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灵魂之链
新疆, 图开沙漠。
人体科学感官实验项目, 【深域】应急小组临时指挥所内。
“滴答、滴答……”
悬挂在墙上的电子计时器,液晶屏幕所显示的倒计时数字总和已不到三十个小时,并仍在一分一秒无情地减少。
“西南03方位191, 距离256,高度18,区域B-1确认。”
“区域B-1确认,频谱信息已发送。”
“操作确认, 新批B-1重测覆盖开始, HVS电信号拟转精神力分析,测算游离精神粒子剩余量, 截面代码为SP19ZH5……”
“东南06方位187, 距离349, 高度23, 区域C-2确认。”
“区域C-2确认,尚未发现超量概率振幅,请指示。”
“转移C-3继续测量。”
“明白。”
“操作确认,传感器各项参数对照完毕,新批C-3重测覆盖开始,HVS电信号拟转精神力分析,测算游离精神粒子剩余量,截面代码为……”
操作台前,技术员们一句接一句快速而有序的应答,混着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数个大屏幕上不时高低起伏的曲线、变化的数字,与卫星地图来回对应切换,无不揭示了当前的测量进度。
数字洒落如光斑倒映在肖少华的眼镜镜片上。他衣装笔挺站在一名技术员背后,抱臂盯着大屏幕动也不动,几乎半个小时。
一旁的秘书吴靖峰捧着笔记本电脑汇报道,“主任,量子噪声太大,暂时无法去除,已经影响了干涉仪的采集结果。”
肖少华不为所动,“继续缩减频谱范围。”
吴靖峰只得将之传达。这种即时即令的条件下,小组成员们基本没有什么休息娱乐的时间,说是争分夺秒也不为过,然而无一人敢懈怠。就算起初有人担心领导者是否会因私情左右判断,做出不理智的决策,这种顾虑也在第三次组内会议就烟消云散。肖少华近乎苛刻的科研态度,不管什么命令,如果有人有疑问,他都可以随后给出论据充分的解释,或者说经过严谨计算的公式推导过程。
太可怕了,这个男人。
他们有几次甚至觉得他并不像人,而像一台超级电脑,或者他带来的人工智能模块。
“新批A-3噪声干扰至78.93%,解析失败。新批B-2噪声干扰至84.65%,解析失败。新批C-1噪声干扰……”人工智能女娲略带机械感的电子女声在空间有限的指挥所内显得十分清晰。
众人静静聆听着他们迄今的努力再一次一无所获,所谓虚光子对的概率振幅依旧毫无踪迹,或者说由于过于微弱而湮没在了量子噪声中。待人工智能念到D-7,一名生物物理所的专家坐不住了,起身道:“肖主任,这样下去不行,上峰给的时间太短了,就算再来五十个小时,也更可能是什么结果都做不出。”
其他人闻言,虽未纷纷附和,但那神情已表明了他们的认可,仿佛总算有人说出了他们的心声,松了口气似的。
见肖少华没有反驳,这位专家继续道,“正常的程序应该先申请建个基地,再把它搞成至少五年的长期项目,国外的天文台花了几十年才探测到引力波,我们就这三天,实在强人所难呐!”
“是呀,肖主任,”另一名专家也出声道,“尤其是当前我们将干涉仪探测原理中的‘引力’转为精神力的概念,作为替代原部件的精神力透镜属于全新技术,刚刚投入实际应用……”他拿起桌上的一沓纸为难道,“尚未得到完全验证的数据,这部分恐怕也有许多问题,需要时间解决。”
肖少华看向他们,点了点头,神情淡淡,“你们说的不错。”随着他这一句,又有几人放下了光电笔朝他看来。
“然而,”肖少华语锋一转,“你们却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一次我们行动最重要的目的,也是先前会上与诸位提到过的——高维空间的活动痕迹。”
众人一凛。
“的确,探测引力波应当是个长期行为,极难一蹴而就。直到八十年前,引力波都只存在于爱因斯坦的理论中,就算现在也没有人,任何一个人亲眼见过黑洞。”肖少华看向他们的监视器窗口,微微眯眼,“但今天,我们所遇到的,是已经发生了并有人亲眼见证了,高维空间的出现与消失,可以说……它就在我们眼前了。”
方才发言的专家不由攥紧了他手中的文件纸张。
“国家派我们来打头阵,是为了什么?”肖少华转身反问,“是为了‘深域’感官计划的实验体?是为了阻止境外势力或民族分裂分子的阴谋?”他将军工处签发的技术授权许可拍在了操作台上,“还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成为高维对接的第一梯队,以此把握我们下一阶段科技革|命的主动权——否则我们就会像上一世纪一样,因为错过登月,在航天领域整整落后百年。”
话语至此,鸦雀无声。
唯有人工智能不带感情的冰冷电子音仍在继续。
“女娲,”肖少华利落打断了人工智能的测量汇报,“打印A-3、B-2、C-1区域二十六日凌晨三时至今所有量子噪声轨迹。”
“好的,”人工智能以她一贯的语调道:“指令已经收到,正在生成结果,计算需要用时……”
迅速地,众人面前几块大屏幕被密密麻麻的雪花点覆盖了。
肖少华:“按照BP反向算法,导入生物力场CF表达式分为两组,做纵列横向比对。”
人工智能:“指令已经收到,新的结果正在生成……”屏幕上的雪花点散去,显出了波澜起伏的几十道彩色曲线。
“啊,这是……”离他最近的吴靖峰第一个反应过来,这是要通过量子涨落的轨迹变化,来逆向推导残余精神粒子的变量。这和他们目前的测量方式恰好相反,可以说肖少华一道指令就完全推翻了他们目前的做法。然而仿佛在其它小组成员心头的阴霾点亮了一盏灯,有人脱口而出,“卧槽,还能这样!”刚刚因噪声干扰而焦虑的专家一拍大腿,什么都不说了,拾起光电笔就回到了工作岗位。
每个人面前的全息光屏飞速地掠过了无数数字符号,分析涨落规律采用的是游离精神粒子的本征函数不变量算法,与测算共鸣介质的维度边界态是一套体系,需要人工智能的实时辅助。
时间便在倒计时的滴答声和计算机的提示音中不知不觉流逝。夜幕悄然而至。
积雪初融,寒霜凝窗。
“滴答。”
一支光电笔的笔尖触碰在了全息屏的中央。
“找、找到了……”
因激动难抑而出声的是谈有为,他们研究组的年轻博士生。
只见乱麻似的彩线分布中,一条鲜明的蓝线被他清晰地标了出来。
“这是根据CF表达式的运算结果,振幅与相位最接近精神粒子共鸣后的残余轨迹……神奇的是,过去十秒间它还在增强,达到了每秒零点零零一勒克焦,”忽然,谈有为的声音低了下去,“——不,不对,这样的干涉图形,已经不止是虚光子对的共振值……”
“这……这个是……”
吴靖峰下意识地看向了肖少华。
“共鸣介质。”
肖少华轻轻接过了他的话。
吴靖峰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在那一瞬间,他从那与平常无异的沉静嗓音中隐隐听出了一丝颤抖。
“有一对哨向,在临近的高维空间内……共鸣了。”
光阴冢。
——在最极端的情境下,人心究竟能变得多险恶?
一片漆黑的混乱中,这个问题赵明轩恐怕无法回答了。连作为旁观者的于欣自己都几乎说不清那一切到底是如何开始的。
或许是在叶天宸突然发难的那一刻,为了与向导团聚的哨兵什么都做的出来,那一句可不是说笑而已。
——“不论什么方法也好,不择手段也罢,我一定要打破循环出去。”
叶天宸很快用行动证明了他这一决心。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中另一名黑暗哨兵撂倒在地,后者自然拼死反抗,两名黑哨从墓道的一头打到另一头,一架打得昏天暗地,墓墙土石簌簌而落,随葬品碎了一地,乒呤乓啷杂响不绝。“你他妈干站着看什么看!”叶天宸怒吼于欣,“过来帮忙啊!给老子捆住他!还想不想见到你的向导了?!”
或许是在这句话落下的一刹那,于欣微一怔忡,身体便于思维先一步行动了,待她一把将地上束桩的草绳抓起加入战局,原本略占上风的赵明轩当即被迫的节节后退。
“赵监察,得罪了。”
战友转眼成敌人,于欣低声道,心中很不好受。
纵使如此两拳对四手,赵明轩也不落劣势,飞天遁地边战边冲叶天宸咆哮:“姓叶的你是不是疯了!别逼我恨你!”
叶天宸就算没疯,也快被他气疯了,“你丫的才疯了!一个共鸣度百分之九十的向导就在你跟前,老天爷赐你天作之合!你TMD就跟瞎子似的,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赵明轩简直要吐血:“他妈的共鸣度多少关我屁事!”
一记扫堂腿,一记过肩接锁喉反击,叶天宸抢过于欣手中的草绳骂道,“怎么不关你的事!现在所有人都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只要你跟你向导结合一下我们就能出去,两全其美的事儿,你丫的搞什么!老子又不是要了你的命!”
赵明轩被击中上臂,以膝踢反制,及时避开了一招擒拿,驳斥道:“他不是我的向导!”
如果这墓里再亮堂些,估计就能看到叶天宸头顶冒烟了,“他不是谁是!我他妈真是服了你了!”已结合的黑哨气得要笑,“你知不知道这辈子能遇到一个百分九十共鸣的向导就是你祖坟冒青烟了,你还想要多少!百分之百?这么牛,你怎么不去开天辟地,当盘古造人?!”
两人的近战格斗节奏速度都非常快,短短几十秒,已经过了百招。且不说这个地方令感官精神力严重受限,对于尚未觉醒视觉的于欣,面前虚影重重,仅凭着单纯的近战经验,她不敢再次贸然闯入战局,万一没助成力,反而拖了后腿就不好了。
这一踌躇,又过了几分钟,那两人跟拆墙似的一路毁了不知多少古物,放眼一片狼藉。又或许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待于欣察觉自方才起他们中唯一的向导淳于彦已许久不发一言,安静得宛若不存在,她飞奔而去,一探手随即惊呼出声,“小彦你发烧了!”
淳于彦缩在墙角,试着拨开她的手,虚弱地,“……没、没有……我没有发烧。”
于欣柳眉倒竖,“怎么没有发烧,你额头这么烫!”她说着要搀起他,感到触手之处皆滚烫如灼,“赵监察、叶监察!”她喊他们,“你们别打了,快来看看,小彦发高烧了!”
淳于彦挣开她,扶着墙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便腿一软跌了一跤,于欣跟上,淳于彦不要她扶,“……没事的,欣姐,”他喘着气道,如同大病初愈的病人,身躯摇摇欲坠,“可能感冒了……让我一个人,休息一下就好。”
他推她的手,“你快去……赵监察那边,劝劝他们……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于欣不赞同,“别管别人了,你都病成这样了,”她再探向导的额头,一抹一手冷汗,“你这叫没事?淳于彦你就是心太好了!”
淳于彦苦笑,“……”他嘴唇轻启,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个巨物似的黑影重重倒在了他面前。
“不是发烧。”同时打断他的还有叶天宸的话,那端的打斗不知何时竟停了,黑哨形如鬼魅而来,像是卸货一般将另一个黑哨五花大绑扔到了两人脚下,对于欣道:“……他俩,”他一拭脑门的汗,啧地笑了句,“就是结合热发作了。”
于欣咋舌:“结、结结合热?”
“姐姐,”可能最终制服赵明轩让叶天宸心情大好,即使前者是受结合热影响露了破绽,叶天宸的语气仍显得有些不耐,却没那么暴躁了,“我可以理解这墓里用不了精神力,你收不到向导发出的情绪信号,也感觉不到这两人之间强烈的精神拖拽力——但你有常识吗?两个共鸣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哨向待一块儿,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精神共鸣,一共鸣就会引发结合热。”
说着他一脚踩上企图脱逃的黑哨膝关节,将对方下一招提前扼杀。
淳于彦闭上了眼。
于欣如梦初醒:“那现在怎么办?”
叶天宸半蹲,察看这对被结合热折磨得几乎神志不清的哨向:“他们这种情况,肯定等不到入塔登记了,必须马上结合,进行绑定。”
于欣环顾四周:“在这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墓道里堆满了变成破烂的随葬品,不远处还倒着一具干尸。
“不然呢?”叶天宸无奈道,现在他又恢复成一个镇定自若、经验丰富的高阶领导者了,“于同志,知道什么是‘野合’不?”
冬夜,首都北京。
五级感官特训中心,七号基地的心理咨询室内,一灯如豆。
“小甲。”
隔着办公桌,向导明敏上身稍向前倾,是一个表示关切的姿势。
“你的情况,”她诚恳地说:“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坐在她对面的哨兵没有回应。他垂着头,双手扣在膝盖上,是一个有些拘谨的抗拒姿势。
但向导晓得他在听。
“喻□□对你发那么大火,也是情非得已。对小鱼而言,”明敏不自觉就唤出了自己对伴侣的昵称,“你是她一手栽培的学员,天资卓越,成绩斐然。她绝不希望,也不愿看到,你就这么倒在了进阶黑暗的路上。”
年轻的哨兵头埋得更低了。
“归根结底,她仍是一个女人,”明敏叹息,“看似比谁都强硬,实则比谁都心软。她不是不想成全你和小韶,虽然不是我们基地队伍的向导,但以我们的标准来看……她也,算优秀了。”
哨兵闻言,抬头看她,眼中透出了一丝希冀。
“那我们……”
明敏摇了摇头。
哨兵正欲说什么,明敏抬手制止了他。
“你的神游症快末期了。”
她担忧道:“上一次任务那么危险,九死一生,多亏了岑灵向导及时赶到,才将你从神游中唤回。下一次的任务万一赶不及,你就终焉了怎么办?你的小韶怎么办?你想过吗?”
岑灵是他们通过高级媒介人为他找到的适配向导,据“和谐”主机初测,共鸣度为百分之八十九点七,因为他的相容区间偏窄,本地适配的向导不超过五个,按媒介人的说法,乍看的时候险些手一抖就标了守望日,无论如何已经非常接近百分之九十了。
哨兵张口:“我……”
与喻蓉作为哨兵□□的火爆严厉不同,她的向导明敏素来是温柔敦厚的,在基地接受五感特训的学员们心中如同一个亲切的知心大姐姐。
明敏耐心地等着他,哨兵只说了个“我”字便歇了音,过了好一会方再开口:“……但您也说过……是没有百分之百共鸣度的,既然如此,百分之八十九和百分之五十七又有什么区别?那是不是在接受了岑灵向导之后,如果又遇到了另一个共鸣度更高的,就可以理所当然将她抛弃,选择那个共鸣度更高的?”
他鼓足勇气说完,迅速瞟了明敏一眼,又低下了头。
面对哨兵学员“咄咄逼人”的质问,明敏用一种关怀不懂事小孩的目光怜爱地瞧了他片刻,才道:“……世界上不会有两片完全一模一样的叶子。即使看起来一样,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许多细微的区别。就像不会有人完全跟另一个人一模一样,就算同卵双胞胎也不能。”
明敏笑了笑道:“遇到的人,经历的事,说过的话,只要开始有一点差异,就会像蝴蝶扇动了翅膀,最终造就了两个人。”
哨兵点了点头。
“生命就是如此奇妙,”明敏感慨道:“我们从这个层面讲,所以也就从来不存在什么百分之百的共鸣度。”
“那您……”哨兵忍不住出声。
明敏越过他,目光仿佛投向了不知名的远方,语气变得有些飘忽:“但只要你们结合了,绑定了,记忆与精神力开始互相融合……你们之间的差异就会随着时间越来越少,共鸣度也就会越来越接近百分之百。”
说着她的视线又落回了学员身上,强调道:“但这一切一切的开始都有个前提,共鸣度不能低于百分之七十五。一旦低于百分之七十五,就会在绑定时发生精神链端头差异过大无法绑定,导致‘伪结合’的后果,不仅无法开启真正的精神力融合,后患也无穷。”
“你试过用基地办公室的钥匙开你家的门锁吗?开的了吗?”明敏半开玩笑道,见学员不回答,随即端正了脸色:
“小甲,你听好了。七十五是底线。是无数像你们一样不适配的哨向前辈用惨痛的经历证明的。小鱼阻止你们,不仅仅是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保护小韶。你们继续勉强在一起,只会同时牺牲一个优秀的哨兵和优秀的向导。何不放过彼此,让各自海阔天空?”
哨兵垂首不语。许久,一滴眼泪落下,洇开了他手旁一圈深色。
“……我不明白,”哨兵哑着嗓子,低低地,“我与她……从小就合得来,别人都看不起我……只有她……只有她……她觉醒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哨兵说着说着笑了,用力抹了一把脸:“可是怎么会只有百分之五十七?”
明敏叹气:“傻孩子呀……”
“明向导,”哨兵仍不放弃:“真的不会是哪里搞错了吗?主机毕竟是程序,总会有出错的时候……不是吗?”
明敏摇了摇头。
“主机的参照是基因图谱。”纵然这么说有些残忍,明敏依旧说了,“就像你的血型一样,是生来就被确定了的,与你们的情感无关。”
“……”哨兵手握成了拳又松开,欲言又止。
“当然,”明敏笑道,“就算能够适配,共鸣度百分之八十和百分之九十还是完全不同的。”
哨兵看向她。
明敏道:“听说过一句话么?”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边的笑意越发甜蜜:
“小甲,一对哨向一生,只有一次机会遇到共鸣度百分之九十的彼此,那就是我们唯一的,真正的灵魂伴侣了。大自然会告诉你,她到底有多适合你,而你……将永远无法拒绝,她对你的邀请。”
第 183 章
光阴冢。
墓室外。
将爆发结合热的一对哨向弄到主墓室里, 在其中一人尤其不配合的情况下,着实花费了叶天宸与于欣一番力气。好在人被弄进去后,叶天宸还在门外的墓道里找到了一根自来石, 往门前的凹槽里一竖,再一放, 这石柱子便将徐徐合拢的石门从外顶住了,里面的人想开开不了, 只能由外面的人开。于欣对此表示不对劲, 因为一般的陵墓,自来石——也就是顶门柱的设计,都是人退出墓室后再从里倾斜将门顶住,这样外面的人想进就就进不了, 起到了护陵防盗的作用。
而石门一合, 整个陵墓就仿佛直接静了一层, 加上被禁锢了一般的感知,墓道里的哨兵们已经听不到里面多少声音了。一片漆黑中,电量不足自动调减的手机光仅余原先的一半亮度, 映照着墓室石门上的大鹏鸟浮雕多了几分诡谲。
“……这种跟常识完全相反的设计,”于欣用手机光审视着浮雕的细节,有些不安,“总让人觉得不妥……墓主的意图, 就像是要封住什么……而非让自己安寝。”
叶天宸不以为然, “你管他要封住什么,”跟赵明轩打一架还是挺累的, 他随意找了个墓室门边的位置, 席地一坐, “反正那棺材里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就一口空棺,怕它个鸟。”
于欣却坐不住,她收了手机,手不由贴上墓门,约莫确认动静,“可是把他俩就这样关里面,真的好吗?万一发生什么……
叶天宸险些笑喷,“还能发生什么?”他调侃,“难不成你真想看场活春|宫?”
于欣到底有些女生的面薄,红了脸:“……不,不是的,叶监察,我没那个意思。”
叶天宸拍拍他身旁的空位,示意下属:“坐。”待于欣坐了,他道,“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之前怎么处的,往后还那么着。”
于欣斟酌:“……好的,叶监察。”
“至于姓赵的,你也别担心了,”叶天宸掸了掸他沾满灰尘的裤腿,顺手理了理下摆,“我跟你说,那小子赚大发了。”
于欣:“?”
“他跟我们不同,”叶天宸让她凑近点,压低声音道:“他不没绑定向导就觉醒黑暗了么?现在再一绑,还是个共鸣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等他们诶嘿~够了,”说着他一搓手指,给了于欣一个“你懂的”眼神,“精神图景完全融合,彻底绑定,没准儿就能直接突破现有境界,更进一阶。”
于欣听出了他的弦外音,一惊:“黑暗全界上面还有?”
“于同志,觉醒黑暗只是个开始,”叶天宸模仿他爹的语气道,往后一靠,长臂一横枕着墓门,“唉……漫漫黑哨路啊。”
于欣思忖:“比黑暗全界更进一阶的……那会是什么?”
“我哪儿知道,我这不还没到嘛?”叶天宸道,又玩笑似的来了句,“破碎虚空听过没?应该就跟那儿差不多。”
网络流行的武侠小说里对“破碎虚空”的设定是,顶尖高手到达一定境界后可以用武力直接打碎所在的空间壁垒,进入更高一层的位面空间。
于欣:“……”
“……说不定还真是。”于欣只听叶天宸煞有介事对自己道,“你看所谓的‘破碎虚空’,不就是打破空间壁垒吗?咱现在被困在这光阴冢里了,算不算另一个空间?赵明轩要儿能趁此机会更进一阶,没准儿都不用等人来救了,一拳就能‘破碎虚空’回首都了……”
他像越说越觉得这种可能性越大,“我艹!”拍了自己脑门一记,“妈的我真是个大大大好人!”叶天宸的语气也不知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不计回报帮人搞了个媳妇儿也就算了,还免费附赠一次界域升级!好心还被当成驴肝肺,你瞧瞧他对我刚那会儿的态度,犟的!就跟我是砍他全家仇人似的,”他对于欣振振有词道:“等咱出去,那小子要是赶明儿敢不请老子喝喜酒,老子饶不了他!”
然而这种家里有军方背景的高干子弟,于欣接触的多了,也知道,别看叶天宸成天跟人称兄道弟,不拘小节讲义气,心里的小算盘比谁打的都精。
“……”同时她因对方的话语,又想起了赵明轩被他们放到淳于彦身旁,墓室门合上前最后的眼神……于欣若有所触,低声道:“……其实跟自己不喜欢的人绑定,未必值得高兴。”
叶天宸奇了:“你不喜欢你家向导?”
于欣当即否认:“当然不会。”
叶天宸爽朗地笑起来:“这不就成了!”见于欣缄然,他拍了拍这位女下属的肩膀,“你我都是过来人,你也知道,只要共鸣度能飚过九十,管你喜不喜欢,到最后都会喜欢的……嘿嘿,这就叫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于欣慢慢咬着这四个字的发音。
“他不就之前跟个普通人好过嘛?”叶天宸道,“听说你们还当过同学?”
于欣点了点头。
她看向身后被合上的墓门。纵然有了自来石顶着,也不算严丝合密,多少留了道小缝,里面的声音若大了,外面就能听到,反之同样。
叶天宸显然也注意到了,“退一万步,就算他真的想再见那个普通人,那也得先出去再说,”他加大了音量,像故意要让里面的人听,“何况他的向导已经开始结合热了,要儿不及时绑定,在这个鬼地方,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说着,他起身高声喊了一句:“赵明轩,难不成你真想一辈子就折在这里?!”
话音将歇,于欣听见了一声极压抑的,仿佛野兽般的吼叫,石门被重重晃了一晃。
叶天宸退开墓门几步,一把捞过于欣的肩,带着她走:“好啦,接下来就让他俩慢慢折腾去吧。”
墓室内。
攀升的结合热织就了绵密的网。
赵明轩前额抵在主墓室的石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嗓子因方才的一吼有些沙哑了。热汗如大雨淋漓,已湿透了他身上的军服,仍在不断沁出。挣开的草绳留下了一道道的勒痕。而他将手紧握成拳,砸在头顶石门上方的一小块。如墨的暗色覆没了视觉,无人可见一丝一丝的血正从破了皮的手掌外缘混着汗水缓缓流下。
魍魉魑魅。
群魔乱舞。
若说这个墓里有什么鬼怪,这鬼怪或许就潜藏在人心里。
“……对不起……”
距他几步远,刚刚被他推倒在地的向导淳于彦嘴里呢喃着,眼角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对不起……”
向导又说了一次,摇摇晃晃地站起走来,从后抱住了赵明轩。
向导的力气或许是同为男性的缘故,出乎意料的大,那双看似纤长的手臂,宛若蛇一般的灵活,将他紧紧缠住了。对方的嘴唇,如同着了火,胡乱的吻落在了他的背上。热度透过了汗湿的衣料,渗入了皮肤,抵达了神经末梢。
“放开……”
赵明轩的声音起先很小,像强自忍耐着,待向导没有照做后,他陡地加大,“我说放开!”
同时向后一个肘击,淳于彦再次被推在地上,倒在那堆先前捆绑赵明轩的草绳上,他不住喘息着,又哭又笑,“对不起、对不起……”
而他口中反复念着“对不起”,人却爬起来,化为一只扑火的飞蛾,再次将哨兵缠住了,后者已犹如一头发了疯的蛮牛般,毫不顾忌自身骨骼的承受力,狠狠用肩撞向关闭的墓门——但那墓门有自来石在外顶着,岿然不动,连早该碎了的石壁也纹丝无损。
“叶天宸我艹你全家!”
一脚踹向墓门,赵明轩破口大骂。
不知何种石材制成的墓门仍仅颤了颤,再无其它。墓室外半丝声响也无,那两人仿佛就此消失了,整个陵墓就剩下了他与淳于彦。向导的呻|吟就在耳畔:“对不起……赵监察,我好难受……”眼泪淌入了领口,温烫的呼吸喷吐在哨兵脖间,“对不起……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赵明轩用手试图掰开他的脸,“淳于彦……你醒醒!”随即便被吻上了掌心,跟被烫到了似的,赵明轩甩开手,下一秒便被贴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柔韧的肢体,被桎梏的感知,诱惑的信息素,在这有限的空间内,哨向共鸣变作蜘蛛的黏液,吐出了一根接一根的蛛丝,束缚了它的猎物,谁也无法逃脱。
挣扎着,推搡着,缠斗的过程中,赵明轩的外衣被扯落了,露出了特制的防弹背心,精壮的上身遍布汗水,淳于彦更是如大水中捞出来般,裸|露在外的胳膊皮肤摸一把便是满手的滑腻。
“对不起……赵监察,我不是有意的……”
“对不起……明轩,救救我……救救我……”
“杀了我吧……杀了我……”向导一边哭着说,一边去亲他,赵明轩避开了嘴唇,没躲开脸颊,“都是我的错……是我自己,没有把持好自己……”
这并非赵明轩第一次经历精神共鸣,因为区间狭窄的缘故,这些年所遇到的与他共鸣度堪堪达标的向导也就七八个,夏婉卿算一个,能发生精神共鸣的更是少之又少。这一次的精神共鸣却与以往全然不同,高共鸣度导致的结合热就像滴水穿石,起初尚不觉得,随着一滴接着一滴的高温,侵蚀着哨兵顽强的意志与感官壁垒,灼烧着,与之相连的每一寸神经网络,欲念的烈火便如被点燃的引信,迅速地蔓延至五感知觉。
热——
太热了。
被哨向共鸣席卷的逼仄空间内,赵明轩忍不住仰起了头。
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由身而心,由里至外地,根本无法控制。赵明轩知道这就是他的哨兵本能,他需要那个向导,他需要马上就得到他!就像饥饿的吸血鬼渴望着新鲜的血,瘾君子渴望着他的海|洛因。
向导的精神力丝线缠绕而来,困囿了敏锐的感知,狭窄的视界如同天堑,墓室每一寸砖石的间隙清晰可见,那口空棺,那些花纹,神秘的含义,隐藏的秘密,雕刻的痕迹融成了水,光阴、抑或是思绪上扬为灰烬,尘埃弥漫,折射出了记忆深处的细碎光亮。火焰在血液中奔流,高共鸣度产生的可怕吸引力,还在脑后拖拽着他,此时此刻只要转身,只要他一个转身——恍惚间,他又想起了多年前,第一次与心爱的青年接吻时,那柔软炽热的嘴唇,肌肤相亲,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天上的流星坠落了。
眼前火花四溅,烈焰肆虐。
“不……不能,”哨兵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你不是……”
仿佛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似的,淳于彦带着哭腔脱口而出:“那你就把我当成他——”
北京七号基地,心理咨询室内。
明敏与哨兵学员的谈话还未结束。
“灵魂伴侣……吗?”
重复了一遍明敏话里的词语,稍许,哨兵发出了一句苦笑:“可惜就算是岑灵向导,和我也没达到九十呀……”言语中透出了点自暴自弃的意味。
冬夜的寒风扑打着玻璃窗,发出呜呜的响。两人手边的瓷杯,热茶款款升起了一缕白烟。
“百分之九十是奇迹。”明敏坦然望着他,“诚然你和岑灵是百分之八十九点七。但这只是主机初测,最终会以婚礼上精神结合时的共鸣度为准,接下来……如果你愿意和岑灵努力,你们也能缔造一个奇迹。”
四目相对片刻,蓦地,哨兵避开了她的目光。
明敏没有错过他脸上陡然浮起的一点红晕,不由打趣:“我悄悄地再问一次,”她故意拢手掩唇,有些俏皮地,“小甲……你真的对岑灵向导,一点点感觉都没有吗?”
哨兵被问的措手不及,眼神乱飘,脸上的红晕更深,“……不,不是的……”他或许想说什么反驳,然而支吾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出。
明敏明白这就是默认有好感了。
向导的眼角眉梢总算释然,“你呀……”她松手轻轻叩了下桌子,见哨兵又垂下脑袋,心情低落的模样,明敏察言观色数秒,“……还是放不下小韶?”
哨兵耷着肩,点了点头。
“有时候,放手也是成全。”明敏劝慰道,“你只有先放手了,以后她才能有机会遇到真正与她适配的哨兵,获得真正的幸福。”
哨兵沉默。
明敏道:“她可以更自由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自由地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作为E级向导,也许她还可以选择跟普通人组成家庭,拥有几个可爱的孩子,承欢膝下,享天伦之乐。”
又过了许久,哨兵方出声:“我……”他的嗓音里掺了丝哽咽,“真的不能和她绑定吗?我和小韶……”哨兵小小声地,嗫喏道:“如果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也许哪天共鸣度就变高了?”
“但你已经没时间了呀,傻孩子。”一个晚上,明敏不知道叹了几回气。“人的一生,短短数十载。你想让百分之五十七的共鸣度提高到七十五,恕我直言,就像让一个哨兵突然异变成向导,那般不可能。”
“……”哨兵埋首捂住了脸。
他的肩膀微微抖动。
几分钟后,明敏听到了他从喉咙里溢出的呜咽。
她起身,走到这位哨兵学员的身旁,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拍了拍,犹豫地,像是不知该如何安慰,下一秒,抬头看向了门口:“请进。”
随着她这一句,门锁拧动,一个黑发雪肤的高挑女子出现在了心理咨询室外。
“岑、岑灵?”因感官过载处于钝化治疗中的哨兵急急起身,手忙脚乱地胡乱抹泪,“抱抱歉,我没有察觉你来。”
长发披肩,一袭洁白护士服勾勒出了玲珑有致的身材曲线,向导岑灵就这么站在门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从明敏的角度来看,岑灵的容貌不过中人之姿,可映在哨兵眼中,她的脸庞如白瓷泛光,她的眼眸宛若一泓深秋的湖水,她整个人似一株孤独长了千年的古树,只为等待她唯一的旅人。
哨兵的目光一下便被吸引了,再也移不开眼。
岑灵的声音也犹如秋水清澈,涤荡了旅人疲乏的心:“对不起,明向导说你感官不太稳定,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没,没有,”抢答的是哨兵,然而一答完就没词了,显得格外拘谨,“……你,你要坐,坐坐吗?”
无意间,竟打起了结巴来。
岑灵不知怎地,被他的反应弄得也有点不好意思,“……不,不用了,”她慌忙转了视线,又像是才发现旁边还站着明敏似的,“明向导,请问还有什么指示么?”
明敏笑道:“我哪有什么指示,就是让你来赶紧把人领走,晚上看着点儿,省的又过载了。”她说着再看哨兵,后者的脸上仅余傻笑,哪里还有半点往常执行任务时精明的四级哨兵样儿?
“……哦,嗯,好的,”向导应着,怯生生看了一眼哨兵,又看了一眼,刚好对上了人的目光,抿嘴一笑,细腰一扭出了门,“……小甲同学,请随我来。”
“你相信命运吗?”
站在明显已魂不守舍的哨兵身后,明敏对他轻声道,认认真真地,“命运会把最好的,在最恰当的时机送到你身边。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能够救你一命的……只有与你命中注定的向导。”
光阴冢的墓室里。
有些话一旦说出,那就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许多事情便再也无法遮掩了。
“……你相信命运吗?”
看见了哨兵眼中的震惊,淳于彦松开手,也对赵明轩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赵明轩不由地退了一步。
淳于彦便上前,近了一步。
年轻的向导眼眸亮如星辰,泪水从他的眼中簌簌而落,滑淌至脸颊,如断了线的珠子。在这满面的泪水中,他弯起了一个纯净的笑容道:““……过去的二十几年,我浑浑噩噩度过,直到遇见了你……”
他双手合十,犹如一个信徒对神明虔诚地说:“你就像一道光……出现在我生命里。”
赵明轩睁大了眼,好似第一次认识淳于彦。
“曾经,科研、论文,无止境的课题项目构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切,我探索它们,就像探索头顶的星空,浩瀚而美丽,令人着迷。曾经我以为,那也将是我接下来一生的全部内容。我心无旁骛,直到一场意外的觉醒将它们全部……夺走了……”淳于彦顿了顿,再开口,语声微微发抖,幽幽的,像谁撩动了水的涟漪,“我憎恨、痛苦,我怀疑自己生存的意义……直到你的出现,我看见了你,我看见了渊冥……”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赵明轩,一点一点地靠近,对方的身后是墓室的石墙,哨兵退无可退。
“我不由地开始想,你会不会……会不会,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所以明知你有恋人,我仍是去查了,我请朋友帮我,一位高级媒介人,去查了我们的共鸣度……请你不要责备她,我只是在赌,赌那一点微弱的可能性。”
鼻间萦绕了信息素的暧昧,向导的手缓缓抚上了哨兵的脸颊。
犹如触碰到珍宝,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
“于是当我看到了我们的基因初测,共鸣度超过了百分之九十……到那时,我才明白,觉醒就是为了让我遇到你。”
在这结合热氤氲的热汽里,咫尺之遥,向导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眉目含情地把哨兵望着,低低地诉说:
“所有的绝望,所有的不甘……在那一刻,都有了回报。原来你真的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对不起,是我觉醒晚了……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多苦……让你独自承担走向黑暗全界的痛苦,让你遭遇了生命危险。”
因精神共鸣引发的高热,他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眼里涌出了更多的泪水,模糊了他唇边的笑意,看起来格外凄楚动人:
“你曾问我是否后悔,觉醒成为向导……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想我现在,能够真正地回答了,”向导脉脉注视着哨兵,诚挚而坚定地道: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愿意觉醒得更早……再早一点,或许就在你觉醒的那一刻,我也能够觉醒,然后毫不犹豫放弃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投入你的怀抱,再也不必分开。”
话落,赵明轩的眼神出现了一点变化。瞳孔微缩,眸光摇曳,向导知道,那是哨兵在动摇,他心中最痛苦的部分被触及了——
“够了!”
果然,赵明轩打断了他的话。
但就好比已经腐烂的肉,必须将之挖出来晾在太阳光下曝晒,这般死后方能获得新生。于是淳于彦恍若未闻,仍在继续:“现在想想,即使真的能够进入一线又能如何?那些永远做不完的科研项目,写不完的论文,那些虚名与功利,所谓的荣誉头衔职称,即使没有我,也会有王于彦,肖于彦,陈于彦,究竟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你……”
向导用双手捧住了哨兵的脸,直视着那双眼睛,郑重道:
“我的哨兵,你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是我来这世上的全部意义。如果没有你,就算宇宙再美,星河再浩渺,对于我,那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说够了!”
哨兵像被逼到了极限,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了他。
淳于彦随即被推了个趔趄,倒退了几步。然而对方的反应比他还大,好似被谁一剑贯穿了胸膛,哨兵捂住了胸口,踉跄着,蹒跚地往旁走了几步,再跌跌撞撞地走回,一把抓住了向导的衣领:
“……真……的吗?”
赵明轩哑着嗓子,压低了声音质问。
他的眼神变得出奇的可怕,他的表情像要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了一般,又像是想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极近的距离,向导的瞳眸倒映着哨兵孤独的身影——那紧紧抓着他衣领的双手,扯断了扣子,死死攥着,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却透不过气般,嘶哑着哀鸣,用濒死的力气求救:“……你刚刚,你刚刚说的那些,都是真心话吗?!”
淳于彦的眼中再次盈满了泪水。
言语若是毒|药,那它一字一句便可断人心肠。
“是的,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明白了。”
向导哽咽着,回答了他的哨兵,“……你是我命中注定的爱人。”他慢慢倾身而上,与之呼吸相缠,在即将吻住对方的前一秒,他轻颤着嘴唇,像要就此吐露心底最深的秘密:
“请原谅我,对你一见钟情。”
墓道里。
哨兵的怒骂与撞击墓门的声响早已彻底匿了踪迹,取而代之的隔着墓门,隐隐传来了细语人声、喘息,混杂着衣料的摩擦与裂帛声,野兽般的嘶吼,犹若经历了一场暴风雨的破坏再渐渐归于平息。
一直屏气凝神偷听的两人总算松了口气。
叶天宸靠着墓道墙的一边坐着,对于欣逸逸然道:
“你知道,以前的物质条件有限,不是所有哨向的结合都能在塔内进行。像咱那会儿打仗的时候,一旦打的时候共鸣了,那就干脆战场结合。什么性别、什么名字、什么背景,共鸣都开始了,还搞什么登记仪式!人呐,就剩下最原始、最纯粹的野性冲动……”
随着他的话语,于欣眼前勾勒出了一幅烽火四起,鲜血与硝烟的画卷,肃杀之下,漫天箭雨,敌军伺机在侧,哨向们互相立誓,带着几许悲壮的毅然结合,从此同生共死,令人热血沸腾……
而叶天宸的声音又拽回了她的思绪。
“普通人最喜欢说什么情呀爱的,哪晓得哨向结合本身就是对爱情最至高无上的神圣证明,尤其像他们那种……”叶天宸指了指那端的主墓室,嗤笑一声道:“共鸣度的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哨向绑定仪式,压根儿就容不得任何人破坏。”
于欣闻言,不禁再次看向了那扇紧闭的墓门——
确实。
现在那里没有什么赵明轩,也没有什么淳于彦,只有一对相容的哨向。
精神共鸣是来自灵魂的吸引,谁又能说他们不是爱情?
七号基地,心理咨询室。
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着,室内温暖如春。
明敏倚着门,含笑目送这对情窦初开的年轻哨向结伴离开。
她看着哨兵一步步朝向导走去……
就像一步步走向他既定的命运。
第 184 章
新疆, 图开沙漠。
【深域】应急小组临时指挥所内。
大屏幕上,属于共鸣介质残余粒子的概率振幅,呈曲线性高峰已经五个多小时了。
换言之, 在那个未知空间内,那对哨向的精神共鸣已经持续五个多小时了。
众所周知就算是哨向婚礼上的精神结合, 考虑到仪器存档记录的延迟,前后加起来也就顶多四十分钟。认真追究的话, 恐怕只有在哨向们进行最终绑定时才能达到的时长, 而且得是身心同步的深度结合……
现在谁都知道进了那里的三个哨兵,只有赵明轩是未结合的,其它两个高阶的早都有向导绑定了,那么如今跟唯一一个未结合向导发生共鸣的是谁, 自是不言而喻。
——于是当吴靖峰回过神, 发现在场的科研人员们再看肖少华的眼神, 无不从惊讶到担忧,变成了深深的同情。
他们以为肖少华会大发雷霆,毕竟脾气再好的男人也忍不了“老婆”在外给自己戴绿帽子, 或者伤心欲绝,失魂落魄,毕竟这个项目从立项到现在,作为负责人肖少华花了多少心血, 核心实验体跟人说绑就绑了, 相当于研究还未开始就失败了,多少资源经费打水漂。
然而这些通通没有发生, 肖少华就静静地端坐在那里。从发现共鸣介质踪迹的那一刻起, 除了工作相关, 他就一言不发地看着屏幕上的曲线图像, 就像看着什么在渐渐地尘埃落定。这五个多小时,他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从那张扑克牌似的脸上也实在看不出多少情绪。
接着他开口,语调异常的沉稳:“继续空间定位,追踪介质来源。”
操作台前的技术员们,动作便像水流一样地重新动起来了。
“追踪介质来源”虽仅仅几个字,其中涉及的公式复杂与运算量之庞大,就好比要通过流体的变化追踪掉入大海的那一根针,比“大海捞针”要好一些在于他们事先确定了范围。首要做的,仍是排除干扰。
接着便是四维投影解析,从相位到振幅,从向量到自由度变化……这一测算,便又过了近两个小时。
“滴答、滴答”,倒计时液晶屏上的数字已剩不到十一个小时。那细微的声响点点滴滴,在指挥所内的众人心头汇聚成了焦灼,炙烤着理智与耐心。
尽管肖少华隐藏的很好,作为感知敏锐的哨兵,他的秘书吴靖峰还是注意到了上司的左手,一直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了掌心。
而他的左手无名指上佩戴着一枚戒指。其造型因出自某著名网游里的一件游戏道具,多被研究组里的成员们当做老板的个人爱好。但吴靖峰知道,黑哨手上也有这么一枚类似的戒指。
这令吴靖峰忽然想起了一个月前,对方请客吃饭,大大方方向他们介绍黑哨“这是我爱人”时的情形。彼时他到肖少华身边工作的时间尚不算长,老板平常极少笑,寥寥几次都多与那名黑哨有关。赵明轩是黑暗哨兵,是监察员,肖少华是他的直属上司,是大科学家,他吴靖峰不过一名低阶哨兵,一名小小的主任秘书,这两人的关系哪里有他置喙的余地?可不过一个月……也就一个月,这一些,也就灰飞烟灭。
胸腔内泛起了难言的钝疼。
有了这活脱脱的惨例,吴靖峰忍不住暗暗忖道:看来以后决不能找普通人。万一遇上了共鸣度高的向导,一个把持不住,岂不就祸害了人家?像肖少华这么厉害的,也在这上面栽了这么大一跟头,而这又实在不能怪那个哨兵……
正在走神的当口,指挥所的内线电话响了。
警卫员来报:“肖主任,三局负责交接的队伍到了。”
所谓三局,即是安|全部内的第三局,主管政经方面的情报,科技也是他们的范围,这回派来的技侦组,和九局五局同样关系密切。
为首者是多年前因SSS研究组样本库爆炸事件,审讯过肖少华的技侦副队长余承。这位普通人男性仪表堂堂,形容举止间颇具官威。其后跟随着他此行的左右手,一哨一向,哨兵魏勇,向导刘美和。其中刘美和算是肖少华与赵明轩的老熟人了,而魏勇人未至,声先至:
“瓜娃儿,听说你现在了不得哩!”
登时令肖少华皱起了眉:“出去。”
魏勇才一脚进了门就讨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道:“士别三日哈。”
被他的上司余承瞪了一眼,后者向拦住了他的警卫员出示证件:“肖同志,话不赘述,”余承并不寒暄,“大家都各有职务在身,还请你尽量配合我们的工作。”
余承的强势就像往本就胶着如火的状况上浇了滴油。听了这话,吴靖峰看到肖少华一下便沉默了。指挥所里的其余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过了约半分钟,肖少华紧锁的眉头渐渐展开了,然后,一直紧握的拳头也慢慢松开了。接着他们看到他摘下了与通讯车关联的耳麦,放下了光电笔,起身朝他们走来。他的动作从容不迫,神态也恢复了淡然自若,“余队辛苦了。”
肖少华与余承握手言和,又看了看魏勇和刘美和,“魏哨兵、刘向导辛苦了,好久不见。方才只顾着工作,出言不逊,还请海涵。”
魏勇笑得牙不见眼,也与他握手,“哪里哪里。”
余承面色稍霁,做了个手势示意一旁的刘美和递上文件。“肖主任,这是一份交接明细的清单,”向导说道,略显客套的笑容里有看不清的担忧,“需要您核对后签字。”
“好。”肖少华道,接过文件翻了翻。他们看见他抬手以为是要拿笔,岂知他一招手叫来了人,“小吴,”他对自己的秘书说,“三局的同志们远道而来,你先领他们去营地休息。”
余承:“你……”
肖少华看向他,正色道:“余队,上头给我的时间仅剩十个小时,现在必须立即返回岗位继续工作,方能保证准时完成交接。诸位舟车劳顿,恕我接待不周了。”
諵風
说罢,比了个“请”字。
这就是“逐客令”了。吃了颗软钉子,余承拂袖而去。
吴靖峰便奉命追出去给人安排了,不多时折返,两手空空落了一脸心虚。他思前想后还是跟肖少华招了,自己没扛住技侦组那堆老油条的引导性问话,几句就被套出他们目前的进度,包括赵明轩可能跟人绑了的事儿,不过也带回了一个消息。“那位刘向导拿出了笔记本电脑,估计是要开视频会议……跟上头汇报,”吴靖峰说着,顾虑重重又懊悔,“……说什么‘启用B方案’?”
就这点还是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偷听来的,吴靖峰忐忑地望着他的上司,期望将功补过。而肖少华对此只有一句:“知道了。”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前有人等着救援,后有人催着交接,饶是一干研究员做了上千次测试,提取出所有能够提取的信息,经过整合分析一点点接近,再接近了,却不知哪儿缺了什么,始终如同隔了一层薄雾,介质来源的位置依旧飘渺得像天边的一朵概率云。
“切换模式至SW3195P,重新解算。”
“统计A-3、B-2介质概率振幅残值,重新拟合曲线。”
“检验重叠度,重新评估置信区间。”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在这漏瓮沃焦釜般的情境中,肖少华表现得冷静非常,仿佛那外界种种,统统与他无关。因他的学术地位,平时就极受众人尊敬,凡敢干扰其工作的,就算是国安的刚刚也被怼出去了。这一来他每一个命令都仿佛变成了圣旨,一经发出,便会以极高的效率得到执行。
“C-1频谱信号分阶段解析,一阶段相对论计算,二阶段重测量子态。”
面前的全息光屏掠过了一条条波澜曲折的蓝光,代表着共鸣介质此刻干涉波纹的轨迹。
他的眼中再无其它。
光阴冢。
主墓室内。
看不见的黑暗,蔓延出了一室的旖旎暧昧。
“……我……对你一见钟情……”
轻声昵语,一字一句皆蕴含着脉脉情意,随着尾音消逝在与哨兵嘴唇的贴近间,气息交融,即将触碰的一刹那,一丝沁凉拂过了向导的鼻尖。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轻轻飘出,轻的就像一片羽毛,落在了他的精神力网上。
向导的视界中,哨兵那防卫森严的精神图景,终于对他真正……开启了。
一瞬间,白光炽盛近蓝。
这一瞬间是如此的短暂,短暂的他几乎没有做好任何准备,这一瞬间又是如此的漫长,漫长的仿佛永恒。
一眼万年。
淳于彦仿佛看到了无际的荒川雪原,茫茫大地千里冰封。
而他即将令之冰消雪融,化作涓涓溪流,款款暖意,缓缓流淌至万山染绿,青草漫野,万物复苏,春暖花开。
美丽得令人心颤。
他小心翼翼地探入了自己的精神力触。
——也是这一瞬间,他听见了轻而又轻的四个字:
“原来如此。”
直接响起在他脑内的,是哨兵独有的,低沉而磁性的嗓音。
——“嘭!”
他所有的精神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了出来。因共鸣而敞开的图景遭到了犹若天崩地毁的打击,他的精神体嘲风在一片庞然嘶哑的尖啸中消失,浩荡音波呈漩扩散,一阵剧烈疼痛从精神力网炸开,轰入大脑,淳于彦不由发出一道无声惨叫,跌坐在了地上。
而同样在这话落的一瞬间,赵明轩脸面上所有的表情,那些吃惊的、狂乱的、难以控制的,绝望的哀恸的,动容的表情,都如潮水般退去了,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眸:
“……原来这就是你们的目的。”
哨兵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他,与先前判若两人。
向导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差错,一切截然翻转。他挣扎着起身,强忍着因精神壁垒濒临崩溃,头部近乎灼烧的痛感,艰难地开口试图解释。可对方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个手刀劈来,颈后一疼,淳于彦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墓道里。
自主墓室那端那一声兽鸣般的大吼后,又过了不知多久。安静,完全的安静。“哐嚓”,什么东西被压碎了。接着响起了很有规律的撞击墓门的声音,类似“啪、啪、啪”。
在一旁挨着墓道墙闭目休息,借此养精蓄锐的叶天宸歪头对于欣打趣道:“还挺激烈?这算是……”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咚”地一声,叶天宸条件反射地回头去看,适应了黑暗的视线一下便看到了他们先前弄来顶门的那根自来石已经掉在了地上。
叶天宸与于欣当即起身去检查。两人大步流星,才走到主墓室外的地面凹槽处,那墓门就自动开了。
脚步声渐近,墓门阴影处浮出了一个高大人形,不是赵明轩是谁?
于欣有点惊讶:“……赵监察,你、你们……做完了?”
叶天宸则下意识地看了眼他快没电的手机,抬手亮了下屏幕。如果没看错,距离他们把赵明轩和淳于彦关进去也就过了三刻钟,分针都没走完一圈。
见了他俩,赵明轩随手将拿着的一块什么东西往边一扔,叶天宸顺着他动作望去,认出是墓室里那棺材盖子的一部分,赵明轩适才显然是将它拆了,再用这个从门缝里把自来石捅倒了。
叶天宸当然还记得自己四十多分钟前是怎么对人的,他打量着对方快被撕成破烂的一身,倒退一步,干笑道:“哥们,你这绑的也忒快了?”
赵明轩并不搭理他们,自顾自地往前走。叶天宸趁机从旁溜进了墓室,于欣比他先一步。“——小彦!”女哨兵一声惊叫吸引了叶天宸的注意。
所剩无几的一圈手机微光中,陷入昏迷的向导被草绳捆成了麻花样地倒在了地上,紧紧闭着双目,脸颊上残余着结合热的酡红,似乎一丝气息也无了。
“怎么会这样?!”由惊转怒,于欣立刻探手检查,过了几秒方感觉到一点呼吸脉搏,“……幸好,”她松了口气,一边解绳子一边开始唤对方的名字,“小彦,小彦……”
可她不论怎么摇,什么手法都不管用,向导的脖子始终软软垂着,如一只哀婉的天鹅。
赵明轩的声音传来,平静得像叙述与己无关的事:“我劝你们最好别弄醒他。”他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他们,“他的精神壁垒快碎了,如果你们不希望他就此终焉的话。”
黑哨毕竟是黑哨,暂时不能动用感官精神力,不代表没有精神力了,叶天宸一望便知赵明轩所说都是真的。更甚者,鼻尖所捕捉到的信息素告诉他,眼前的向导仍未结合。叶天宸由此出离的愤怒了,他难以置信,简直怒不可遏,“姓赵的,”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去一把抓过赵明轩的衣襟,咆哮道:“你是不是疯了!老子让你去绑定,你就给我这样绑?!”
他指着身后被五花大绑的向导,那可怜的青年现在人事不知,于欣还在试着解那绳子,而始作俑者赵明轩不仅毫无愧疚之意,并连再看一眼都懒得,“没办法,万一他要真醒了,再缠上来,搞不好我就一个失手杀了他。”他嗤笑一句,“莫非叶监察是觉得,死在我赵某人手上的向导太少了?”
这回轮到叶天宸快被他气得吐血,“你还想杀了他?!你到底知不知道共鸣度百分之九十意味着什么,你永远不可能遇到比这更高的了!他就是你的灵魂伴侣!”叶天宸越说越暴跳如雷,几乎指着对方鼻子骂:“赵明轩,你他妈到底是不是哨兵,你就这么对你命中注定的向导?!我跟你说,你会后悔一辈子!蠢货!白痴!”
“……后悔?凭什么?”为了隔断结合热对自身的影响,强撑界域到底对赵明轩造成了不小的负担,尤其是精神共鸣已经停止的现在,共鸣时好不容易能够流动的感官精神力,于今又成了一潭死水,被这个空间的力量所禁锢。然而当他抬眼望来,他的眼神极度疲倦,却又清亮无比,冰冷锐利得仿佛午后一道刺目的强光直直扎进叶天宸的瞳孔:“……命中注定的向导?呵,谁规定的?”
叶天宸瞪大了眼:“……”
赵明轩抬手,一点点掰下了对方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指,“我只知,我命由我不由天。”他盯着叶天宸,一字一顿地说:“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掌握的人,还当什么强者,不过是只被命运玩弄于鼓掌的可怜虫罢了!又有什么资格问鼎黑暗?!”
第 185 章
仅这一句, 登时把叶天宸噎得说不出话。
赵明轩将他的手一摔,转身就走。
“……喂,”叶天宸追于其后, 语气多少软化,“老赵, 我们说‘命运’,其实指的是现阶段最适合你的一个选择。就拿共鸣度来说, 淳于真的是再适合你的向导没有了。你跟这犟什么?”
赵明轩回头, 嘴角微勾,语带讽刺,“所以你们所谓的‘命运’就是投机取巧?凡种种对你们有利的,便说是‘命中注定’, 凡种种对你们不利的……”他话语顿了顿, 笑问叶天宸, “若这命中注定你明日起便失了感当普通人,且半生潦倒,只能沿街乞讨, 这命,你是认还是不认?”
叶天宸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哈,可惜,老子的命还真不是这样。”
赵明轩点了点头:“看来你也不认命。”
“滚。”叶天宸懒得跟他瞎扯, “言归正传, 本来你俩能发生精神共鸣,至少你俩绑了就能用精神力, 现在你搞这一出, 咱们还怎么出去?我就不信你对淳于向导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意有所指地瞄了眼赵明轩的裆部, 取笑道:“装什么装?刚刚结合热那会儿我都看到了,果然男人下半身才是最老实的。”
话落,一拳挟裹着风声袭来,叶天宸顺势而倒,不忘开嘲:“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
赵明轩一脚踹上他膝关节,叶天宸过于得意,躲过了拳没躲过腿,被踹的险些吃了个马趴,被赵明轩一把揪住衣领,直接提起,当面怒斥道:“因为我他妈还是个人不是畜生!我还有大脑!连自己下半身都管不住的废物,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言毕将之狠狠一搡,叶天宸当即踉跄地退了两步。
“本能有什么不好,省事省时省力,岂码比你跟那普通人要强。我他妈真不明白,你好好的阳关大道不走,非要走那独木桥?!”
“本能、本能!”赵明轩现在看到他就想揍他,又一拳挥去,叶天宸可不会坐以待毙,反击交手,两人边打边吵:“如果放纵自己的本能,任由生理引领,就像上世纪的同性恋乱交,堕落到那个地步!想插就插,想艹就艹,你所谓的纯粹哨向吸引,也不过是一群被欲|望俘虏的动物!”
“别吵了!”
打断他们对话的是一个略显高亢的女声。看到淳于彦遭到如此对待,本就忿忿不已的于欣,听得越发心头火起,这下忍无可忍,也不管什么下属分寸,大步走到赵明轩跟前,豁出去般:“赵监察,我就问您一句,小彦有多喜欢你,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不顾安危,是为了救你才掉到这里,你却这么对他!良心呢?您的良心何在?!”
她说完,露出了毅然决然的神色等待对方的叱责。可赵明轩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了她久久,久得另一人等不住要说什么,赵明轩方开口道:“……别说话。”他一抬手制止了叶天宸的发言,想了想,语气委婉地:“……我现在在怀疑你们的智商。尤其是你,”他看向那位黑暗哨兵,“叶天宸,你是怎么活到现在并觉醒黑暗的?”
无故被扣了一锅的叶天宸:“……”
舍弃了下属身份,于欣倒显出了几分曾经领队带兵的气势来,冷冷问:“您什么意思?”
赵明轩不答,又问一句:“你们不觉得过于巧合了吗?”
“先是你,”他对叶天宸道:“两年未曾驻扎黑哨的伊宁塔,一朝来了监察员,却碰巧在你们例行夜巡的时间及路线上,遇到了光阴冢的开启,碰巧拉入了你,留下了你的向导。并在你向导的掌心中,以你的血迹留下了我此前执行机密任务时的假名。”
他走了两步,“于是他们不得不召来了我。”转向于欣,“……共鸣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向导有多难遇到,我想你们都深有体会,不啻于中了六合|彩。然而他恰巧正是照顾贵夫人的医师,于是我们有了接触。”
因他的话,另外两名哨兵陷入了深思。
“再一次地,光阴冢开启,恰恰是我们连日一无所获,准备撤出沙漠的期限内。十级风发生了,更巧的是这一次拽入了我和淳于,刚好是一对未结合哨向。而在这个空间内,所有人的精神力都被限制了……想要出去的唯一方法,竟然只能是哨向绑定时的精神共鸣?”
说到这里,赵明轩做了一个微妙的停顿,方再抛出一句问话:“一次巧合是巧合,两次巧合是偶然,三次巧合、四次巧合……那会是什么?”
陡地,叶天宸想起,自己的亲姐姐叶兰在他临行前给他发了一条简讯,那四个字此时清晰跃入了脑海:西北有诈。
但那会儿他压根没放在心上,叶天宸努力回想自己当时到底回了什么,好像是:你们女人就是爱瞎操心。
而赵明轩的分析仍在继续:“诚然淳于彦的一番倾情告白十分感人,且滴水不漏,但百密一疏,那个小向导大概不知道,由于黑暗哨兵的身份特殊性——即使是高级媒介人,如今也没有任何权利查我的资料,除非获得我的准许。”而申请媒介授权的那一栏,早在他去东所的那一天就直接关掉了,他从不打算,也压根不想让任何人来开启,即使是肖少华。
闻言,同为黑哨的叶天宸反应过来了,一抹锐色划过瞳眸:“你是说……他派人去查你了?”
赵明轩挑眉看了他一眼,“倒不一定是他派的……”眼中隐有嘲弄,“但现在问题来了,拿不到我的基因资料,他用什么去塔内做初测?又凭什么肯定,我们之间的共鸣度一定超过了百分之九十?”
叶天宸和于欣显是一下同时想起了什么,叶天宸立马尴尬地撇清,说:“我当时心急着要出去,不看你们俩那默契的嘛?直觉告诉我九十往上错不了……哪晓得歪打正着。”
赵明轩作恍悟状接话:“所以你一路嚷嚷的恨不得天下人皆知,原来不过都是在臆测?”
叶天宸心虚地咳了声。
于欣则目光有些闪烁,“……会不会是误会?”她试着辩解,“嘉文跟我说了……之前他有幸看到过您和小彦的精神体,正巧一为水一为火,又同属龙类,根据史料记载,这样同族类不同性的哨向精神体,阴阳相合天生一对……才大胆推断,你们之间的共鸣度超过了百分之九十。”
她说着,没注意到自己也用了一个“正巧”。
“那他为何没有这么告诉我?”赵明轩笑道:“史料还记载了,‘伴灵为青龙者,必为天下之主’,能信?显然是他也知道,这种祥瑞异象式的史料最站不住脚。”
于欣索性闭了嘴。
“真正做科研的人会有一种习惯,结论之前一定会去寻求可靠的数据作为支撑。”这一点上,赵明轩倒不吝于对淳于彦的赞赏,“更有意思的是,他身上的确展现出许多特质与细节,与我的爱人相似……无时不刻提醒着我个人对伴侣的偏好。”
叶天宸可算瞅着机会了,抬手指他:“诶……”
“似是而非,只是看起来像。归根结底,他们是全然不同的,没有任何可比性。”赵明轩一句就斩断了对方的遐思,“成也因此,败也因此。所以淳于彦提到的那位‘高级媒介人’能查到我与他之间的共鸣度,这件事本身就违背了常理。再进一步,‘媒介人’能拿到我的基因资料,通过塔内初测,这整个过程,东所竟没有通知我,更是违背了常理中的常理。这只能说明一点——”
叶天宸追问:“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写在你向导手上那两个字?”没有急着说出自己的答案,赵明轩反问,“如果不是你,那会是谁?”说着他掏出自己手机开启,调出血字的照片,被叶天宸一把夺过,“你怎么现在才拿出来?!”后者瞪了他一眼,目光落回血字上,端详了片刻,喃喃出声,“……不、不对,这个字……”
叶天宸伸手模拟了下笔画顺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是……我写的……”
叶天宸翻掌,看向了自己食指上的一道小伤口,“……但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他面色极为难看,再看向赵明轩,恳切地:“哥们,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赵明轩似早有预料,神情不变地收回了他的手机,“那么就是有人趁着光阴冢开启的一瞬间,同时割破你的手指,采了你的血样,伪造了你的字迹,同时逃脱。”
但这一听就知道有多荒谬,且不说当时那空间的拉拽力有多大,连叶天宸自己也只做到了及时推开他的向导,后续便是一片混乱。由此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反驳。
赵明轩道:“……或者,就是有人对你做了投射。即精神控制。”
一般而言,一个向导想要通过投射来暗中操纵哨兵的言行并令之无法察觉,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精神力足够强大,至少超过该哨兵两个位阶,或者与该哨兵已绑定并共鸣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在对方精神图景完全不设防时。
而这一些,还有个前提,必须在双方精神力感应范围内,距离不能过远。
鉴于叶天宸已经觉醒了黑暗,能超过他两个位阶的向导,那就只剩传说中的SSS型了。于是他第一时间反应,“你是说……小怡?”随即否决了自己,“不可能。”他抬手阻止了赵明轩。“你根本就不明白,共鸣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哨向绑定是种什么感觉。”
他望向赵明轩,表情郑重非常,像表述一种信念:“精神链接后,你们的灵魂之交融,那种深刻……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并问了一个问题,“你能想象你的左手会背叛你的右手吗?”
方才因自觉图像涉及机密,为避嫌走开的于欣此时又走了回来,就在一旁静静听着。
“如果是有人让她这么做呢?”赵明轩问,“地位比你更高,与你们关系亲近,亲近到即使事发也有回圜的余地,并且令她深深地相信,那个人绝不会危害你的生命安全。”
叶天宸眯起了眼。
“再者,光阴冢的开启究竟是自然导致,还是人为的?如果是自然导致,什么原因能够让它恰恰在那个地方开启,并只拉入了你,而非其它人。如果是人为的,那么会是谁?在公孙弘与许天昭亡故的今天,谁还有这样的实力?”赵明轩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令盘桓在叶天宸心头的疑云越发深重。
“回到对那位‘高级媒介人’的身份揣测。东所隶属军委,黑暗哨兵的基因资料在龙隐基地涉密机独立存放,在没有获得我准许的情况下,无视我的档案密级,绕过东所,能拿到我的基因资料,可以说这位媒介人的权限之大,远在你我之上……并且这样的行为也是在军委默许的范围内,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待叶天宸谨慎地点了点头,赵明轩深深做了个呼吸,方一口气倒出了剩下的话:
“对我们所有监察员负有直接监管责任,有权调阅我们的档案资料,同时在军委中有极高的地位,只有当前驻京监察办的最高指挥官,即是你的父亲叶君同麒少将。而作为天然就能够享有他一半权力,即使代行其职也令人觉得理所当然的只有——”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叶天宸浑身一震,脸色遽变,“住口!”
迟了。
“麟……”于欣脱口而出的同时,捂住了嘴。
“你……”叶天宸面色阴晴不定地瞪着赵明轩,时而青时而红,最后一阵扭曲,阴森森地咬牙切齿,“竟然胆敢诬蔑国家高级将领——姓赵的,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足以将你送上军事法庭!”
赵明轩当然知道。
他更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他敢再说一句“有证据”,那他这一辈子就别想踏出光阴冢了。
军中摸爬打滚多年,他太了解这些二代们的心理,所以适可而止,轻笑一句,“这么激动干嘛?都是臆测罢了。”
叶天宸气得伸手指着他,“你你你……”神态看起来就像恨不得跳起来将之打死。
赵明轩摆了个摊手的动作,“谁让你一路举着臆测非要撮合我和淳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那位拿了我资料去塔内做初测的媒介人……”跟玩笑似的,吊儿郎当道:“礼尚往来呗。”
见叶天宸一凛,赵明轩及时切了说法,“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们会对淳于和我之间的共鸣度百分之九十……这一事坚信不移?并且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他做出困惑的表情,“是什么在此过程中,不间断地给了你们如此暗示?”
又将叶天宸问的一阵哑口无言。
连于欣也不免犯了嘀咕。
“于同志,你是学过SG生化的,也做过科研,”赵明轩对在场唯一一位女哨兵道,“一般说到属性相合的哨向精神体,的确大部分共鸣度约在八五左右。但并非没有例外,每年都有好些如胶似漆的哨向精神体,去一测连七五都不到。九零的概率就更低了,五六年都不见的有一对。就算是你的伴侣苏向导告诉你,那也是他从史料得出的印象。能够如此铁板钉钉地肯定,除非是亲眼见到了初测结果……你不觉得蹊跷么?”
于欣竟无法反驳:“……”
“再来,我得向叶同志先道个歉,”赵明轩转向叶天宸,做了个夸张的鞠躬姿势,“方才牵扯出方少将实非我所愿。”
后者听他再一次提及自己老妈,险些一拳过去,怒上心头:“你还敢说!”
赵明轩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怎么不敢?莫非姓叶的你还真把臆测当真了?”
听出他话里有话,叶天宸眉头一皱,先踹一脚,“滚滚滚!”赵明轩闪避,叶天宸骂道,“你都没见过我妈几次!就给她乱扣锅子,老子不打死你算义气了!”又大手一挥,“说说,我看你还能琢磨出个啥。”
“也没啥,”赵明轩顺着他的话道,手往旁边墓道墙上一拍,抹了一手碎朱砂,把玩着从掌心碾落,“就是跟二位说说,这件事如果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假设并不是方少将做的——”
叶天宸直接打断他:“本来就不是我妈做的!”
赵明轩:“成,”他爽快一笑,并不坚持,“假设做这些事的都另有其人,那这里头涉及的人可就多了。”
“没事儿,你慢慢说。”叶天宸这会儿好遐抱臂了,“我们都听着。”他的笑模样看起来又恢复了亲切,若是能够忽视他眼中的一丝寒光,似百兽之王的白虎藏身于密林间若隐若现的利齿。
“首先,存放我们基因资料的涉密机,是属于基地局域网中的局域网……”赵明轩便降了语速,娓娓道来,而乌漆麻黑的陵墓里拿着手机讲这些,总有种围炉鬼话的氛围,“就算有技术高超的黑客想要窃取,那也必须要进入基地才能实施。而进入基地,则要先通过几道关卡,许可令、指纹虹膜、政审安检,或南隧。进入后,一旦连上了网,所有活动痕迹都会被实时监测记录。除此,基地内每一段路线都布置有执勤警卫员看守带路。可以说,由外而内,困难重重。”
“会不会是酋长带出来的……”注意到叶天宸的眼神一下有点奇怪,于欣想改口已来不及,“我想说,也许有黑客入侵了你们的电脑?”
赵明轩似笑非笑,“诚然少华作为我的感官实验计划负责人,的确有我全部的基因资料……但这个消息,于同志,按照你的级别……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于欣顿时就像上了钩的鱼,百口莫辩:“不不不……不是,我……我瞎猜的!”她也只得用上了和叶天宸一样的说辞。
叶天宸现在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白痴。
“哦,原来也是臆测,”赵明轩点点头,看似不追究了,“那我也实话实说了,”他坦然道:“自打接了这活,少华那里一直是国安那帮人的监听重点,别的不说,光网络这块就有几个顶尖黑客坐镇。”
于欣狼狈:“……这、这样啊……”她缩到了手机光照不到的地方。
眼看着这锅又要甩到自己身上了,叶天宸急中生智还真想起了一茬,“等等,能够接触我们基因资料的还有另一个地方——”他忙道,“七号基地!”
获得了赵明轩赞许的一拇指。
“我记得凡觉醒了四级的哨兵,在京的,黑暗前都得往那儿接受五感特训,就算觉醒后也得再去做一次综测,”找着了这个切入点,叶天宸越说越顺畅,思路越发清晰,“他们用的也是基因检测……我那会儿的负责人,是个姓喻的,女的□□,还挺严。”
赵明轩表示肯定,“现在也是她。”
“哈,这就对了,”叶天宸笑道,“喻□□铁定是看你非要跟个普通人过,快气死了,干脆把你的资料往主机一塞,怎么也要给你找个共鸣度最高的向导才甘心。”
暂不指出非法挪用密级资料的后果,赵明轩提醒他:“那么,你觉得尊夫人是会听从喻蓉的,还是明敏的?”
“……”叶天宸被他这一打岔,恨恨一捶墙,“你就非跟那两个字杠上了是吧?!”
“当然。”赵明轩也不愿绕弯子了,“这么说吧。此案牵涉甚广,不管是从七号基地或龙隐拿到机密资料,还是指使你家向导往你手上划字的,末了开启光阴冢找来淳于这么一个跟我恰好共鸣百分之九十,又逼我跟他绑定的,除非同时拥有极高的权位与极强的实力,绝非一己之力所能作为。”
叶天宸这次没有轻易表态。
“若按照一伙人的协同作案来看,这个组织的地域广度,可以将网从华北撒到西北,这个组织的深度,可以深入挖掘到你平时甚至不为人知的习惯,这个组织的实力,可以将众多巧合揉和得看似天|衣无缝,同时调用数名高阶哨向为其所用,瞒天过海,如此精准地实施犯罪,并拥有光阴冢这样的‘武器’……所谓养兵千日,方能用兵一时,”赵明轩放轻了的声音,在这墓里显得越发诡谲,“这样一个组织,在我们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发展了这么多年,到如今地步,可以说无孔不入……叶监察,你的感觉如何?”
叶天宸感到了冷。
他的后背凉酥酥得发麻。
“……你是指,”他有些迟疑地开口,前不久的首都塔防卫战记忆犹新,“天元门的余孽?……淳于彦是天元门的奸细?”但这样一来,整个伊宁塔恐怕早就被渗透成了筛子,他当即下令,“于哨兵,你去搜淳于彦身上所有个人物品。”
“是。”于欣得了令,便摸黑行动去了。即使她数分钟前还为对方仗义执言,现在搜查起对方来亦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对不起……”黑暗中几不可闻的一句轻叹,不多时,向导随身携带的那些东西,包括一只指纹解了锁的手机,便都交到了叶天宸手中。
叶天宸迅速从向导的手机通讯录翻起,短信、微信、邮箱、备忘簿等,硬皮本、钱包可能的联络工具都未放过,令他失望的是,一条关于天元门的线索都未找到。更甚者,备忘簿里竟全是日记,一篇篇排下来,无不对赵明轩的痴情告白,他将之立马放给赵明轩看,大为好笑:“——这是奸细?!”他指着这感人肺腑的心语记录,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火大,“你给我看清楚!这小子就差把心思写脸上了,乱冤枉人也要讲基本法!”
赵明轩不为所动:“我从未说过他是奸细。”换了叶天宸不屑的一哼,他又道:“也不认为这一次的事件,与天元门有关。”尽管这背后像是与天元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得得得,”叶天宸烦不胜烦地来回踱了几步,摆手懒听,“按我说的,就是天元门的余孽在这挖了一坑,没填干净,先坑了我再坑了你,幸好这小向导跟你跳下来,要不然咱俩都得栽这里!你倒好,好心当成驴肝肺,死不肯绑就算了,还划那么大一个阴谋论,累不累?!”
赵明轩笑道:“如果这就是你接受的心理暗示,并愿意为此无视我们方才分析的种种不合理,那我也无话可说。”
叶天宸服了他了,“那你说‘他们’这么大费周章的目的是什么?就为了绑定你?!”
“对,你没说错。”赵明轩坦荡荡地回答了,“他们耗费如此人力物力,甚至不惜牺牲一个高阶向导为代价——唯一的目的,就是绑定我。”
毕竟他不是向导,无法像向导一样直接通过精神力读取他人的大脑,唯一的机会就是趁着共鸣,引诱淳于彦对他开放图景——而这就是他在对方开放图景的一瞬间,记忆即将交融的刹那所捕获的全部信息。
“我艹!”叶天宸犹如听到天底下最搞笑的笑话一样,大笑起来,“你他妈还真敢说!”
“或者你应该问——”
但赵明轩的下一句就浇熄了他脸上所有的笑意:
“对他们而言,一个自由的黑哨到底意味着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惊蛰X15,快更新吧X2,颜肆,烩面X125,茫茫两不识,我追文的作者都去更新X5,旒岚夙毓,飞在天空的鱼X4,陲陲陲邮,ikioX5,言叶X3,你若成风X3,檀沢,13218328,阿楚姑娘X2,雨山石,东邻何事X2,十六三X3,谁念西风X3,桫椤子淼X2,不告诉你X3,21428687,兔喵,唯伪X7,童亚X2,18844669X2,铵,不绝,smilemomo,墨归夜色,天路一飘,阿生X5的投雷~
第 186 章
“咔。”
后方一声脆响, 引得两人同时回头。
一直待在一边闷不吭声,不知怎地一个不慎踩裂了一块随葬品碎片的于欣显得十分尴尬:“……呃,抱歉, 我不是故意的。”
有了这一打岔,叶天宸险些被带沟里去的思路又回来了, “一个自由的黑哨能代表什么?不就是没绑定嘛?能毁天灭地还是能怎么着?值得这么兴师动众?”
赵明轩意味深长地瞥了于欣一眼,后者一抖, 不由就遁入了更深的阴影中。
“……我不知道。”沉默稍许, 赵明轩仍是回答了。这也是他尚未完全弄懂的部分。若说到“自由的黑哨”,宫鸿声那帮人应当也算未结合的黑暗哨兵,但天元门的向导们似乎从不考虑与他们绑定,反而对他们流露了憎恶与畏惧的情绪, 将他们唤作“魔修”。这之中还有什么秘密?
“一直以来, 都有两种相互矛盾的说法, ‘没有向导的哨兵无法晋级黑暗’,‘唯有黑暗哨兵不需要向导’……”
说着话时,他的眼前又恍惚重现了天元门内那座残阳如血的合昏殿, 那些如行尸走肉般被控制着的普通人,那些高呼着“我们需要向导”的饥渴哨兵,那些扑向了猪笼草的小虫……
“嗐,说法说法, ”叶天宸一挥手, “你自己也说了,那些什么说法都做不得数。咱摆事实说话, 你就看看, 光四五级的哨兵没绑向导的都死了多少。你算是捡了一条命, 特例, 好好珍惜吧,”他拍拍赵明轩胸膛,“诶对,老赵,你该不会有被害妄想症吧?”
赵明轩目光一定,直视对方,“叶天宸,看在你我一同驾驶星痕的份上,”语气多少透了疲惫,“我最后提醒你三点:一,一个能够精密策划这一事件的‘组织’,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在随身携带的任何东西上泄露马脚,二,向导们之间如果真的想要沟通、或交流,他们不会用通讯设备,他们用的是‘共感’。三,我能想到的,上头迟早会想到,为什么要让少华专门负责我的感官实验?纸包不住火,他们也许会做一些事,或者已经做了一些事,让人查到方疏影头上。这一次来,我并不是一个人,中巡组的天罗地网就在外头等着。”
最后一句,令叶天宸的脸唰地白了,血色尽失。
“什么意思?!”
他一把擒住赵明轩的右上臂,五指如铁钩。
那力道,即使是黑哨的骨骼强度,也能感觉到疼痛。
“字面上的意思。”赵明轩毫不留情地扯开了,看向了那从方才起就敛了自身所有尖刺,企图完全消除自己存在感的女哨兵,平静地:“叶天宸、于欣,我问你们——你们真的有……好好的,认清过你们的伴侣么?”
没有等到回答,在背对他们离去前,他只留下了一句:
“分头行事罢。”
“踢踏。”
“踢踏。”
沉重的军靴踩在地上,发出了有些冷硬的脚步声,在这空荡的墓道里孤伶伶地回响。关了手机光,漫无尽头的黑暗便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临门一脚,强行中断共鸣的副作用此时也显现了出来。
赵明轩一手撑在了墓道墙上,慢慢地走。
累,极累。
四肢百骸就跟灌了铅般,太阳穴突突地疼,久违了,精神力损耗过度的症状。
其实身体倒也还好,赵明轩知道,只要能出了这个地方,凭借觉醒了黑暗的强盛恢复力,复原如初也不过分分钟的事。
主要是心累。
这一个月来,每一天都像在打仗。而且打的还是他极不擅长的心战。即使费尽心思,终于在那两名哨兵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也成功拖延了时间,他仍没有任何成就感。因为像叶天宸那样的人,一定会为了“捷径”不择手段,等他们反应过来,这个陷阱确实设置为除了哨向绑定就别无出路时,他们必然会再度追来,届时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在生存面前,自由意志什么都不是。
也不是没想过杀了淳于彦永绝后患,但和天元门时不同,这个地方太诡异了,考虑到那个根本无法理解的“时间重置”……那具永不消失的古尸,万一人一死,触发了重置,再一活,到底会发生什么?黑哨的直觉令赵明轩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并不愿轻易拿自己仅有的机会冒险。
如同曾经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向导,去了天元门才发现大错特错,向导们不是什么没有自己思想的物件,更不是什么“忠诚与驯服的产物”。赵明轩自诩为人,能够理解人类的想法,却没有办法理解“类人”的想法,因为那是属于另一个物种的思考方式。
够了,这就够了。
点到即止,方能游刃有余。
“少华……”
赵明轩低低唤了一句。
他当然知道肖少华不可能听见,当前他们之间不仅隔着空间,还有时间,以及那一比十的时差流速。
但光是这样念一遍对方的名字,就仿佛有一股暖流浅浅淌过了心底,缓解了疲惫。
“少华……”
他又唤了一句。
不知道他的酋长现在在干什么呢?
从没有告诉对方,他已经永久关闭了媒介授权的那一栏,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倘若被有心人利用,让对方以为淳于彦的出现是获得了他的准许……赵明轩闭了闭眼,没敢往下想。
张涛肯定第一时间就急吼吼地去找肖少华了,然后他们就会搭建小组,开启危急干预。若他没记错,干预的时限是三天,刨去他跟那俩哨兵的谈话,外头的世界现在已经剩下不到半天。今时不比往昔,这次他可没办法像天元门那回一样,也实在是连个“门”都找不到,更不提把坐标、消息送出去再来个里应外合,只能等人来救。一方面他自身体力、精神力已严重不足,形势过于被动,跟叶天宸再打一场对他不利,另一方面,如果不能杀淳于彦,那就只能尽量推后第二次冲突的时间,这才决定用心理战术,也不知道那个小组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肖少华对伊宁的情况不熟,必须有人跟着,方不至于吃暗亏。张涛这个小勤务员人看起来稳重,其实最沉不住气,比冯小山差远了。但千般不是有一点好,他至少对肖少华本人真的怀有一份敬重,那这份敬重关键时候就可以救命。
一件件梳理外面可能已经发生的事情,赵明轩的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肖少华背对他而坐的身姿——那个曾经跳脱活泼的小青年一浸入科研,便会沉静严肃得像换了一个人,细碎如光点的泛黄回忆缱绻了视线。
他想起来了。
那是他还是一名三级哨兵的时候,刚刚拥有了他的酋长,刚刚觉醒了第三感官,一切都是崭新而美好的,他们就像所有热恋期的小情侣,每逢假日便兴致勃勃地一起商量去哪哪游玩,吃好吃的。哪想到猝不及防地,旅途中的某一天,他第一次在对方面前爆发了感官过载。肖少华抱着他一夜没睡,眼底都红了,即使他再三保证吃了向导素就好了,第二天也见了医生,连哄带骗的,他们仍是提前结束了行程。待他做完任务,提着菜回到他暂住的租屋,又杂又乱的环境中肖少华就是这样,背对着他,对着电脑屏幕坐着,聚精会神地浏览着一行行他看不懂的生物化学名称。
他本以为是学院的老师又给他布置了什么额外作业,或者是实验室什么新的材料需要研究,赵明轩在一旁蹲了半天才发现,那是他现在用的感官稳定剂的成分,就换了个英文名。旁边有些标了价格,大概是货比三家,想给他买款新的感官稳定剂。然而肖少华就跟做什么重要实验分析似的,一个个排出来单独列成了表,哪个成分配比多少,有哪些副作用,什么分子式、结构,格子挨着格子密密麻麻排了两大页,还时不时往纸上誊个公式,看起来特别丧病。赵明轩预感这样下去,今晚的饭估计就甭吃了,今晚的福利八成也没了。他忍不住出声,“阿呆,你研究这个干嘛?你不是做哨兵素的吗?”
过于专注看电脑的肖少华显然没察觉他来,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赵明轩就装作一朵花似的,仰脸纯洁地看着他。肖少华没好气道:“出去出去,别妨碍我学习。”
赵明轩便出去了,又听到了房间里传来肖少华的声音:“我要吃四喜丸子——”
赵明轩差点跌一跤,挂了一头黑线,“你怎么早不说!今天只有海米冬瓜和地三鲜。”
“……哦。”过了两分钟,那头才应了一声,只听肖少华道:“那就地三鲜!”赵明轩洗着茄子,忍不住笑,听到肖少华说:“小二,你过来。”他便蹬蹬蹬又奔过去了,被肖少华抱住嘴对嘴亲了一口,“嗯,去吧。”又被推了出去。
赵明轩颇为哀怨,扒着人成了一朵蔫掉的花,“陛下~不够啊~”
肖少华嘟哝着“爱卿,你好麻烦……”,敷衍地蹭了蹭他的脸颊。哨兵故技重施,肖少华不再搭理他了,赵明轩只得回去继续做饭。只是每隔一会儿,就按捺不住地又跑到房间门口看对方在做什么。每一次都看到肖少华不是在比对成分,就是在计算公式,就算不是学生物的,他也知道肖少华那专业内分支与分支之间差别颇大,而这一弄便弄了两个多小时。叫了几次吃饭不动,赵明轩倚着门,看着青年微微皱着眉,认真思索的模样,他的眼眶有些发烫。
还是个穷学生时候的肖少华,网上的购物车里总是塞满了要买给他的东西,害得他连情人节想清空对方的购物车给个惊喜,都不知该从何下手。就像总是趁着他睡觉,偷偷亲他十几遍的肖少华,拿着这些去问肖少华,肖少华是打死不会承认的。这个人总是做的比说的多,结果小豆丁的生日总是要小胖子来提醒,长大后的小豆丁却不论有多忙也不忘给小胖子过生日……而这一次回来,肖少华大概还有点奇怪,为什么每次他一摘眼镜,自己就要笑,因为他一摘眼镜,赵明轩便知道他想来亲自己了。
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随着淳于彦的那一番话,随着那一字一字,一句一句,仿佛真的光阴倒流了,那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隐秘梦境,那无法启齿、不为人知的邪恶愿望,仿佛也真的随之一点一滴地实现了——
被剥夺了一切梦想的肖少华,在觉醒的最初,就来到了自己的身旁,是那样的欣然与喜悦。他被自己伸出的双手,永远地囚困于怀中,从里到外都完全沾染了自己的色彩,从此人生只剩下一个选项,那就是成为赵明轩的向导。
而他没有任何不甘的,笑容纯真地对自己说:“你……是我来这世上的全部意义。”
总算将心爱的酋长,彻底地占为己有了。
心中升起了无法遏制的满足感的同时,赵明轩是真的感到了恶心。
他被那样丑陋的自己,恶心得想吐。
——生平第一次如此后悔,觉醒成为了哨兵。
脚踢到了靠边的一个罐子,赵明轩探手摸了摸那上面的花纹,凭借触觉分辨出大致为他们先前到达过的一处侧室,那么再往前走四十来分钟,应该就能和叶天宸等人汇合。
按照他的布置,干预的时限会结束在这段路程内,即还剩三十多分钟。肖少华那边如果能在时限内找到这里,打开光阴冢,那自然最好。如果超过了时限,估计是三局的人接手,但刘美和他们有天元门那次的“开门”经验,未必能应对这次,更麻烦的是,还要等多久就不一定了。也就是,第二次冲突将无法避免。
单纯在这墓里走来走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就算是想要拖延时间,考虑到光阴冢墓型结构的特殊,呈8字环,怎么走都会回到原点,叶天宸与于欣若真有心围堵他,只要兵分两路,将他瓮中捉鳖也就数十分钟的事。
赵明轩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杀一杀淳于彦导致的可能后果。
——杀了又如何?
破坏的东西会被时间重置。
——若复活?
——再杀一次就是。
——若再复活?
——那便继续杀,杀到不能再活。
——若一直……复活?
赵明轩脚步一顿。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最可怕的可能。
淳于彦的死,恐怕才是真正的开始。
连只是空间循环都无法忍受的人类,若真的遇上了时间循环,已死的人不停重生,已发生过的事情一再发生,同样的过程,同样的抉择,同样的结果,被逼迫,被面对,一再重复,一再覆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穷囹圄,无尽轮回,唯有绑定方能解脱——
五分了。
手机屏幕上的数字一跳。
赵明轩感受着属于他与肖少华之间的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眼前油然浮现对方向他求婚时,单膝下跪的模样。他平视着的那一双眼睛,是如此的明亮,宛若天上最美的星子。
“哪有夫人向夫君跪地求婚的?起来。”
他的酋长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对他说:
“手给我。”
被一个人真正的倾心以待,是刻在了灵魂上的印记。黑暗哨兵不由低头,吻了吻他戴在了左手上的戒指。
若是能真的死在这个墓里就好了……
再也不必出去,用他那像颗不定时炸|弹一样的哨兵本能,给他的酋长添麻烦。
赵明轩解锁了手机键盘,不出所料,也根本没有必要去看,左上角的信号标志依旧一个惊叹号。他找到了录音器,按下了录音键,开始给对方留言:
“少华,当你听到这段语音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曾经有另外一个世界,你还是一个普通人,而我也没有觉醒成为哨兵……我们一起上了高中,上了大学,一起毕业,一起工作……也许,也许我会去当一个英语老师,你不总夸我英语好么?这样,下了课我就去接你回家,你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我载着你去买菜,你想吃什么我就买什么……吃了饭我批改着学生们的作业,你就在我身旁写着论文……”
他是如此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注意到他那被衣角遮挡了一处的手环滑过了一丝微弱的蓝光。
属于生理监测系统,远程端启动时的讯号。
直到一段悠扬的手机铃声音乐响起在这空旷的长长墓道里,来电提示霎地截断了他当前的录音器画面,只是原本应该显示号码的地方:
仅“未知”两个字。
这过于诡异的情形,令黑哨心脏登时跳漏一拍。
于是在这悬而未决的一刻,赵明轩便做了一件他余生一想起来便想去撞墙的蠢事——
他的手竟一抖,一不小心将这通电话掐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