了一点,但现在,请恕我直言——不是向导的你,对作为哨兵的赵明轩上校而言,什么都不是!”

第 78 章
七号基地。
近傍晚的余晖微温, 洒落在树梢渐次稀疏的林荫道。风拂过,一片黄叶颤巍巍离开枝头,在空中打了个旋, 悠悠坠在了地上。
窗外一根枝杈,已经秃了。横在了窗棂的格框旁。
赵明轩醒来了, 首先恢复的是视觉。他睁开眼,昏暗的光线中, 感到床边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正在俯身低头看着他,说些什么。他想着心里的那个名字,以为是梦,又或者幻觉。
这样的混乱感知, 在过去一个月内曾反复出现, 模糊了现实与虚妄的交界。他伸出手, 以为会穿过一片影子,这样他就能彻底清醒,坐起来, 投入下一次控感训练。然而指尖才堪堪探及沁凉的空气,就被一个温暖的掌心裹住了。
是实实在在的质感。
“我在这里。”
那个人说。
听觉也恢复了。
“……少……华……”
唇边溢出了不自觉的笑语。
肖少华低头看着他。心中涌出无法说清的情绪。沉凝而空落,泛着钝疼。他看着尚未完全清醒的哨兵,半眯着眼慢慢反握住他的手, 捉住他的指尖放到唇边, 用嘴唇轻轻摩挲。已经结疤的咬伤创口浮起细碎的刺痛。
“对不起……”
哨兵用含糊的嗓音说。
肖少华吻上他的额头:“不要说对不起……”
“泡不成温泉了……”哨兵歉意道。
“没关系,”肖少华又轻吻他的鼻尖, “下次再去。”
“嗯……”赵明轩微仰头亲上他的下巴, 伸出舌尖舔了舔, “……狂躁症, 就是这样……”像是放弃了什么,向后靠去,他闭上眼睛:“一情绪激动……就容易犯病……就控制不住……会伤害你……”
他的每个字,都像针,一根一根扎上肖少华的胸口。
“为什么……”他没忍住,还是打断了哨兵的话语,双手抚上那张明显瘦削了几分的面颊,肖少华眼眶发热,抵着他的额头问:
“为什么要瞒我?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要瞒着我?”
房内许久没有声音。
在他以为哨兵已经再次陷入昏睡的时候,赵明轩开口,声音断断续续,带了一丝沙哑的哽咽。
“我怕啊……”
他说:
“……我怕你……不要我……”
……
像是被什么,一下重重砸上心口。
肖少华的眼泪立马就下来了。
——怎么会这样?
他仰头大口地吸气,去看半空,仿佛那里会有什么答案。面颊上滑落的泪水被对方探上的指尖拭去。
“……别哭……别哭啊……”
哨兵的语气,依旧是令人心碎的温柔。
“怎么会呢,”肖少华垂首去吻他的脸,眼泪落得更凶,“我怎么会不要你……”
他呜咽着说,嘴唇去轻啄赵明轩的鼻子眼睛和嘴,待若珍宝,肌肤所触,几乎都是湿漉漉的一片。
“不要这样……赵明轩,不要这样……”
“嗯……对不起……”哨兵说,摸着他的头发,在一个接一个的亲吻中浅声呢喃,“……以后再不会瞒你了……”
……
秋高云净。
肖少华漫步似的行走在去往研究所的路上。这是一条林间小道,铺满了落叶。天气有点凉了,他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长款风衣,风撩起下摆,不时与卷起的落叶打于一处,长靴踩在有些干燥的叶堆上,呲咔轻响。
一只准备过冬的松鼠在他路过时,呼啦从旁窜上了树。
但这并没有引起肖少华的注意,他此刻正全神贯注地阅读着手上平板里的一篇学术论文,感官生物学与神经系统相关。与情绪不同,感官虽也只是两个字,于他却是一个全新的专业方向。尽管同样都是“觉醒”,精神力源刺激与改造的整个神经触突结构并不是同一个概念。如果说研究“向导”与“情绪”的生物化学主要范畴涉及下丘脑、神经过程、内分泌、递质等;俗称的“感官”却是分别为不同区域的神经系统主导,视嗅味触听,比方说视觉,就是由人眼中的两种不同光线感受器将信息传递给视神经系统,而嗅觉,却是由嗅神经系统与鼻三叉系统参与完成。味觉有味觉的化学感受受体,就算是触觉,也至少有着五种不同的神经末梢。
不啻于本科重修了。
一目十行地浏览着跟他目前研究方向完全不相干的论文,肖少华回到了实验室。
今天有个他负责的样本库项目到了中期检测阶段。
按下地下二层的按钮,穿戴整齐的肖少华乘坐电梯到了地下室。他在空旷的通道里走了一会,脱下手套,用指纹打开样本库机房的门,发现陆琛已经在里面。
“酋长你来了。”
哨兵同事抬头跟笑着他打了个招呼,脸上是典型假期吃好睡好后的容光焕发。
“怎么样了?”肖少华问,去看对方手指敲打键盘如飞的屏幕,一排排的程序代码往上滚动。
陆琛:“还在调试。”他说完闭了嘴。肖少华便不去打扰他,坐到一旁的沙发上拿起一份已经出具的检测报告翻阅起来。这是一个为现有计算机系统优化模块的项目。研究组诸人商讨后,认先为将人工智能“女娲”的一部分功能模块拷贝分出,加载在某几个实验室分区的计划还是可行的,于是他们上上个月试了下暗室,发现效果不错,这会又琢磨起往电泳室也弄一个。程序加密这块肖少华不太懂,他负责的是辅助修正实验测算数据,因为就算是人工智能,模拟演算这块仍和实际实验结果有很大差别。
国庆放了三天假,肖少华就在特训中心待了三天,直到赵明轩的状况好转,进入常规训练。这三天,除了观看赵明轩训练,就是查阅相关资料,还给几名感官研究相关的专家发了邮件。回来后又跟拼高考似的,趁着研究组人没回全,蹲了两天图书馆。
喻蓉一开始本来并不允许他留宿,因为按规定外来人员不得在中心过夜,学员的绑定向导除外,但架不住赵明轩拖着“病体”一副切切恳求的模样,听到哨兵说“那我就先跟少华回市里,明早再开车过来”,喻□□脸色很不渝地一挥手给他们批了间房,肖少华被分到和冯小山一间普通房,算是后勤人员。赵明轩见状也不介意,直接将他单间的磁卡飞给自家勤务员,道:“我跟少华一间,你去睡我那屋。”小哨兵捧着长官的专属高级单间房卡,真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喻□□在背后投来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后背烧穿。
末了还是肖少华把人推回他的专属单间,因为那里有为特训学员专设的各种感应器探头,随时读取并汇报哨兵的身体状况。喻蓉这才开始对他态度好些。
“转速降低百分之三。二阶设置准备。”
戴着耳机的女哨兵□□命令道。她身旁的调控员伸手在面板上拉低一段扳扭,同时,眼前大屏幕上各类数据起伏变化。
大屏幕后是一整面墙的单向玻璃,也就是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同时也隔绝了声音。肖少华在监控室里,透过这块单向玻璃可以看到赵明轩被一个飞速金属物体一次次击中倒下又爬起来,像无声的默片。尽管因为普通人视力有限,他无法分辨出那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但他知道这是五感中的动态视觉训练。
拿着中心出具的各项指标报告,肖少华一边对照屏幕上的各类数据,一边在纸张空白处写写划划做笔记。
“转速再降百分之一。扭矩上调零点三。”喻蓉说完这句,回头对肖少华解释道,“二阶控感以维|稳为主,他现在情况不太稳定,我们主要还是先避免神游症的发生。”
她话落,有个请求进入的信号接进来,喻蓉看了眼摄像头,示意调控员按下通行,训练暂停。屏幕上黄灯亮起,只见一个身穿制服佩戴着向导袖章的齐肩直发姑娘走入了训练室。
巴掌大的瓜子脸在偏暖的灯光下,衬得唇红齿白的秀美容貌越发脱俗。她一手拿着毛巾一手拿着水,径直走向躺在地上的哨兵。
喻蓉低声向肖少华介绍道:“唐筱玥,一名非常难得的火属性S级向导,跟小绿一样,有独立疏导赵明轩的实力。你别看五行之中水火相克,其实二者阴阳交融,相生相息。”
后者已经停下了笔。
肖少华明白她的意思,这是最适合对方的向导。
隔着玻璃,他看到原本闭目休息的赵明轩睁开眼,看向走近的向导,两人交谈了几句,随后一跃而起,接过她手中的水,仰头喝了两口,而年轻的向导捧着毛巾在一旁站着,接着又说了些什么,将哨兵逗得哈哈大笑。
气氛融洽而愉悦。
“要是能发明个让你们普通人也能看到哨向精神体的眼镜就好了,”喻蓉感慨地说道,“你就能看到筱玥的精神体,这真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朱鹮,和赵上校的青龙玩得多么开心。我保守估计,他们的精神共鸣度至少有百分之八十。”
她说的时候,训练室内的哨兵仿佛若有所感,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明知有单向玻璃挡着,对方什么都不可能看到,肖少华还是抬手挥了挥。哨兵定定地盯了监控器几秒,忽然展眉一笑,现出了两只久违的小酒窝,是一个比方才还要灿烂的笑容。看得肖少华不禁嘴角上扬。
喻蓉的脸色当即就铁青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夜安、丁铃铃X7、17072308、路过的9X5、胖太、溪夜凉X2、云♂醉、cxl的投雷~

第 79 章
……
“酋长!”
“酋长!”
陆琛的声音将肖少华的思绪从回想里拔了出来。赵明轩那抹自信而明亮的笑容, 像一道光的影像,掠过后,残余几分灼热在他视网膜上。
“嗯?”肖少华一晃神, 看到陆琛重新递了份检测报告给他。
“你还好吧?昨晚没睡?这是最新的。”陆琛说道,“区域演算和过程结果分别用蓝红黄标示出来了。你看看。”
“行。”肖少华拿起荧光笔, 翻开第一页就注意到那上面有几个非常明显的数据偏差,“……等等, 这里不应该以收率高低作为依据, 聚合物沉淀包裹单体的比率排序提前,与溶解性挂钩。”
接着他又划出几个,解释给陆琛听,“6-HT受体激活前后, 有一个区间变化, 分为三个阶段……”
陆琛将平板拿出来, 边听边改,“好的。”又去把程序调出来,一边修代码, 一边问肖少华。“酋长,午饭你打算吃什么?”
“到时去食堂看吧,”肖少华看着报告,又找到一处体系设计漏洞, “你呢?”
“我家向导给我做了爱心午餐~”陆琛说出这句的时候, 表情愉悦带两分得意,尾音都上扬了一秒。
“哈哈, ”肖少华被他感染, 笑道, “不错啊。你们结婚多久了?”
“去年三月, 你忘了我发喜糖的时候老立还说我终于嫁出去了。”陆琛道。
肖少华顿时有个不妙的预感,“你家向导男的女的?”
“女的!女的!XX染色体!”陆琛笑得前俯后仰,“想什么呢您!”他拍了拍大腿道,“不过她还没毕业,我房子钱也没攒够,暂时还跟老立住一块。”
“啊,这样。”肖少华笑道,把修好的一部分放到扫描仪里,数据上传又给陆琛口中的“老立”,他搭档,也就是丁立仁也发了一份。“恭喜你了。”他说着,声音低下去,又翻了一会报告,发现脑子里游过的全是感官生物学的术语,怎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于是开口:“诶对了,你们哨兵,有喜欢过普通人的吗?”
“有啊,”正写代码的陆琛说,扔下光标,转过身指了指他自己,“比如我。”
肖少华囧,“真的假的?”
“哈哈,老立估计没跟你说过,”陆琛笑,“不过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目光飘远,“那会儿……真是……喜欢地要死要活,为了她,我甚至愿意天天忍着感官过载当糖吃。你知道的吧,我嗅觉。一过载,那真是窒息一样的想死。”他看向肖少华。
后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现在呢?”
陆琛点点头,“现在啊,她早早结婚生子,连小孩都能打酱油去了。”哨兵笑了笑,语意有些释然和怀念,“……其实是她先受不了提出要分手的,她说无法看我再这样痛苦下去。”
肖少华嗓音微涩:“那……你……”
“——我很感激她的放手,因为当时那种情况,继续僵持下去只是互相折磨而已,再多的感情也耗不过现实。”陆琛坦然地望着对方说道,“要不然我也遇不上我现在的向导,”说着他眼中浮出一层如水情深,“……是她带着我,帮我从内心的巨大创伤中走了出来,感官也不再时时过载,终于体会到了一种何谓灵魂的幸福与伟大安宁……”
肖少华听着他满怀情感的叙说,心一点点凉了下来。
手指握住了,纸张冰冷。
主机响起“滴滴”两声提示音,陆琛转回身去检查,发现是运算少了个符号,他边敲键盘边说:“……其实有时候,也真不是对方哪里不好,也不是我不够爱她。哎,你说爱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当饭吃。感官过载的时候还不如一瓶向导素。对不对?”
话落陆琛等了会,没听到肖少华反应。他回过头,却见到那原本还坐着人的地方已经空了,只留下一份修改了一半的报告。
一把推开SRN研究组实验室的大门,肖少华握着磁卡大步走向他的工作台。培养基里的板子上已经落了菌。这是一个为提取1-M10嗅觉受体介质做的准备,用于分析气味与受体之间的相互作用,进一步探讨精神力外放酶对嗅觉系统的激活程度。
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因为肖少华对感官生化这块方向的不熟悉,酶切已经坏了三次。而这仅仅只是五感之一的嗅觉。将菌液置入离心机时,他忽然想起一个有关于他们这行的老笑话:
也是一名分子生物学家,买了辆车,企图分析汽车各部位之间的作用。于是该学家将车碾碎,打成粉末,通过各种通量、试剂、溶液,荧光检测等手段,写了份报告,郑重表达了该车是由不同百分比的碳、钢、玻璃等构成,无法产生活性运动机制。
“小红,你课上完了?”感到旁边有人,肖少华以为是他的助手苏红,回头问了一句。
却见来巡查的邱景同背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嗯,接私活了?”
“啊,老师!”肖少华顿时像被犯错抓包的小学生。“我……呃……”
“行啊,翅膀长硬了,”邱景同拿起他放在旁边的实验报告看了一眼,“感官……嗅觉,稳定机制?”
肖少华将离心机停下,知道这次也废了。
而他的研究生导师,则在翻阅了两页他的实验报告后,放下,面色严肃地抬眼看向他,“小肖,什么意思?”见肖少华连与他对视都不敢,邱景同点点头,“你想换方向?”
“不……不是,我……我只是想研究一下……”肖少华看向旁边的仪器,心里乱糟糟的,“……还有没有别的感官稳定剂……”
“啪”一下,那份实验报告就被甩到了他脑门上,同时响起的还有邱景同的大骂,“你知道你是做‘情绪’的吧?你要选 ‘感官’,你怎么大二时候不选,大三时候不选,现在换方向,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还想不想要你的课题基金了!?”
“我……”
邱景同打断他的话:“告诉我,这个新型感官稳定剂你打算多久做出来?”
“老师我……”肖少华闭了闭眼,是满心无可言说的焦灼。“我希望……越快越好……”
“你进实验室多久了!?嗯?”邱景同被气得都要笑了,“几年了,嗯?中级研究员,你是中级研究员!你不是实习生,你不是那些——”他伸手往门外一指,“满脑子白日梦的大一新生!”
肖少华沉默。
“贪多不烂!异想天开!”邱景同恨道,“临阵易辙!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最后一事无成的例子还少吗?现在市面上有多少种感官稳定剂?当初光成分筛选就用了八年!胡良工是谁?薛定容是谁?就一个稳定精神力屏障的催化剂他们研究了多久,十年,还没弄出来!你打算做多久?两年?一年、一个月?!”
邱景同冷笑:“你以为你是谁?”看到学生咬住下唇不说话,他心中更怒,“肖少华,你太令我失望!”
抛下这一句后,转身便往外走。
一步、两步,衣服被拉住,邱景同扯了扯,没扯出来,他回头去看,发现学生在发抖,“可是、老师……怎么办……”声音都在哆嗦,表情是溢于言表的不安与痛苦,就像有什么在反复拷打他的灵魂,将之放在火上折磨。“我该怎么办……”
邱景同蓦地心头一软,叹了口气,“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有一个朋友,”说出这句后,肖少华轻笑了一声,顿了顿,“也不是。”他垂首不语片刻,又抬头望着邱景同问:“就是……如果……一个普通人喜欢上了一个哨兵,四级的……怎么办?”
邱景同呆住。他看着学生,有几秒,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肖少华静静地回视他。
“你啊,”邱景同再开口,带了几分凝重,“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为什么?”素来一副天塌下来了也能沉住气的学生,此时显出了几分少见的仓惶失措。
“小肖啊,你太年轻。”邱景同道,“也很有勇气。”他拍了拍学生的手背道,示意其镇定。“可是,这实在是一种没有未来的行为。”
“如果我可以……”
“不用想了。来不及的。”邱景同握住学生的手,语重心长道,“且不说你现在手上有多少项目,多少进度,SSS研究组是一个团队,你既然在一个团队里,就不单单只代表你自己,老胡对你们寄予厚望。你也有你的责任和抱负。我这里,你提出了一个课题,就把你现在这个课题先专心做好,也是对你的团队和学术生涯负责。
至于哨兵,他的痛苦你无法缓解,他的精神世界你也进不去。何谓喜欢?如果真的喜欢,就给他找一个共鸣度最高的向导。”
学生怔怔的表情,但邱景同知道对方已经听进去了。
“何况,到头来,就算你研究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一个没有向导的哨兵,永远不可能攀上他作为哨兵的顶峰。”
导师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
被邱景同扔出实验室、强制放假一天的肖少华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研究所。像被困进了笼子里的飞鸟。
责任、团队、坚忍与专注,他懂。
他都懂!
可是,顶峰、顶峰!……如果我不要什么顶峰呢?——我宁可,他就在我身边老老实实、平平安安地待着!
心底有个声音激烈地抗议道。他知道,就算这一点,也即将成为奢望。赵明轩的感官失调,这一次虽然也及时得到了缓解,可是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谁能保证以后出任务的时候,一点神游都不会发生?谁又能保证,步入中期的狂躁症不会随时恶化?
向导素的赖药性和副作用已经呈现出一个明显的阶梯状增长,何况紧要关头只要有一点走神,就是将死亡的把柄亲自递到了敌人手上!
“非要……向导不可吗……”
肖少华喃喃自语,他闭上眼睛,倾听内心骤然而起的一声咆哮。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指尖仿佛还残留有抚摸到那胸口上的伤,凹凸不平的触感。从十指蔓延而上的疼痛,连着心脏。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握手成拳,指甲嵌入肉里。
心底响起另一个声音:
——告诉你又能如何!
那声音也骂道:
别傻了,肖少华!你当觉醒是你家开的吗!
你想觉醒就觉醒!你想压制就压制,你以为你是谁!
是温克勒博士的邮件,每一个字符都拼成了无意义的词汇。挥打在他脸上。
是所有那些,他连定义都没全摸清楚的感官生物学术语,在嘲笑他的狂妄自大。
是哨兵味觉觉醒那日,毫无征兆倒在他面前的景象。
历历在目。
——那如果……那如果强制对方失感呢?
这个念头一起,后背顿时疼的他就像要撕裂一样,火烧火燎的根本无法往下思考,他抱着肩胛骨蹲下,眼前晃过那教科书般的图片,都是战争中,那些被敌方以非自然过程强制失感的哨兵,早衰而死的痛苦面容。
——“事实上,我并不是在命令你离开他。我只是请求……如果可以,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个机会……挽救一名优秀哨兵的生命。请求你,不要让他,还未真正翱翔,便失去了资格!”
喻蓉的声音也响起。
心脏就像被上了发条一样,紧绷怵麻。
“我知道我知道……别急、别急。”肖少华轻声安抚,示意心里的那个自己冷静下来。他自认并不喜欢自怨自艾,遇到问题第一时间反应的是寻求解决办法。
别逃、别逃,别怕、别怕,快想办法。
——假使,如果真的豁出去——改换研究方向呢?
——从向导走到哨兵,从情绪走到感官,数字之差,却是一山之隔。
——为什么只能是哨兵向导缔结精神链接,怎样让普通人也能看到精神体,是否有别的非常规方式觉醒,如何在无法结合的情况下稳定感官?这上任何一个课题只要展开,都是能令生物学家们耗费一生研究的内容!妄想只能是妄想,因为在解决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前,其实需要走过的是无数的难路,隐藏着不知道多少个必须解决的前提,就像行业与行业的爆炸发展,往往互相勾连,就像要制造一颗只不过堪堪达到计量标准统一的小小螺丝钉,也要先有机床,一个相对完善的工业体系,它的背后,是一代人几十年的辛苦努力,否则说来轻易的一句话不过就是空中楼阁……
肖少华在脑海内拼命刷过他知道的不知道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所在进行任何相关研究,可是就如同邱景同所说,当初光一个感官稳定剂的成分筛选就用了八年,向导素临床前,药效、药理、毒理、工艺等等等等,哪个不需要试验周期?
他知道有人已经成功做出递质靶向复原的研究,可那是针对普通人的!
改换研究方向,说的容易,就算是感官神游症的生化治疗相关,五年专业,两年项目,也要至少先完成两个基础课题才算摸到了门槛。
他那算什么,顶多一个SG大二学生感官方向的实验室作业!
——没有时间了!
这句话在他心头炸开。
将所有逻辑炸成碎片。
“太迟了……太迟了……”
风声呜咽,如同人的叹息。
肖少华思绪混乱,将所有能想到的解决方案都捋了一遍,他边走边想,胡乱走着,往前往后、往左往右,没有任何方向上的认知。
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是,自身的如斯渺小与无力。
景物变换,时间流逝。
恐惧与焦灼紧紧攥住他的胸口。
直到旁边毫无征兆地传来了一句:
“后生仔,莫走喽,前面到头了,再走就撞墙啦。”
一名扫地的清洁工提着两袋垃圾,站在一旁善意地出声提醒道。
肖少华闻言,猛地抬起头,撞入眼帘的是一面灰扑扑的砖墙。
粗粝的花纹,坚实的墙面。
离他的鼻尖还有三公分。
——原来已经走到头了。
他恍然。
热泪盈眶,扑簌而落。
……是死路。

第 80 章
失感是什么?
失感就是, 当你一如既往地将感受传递给她了,而她毫无所觉。
当你伸出你的精神力触,另一端落在了虚无。
当你站在距离她身后一百米的地方, 在心中充满感情地呼唤她的名字。
而她无知无觉地往前走,一点也没有回应你的召唤。
她再也无法感应到你的情感思绪, 也无法听到你内心的声音。
她再也无法,与你的精神共鸣。
然后就这样, 一步一步走出了你的感知范围。
然后, 你就意识到了,你们再也不是灵魂伴侣。
——摘录自《你所不知道的哨兵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