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张青岚其实撒了谎,他给敖战渡去的并非是轻易能够修炼恢复的精纯元气,而是将自己的神魂割裂两半,用来疗愈青龙体内暗伤。
……毕竟能够让敖战在天地道法束缚之下恢复近五成功力,所用之物又怎会是凡品。
张凝月见他默认,气得忍不住骂道:“张青岚!那可是佛莲子,你怎么敢!”
所谓“佛莲子”是供奉之中最珍贵的一种,要在人间界找到香火最旺的寺庙,由人族千年虔诚叩拜愿力凝结而成。待念力强大到能够凝练成圣物,此物便是传说中能够凝练神魂,重塑骨肉的“佛莲子”。
当年张青岚几近魂飞魄散,是张凝月百般周折于真佛的金身塑像之前取来一柄玉莲花灯,用灯芯之中封存着半边佛莲子,耗费百年才助他重塑肉身,再召神魂。
张青岚睫羽轻颤,似蝶翼一般低垂下来:“二姐,你愿意救我一命,不过是因为‘神谕’告诉你,只有我能够解除敖战被封印的七情。”
张凝月掐在青年脖颈上的手指轻轻颤抖,虽然并未用力,却也在皓白皮肤上留下点点泛红印记:“阿岚……”
女人唤他名字的声音很轻,眼底却是布满了猩红血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张凝月松开手,似乎已经从刚才那种癫狂状态里恢复过来,亲手解开捆在张青岚手腕上的荆棘,甚至还拿出来一罐深青色的药膏,轻轻涂抹在对方手臂上的伤口。
“还给敖战七情,那是你欠他的,”张凝月话音一顿,原本握着青年腕骨的五指瞬间收紧:“可我想要他的命……是他欠我的。”
张凝月紧紧牵着青年的手不放,半阖双眼,脑海之中仿佛又重现了百年前的血腥场面。
于深海之中苏醒的龙王走火入魔,生生将九城四十八郡之中的人族屠杀殆尽……晋阳作为靠东海最近的部族之一,自然是难逃一劫。
当日,苍穹之上层云郁积,天地为之色暗,狂风暴雨受真龙感召席卷沿海,惊涛骇浪滔天而起,冲上岸边民居,将屋瓦围栏悉数摧毁。
张凝月那时藏身于海岸边的溶洞深处,侥幸逃过一劫。
只不过待到她重回晋阳,看见的便是断壁残垣、流血漂橹。张家亲族无一幸免,都成了龙爪底下的亡魂……只剩下她那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三弟,昏迷在海边,身上却是半点伤痕也无。
然而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人族帝王在听闻此事之后,竟以“祭天不力,惹天神震怒”为由,借机收复沿边部族势力,将九城之中侥幸生还下来、负责活祭事宜的官员统统抓起来下令处死。
……其中便有她的夫君。
“若是早知道你那‘贴身近侍’会做出这种事来,我早就应该在第一日便将太吉的俘虏杀个干净!”张凝月满腔怨恨无处发泄,盯着张青岚的眼神幽幽:“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你也逃不脱干系。”
“阿岚,”她抬手轻抚过青年脸颊,“我修炼巫蛊之术三百年,又为了收集你四散于各地的残魂耗费了二十年……如今活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过是想要讨回个公道罢了。”
听到这里,张青岚终于忍不住抬眸看她,猛然将手臂从对方掌心抽走。
“你这条命是阿姐给的,当年究竟是什么导致敖战发狂阿姐也知道。”张凝月直起身,冷声道:“你若是不想被敖战知道三百年前发生了什么。最好不要再从中作梗,做些不该做的事情。”
张青岚被她从藤编矮凳上拉起来,张凝月抬手理了理对方略显凌乱的衣襟,又将散落至鬓边的几缕发丝别至耳后。
两人之间的气氛分外古怪,期间玄澜一直站在一旁,面部表情地听完了一切。张青岚注意到男人波澜不惊的脸色,发现对方知道的可能比自己想象之中更多。
张凝月像真正的长姐一般,动作轻柔地将青年领口抚平。见张青岚视线直勾勾地盯着玄澜不放,这才施施然道:“啊,倒是忘了同你说。”
“这位是玄澜师父,想要以青龙骨血入药……呃啊!”
一句话尚未说完,张凝月便眼睁睁地看见自己搭在青年肩上的手臂被一道凶狠灵力洞穿,伤口撕裂,留下一片血肉模糊。
玄澜站在张凝月身后脸色一变,伸手接住了往后退却几步的女人。
张青岚感受到那一击之中的熟悉灵力,几乎是瞬间便挣开面前张凝月的束缚,试图朝屋外跑去。
张凝月忍痛从腰间取下一枚巴掌大的红棕陶埙,抵在唇边轻吹几声——屋内层叠的雪白兽骨登时开始不断震动。
眨眼间,一条条赤红毒蛇便从白骨之中的空隙探出头来,迅速聚拢在青年身边围成一圈,前身立地而起,鲜红蛇信颤动,发出”嘶嘶”的响声。
张青岚脸色瞬时变得苍白,不得不停下脚步,防备着身旁随时可能暴起而上的毒蛇。
就在此时,只听屋外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地面被重物砸得瞬间凹陷,草屋屋顶被灼烫热浪整个掀翻,潮湿而闷热的水汽倒灌入草屋之中,让人一时间只觉得气闷不已。
玄澜为了躲开热浪站定在屋角一处,忽然好似感知到了什么一般抬头。
这时候才发现半空之中的巨硕苍龙正在猛然朝下俯冲!周身燃着淡蓝焰火,墨青妖瞳硕大如铜铃,正紧盯着底下几人不放。
“嘁……”张凝月将陶埙收回,咬牙运功从原地一跃而起,捂着手臂上鲜血直流的伤口,硬是在敖战龙爪压下的瞬间跃离,顺势召来一道藤蔓缠上青年腰间,将人一把拽至自己身旁。
玄澜从虚空之中抽出禅杖,双手结印,随即向后退开几步、在墙角处迅速抱起还在昏迷的鹿妖向外跑开。
苍龙在急速下坠的过程中幻化回人形,掌心凝成的幽蓝焰火将整座木屋霎时间夷为平地,徒留大片焦黑残垣,火焰将一切贪婪吞噬。
几条毒蛇躲避不及,被崩塌木块和掌风余威压得断成两截,当场殒命。
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独自站在火场中央,额前碎发散落下来将脸上的表情遮掩,变得模糊不清。
第一百零一章
张凝月看见敖战的瞬间神情变得癫狂,手中缠在张青岚腰间的藤蔓收紧,咬牙切齿道:“为什么他也能通过传送阵法?”
玄澜站在一旁,伸手将禅杖低端插进泥地里,撑起防御结界抵抗四溅的龙息:“敖战身上有佛莲子的气息,所以禁制对他没有效果。”追根究底,到头来还是张青岚分出去的一半神魂在发挥作用。
女人瞥向青年的余光中当即闪过一丝恨毒。
僧人阖眸低声念咒,以禅杖为中心向外延伸出大片金光。如同应和一般,地面开始震颤不已,碎石瓦砾顺势抖动蹦跃。
不多时,随着地动愈发剧烈,两方中间的地面很快裂开一条如同深谷般的缝隙,紧接着便是几道“咔嚓”异响,尖锐如芒刺般的土峰瞬间从地底急速攀升而上,将敖战隔绝在外。
化作人形的龙王身后冒着簇簇幽蓝焰火,面无表情地那扑簌向下落土的墙面,心念稍动,身后的龙焰飞速向前,猛力冲撞着封闭的土墙。
场面顿时变得一片混乱,飞溅的土坷朝四面八方迸射,空气之中到处都是弥散的烟尘。
玄澜从腰间绑带里抽出一片薄刃,眼也不眨地划开掌心,将伤口流出来的鲜血涂抹在禅杖上,长杖饮血,发出阵阵鹤唳般的震动嗡鸣。
十八道重莲印记金光大盛,同深蓝的龙焰正面相撞!发出爆裂响动的同时朝四周散开道道骇人热浪。
眼看着抵挡在面前的土墙震颤、几近破碎,张青岚试图扯开腰上缠了几圈的带刺藤蔓,掌心又多了几条渗血的伤口。
只可惜他神魂受损,存在重黎之中的符箓又已经用得精光。因此不仅没能成功挣脱,反而引起了身边女人的注意。
张凝月从腕间取下一枚银镯,一把拉过青年,将镯子套在对方左手手腕上。
银镯收到感召,霎时间变得灼烫无比,面上的刻纹闪烁起来一片如薄雾般的淡紫色光芒,之后很快便听到了张青岚一声闷哼,整个人如同脱力般倒下去。
张凝月冷着脸接住青年,让他不至于直接摔倒在泥地上,甚至还抬袖擦了擦对方额间冒出来的细密薄汗,呢喃低语道:“阿岚,你还是太天真。”
青年此时只觉得头晕眼花、脑中一片嗡鸣,正大口地喘着粗气,听到耳侧传来的低柔女声时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方才阿岚可看清了?那人手臂上是不是有一条红线。”张凝月搀着人,脸上似是覆了层霜,刻意道:“蚀魂蛊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可不仅仅是会让敖战想起来所有的过去……”
“阿岚你从小就聪明,不如猜猜若是东海龙王再一次走火入魔、发疯屠戮人族,天道还容不容得下他?”
张青岚从溺水一般的窒息感中回过神来,听到张凝月这几句话的瞬间睁大了双眼,大口呼吸着周围浑浊的空气。
……果然如此。
不出张青岚所料,敖战会在碰见佛牌之后突发昏迷、清醒之后虽是恢复部分记忆,却因为后遗症爆发而鳞甲渗血陷入高热,都是因为张凝月在佛牌之中埋下的蛊毒作怪。
看来她同玄澜合谋的时间比自己预计的还要更早。
张青岚用力咬破下唇,试图用血腥味和刺痛感强撑着神智。他抬手扯住张凝月的衣袖,艰难道:“给他解蛊。”
张凝月终于掐准了拿捏青年的方式,这才长舒一口气:“这就要看你如何表现了。”随后俯身至张青岚耳边低语几句。
彼时玄澜已同敖战又交手了几个回合,两人于半空之中重新缠斗起来,金莲和蓝焰交缠崩裂,在空中绽起无数明灭火光。
过于庞大驳杂的灵气同妖力两厢纠缠,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惊起深林之中鸟雀无数,将百十棵参天古木连根拔起后拦腰折断。
张凝月见状冷笑一声,从腰间取出陶埙轻吹几下。
本就已经一片狼藉的土地瞬间颤动不止,不多时,一条条颜色各异的毒蛇便从土中立身而起,嘶嘶地朝敖战所在之处游去。
女人的指腹冰凉,缓缓抚过张青岚的脸颊,轻拍几下后吩咐道:“去吧……这回别让姐姐失望。”
不远处玄澜已然落至下风,僧袍上沾染了大片血渍。如今硬生生吃下敖战几次灵击,即便是有金光护体,仍旧已经接近力竭。
地面上的毒蛇盘踞,纷纷躬身朝敖战弹射而起。
不料起身瞬间被斩来的凶狠妖力劈碎成几段,飞溅的血滴如同落雨,将土面浸染成大片殷红。
敖战额前龙角在暗沉天色之下闪烁着细碎的亮光,一双妖瞳中好似蕴着化不开的阴郁情绪。
玄澜被飞速袭来的龙焰击中,整个人瞬间脱力朝着地底径直坠落。
在堪堪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强撑着起身,最终单膝砸地,躬身吐出大口鲜血。
敖战从天而降,眼看着龙爪便要径直没入玄澜心口——一道人影忽然闪过,随即朝着敖战纵身跃去。
熟悉的清浅香气将周围的血腥味道驱散殆尽,敖战攻击的动作一滞,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掌心原本凝练出来的火焰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眼看着敖战腕间原本只是一个红点的蚀魂蛊此时已然蔓延至臂弯,细长的一条红线如同催命符,逼迫着张青岚不得不开口,哑声道:“你最好尽快离开这里。”
敖战像是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一般走到张青岚面前,冷脸一把将人拉至身侧,紧握着对方的细瘦手腕:“跟我一起走。”
只可惜话音未落,敖战便觉得掌心一空,眼睁睁地看着张青岚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甚至向后退开一步,眼神闪烁、躲避的意味十分明显。
男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薄唇紧抿,顷刻间天地为之色暗。
长发和衣袍无风自动,敖战凝视青年的眼神毫无温度,如同霜冻:“你后悔了?”说话时腕间红线忽然有如生命一般不停跳动。
张青岚神情一怔,近乎慌乱地上前,催动灵力,试图将躁动的蛊毒安抚:“我……”
却不料敖战猛地打开青年伸来的双手,布满血丝的眸底迅速掠过一道暗色,含混道:“你和他们才是一道……你也想要真龙内丹,是不是?”
男人冷笑一声,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苍青色的巨龙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原来如此,”苍龙腾空而起,低沉又狂乱的声音在山林之中回响:“果真是煞费苦心。”
龙身之上覆着的坚硬鳞甲微微张开,受蛊毒影响,鳞甲之下缓缓浮现出网般细密红线,崩裂开数道细小伤口。
张青岚脸上瞬间失了血色,回头望向张凝月:“你明明答应过了只要今日能够让他离开此地,便不会催动蚀魂蛊。”
张凝月捂着手臂上的血洞大笑出声,周身黑气缭绕几欲将她整个吞噬,嗓音忽然变得低哑:“阿岚啊……”
就在此时!巨硕龙尾忽然重重砸向地面,带起一阵烟尘沙砾,随即响起阵阵天崩地裂之声。苍龙双目赤红几近癫狂,体内蛊毒混乱神智的同时也将妖兽本能之中的野性悉数催发。
见目的达到,张凝月当机立断,捏碎一块巴掌大的铜镜,迅速将新的传送阵法开辟出来,形成一方薄圆通道。
玄澜距离敖战更近,被龙尾带起的气劲冲得不住后退,将手中禅杖用力插入泥土之中,趁着青龙腾空的机会方才终于稳定**形。
身形单薄的青年半跪在苍龙投下的大片阴影之中,艰难取出一枚破旧罗盘——只见他低语几声,不顾四周磅礴威压,竟是缓缓从丹田处将那柄玉质莲花灯盏剖出。
张凝月此时身上的黑雾消散,已经半边身子没入阵中,察觉到张青岚意图的瞬间瞪大双眼:“你要做什么!”
青年装作未闻,眼看着便要将双鱼之中白鱼炼化、朝敖战渡去……却是在一瞬间被飞身而过的苍龙叼住衣领,将渡化的动作打断。
白光闪烁,半空之中的敖战幻化回人形,将张青岚紧搂在怀中。
“蝼蚁就是蝼蚁,”眼底虽然扔带着未消退的血色,苍龙神情已然变回了原先的清明模样:“你们以为本王会这样说,是吗?”
张凝月闻言慌乱低头,看着自己手中不停扭动挣扎的母蛊。不等她回神,敖战便抬手招来数道蓝焰径直朝女人面门直射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玄澜拔起禅杖,迅速闪现至张凝月身边,将躲闪不及的女人瞬间带离传送旧阵,同时抬手迅速开辟新的传送阵法,眼看着便要从中逃窜。
慌乱之中,张凝月瞥见一直于草丛之中昏迷不醒的鹿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他怎么办?”
却不料僧人嗓音冰冷:“妖兽终究是妖兽,一条贱命而已,又何须怜惜?”
女人皱眉,还想再说些什么时被玄澜打断道:”若是再不走,咱们今日便都逃不掉了。”
彼时敖战的龙焰已经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张凝月别无他法,只得咬牙跟在玄澜身后,借着阵法迅速逃离。
第一百零二章
张青岚勉力睁开双眼,强迫自己从昏沉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
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厚重的帐顶,还有从帐幔之外隐隐透进来的飘忽烛光。
此处大概是一所民居。
骨头缝里渗出的酸痛令青年折腾了好一会才坐起身,后背斜靠在被软垫紧裹着的床头前,颇有些茫然地打量四周。
“醒了?”男人低沉嗓音在帐外忽然响起,紧接着便有一只手伸进来,将原本垂搭在床沿处的绸布拉开。
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些许清苦的药味,令人精神一振。
张青岚几乎是立刻就僵住了,指尖缠着蚕丝锦被不停地揪,把被面攥得皱成一团,很是不成样子。
敖战看了一眼他身上缠着的绷带,随手拖了张杌子放在床边,衣摆一撩便坐了下去。
顺手从床头的酸枝矮柜上拿起一盏盛了清茶的瓷杯,抵在青年干燥苍白的唇边,敖战低声道:“喝。”
“……”
张青岚刚想要伸手接过茶杯,却又在对方平静注视下硬生生地收回手,就着男人喂水的姿势将那杯清茶囫囵喝了个干净。
敖战看他终于肯乖乖听话,这才收了瓷盏放回到床头,甚至顺手擦干净了青年唇角残留的水渍。
两人相顾无言,谁也不想率先开口,氛围一度接近凝滞。
张青岚注意到窗外的暗沉夜色,时节已是入秋,没了蝉鸣的夜晚变得十分寂静。
“你的伤……还好吗?”张青岚哑着嗓子,轻声问。
他有意主动示好,动作虽是迟缓了些,却还是抬手轻握住敖战的手背,双手交叠着、指尖摩挲几下男人留下了几道干涸血痕的虎口。
敖战同以往相比更加冷感了些,听到青年说的话也只不过是不留痕迹地点点头,随即将自己的手从张青岚掌心底下抽出来,扯起锦被一角、往人身上拉了拉。
张青岚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夹杂着的几分无言和尴尬,忍不住蜷缩几下手指,垂眸地望着自己变得空荡的掌心。
敖战自觉心脏被对方脸上露出来的茫然神色刺了一下,伸手去把张青岚耳边稍显凌乱的鬓发往后拨弄,露出来白净清瘦的侧脸。
男人的指腹微凉,划过面颊的瞬间带起些许颤栗……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发现自己和张青岚之间已经存在了太多罅隙,如同毫无开解头绪的死结,纷繁杂乱,不知怎样开口。
被玄澜和张凝月设计入局,再离开时两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
敖战身中蚀魂蛊,却因为真龙血脉霸道,因此当时才不会轻易受到张凝月的影响而失去神智。
于是他索性将计就计,顺势化龙,趁着对面防备不及的时候将青年救回来,再同敖定波汇合后离开,直到脱离疆域范围。
回想起自己在木屋之外听到的那些对话,敖战眸色稍暗。
“你神魂有损,还是先休息罢。”
沉默片刻,敖战索性放弃拆解那些可说或是不可说的心结,草草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叮嘱之后就要准备起身。
却不料背过身后只觉得腰间一紧,耳边传来布料摩挲的沙沙声,紧接着便是带了些许恳求意味的沙哑嗓音:“……别走。”
青年伸手环住敖战的腰,单衣衣袖被蹭开些许,露出底下一截皓白的手臂。
手臂上面的伤痕深浅不一,还有几处至今裹着纱布,淡粉色的血迹从底下渗出来,刺眼得很。
左手腕骨上还挂着一个图纹扭曲的银镯,敖战曾在对方昏睡时尝试过想要将镯子脱下来,却屡屡失败。
在心里低叹一口气,敖战很快拉开了张青岚过于清瘦的手腕,回身坐到矮凳上:“还想要说什么?”
青年呼吸有些急促,脸颊染上了些许病态的红晕,大概是还没有彻底从昏睡的状态脱离出来,只会紧握着敖战骨节分明的手,重复呢喃道:“别……别走。”
他的掌心微暖,同男人交握时轻易便将那一抹温度带过去,敖战神情复杂,最终仍是没再动作。
待到片刻后平复呼吸,张青岚神思恢复清明,这才有些舍不得地松开同敖战交握的双手。
见他回神,敖战终于没有再回避,而是直白地从头开始清算道:“三年前你出现在王府门口,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
男人面无表情,说话时的声线更是平稳得可怕,让人根本无法揣摩出他此时的情绪。
张青岚肩膀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颊此时更是苍白一片,垂着睫羽、刻意躲开了敖战的视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点了点头,漠然承认。
敖战见他点头称是,倒是并未有多失望,只不过是多了些“果然如此”的感慨。
张青岚盯着锦被布面上的绣花出神,大概是在等着接下来的一连串盘问。
例如试情石的来历、他们对于真龙内丹的觊觎,张凝月为何会跟玄澜勾结,蚀魂蛊又有何解?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三百年前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错事,以至于把柄落在别人手上,谁都能拿来威胁他乖乖听话……敖战甚至可以随便质疑他究竟付未付出过一颗真心。
还是说从一开始,便是谎话连篇的虚情假意。
心脏恍若被沉重铁链所缚,张青岚思及此处,整个人恍如溺水一般,几近窒息。
感受到肩膀处忽如其来的力道,思绪戛然而止。
张青岚只觉得眼前景色一花,待到再回过神时,已经是被敖战连人带被抱在怀里,双手紧扣在腰背处,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感受到脖颈边传来的清浅吐息,青年的动作近乎凝滞:“敖战?”
敖战同他相拥,半张脸埋在张青岚颈侧,听到对方语气里的疑惑之后才抬起头,轻吻几下青年已然开始泛红的眼角:“嗯。”
张青岚感受到落在眼尾处的柔和的轻吻,睁大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地又喊了一声:“……敖战。”
“我在。”这一回敖战答得很快,他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些许,目光沉沉,盯着张青岚不放开。
敖战单手搂着青年的肩膀,捧起对方过于清瘦的脸颊,指尖一路向上抚过,直到将人额前零散的几缕黑发拨弄到一边。
随即俯身下去,在青年额间落下一个轻吻:“我在。”亲吻之中的怜惜意味浓重,语气更是温和得不像话。
额前一吻的触感未褪,张青岚看着对方小臂上即将延伸至心口的红线,怔怔地落下泪来。
青年一双凤目微垂,眼尾的淡红逐渐蔓延得狭长,眸中的水光潋滟,泪珠顺着脸颊的轮廓滚落下来,砸在锦被上留下一个小坑,将布面濡湿一小块。
敖战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伸手拭去眼尾的泪珠,指腹生着的老茧剐蹭在细嫩皮肤上,带起来阵阵细微的疼痛感:“哭什么?”
青年鸦羽似的眼睫垂下来,说话时鼻音很重,声音低得几乎要叫人听不真切:“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说了罢。”
敖战把人搂着哄了哄,闻言沉默片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故意凑到张青岚耳边,轻声问道:“想不想要真龙内丹?”
微凉吐息掠过耳侧,激得青年浑身轻颤。
张青岚回神之后才想起来慌乱摇头,双手揪着敖战的衣领不放,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不……不,我不是……”
“好了,好了,”敖战抬起他的下巴,低头以吻封唇。唇齿粘连后又分开,动作温柔而缱绻,低声含糊地哄:“乖。”
张青岚同他深吻,唇舌交缠的柔软触感很好地抚慰着几近崩溃的神经。
敖战给予他的亲吻带着很大的安抚意味,刻意将动作变得轻缓温和,舌尖勾勒着薄唇的形状,还不忘轻拍几下后背,让人在自己怀里软得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分开之后张青岚微喘着从敖战怀里直起身,眼底藏着不易被人察觉的痴迷。
敖战将五指插进青年发间,抚摸着他柔顺的墨色长发:“那一半神魂应当如何还你?”
张青岚抬起手背,擦干净嘴角的一点水渍,听到敖战的问话后目光闪烁,几经纠结,才半阖双眸,低声道:“……这本就是我欠你的。”
敖战眉头微挑。
“三百年前,我铸下大错,”张青岚神色空茫,视线凝滞于虚空一点,随即将侧脸轻贴在男人的胸膛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青年跪坐着直起身,双手轻搭在敖战的肩膀上,目光缱绻。
为了养病,张青岚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此时在昏暗灯烛的映照下更显得身形单薄。一头乌黑长发如瀑,垂坠在身后,些许随着青年俯身的动作滑落下来,盘缠在敖战肩窝,带来细微酸凉的触感。
两人呼吸交缠,张青岚缓缓垂眸,低头吻上敖战唇边,探出舌尖来舔舐着男人冰凉的薄唇,含混呢喃道:
“总而言之,即便是将剩下来的这一半神魂予你,我总归也是甘愿的。”
第一百零三章
烛火摇曳,将人影映照在锦被被面的褶皱上,拉得狭长。
张青岚原本一直窝在敖战怀里不愿松开,只不过神魂受损再加上连日的折腾令他精神不济,很快便在男人的诱哄下昏睡过去。
待到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绵长,敖战伸手拨弄几下青年微颤的睫羽,于眼尾处落下几个轻吻。这时候才舍得松开手,扶着张青岚的肩膀,将人放回到平躺的姿势。
敖战侧身坐在床沿,动作稍显笨拙地掖紧了松散的被角。
俯身亲了亲张青岚的额头,男人就着一旁的微弱烛光静静端详他睡颜片刻,这才站起身将帐幔重新扯下来,遮挡住斑驳灯影。
拉开屋子的雕花木门,敖战跨过门槛,甫一抬头便瞧见了院落里站着的敖定波。
南海龙王脸上还留着一两道未愈的血痕,双手抱臂背靠大树,朝敖战看过来的眼神颇为复杂,表情更是一言难尽。
这宅院是他往日上岸游玩时修建的行宫之一,选址十分隐秘,四面八方皆是高山密林,入夜后凉风吹拂,带起来叶片摩挲的沙沙声响。
敖战反手带上门闩,之后才向前几步,一路走到敖定波面前。
到底还是小了百来岁,眼看着敖战朝自己走过来,敖定波抓耳挠腮,根本憋不住一颗躁动的心:“大哥,你真的就这样……?”
敖战伸手捡起来落在对方肩头的一片枯叶:“怎样?”
“就,就这样,什么都不问?”敖定波被自家大哥盯得有些哆嗦,仍旧硬着头皮把话说出来。
“不急于这一时,”敖战话音顿了顿,平静道:“神魂割裂不是小事,需要静养。”
“至少要把事情问清楚啊,”敖定波并不赞同他的说法,眉头拧得死紧:“再不济,也要知道那秃驴跟咱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才对吧?”
“还有啊,”敖定波脚步匆匆,跟在敖战身后:“人族向来心机深沉,若是张青岚跟那些人是一伙的,故意拿苦肉计来骗取大哥你的信任……”
眼看着说话的声音愈发微弱,敖定波被忽然转身回来的男人盯得心惊胆战,两条腿好似被定住了一般,再没敢跟上去。
敖战站定,挑眉睨他一眼:“……”
敖定波瘪瘪嘴,似乎是知道了自己编排的东西有多离谱,憋了小半天,大约是处于什么不可明说的补偿心理,这才坦白道:“好吧……其实上次大哥你从那劳什子九绝宝塔阵出来之后,是他救的你。”
“我知道。”
敖定波终于感觉到了一点被人看穿的尴尬,扯起嘴角假笑几声:“啊哈,哈哈。”
三言两语把张凝月和玄澜用来威胁张青岚的对话复述了一遍,眼看着敖定波迅速变得晦暗的眸色,敖战面不改色地抬起右臂,撩开上面覆着的衣袍:“他也未曾亲耳听见过所谓‘神谕’。”
月色之下,蚀魂蛊的红线由手腕横纹处不断向上延伸,此时已经超过臂弯、即将蔓延至心口。
敖战嗓音淡淡:“一切只不过是那妖女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真相究竟如何,恐怕还要从三百年前我入世修行一事查起。”
注意到对方手臂上的蛊毒,敖定波有些丧气地耷拉下来眉眼:“若非天道限制……大哥你又怎会被这巫蛊之术轻易中伤。”
在敖战中蛊之后,敖定波曾命人悄悄潜入南疆探寻解蛊之法,发现这蚀魂蛊其实是南疆流传已久的巫术之一,中蛊者轻则面目青黄、日渐羸弱,重则陷入昏迷后无法醒来,最终在睡梦里浑身血肉溃烂,气绝身亡。
只不过龙族本身筋骨强健,再加上敖战功力深厚,因而蛊毒发作时效用似乎同寻常人有异。
回想起来敖战曾经昏睡过整整三天三夜,敖定波心有余悸:“蛊毒之害并非无解,只不过还需得找到母蛊才能再做打算。”
“母蛊在张凝月身上,”敖战冷声道:“只是并不着急解,留着这蚀魂蛊……或许能够对回忆起当年之事有益。”
敖定波闻言讶异:“啊?”
“中蛊当日我曾昏睡不醒,”敖战耐下性子同他解释道:“可是那梦境却不同于一般,似乎是正在将百年前发生过的一切重现出来。”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奇闻。”敖定波听得愣神,嘴巴忍不住微微张开,表情颇为呆滞:“那大哥你想起来了多少?”
“不多,所以才更要留这蚀魂蛊些时日。”敖战冷静道。
“好……但若是蛊毒发作时危及性命,我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了那妖女来解蛊。”
话及此处,敖定波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小半。反应过来以后才发现自己站得有些乏了,忍不住偏过头去松了松筋骨。
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敖定波猛地拍了拍脑袋:“对了哥,你顺手带回来的那只鹿妖已经醒过来了,要不要去看一眼?”
敖战闻言点点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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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落东南角用茅草搭起来的柴房稍显破旧,墙面上涂着的白灰落了大半露出来道道斑驳缝隙,于昏沉夜色之中,从那些缝隙之中透着星点金光。
敖定波从腰带里摸出来一枚生了铜绿的钥匙,费力插进门锁之中,折腾片刻才将柴房的大门成功推开。
敖战跟在他身后走进柴房,浓郁的清苦药味便扑面而来。
只见厚实稻草堆积的角落里,半透明的金色锁链捆缚着少年的四肢,末端则牢牢钉在地面上,磅礴妖气如同烈火一般、将人整个束缚其中。
柴房里只有房梁上吊了一盏煤油灯,如今因为开门的动作而不停摇晃着,昏暗的橘黄光线胡乱照射下来,在少年身上落下驳杂暗影。
听见有人开门,窝在墙角的鹿妖缓缓睁开一双杏眼,紧接着便赌气似的侧过头去,不给两个人眼神。
少年一袭白衣染血,身上大多数地方被纱布紧裹,散发出来一股浅淡药味,原本和敖定波对战时强大到诡异的妖力此时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就连他本身的气息都变得近乎微弱。
敖定波率先蹲下去,手欠地戳了戳鹿角,恶劣道:“喂,这么不待见我们啊?”
敖战则是注意到了鹿妖左手手腕上挂着的那个似曾相识的银镯,紧皱起了眉头。
第一百零四章
少年缩在墙角避无可避,冷不丁被撅了一把鹿角,如同潮水般涌上来的疼痛感当即将他逼得眼角泛泪,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瞪大了盯着敖定波不放。
只可惜少了强大妖力的加持,鹿妖本身又是一副少年人的小身板。如此一来,那眼神非但没有丝毫震慑作用,反而惹得敖定波嘴痒,忍不住开口逗他。
“啧,”敖定波故意装出来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蹲在干草垫子前嘬了嘬牙花子:“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鹿妖捂住额前鹿角,随即反手揪下一片墙面上带土的青苔朝人扬过去,粗声粗气道:“才不告诉你!”
随着他的动作,缚灵锁金光一闪、在少年腕间瞬间烙下一道浅薄红印,锁链上的细密符文好似镌刻在白皙的皮肤上一般,鹿妖本就薄弱的灵力登时又被压制几分。
“唔!”少年瑟缩一下,忍不住痛呼出声。
敖定波闪身躲开那块带土的墙皮,伸手掸开肩头上的土坷,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敬酒不吃吃罚酒。”
此时屋外忽然一道闪电劈过,被南海龙王召来的阴风怒号,将院内的梧桐枝叶刮得东倒西歪。银白色的亮光在柴房之中一闪而过,照亮他表情晦暗的侧脸。
敖战双手抱臂站在后方,面色同样不善。
鹿妖修炼成人不过数月,还没从四肢传来的剧痛之中缓过神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阴森场景。
面前一青一赤两条大龙虎视眈眈,少年终于忍不住抱膝向后蹭了蹭,后背紧贴在冰凉的墙面上,半张小脸埋在臂弯里,神情十足防备。
敖定波距离他最近,半眯起来双眸往前凑近,双颊龙鳞渐生,一双赤红竖瞳更是在电闪雷鸣的夜色之中显得格外妖冶可怖。
真龙威压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如同满溢潮水一般将鹿妖整个人包裹其中,令他几近呼吸不能。
双颊因此憋得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鹿妖忍不住张大嘴巴大口吸气,双手忍不住抚上自己的喉咙几下抓挠。
眼看着龙爪爪尖在电光之下闪烁起来冰冷光芒,少年眼底的绝望稍纵即逝,在那燃了龙焰的手掌重重挥下的瞬间闭上了双眼——
刹那之间,窒息感便如退潮一般消散殆尽。屋外风雨欲来的气势瞬间退却,徒留满地皎洁月光沿着窗缝偷溜进来。
敖定波脸上再找不到半点凶神恶煞的影子,干净圆润的指尖将少年领口处的皓白纱衣揪起来一个角,往下瞥了一眼后意味深长道:“佟苓,倒是个好名字。”
只见少年衣领下掩盖着的是一枚铜钱大小的深红烙印,中间刻有“佟苓”二字。烙印落在锁骨正上方,被白生生的皮肤衬得格外惹眼。
佟苓面颊血色尽失,不顾缚灵锁带来的灼痛一把打开敖定波揪着自己领口的右手,咬牙愤恨道:“你!”
敖定波站起身,随意打了个响指让缚灵锁捆得更紧:“原来是点苍印,那秃驴倒是有点本事。”
敖战闻言上前一步,低头看了一眼蜷缩着窝在稻草堆上的鹿妖道:“点苍印?”
“嗯,”敖定波点点头,望向佟苓的视线之中破天荒地掺杂了些许怜悯意味:“点苍印原是妖族禁术,被烙下点苍印的妖兽虽能够在短时间内妖力暴涨,但从此往后须得永生永世为施术者所操纵,无法超脱。这颈间烙印便是证明。”
“啊,还有一事,”敖定波话音一顿,补充道:“此印须得用妖兽至亲骨血内丹反复炼制七七四十九天,方能大成。”
伸出脚尖轻踢几下少年单薄脊背,敖定波挑眉,淡声问到:“小鬼,那秃驴杀了你爹,还是杀了你娘?”
话音刚落,只见原本还蜷在墙角一动不动的鹿妖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张口朝着敖定波的小腿便狠狠咬下一口,尖锐虎牙陷进衣料之中留下两个浅坑。
“嘶,”冷不丁被咬一口,虽然根本无法穿透鲛绡防护,赤发红瞳的青年却是拉下脸,没好气道:“松口!”
佟苓本就染着一层浅粉的眼睛此时瞪得溜圆,死不松嘴,阴郁的眉眼此时更是染上一层朦胧的晦暗之色。
直到敖定波俯身下来伸手钳住少年尖瘦下巴用力将人扯开,鹿妖方才罢休。
佟苓粗喘着松口,嘴角因此裂开一道伤口,鲜红血渍顺着下巴滴落,瞬间湮没在颈间层叠衣料之间。
敖定波小声嘀咕:“还挺凶。”
松手后朝少年龇了龇牙,敖定波故意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想要吓唬他。
敖战终于忍不住朝亲弟弟屁股踹去一脚,低声告诫:“办正事。”
赤龙这才舍得收敛,保持着半蹲的姿势,颇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我说你啊,”敖定波索性刨过来小半干草坐在上面,同鹿妖平视:“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怎么见你对那秃驴还是一副死心塌地的样子?那可是禁术之中最为阴毒的点苍印……难道你就半点也不恨?”
言语之间再加上赤龙的浮夸语气,可谓是极尽挑拨离间之能。
哪曾想佟苓不过是抬手轻擦掉嘴角血珠,听完敖定波的长篇大论也只不过是勾起唇角冷笑一声。
或许是白鹿一族的天赋之能,少年面容精致五官秀气,即便是冷脸嘲讽,那雪白睫羽和淡粉圆瞳也足够靡丽浓艳。
“恨?为什么要恨?”佟苓反问道:“妖兽之间本就是弱肉强食的关系,即便是他不杀,未来争夺鹿王时候我同他终究也要一战。”
“至亲骨血,怎能比得上对于无上妖力的渴求。”
少年嗓音凉薄:“玄澜如此助我,佟苓求之不得。”言语之间,眸底竟是带上了一丝对于玄澜病态的痴缠。
“……”
听到那小鬼嘴里吐出来这样一大通不符合年纪的话语,从小就喜欢黏在大哥身边撒娇打滚的敖定波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正因为佟苓说的半点不错,妖族之间的关系大多脆弱如冰,才更显得他和敖战的关系亲厚得反常。
少年说完那话之后便咬紧了下唇,任凭方才的伤口再度撕裂,舌尖舔舐着那股血腥味,眸中的阴寒神色毕露。
敖战注意到了敖定波神情的不自然,眉头轻拧起来,抱臂上前一步道:“你不恨他,并不意味着玄澜便会在意你。”
“呵,”少年轻嗤一声偏过头去,压低嗓子道:“我知道。”
敖定波这时候终于回神,憋了一肚子坏水,附和敖战:“哦,这小鬼当时昏过去了,根本不晓得他的好主人光顾着带那妖女逃之夭夭,把他扔在杂草堆里看都没看一眼。”
他托着下巴笑眯眯道:“现在清楚为什么这般轻易就被我们抓住了,嗯?”
“……够了!”佟苓终于忍不住打断敖定波,咬牙切齿道:“不用你们说,这些我本来就知道。”
敖战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既然如此,今日就让玄澜少一只妖兽也无妨?”
“没用的,妖兽的命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佟苓唇角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你们即便是现在就杀了我,也根本无法威胁到玄澜半分。”
敖定波笑得露出来一口白牙,歪着头问:“是吗?”
佟苓无端从男人的尾音之中听出来些许威胁之意,心头顿时升起小时候在山中被其他猛兽盯上时的恶寒。
还未等他揣摩清楚,便只觉得脖颈猛然一紧。
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待到眼前景物重归清晰以后,佟苓发现自己已经双脚腾空——整个人被敖定波掐着脖子提起来,挣扎不能。
少年很快因为缺氧而涨红了一张脸,几次呛咳出声,忍不住伸手无力地抓挠着赤龙手腕,试图将自己从窒息的境地之中解救出来。
锁骨处的点苍印受到感召一般闪烁着亮光,若是玄澜有心,定会注意到同自己定下契约的妖兽此时或许性命不保。
敖定波仍是那副笑得灿烂的模样,说话时语气颇为爽朗:“不如试一试,看看那秃驴会不会来救你?”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佟苓挣扎的动作都变得虚弱下来,瞳孔涣散,嘴唇也变得青紫一片。
即便如此,柴房之外仍旧是一派风平浪静。
果真没有半个人影出现。
敖定波见状轻哼一声,松开少年颈项之间的桎梏,朝门外低声骂了句“怂货”。
佟苓冷不丁被放开,膝盖一软、整个人当即跌坐在干草垫上,双手捂住颈间的红痕,大口呼吸的同时呛咳出声。
敖战从进入柴房的那一刻起便一直作壁上观,如今余光不留痕迹地打量着房门之外的空地,几次仔细感受也没发现属于玄澜的灵力出现。
这才终于确定了无法利用佟苓来引蛇出洞。
“嘁,无耻小人……”敖定波拍了拍衣摆上沾着的草屑咕哝几句,随后才重新看向好似要咳掉半条命的白鹿妖,懒声道:“也罢,今日就留你一命。”说完便要同敖战一起离开柴房。
没曾想就在两人转身的瞬间,原本一直窝在角落垂首不语的少年忽然出声,嗓音异常嘶哑道:“……且慢。”
敖定波挠了挠头,回头望去,直白道:“你还想怎样?”
佟苓此时双手撑在身侧,本就清瘦的身板在煤油灯的映照下更显单薄,原本淡粉的眼瞳被额前散落下来的白发悉数遮掩,冲着敖定波低声道:“做个交易如何?”
“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藏身之地在哪,相应的……你们要拿张凝月的命来换。”
第一百零五章
敖定波向门外走的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佟苓仰起脸,银白色的长发纷纷从肩头滑落:“我说,我要张凝月的一条命,不行吗?”
敖定波有些茫然地看了身旁兄长一眼,转身两步跨回到少年面前:“什么意思?”
佟苓异常平静:“南疆疆域广阔,地势崎岖复杂,若是贸然挺进,即便是召来十万大军也不一定能找出她的藏身之处。”
“深山之中瘴气弥漫沼泽遍地,张凝月又善使巫术蛊毒……若无人引路,南疆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敖定波只觉得他话是耸人听闻,伸手揉乱了佟苓额前的白发,笑道:“我为何一定要答应你做这个交易。”
顺手勾起来连在少年四肢上的缚灵锁链,敖定波捏着逐渐泛起血色的链子晃了晃:“知道这是什么吗?”
佟苓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藏在袖底的双手紧攥成拳头,闷不吭声。
“缚灵锁可不止是用来囚禁妖兽精怪这般简单。”敖定波脸上的笑意淡下去:“只要本王想,让你愿意主动开口的刑罚数不胜数。”
随着话音,一直缠绕在佟苓关节处的缚灵锁逐渐变得滚烫,与之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一回的锁链不仅愈捆愈紧,而且在烙下深印的同时还在不停抽取着少年体内仅剩不多的妖力。
筋脉都被灼烫热流侵袭的滋味着实不好受,佟苓忍不住痛呼出声,一时间只觉得就连骨血都快要被缚灵锁一同抽出体内。
恍惚间鹿妖勉强睁开双眼,过强的晕眩感令他就连近在咫尺的敖定波都看不真切。
煎熬多时,少年双颊满是病态潮红,大滴汗珠沿着额角滚落下来落入干草堆中。几度窒息令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喊道:“只有我的妖力才能打开离火之渊的结界!”
敏锐捕捉到了佟苓口中的陌生地名,敖定波当即收回施加在缚灵锁上的炽焰灵力。
回头同敖战对视一眼,敖定波随即半蹲下/身,伸手捏起佟苓的下巴,从怀里掏出一枚深褐药丸,掰开齿关将药硬塞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冰凉灵气,很快便将鹿妖体内原本在四肢百骸之间游走的灼烫感悉数驱除。
佟苓胸膛几下起伏,双手撑在身侧的干草叶上,粗喘着抬袖擦干额前冷汗:“离火之渊地处南疆腹地,外有玄澜亲手加持过的阻隔结界。”
“结界依托阵法,汲取整片疆域的灵气,比鹿辽山的九绝宝塔阵还要强劲百倍。”
提起九绝宝塔阵,敖战和敖定波的神情双双变得不善起来。
回想起同那阵法灵力汇聚出来的白凤争斗之景,敖战指尖在臂弯处无节奏地轻敲几下,
天地浩荡,广阔山河之间本就蕴集着无数浓郁灵气,能够轻易为阵法所汲取化用。
不过是一座山头,便能够汇聚出那般能量,若是再加上南疆地广、山林密集,灵力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
何况玄澜精通设阵之法,做事缜密滴水不漏,加上还有‘神谕’一事悬而未决,敖战并不能确定对方背后还有没有埋藏得更深的其他势力。
如今敌暗我明,如若真同鹿妖所言一般恣意强攻,很有可能被那两人合力坑杀。
自然,敖定波也存在着同样的顾虑。
他操纵着缚灵锁稍稍松开几分,使得佟苓能够稍微活动几下自己受伤的手腕,随即凑上前问道:“‘离火之渊’就是那秃驴和妖女的藏身之地?”
看对方总算是有了松口的迹象,佟苓呛咳几声,点了点头:“是。”
“南疆之中山脉连绵,十万高山环绕掩映。离火之渊便藏在最深处,四周被巨大裂谷包围。”
“半年前,玄澜第一次带我进入离火之渊,”少年眸色稍黯,将自己的下唇咬得发白:“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凝月。”
敖战上前一步,低声质询:“半年前?”此时距离烨城之中毒瘴爆发不过三月,若是半年前张凝月就同玄澜勾结,倒也还算是说得过去。
佟苓本就受了重伤,一番折腾下来更是脸色泛青,体味到男人话里的未尽之意,很快蹙眉回应道:“这只是他带我进去的日子,若你想问那女人究竟何时便同玄澜相识……我不知道。”
敖定波又给佟苓塞了一颗浅色药丸:“继续。”
大概是那药丸的滋补作用起了效果,少年面颊上终于恢复了丁点儿血色。
防备地朝后蹭了几寸,佟苓试图远离敖定波:“离火之渊四面八方都是裂谷,裂谷底下才是真正的万丈深渊,其中沟壑又被瘴气毒雾填充,寻常人只要沾上些许就会被腐化成一具白骨。”
“不仅如此,外人若想通过离火之渊的结界,便须得以玄澜灵气为引。”鹿妖说到此处话音一顿,神情明显变得阴沉不少:“点苍印能让妖兽同主人气脉相连……所以我才说,只有我的妖力能进出离火之渊。”
注意到了佟苓向后躲避的动作,敖定波眼底流露出一丝玩味神色。
大概天生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青年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故意往少年的方向凑了凑:“那秃驴既然敢把你一个人扔下来,肯定是算准了你知道的一切对他们毫无威胁,即便是和盘托出也无济于事。”
敖定波一双赤红眼眸定定地盯住佟苓不放,轻而易举便捉住了少年的单薄肩膀,让他不能动弹分毫:“假若这本就是你们里应外合设下的苦肉计,想要将我和大哥引至那劳什子离火之渊里一网打尽……”
“血契。”敖定波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被佟苓开口打断。
此时少年的指骨被自己用力捏得泛白,斩钉截铁道:“我自愿同你缔结血契,若我方才所言有半句虚假,不日必将天打雷劈,身死道消,永世不得超生。”
同为妖族,敖定波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血契为何物——那是上古妖兽流传下来用于约束合谋双方的一种契约,要求定下血契的两人以血为引,七魄为媒,待到两人都完成了定契时对方要求之事,血契才能随之消解。
违约之人,下场并不能比天打雷劈要好上多少。
“我只要张凝月的命。”佟苓薄唇开合,吐出来的话语愈发冰冷:“就算是你们要一同杀了玄澜也可以。”
“不,”少年半阖起双眸,唇角勾起来一个近乎于诡异的弧度,缓声道:“应该是……先把和尚杀掉,更好。”
*****
敖战跨步越过门槛,回身拉紧了卧房的雕花木门。
放在案几上的红烛已经烧完了大半,烛泪落下堆积在烛台上重新凝固,灯芯烧得焦黑,其中闪烁的一豆火光微弱,跃动着在墙面上留下不停摇晃的黑影。
端坐在床中央的青年半身裹着锦被,听到房门口传来声响的一瞬间抬头,静静地望向站定在不远处的敖战。
墨色长发披散在后背,张青岚见他一动不动,开口喊了一声“敖战”。
男人就着烛火望过去,并未停留太久,很快便迈步朝他走去。
顺势坐下在床沿处,敖战抬手拨开青年散落在鬓边的发丝,将其别至耳后:“醒了?”
”嗯,”张青岚点头应下,顺势半跪着直起身,整个人轻轻扑进敖战怀里:“在等你。”说话时尾音似是带了一把小钩子,勾得男人心头一颤。
敖战就着两人相拥的姿势将被子扯上来,将张青岚裹紧,低头轻吻一下对方唇角:“你如今神魂不稳,须得好好休息才是。”
“无妨,”青年侧脸贴至敖战胸膛,轻蹭几下道:“方才去哪里了?我醒过来时便没见到你。”
敖战这才将佟苓被俘以及之前在柴房之中的见闻一一道来。
“那鹿妖说此物对人无害,只不过在接近张凝月时,对方或许会因此有所察觉。”敖战握起来张青岚纤瘦手腕,皱眉捏起来纹饰奇诡的银镯:“你感觉如何?”
张青岚顺势直起身,晃了晃手臂上挂着的镯子,感受到敖战干燥掌心的微凉温度,很快安慰道:“确实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似乎跟普通的手镯无异。”
“巫蛊之术神秘诡谲,不好贸然动作,”敖战微微颔首,同他十指交扣:“但最好还是尽快将其摘下,以防万一。”
张青岚凑上去轻含住敖战下唇,含混道:“好。”
两人交换了一个吻,分开时青年唇角粘连起来一根银丝,极尽暧昧。
敖战单手托在他的后颈处,目光深沉,沉吟片刻后开口问道:“若是我亲手杀了张凝月,你会恨我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男人便察觉到了怀中身体一僵。
张青岚还未从方才的亲吻之中缓过神来,轻喘着神色迷离,只不过抓着敖战手臂的指尖下意识地收紧,脸色也有一瞬间的苍白。
却也足够敖战会意:“我知道了。”
他伸手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脸色冷淡下来,扶着张青岚的肩膀将人放回床上:“先睡吧。”
“待到七日后海族大军集合完毕,便会朝离火之渊进发。”
第一百零六章
一直到真正看见数以万计从天而降的虾兵蟹将,如此声势浩大的阵仗才让人终于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实感。
数十万将士分别从东、南两个方位赶来,腾云驾雾。如冷铁般肃杀的氛围在他们降至山林之中后迅速弥漫开来。
敖战指挥队伍兵分六路,分别以傀儡术操纵替身,根据佟苓绘制的地图指引兵马向南疆腹地深处进发。
一行人出发时不过卯时,天光未明,兵将们大多手持火把在崎岖山路上披荆斩棘,一路猛进。
其中精怪并未全部化作人形,总归是有些钳螯须壳留在外面,青面獠牙再配上昏暗天色和跃动火光,更显气势骇人。
不同于浩荡行进的六队人马,敖定波特意收敛气息,外披一条乌黑长袍,将身形面容模糊一二,之后再将化作原形的白鹿抱在怀里,跟在敖战身后默默攀着山路。
幼鹿通体雪白,柔软皮毛上还零星地散着几块颜色更浅的原形半点——佟苓此时虽是化作了鹿身,却并非自愿,四条纤细鹿腿弯折着揣在男人怀里,怎么也算不得舒适。
在一身黑袍的笼罩下,缚灵锁的微弱金光已是尽数湮没,随着敖定波走动摩擦而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缠绕在鹿妖身上,将佟苓的修为悉数压制。
一路上灌木草叶摧折,散发出一股清新湿润的浅淡香气。
佟苓原形也只不过是只幼鹿,被敖定波紧紧圈在怀中动弹不得,如此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才终于忍不住拿鹿角向上***了顶男人的下巴,试图唤起对方的注意:“……你放开我。”
敖定波恍若未闻。
他平视前方、一路紧盯着张青岚的背影,看见他同敖战形影不离的样子,总觉得心里有些膈应。
在敖定波看来,青年的立场可谓极不明确。原本隐瞒真正身份混入龙王府中目的便是板上钉钉的不纯,此时却愿意跟在敖战身边,一起去讨伐他那个所谓的家姐的栖身之处。
这让敖定波心里多少有些怪异的不适,所以才一路抱着白鹿走在后面,故意和他隔得很远。
如今随着佟苓的动作,白鹿身上的绒毛轻柔剐蹭在敖定波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比鹿角顶上来的痛感更早地拽回了男人不知道神游到了那里的思绪。
“嘶——”还未等敖定波低头,从下颌处传来令人牙酸脸疼的痛感便叫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敖定波顺手拉了一把长袍的帽沿,垂首凶道:“做甚?”
佟苓抬头瞪他,只可惜现在的模样是一只白鹿,即便是努力睁大了双眼也无济于事,圆溜溜的粉瞳之中倒映出来敖定波凶神恶煞的一张脸,口吐人言道:“你放我下去,我能自己走。”
佟苓此时拉着一张鹿脸,实在是做不出来皱眉这般复杂的表情,敖定波看着他那副气急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只觉得好笑,开口嘲讽道:“你以为我愿意抱着?”
“若是真放你下地,一不留神让你逃走了该怎么办?”
佟苓吵不过敖定波,忍不住伸腿朝人蹬了一蹄子:“…你!”他这一嗓子有些没控制住声响,惊得四面随行的兵将纷纷投来疑惑的视线。
敖战原本走在最前,听到后方一阵骚动便姑且停下了脚步,转身回去朝那道黑影望了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
“……”张青岚跟在敖战身侧,后背背了个快半人高的竹篾箱笼,小声问他:“怎么了?”
眼看着雪白鹿角从那乌黑布袍底下伸出来又被按回去,敖战这才面无表情地拉起青年左手,沉声道:“不用管。”
张青岚有些茫然地点点头:“好。”随即快步跟上敖战,腰间佩着的铜钱剑发出当啷几声脆响。
顺手从箱笼侧边拽出来一张绘着南疆地势的图纸,青年垂眸看着上面被佟苓用朱砂笔勾画出来的几处。
“若是佟苓没有撒谎,那这几处便是笼罩着离火之渊的大阵阵眼。”捏紧了手中这张薄脆的纸片,张青岚的嗓音平淡,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玄澜若是想要守阵,必定会在这些地方设下重重机关。”
“即便是有佟苓的妖力能够助我等入阵,十万大军也一定会惊动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数跨越结界进入离火之渊。”
敖战闻言颔首:“的确如此。”
不留痕迹地瞥了一眼青年背篓里杂乱堆着的照妖镜清音铃,还有不少提前用朱砂写好的符箓,敖战很快开口道:“所以才需要让其余兵将率先深入山林,为的便是能够尽快拆解玄澜在阵眼处设下的众多机括。”
“离火之渊内情况尚不明朗,若是令大军贸然挺进恐怕会打草惊蛇。不如兵分两路,初期只需要精锐死士随行,顺势潜入探查即可。”话里话外,敖战想要率先进入离火之渊的意图十分明显。
张青岚有些不赞同地皱起眉:“还是等攻破结界,将士们一同……”
“那鹿妖和敖定波之间有血契所缚,既是一路同行,定然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说话时两人双手交握,张青岚手中暖意一点一点地顺着相贴的掌心传过来,令敖战原本冷硬语调不由得缓和几分。
拇指在青年手背上轻轻摩挲几下,敖战有意安抚道:“只是探查而已,并不会贸然暴露行踪,毋须担忧。”
张青岚蹙眉,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一口气,悄悄握紧了腰间佩剑,不再多做言语。
……
有了佟苓所绘制地图的指引,几队人马朝阵眼关窍所在之地长驱直进。
如敖战所言,他确实只在身边留下了一二十条蛟妖暗卫,于朝深林进发途中的某个岔路同大批兵士分离,与敖定波一起悄然接近离火之渊。
一路上出乎意料的顺利,除了山中本身的蛇虫鼠蚁,并未发现更多陷阱或是防阵。
如此平静,反倒是令人生疑。
此时四周已无太多驳杂视线,敖定波随便施了个小法术将佟苓弄晕过去,之后便将身上一直披着的黑袍随手扯下来,三两下将幼鹿裹在其中,好似扛麻袋一般扛到肩膀上。
随即加快脚程,不一会儿的功夫便赶到敖战身旁,同他并排前行。
敖定波假装没有看见另一边青年的身影,凑至兄长耳边道:“哥,我觉得这山里有古怪。”说话时还特意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嗓音,不想让张青岚听见。
敖战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那点心思,倒是没惯着弟弟的臭毛病,瞭了敖定波一眼便将视线重新转回到了手中地图:“此话怎讲?”
“按照那秃驴的作风,恨不得我们走半步踩一个坑,”浑不在意地甩了甩手臂,敖定波继续嘀咕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咱们一路这般顺利,总觉得不太安心。”
“不错,”敖战将手中纸卷折回,终于舍得分出来些许注意:“所以接下来走的每一步都必须万分小心。”
话音落下,便瞧见了敖定波肩膀上扛着的那个圆滚滚的鼓包。
敖战有些无奈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握住身旁青年的手腕,将一直游离在外的张青岚拽回到身边:“怎么把人弄成这样?”
张青岚顺着望过去,这才看清楚了被布料紧裹几层的白鹿。黑袍厚重,将佟苓整个儿埋在里面,只露出来半个鼻尖。
敖定波无所谓地眨眨眼,道:“害怕他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逃跑,更不想这小鬼听到我和大哥你的谋……”
一句囫囵话还未说完,三人碰巧穿过最后一道灌木林,敖定波剩下的半句话便被眼前倏然出现的景象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咙口——
原本隐藏在茂密树丛之后的景色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往前再进半尺,便是裂口参差不齐的万丈深渊。
正如佟苓所言,“离火之渊”被幽深裂谷包围,四面八方皆是沟壑深涧。漫无边际的断崖如同一道天然屏障,将中间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峰同外界隔绝。
独峰突兀料峭,直直插入云霄,更高处被乳白云雾悉数遮挡,叫人在底下看得并不真切。山壁之上更是干枯藤蔓勾缠,盘曲环绕,大片深红暗褐铺陈在石面上,没有半分生灵存活其间的迹象。
独座山峰周围是深不见底的沟谷,裂谷宽百丈,青紫色的毒雾如同奔涌潮水一般填满其间。
随着毒雾奔涌,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那味道不知得用多少性命才能淤积而成,叫人忍不住脸色发白,几欲呕吐。
敖定波目瞪口呆,不顾肩上还扛着佟苓,不由自主地向前半步。
同一时间,脚尖却是好似碰到了什么薄而脆的物事一般,只听发出“骨碌碌”一声轻响,那东西便被敖定波一脚踹到了断崖外。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头,这才发现几人脚下踩着的并非黄土沉坷——而是堆叠在一起的散碎白骨。
敖定波看着面前的高耸山峰和脚下的累累白骨,眼神发直,喃喃道:“我的天老爷……”
第一百零七章
话音未落,一道罡风便直袭面门而来。
敖战眼神一厉,当即一把扳过敖定波的肩膀疾步后退,同时伸手揽起身旁青年腰身,将人拥入怀中,敏捷躲开那裹挟着浓郁血腥气味的风刃。
四周随行的蛟妖暗卫见状闪现,亮出兵器围挡在几人之前。警觉环顾四周,提防那诡异阴风再次发难。
一行人从山崖边缓缓后退,直至地面上再无白骨方才停下脚步。
张青岚从敖战怀里回过神来,顺势摘下腰间佩着的铜钱剑,并拢双指在剑刃上抹开一条血线,随即朝外横刀劈开——剑身上用红绳系紧的铜钱随之震颤,碰撞后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
只见一道浅金光芒从剑尖处一闪而过,在正前方三尺开外的草地上刻下一道深而长的划痕,片刻之后划痕迸发出几束耀眼白光,将接连不断袭来的劲风遮挡在外。
张青岚将铜钱剑反手收回,又从身后箱笼之中抽出十二张浅褐符纸,夹于指尖阖眼轻念几句咒语后扬手一洒。
那十二张符箓上用黑狗血画成的图纹骤然发亮,好似被无形丝线牵引着一般抖动着飞向半空,飞速旋转着环绕成圆。
直到这时,众人才隐约看见了那笼罩在那独峰之外的无色结界。
护山大阵如同半个倒扣的透明光球,上面隐有光华流转,将深涧底下奔涌的青紫毒雾笼罩其中。
不仅如此,那结界表面上还会好似海浪翻滚一般、隔三岔五便浮现出裂口似的红光。那裂口每出现一次,就会有十道八道风刃朝众人劈来一次。
敖战掌心之中凝起幽蓝焰火,朝着头顶上的十二符箓倾注而去,瞬间将隔绝风刃的屏障又扩大不少。
敖定波站在人群中央,见状将肩头上扛着的布包放下来,解开佟苓身上缠着的层层黑布。再于指尖捻出一团炽焰般的灵气,之后轻点少年眉心,让灵气悉数没入其中。
不多时,原本趴卧在地面上的白鹿便化作人形,轻颤着睫羽睁开双眼。
佟苓撑着地面坐起身来,颇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直到嗅到空气中浮沉的丝缕血腥气才倏地变了脸色。
敖定波弯下腰凑到少年面前,伸手胡乱拍了几下对方侧脸:“醒醒,该你了。”
佟苓回神,黑脸捉住了在自己两颊上作乱的手掌,**被男人捏起来、无奈只得嘟着嘴含糊道:“放开我。”
敖定波松手,转而捏起佟苓后颈,将小孩儿提起来站直。
另一旁的张青岚原本被敖战挡在身后,听到动静以后探出小半边脸,见敖定波和鹿妖那副熟稔模样,颇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
并未注意到旁人视线,佟苓挥手打开对方手臂,吃痛地揉了一把自己被他捏疼了的后脖颈,怒视敖定波:“别催。”
佟苓刚从昏睡之中清醒过来,如今站直在松软土地上,双膝不由得地有些发软。
此时距离离火之渊已是半步之遥,敖定波双手抱臂站在佟苓身后,视线时刻黏在鹿妖身上,提防他事到临头忽然反水。
两人曾定下过血契,现今血契化作两道繁复图纹,分别落在他们右手手腕的内关穴处,随着佟苓运功而发出明灭不定的暗芒。
在几人注视之下,佟苓迈步向前,很快便抬脚跨过张青岚用铜钱剑划下的深痕,越至屏障之外。
敖定波见状拧起眉头。
瞬时间,少年原本安稳垂坠在身侧的衣袂变得上下翻飞,呼啸而过的山风带来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将他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掀翻。令雪白长袍猎猎作响。
少年独立于断崖边,双手合十竖于前胸,半阖起双眸,朱唇轻启,低声念出一串音调古怪的长诵之声。
随着佟苓诵念的咒文到达尾声,出乎所有人意料,原本一直猛砸而来的风刃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一般,正逐渐消散在空气中。
身后山崖微微震颤,不少碎石滚落下来,砸在草地之中,留下一个个浅坑。
佟苓平直地抬起右手,掐起一道指决,一枚寸长的重瓣莲印登时从他指尖处飞脱而出,朝着远处结界直射而去,最后湮没于半空消失不见。
只见原本萦绕在独峰峰顶上的浓重云雾也在不停消退,弥散于亮白天光之中。原本作为防护大阵的透明光幕在距离众人最近之处倏然裂开一道小口。
佟苓转身回去,看向并排站在自己身后的三人平静道:“我妖力有限,辟开的裂隙只能存在一柱香的时间。”
张青岚挥手收回天顶上的十二道符箓,撤开屏障后被敖战抓着手一同向前来悬崖边。
低头看了一眼深渊之下翻腾的毒雾还有百丈开外的裂隙,敖战命四周的二十余条蛟妖化作原形,低声吩咐道:“进入离火之渊后莫要声张,务必小心行事。”
话音落下,蛟妖们纷纷双手抱拳,点头称是。
敖定波不留痕迹地瞥了身旁二人交握双手一眼,忍不住瘪瘪嘴,很快将视线转移到了另一边,也是这时候才看见佟苓的惨白脸色。
“喂,”敖定波伸手揉了一把少年发顶:“不过是开了道裂缝,不至于吧?”
“你别管。”佟苓忍下喉头泛起来的腥甜,亮起自己腕间血契花纹,抬头直勾勾地盯着男人道:“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了。”
“进入离火之渊后该怎么做,想必毋须我再多说,对吧?”
少年的嗓音之中有一种诡异的沙哑质感,说话时的眼神被额前乱发遮掩一二,挡不住的却是眸中埋藏着的浓重恶意。
敖定波闻言一愣,将搭在少年发顶的左手收回来:“……”佟苓得不到回应,眼神稍暗,却也并未再多说什么。
忽然,只觉得身侧一道劲风掠过,扬起一片黄沙。
佟苓眼前一花,再回神时已经被化作龙身的敖定波叼起来后颈处的衣物,扭头甩上了龙背。
“放心,”赤龙粗哑低沉的声音在山谷之间飘荡逸散:“定能帮你取来那妖女的项上人头。”
眼看着敖定波跟在前方苍龙身后腾飞而起,少年伏趴在龙背上只觉得四面八方的冷风刮得自己两颊生疼,闻言悄悄攥紧了掌心底下的龙鳞不放。
……
一行人朝着悬于半空之中的裂隙疾飞而去,苍龙御空于最前,身后才是跟随着的数条蛟妖。
底下是浓稠翻滚的粘腻毒雾,张青岚抱着墨青色的龙角朝前望去一眼,发现除了耳边的猎猎风声外便再无其他,四周寂静得可怕。
眼看着就要抵达佟苓利用沾染了玄澜气息的妖力开辟的入口,张青岚忍不住拧眉,总觉得这一切都过于顺遂。
底下苍龙似乎是注意到了抱在自己龙角上的手臂正在逐渐收紧,龙尾一摆,为张青岚周身加上一道泛着浅蓝光晕的结界,沉声道:“别怕。”
张青岚看着身侧结界,唇角勾起一个细微弧度,心中那股不安定感却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变得愈发浓烈。
正当他想要开口同敖战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耳边却忽然传来敖定波一声厉喝:“小心!”
紧接着便看见原本正朝着裂隙疾驰而去的赤龙霎时转向,朝着身旁并行的敖战身上狠狠撞去!
众人原本已经飞至半山腰,距离那裂隙咫尺之遥,如今敖定波这一撞令整个队伍瞬间乱作一团。
苍龙稳住身形之后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原本所处之地竟是掠过道道黑影!
那黑影密密麻麻如同蚊蝇,不知从何而来,悄无声息。其中一条蛟妖躲闪不及被黑影击中,竟是在眨眼间的功夫便化作了一具白骨,轰然朝底下的深涧直直坠落。
张青岚惊疑不定:“那是什么?”
一旁趴在赤龙身上的少年此时已经白了脸色:“是黑羽走尸!”
敖定波看着那铺天盖地的物事几欲作呕,整条龙盘旋在半空之中忍不住摇来晃去,怒骂道:“我就知道那秃驴没这么好打发。”
“黑羽走尸喜食生血骨肉,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一般寸草不留”佟苓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千万不要让它们缠上,否则就要同方才那只蛟一个下场。”
敖定波张口吐出一团龙焰,将几只走尸烧作焦炭,怒骂道:“这秃驴还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敖战几度躲开那朝自己飞扑而来的乌黑走尸,不停吐出幽蓝焰火,随即指挥身旁蛟妖变换阵形:“后撤!”
正当众人同那黑羽走尸缠斗之时,只听近处山壁倏然传来几声巨响!
仰头一看,这才发现那些铺陈在山壁上的深红暗色此时好似活过来了一般,正在不停翕动——一双双没有眼白的全黑眼眸接二连三地睁开,眼球转动,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盘旋的真龙。
敖定波抽空朝那山壁瞥去一眼,登时头皮发麻,忍不住骂道:“这又是什么玩意?!”
话音未落,却是听见了对面山顶上传来佛诵之声,紧接着便响起一道温和嗓音:“各位施主远道而来,贫僧已恭候多时。”
“唔!”佟苓闻言脸色一白,当即痛呼出声,颈项边的点苍印发烫发红。
少年很快便两眼一翻昏迷过去,双手再无力抓住龙鳞,整个人从龙背上直直坠下。
第一百零八章
比赤龙更快的是玄澜。
人影一闪,原本躲藏在浓雾之中的僧人俯冲而下,伸手接住了正不断下坠的少年。
距离不停翻滚上涌的毒雾已经不足三尺,佟苓落在玄澜怀里,稳稳地停在了半空之中。
玄澜脸上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像是纵容顽劣孩童一般轻轻摇头,轻地抬起鹿妖右手,盯着腕间那处血契符文,开口夸奖道:“做得很好。”
僧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敖定波听到这句话后头皮一紧,只觉得自己或许闯下大祸,咬牙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玄澜笑而不语,搂在少年脊背上的手臂缓缓收紧。单手托着佟苓后颈,让他刚好能够搭在自己肩膀上。
“南海龙王还不明白?”玄澜好像哄娃娃似的轻拍几下佟苓后背:“点苍印既是能让这孩子拥有同贫僧一脉相承的灵气,那么为何在他动用妖力破开大阵结界时,贫僧不能感知一二呢?”
僧人运气,稳稳停于半空中,气定神闲地望着眼前正狼狈地躲避走尸攻击的赤龙,温声道:
“今日得以瓮中捉鳖……真要算起来,还有他主动提议的几分功劳。”
敖定波霎时淡定不能,他不相信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宁愿豁出性命也要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破事,扭头怒吼道:“放你娘的屁!”
说这几句废话的功夫,赤龙已然腾空而起,几度盘旋后又躲过朝他扑来的数十只走尸。
那些个走尸们神情呆滞,目歪口斜,一副傻了吧唧的模样,可每每飞扑围攻之时的角度又十分刁钻。
不仅如此,敖定波还发现随着时间流逝,他同敖战之间的距离竟是越拉越远!
眼看着青龙被蜂群般的黝黑干尸逼得不得不且战且退,每每召唤出龙焰朝尸群吐去,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四周蛟妖暗卫更是已然同走尸缠斗成一团,有的甚至被咬住尾巴、啃噬得露出皮肉底下的根根白骨。
敖定波咬牙,眼里对于玄澜的恨意几乎就要满溢出来,张嘴喷出熊熊烈火,将十来只扑向自己的黑羽走尸燃烧殆尽。
终于得了片刻喘息时间,赤龙忍不住摆尾抬首、引项长啸,朝玄澜不忿地打了好几个象鼻。
也正是这个时候,敖定波才发现佟苓不知何时已然从昏迷之中清醒过来,正伸手攀起来僧人脖颈,将自己小半张脸埋入对方颈窝,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神态很是依恋。
玄澜则是好整以暇地悬于高空,静静观望着眼前的一片混战。
不同于敖战一行人被围攻时的狼狈,他将少年随意地抱在怀中,几乎称得上是闲适。
没过多久,一直窝在僧人怀中的鹿妖便注意到了旁侧传来的打斗之声。
他抬起头来,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扑簌簌地眨巴几下,片刻之后勾起唇角,脸上露出来一个诡异的微笑。
佟苓拿额前幼嫩鹿角蹭了蹭玄澜的颈窝,幼白双手环抱在对方肩侧,终于找好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以后很快偏过头,笑嘻嘻地冲着敖定波吐了吐舌头,做出一个口型——
“笨、蛋。”
说完后甚至示威一般地亮出腕间未褪的血契符文,上面的图案正闪烁着明灭不定的暗红光芒。
敖定波没有错过对方的挑衅,眼看着佟苓缩在玄澜怀中一副极尽依赖的模样,开始后悔自己当初还是想得太过于理所应当,总以为立下血誓便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佟苓居然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连命都舍得不要。
正当事态焦灼之时,山谷间倏然回荡起一道清越龙吟!
佟苓先前打开的那道裂隙尚未完全闭合,敖战终于等来了恰当时机。
只听苍龙一声长啸,随之而来的汹涌气劲当即将周围环绕的黑羽走尸掀翻大片,龙身犹离弦之箭直窜云霄,霎时穿过裂隙,朝着离火之渊的峰顶飞速游去。
敖定波抬头,双眸被从天顶上照射下来的白光刺痛。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那一抹苍青翠色便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之中。
玄澜见状终于变了脸色,眉心浮现出一道浅浅的沟壑,随即扯下腕间佛珠珠串、朝一旁峭壁上猛地弹射而去,阖眼念出几句音调古怪的和诵之声。人影几次晃动,最后竟是就那样直接在原地消失不见!
同一时间,山壁上之前还算安静的一只只纯黑眼瞳便忽然躁动起来,山石碎裂之声重叠响起,无数细碎石子土块顺势滚落,那些看似平整的石面倏然龟裂,好似干涸已久的水田一般,裂痕顺着四面八方迅速散开。
敖定波原本还想要跟在玄澜之后混入离火之渊,如今被旁侧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回头定睛一看,整个人瞬间恶心得够呛:“……!!”
只见整座山峰随着山壁上的异动而开始震颤,一直躲藏在暗处窥探的怪物也终于在亮白天光之中显露出了它们的全貌——人面、八足、驼背,暗黄色的干枯皮囊紧贴白骨,身上甚至还挂着稀烂的破布,也不知在山壁之中躲藏了多久。
浓郁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熏得敖定波忍不住向后一个蹿身,试图躲开那股刺鼻味道。
干尸们好似受到指引一般,朝着半空中的敖定波飞身扑来,好似细密雨点一般接连不断,嘴里含混的吼叫出来几声闷响,一时间好似蝗虫过境一般,遮云蔽日。
赤龙猛地摆尾,直直捣入尸群之中,嘶吼出声。
电光火石之间,便瞧见了那黑压压的一片干尸里蹦出一团炽烈焰火,裹挟着狂风于尸群中央轰然炸开,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
……
苍龙腾飞,正疾速向上游走。
方才穿过裂隙的瞬间,敖战便感觉到山谷底下那些刺鼻而浓郁的血腥气味消失了,四周的空气骤然一清。
张青岚被敖战用灵力护在龙背上自是无虞,如今靠坐在龙角上,眼看山顶上的浓雾正重新一点一点地堆积起来,不禁皱起了眉头。
与护山大阵之外的嘈杂截然相反,被称作“离火之渊”的峰顶寂静无声,甚至连寻常山间应有的蝉鸣鸟叫也听不到。
摆尾搅散了勾缠而上的乳白云雾,随着一道金光闪过,敖战恢复成人形,将青年打横抱在怀中,缓缓接近浓雾遮掩之下的峰顶。
敖战凑近青年耳边叮嘱道:“万事小心。”
两人一同从半空中缓缓落下,待到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青砖地面,张青岚这才低声应是。
趁着视线尚未被完全遮挡,青年随后从箱笼中抽出三张符纸和一枚青竹玉筒,随即于铜钱剑尖燃起一团无根火,待到符箓四下散开后横剑将玉筒劈开。
火苗连同竹中清泉同时覆于符咒之上,精纯灵气瞬间于黄纸之中迸射出来,环绕于二人周身,将近处的白雾驱赶开。
直到这时,离火之渊的全貌才一点一点、逐渐显现于两人眼前——
不同于山脚下的枯骨黄土,崎岖山峰之上竟是被人特意修正出来大片空地,其上铺陈着块块干燥平整的青石。
目光所及之处竟无法看到这方空地的边界,再向远处望去、已是重新被白雾悉数遮掩。
唯一瞩目的便是空旷地面上由青石雕栏环绕的三层白玉圆台。十尺高台之上阶梯层层向上,玉台矗立,半隐匿于飘渺云雾之中。
每一块通透玉石上均雕刻着繁复细密的纹饰,怪异符文勾缠交织,表面正不停流转着薄薄一层光晕。
在两人终于看清眼前之物的瞬间,一股无形的灵力如高山崩塌一般倾倒下来,耳边当即传来一声巨大嗡鸣!
随着轰隆巨响,原本平整坦荡的高台之上缓缓升起二十八根金丝楠木,巨木环绕排列。
合抱粗的木柱之上鎏金嵌玉,光彩逼人。更惹眼的便是被柱子团团围拢、陈设于其中的一口青铜炉鼎。
……是祭坛。
张青岚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直勾勾地盯着那祭台上的炉鼎,脸色倏然变得苍白。
随着祭台显现,空气中弥散开来一抹浅淡平和的清香。
在嗅闻到那股熟悉香气的瞬间,敖战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朝身旁青年瞥去一眼,眼神之中掺杂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古怪。
张青岚却并未注意到敖战此时神情有变,他盯着祭台的眼神恍惚,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几乎就要忍不住上前几步。
却是在迈开步子的瞬间被敖战一把捉住,往后轻揽回来,肃声问道:“你要去哪?”
听到敖战的声音响起,张青岚这才从方才那种仿佛失了魂一般的模样中回过神来,无意识地轻咬几下自己的下唇:“我……”
就在此时,一阵阴风忽然刮过,打断了青年半天没说完整的一句话。
一道若隐若现的黑气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两人身旁,趁着青年还没从先前的怔愣之中清醒过来时,黑雾迅速朝他席卷而来!
女人的古怪嗓音由远及近:“阿岚,姐姐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么?”
第一百零九章
张凝月吟咏一般的古怪语调飘忽不定,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浓重黑雾。
黑气匍匐于青砖石面,顺着两人的脚踝攀爬而上,最后化作一抹薄纱,勾缠于双眼之前。
随着那薄纱蒙眼,一阵眩晕登时袭来,浓雾逐渐没入七窍,令人眼前骤然一黑,随即堕入无尽空茫之中……
张青岚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再回神时,周遭已是换了一副场景。
额前渡来的是殿内白玉地砖的冰凉触感,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正跪于大殿正中,右手紧攥着一根生了红锈的铁链,久久不动。
那双手明显就是少年人的手,尚未长开,被铁链锈蚀的部分划了几道细微的血口,疼痛之中还夹杂了些许痒意。
……意识仿佛泡在一汪温水之中,一时间竟是叫人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四周响起的是编钟被敲击时发出的清脆乐声,少年五体投地,身披一件狐毛大氅。
雪白狐裘被暗红血色沁染大半,肩头还落了厚厚一层未化霜雪,浑身上下的肃杀气质同那尚在歌舞升平的宫殿格格不入。
本应此时上场的舞女被浑身浴血的少年吓得后退几步,瑟缩着围作一团,躲在乐师身后不敢再前进半步。
坐在两侧的大臣们则面面相觑,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一道男声响起,这才打破了原本近乎于死寂的氛围:“……父亲既是允了你把这奴隶带回世子府,三弟还是速速起身罢,莫要影响宴席继续。”
听到了这句话,那殿中长跪不起的少年方才挺起身板,额前磕出来的伤口裂开,殷红血滴顺着两鬓滑下来、砸在羊脂玉制成的地砖上,留下一朵蜿蜒的花。
手中铁链因此晃动,发出喑哑的几声怪响——众人顺着响动发出来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锁链那头赫然挂在一个身材健壮的青年的脖颈上。
此时正值隆冬腊月,那人却是只着一身染血布衣,形容比少年更加狼狈。蓬头垢面,满身被野兽撕咬而留下的伤痕,右肩血肉撕裂,露出底下的森森白骨。
少年对他人的灼热视线恍若未闻,挺直了脊背半跪着,先是朝左前方说话的那名青年瞥去一眼,随后才收回视线,转而直勾勾地盯向眼面前端坐在高台上的中年男人,平静道:“父亲,大哥说的可是真话?”
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身着华服,盘腿坐在金丝软垫上,脸色憋得铁青。闻言将手中紧捏的青铜酒樽大力甩至高台之下,酒樽碎裂,发出“嚓”的一声脆响。
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压抑心底怒气,裕国公手背青筋毕露,过了许久,方才大手一扬,粗声道了句:“随你。”
少年这才松了眉头,随后开始规规矩矩地磕头拜谢,待到将那些繁琐礼节一一完成,方才站起身,牵动手中铁链,垂眸唤来数名侍卫,将那昏厥过去的青年从殿中抬走。
脂玉砖石上徒留一地血迹,星点斑驳,格外刺眼。
……
外面是风雪大作,树影飘摇,世子府内却是红烛暖炭,将凛冽风霜严严实实地挡在门外。
少年反身将镂花木门拉回,单手捧了铜盆进屋,拉开虚掩着的琉璃珠帘,一股浅淡的血腥气便从里屋飘散出来。
此时正横卧于屋内长榻上的男人见他走近,脸上当即显露出来一个混不吝的笑容,未受伤的那只手垫在脑后,脑袋上缠着的绷带雪白:“哟,咱们三少爷终于舍得回府了?”
少年人身量矮,脑袋上还压着薄薄一层白雪,听到男人沙哑嗓音响起却是连眉头都不皱,兀自弯腰将手中铜盆放至榻边,伸手解开背上搭着的厚重狐裘。
将衣服上沾着的雪花抖落,张青岚这才走至长榻一边,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个睡没睡相的男人。
那人脸上尚且大咧咧地刺着墨字,左边眉毛上有一道浅白色的疤痕。剑眉星目,本应是一派正经的长相,却因为那伤疤平添了几分邪气。
敖战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痕无数,最严重的当属肩上那道因为狼王撕咬而留下来的裂口……距离两人在深山之中被狼群围困已然过去了半月,伤口却仍未痊愈,日日须得换药清洗。
“怎么,”见他一言不发,敖战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凑近抬手捏了一把少年脸颊上的软/肉:“看傻了?”
脸上传来的细微痛感这才将张青岚飘忽不定的思绪拉回来,顺势握住了男人搭在自己肩头的左手,心头涌上一股熟悉却又难以言喻的痛楚。
就在此时,又一阵猛烈的眩晕感袭来,令他控制不住地后退半步,闷哼出声,在天旋地转中双膝一软——跌入了一个满是清苦草药气息的怀抱中。
男人掺了小半调笑意味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一言不合便投怀送抱,小世子,你这算个什么套路?”
好不容易才从眩晕之中挣脱出来的少年人浑身一僵,余光瞥见对方肩头因此扩散的大片血迹,当即有些慌乱地站直了身子,从放在脚边的铜盆之中取出来个巴掌大的陶罐,垂着睫羽答非所问道:“我替你换药。”
鲜血浸透的纱布被人解开,轻落至地面,少年专心致志地清创、换药,最后再用洁净纱布将伤口重新包扎。
敖战坐在长榻旁,单手撑于膝上,眼睁睁地看着张青岚用一把银质小刀将他身上那些溃烂发脓的血肉削去,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我听下人说,当**带人强闯太和宴,硬是将我从国师那边抢回来,把你爹气得脸都黑了。”
“这事是不是真的?”
张青岚手中动作不停,听他这样说也不过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国师一脉向来行事狠辣,不留余地。不过他们既然敢背着父亲将俘虏贫民赶入深山做人祭,就要做好事情败露的准备。”
“既是做了本世子的贴身近卫,”张青岚将药膏轻轻覆上男人肩上那道形容可怖的伤口,低声道:“那你便是我的人。”
少年说这话时眼神微冷,语调波澜不惊,毫不在意自己的嫩白指尖上沾了血污,淡定陈词:“总不可能真让外人欺负了去。”
随着最后这一句话的尾音落下,少年原本流畅的动作当即一滞。
脑海之中忽然传来一道敲击铜钟的嗡鸣低响,很快,面前的景象便如同定格一般,随着这一声震荡心神的钟鸣瞬间凝结。
张青岚眸中空茫只不过闪烁了一瞬,待到恢复清明之后却又发现自己竟是动弹不得。
窗外早已没了风雪呼啸的声音,天地之间徒留一片寂静……身旁场景开始一点一点地逐渐崩塌,原本横卧在面前的男人同样一动不动,如同落入清水之中的一滴墨,缓缓消散,泛起涟漪。
一切都好似水中月,镜中花,分辨不得,挣扎不开。
不过顷刻,四周场景便换又了一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