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然后玄明真人冷笑:“那就是个畏畏缩缩连开战都不敢,别人要开战他还要拦着生怕牵累了自己的废物,他若能坦坦荡荡承认自己不孝,敢背上后世文人的千古骂名,我倒还敬他是条汉子。”
这样一点不遮遮掩掩地骂本朝天子……众将心头……就是……忠君爱国那根弦固然在震颤不已,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啊啊啊啊这是什么邪教言论快闭嘴快闭嘴”,但心底又确确实实有一个小人同样在“嗷嗷嗷嗷嗷骂得好!老子好爽!连发十二道金牌让我们撤兵的皇帝难道不是废物?!”
他们脸上的神采一时间精彩极了,原本叫嚣着“现在立马把他拿下押去给南边天子请罪或许还能减轻我的罪名”的那一丝冲动,也在“有被爽到”的一句“废物”之下,暗搓搓地妥协成了“咱……就是……要不听听他有什么高论?”
玄明真人瞟了一眼他们的表情便将那心理变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淡淡一笑,果然有后续:“姜元帅,在下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姜羽面沉如水,却到底是没有来一个“来人!把他捆了送去南京以平天子之怒!”
没有拒绝就是可以问,玄明真人丝毫不在意姜羽的态度,只沉声道:“打到了现在,元帅到底想不想收复山河?”
姜羽字字铿锵:“做梦都想。”
玄明真人又问:“元帅手里有没有兵符?”
姜羽呆滞片刻:“这支军队是我于陷落之地组织起来的残兵败将和民间义勇,本就是匆匆组建并非正规军,谈甚兵符?”
玄明真人再问:“元帅可需要南边朝廷给您送补给?”
姜羽苦笑摇头:“孤军深入,以战养战,全赖百姓箪食壶浆鼎力支持罢了。”
玄明真人最后道:“南边朝廷手里可有元帅及众将军的把柄?”
姜羽抿了抿唇:“……有。”
“是什么?”
“家眷。”
“然后就没了?”
“没有了。”
得了这个答案,玄明真人开怀大笑,众将一头雾水之间,他才朗声道:“元帅及众将军最不必担心的,就是在南边朝廷手中的家人。”
“此话何解?”不等姜羽咂摸清楚玄明真人一步一步引导性提问的最终目的,已经有恋家的将军询问出声。
“南边朝廷敢对诸位家眷如何呢?”玄明真人沉声道,“这样敏感的时候,若南边朝廷敢让元帅及诸位将军的家眷少一根头发,岂不是逼元帅及诸位将军立刻回师南方夺他天下?”
玄明真人的语调转而意味深长:“元帅,诸位将军,说到底,人质只有活着才是人质,死了就成了仇恨了。杀鸡儆猴这种事,怎么都是需要有点鱼死网破的勇气才敢做的——别的不说,杨淑媛刚才讲的汉高祖刘邦对西楚霸王说要分自家父亲一杯羹的故事,以西楚霸王之英雄盖世,也没有杀那位汉高祖之父啊,当今南朝天子,比西楚霸王如何?”
自是不如。
不如远矣。
西楚霸王都不敢干下来然后和刘邦结下死仇的事,就南边天子那倒霉玩意儿?
斜眼鄙视.jpg
话说到此,再不必问玄明真人假传二帝圣旨到底意欲何为,这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直接让以姜羽为首的一众将军胸口的那一颗心脏开始,扑通,扑通。
越跳越急。
越跳越兴奋。
而这个时候,有一把年轻稚嫩的男声响起:“这岂不是在赌天子胆色?”
“是,倘若手中没有一点筹码,只看对方下不下得了决心,这自然是在赌。”玄明真人坦然对上那位青年小将,“但这不过是下策。”
青年小将脱口而出:“所以是有上策的意思?”
玄明真人笑而不语。
青年小将不解其意,相比而言,不好说有多老于世故,但至少见过世面的姜元帅立刻明白了过来,起身对玄明真人深深一躬,诚挚道:“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玄明真人右手的两根手指空虚地捻了捻,觉得这一时间自己好像差一柄羽毛扇。
#行头没有置办齐啊!#
但藏在他储物袋中的诛仙剑很懂,一道根本不起眼的流光悄然滑入他的宽大袍袖,然后羽毛扇的扇柄就稳稳当当递到了他手中。
然后还用那卖萌的专属童音老气横秋在玄明真人识海里叹气:“你们这些心眼多的人就是毛病多,没有羽毛扇都不会说话的。”
玄明真人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很快按了下去,也没有回复诛仙剑什么,只是写意风流地摇晃着那一把诛仙剑幻化而来的羽毛扇,莫名有一股名士风度:“元帅也需与在下交个底,只论战力,元帅之兵将,比黎国之兵将,何如?”
姜羽沉吟,但不等他想清楚怎么谦虚地把真实情况表达出来,之前开口的那位青年小将便已抢先一步开口:“父帅对上黎国近乎百战百胜,不说父帅,即便本将不才,亦曾率五百骑破黎国精兵十万,先生既来献策,何以连这也不知?”
这后面一句话就有些过分了,姜羽立时喝止,小将军委屈闭嘴,玄明真人也未把这话放在心上,只笑道:“在下于市井之中对元帅战绩虽有所耳闻,但坊间传言岂可全信?若不得元帅交底,在下无法对症下药,岂敢献策?”
“如今先生既已知道底细。”姜羽问,“计将安出?”
“元帅既然能堂堂正正打败黎国,如何还要问在下要什么计策?打过去就是了!”玄明真人摇着他的羽毛扇,“在下能保证的无非是元帅后方——无论是作为南边朝廷的后方,还是将军已经收复的山河,无论是元帅及诸位将军留在南边朝廷的家眷,还是大军深入时需要的补给,都不会给元帅带来任何麻烦就是了。”
这样的狂话,姜羽是不信的。
但暂且就这么着吧,毕竟他拉起来的这支队伍并没有一个像样的文士,现在人家文士都自己送上门来了你还想咋地→_→
哦,你问为什么这么大个军队没个像样的文官?
那得赖沐国!
——沐国重文轻武多年,文运越是昌隆,文官对武官的骑脸输出越是过分,早就习惯了用鼻孔看武官的文官哪里会愿意纡尊降贵到武官手底下干活呢?
一开始的时候问题还不大,可队伍越大越需要团队管理,姜羽作为主帅,渐渐意识到了问题不对,固然有补救之心,可在这几乎等于敌占区的地方,他去哪里薅一个愿意在他手底下干活还有足够能力的文官?
如今可好,文官送上门来了,甭管到底好不好使,总之先凑合着用吧!
但姜羽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来不经过刘备三顾茅庐,没有张良反复拾鞋,SSR也是可以自觉主动送上门来的。
而自从得了这一个SSR,姜羽真的再也没有操心过那些对于武官来说过分烧脑细胞的屁事。
因为你永远可以相信一个为了飞升,把自己各方面都锤炼到了极致的修仙天花板——
首先,在军队内部,军师将原本就严明的军纪整理成文,细致划分各军阶军官的权力和责任;用成体系的办法训练新兵甚至教新兵识字,用最快的速度将新兵蛋子训练成了最标准不过的虎狼之师;彻底完善整个军队的后勤体系和保障系统,受伤和残疾的兵员能得到最好的安置,任何程度的急行军都能有最妥善的后勤保障。
其次,在已经打下来的地盘,军师拔擢起有一定管理经验的兵员或者书吏来做基层管理,所有资源都被统计好分配好,原本被铁蹄践踏的各类军事工事被有条不紊地重建,流民饥民要么被安排修城墙要么被安排从军,重新丈量田亩分给农户,分发粮种鼓励农耕,甚至批量生产从历朝历代的农书里翻到的各种奇奇怪怪却着实好用的农具来提高生产力,百姓安居乐业,竟有盛世之兆。
再次,对南边朝廷,军师天天给它发官方文书汇报工作进展到了什么什么地步,极尽谦恭之能是,彻底杜绝南边从言辞上寻找任何“姜羽可能造反”的可能,还在官方表文里各种“陛下当真圣明天子,纯孝之人,竟真的非迎回两位陛下不可,实实在在洗刷国耻第一人”的吹捧。
私下呢?
私下主要攻击主和派——
“通过和谈把两位陛下换回来?那也得他们真的还了再退兵啊!喵了个咪的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就屁股着火了一样赶紧退兵,我很怀疑你压根就是不希望你父兄回来啊你个不孝子!”
“黎国说我们不退兵就不谈?拉倒玩意儿那你也硬气点啊,不谈我们就不退兵!就这今日下三城,明日下五城的战斗速度,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觉得退兵退晚了你亏得慌吧?黎国说再打下去他们把两位陛下绑上城头当人质?你让他们绑啊!他们今天绑明天我直接把两位陛下救下来,少不了一根头发的我保证!送回南方和南边天子团聚!”
“谈谈谈,谈谈谈,不是,你们这届朝廷什么毛病,能站着把事儿办了的非得跪下谈是么,那作为赔款的钱拿来搞基建它不香吗?少搜刮老百姓一点钱财你们是没有存在感了是不是!不搜刮钱财你们是不是没有贪污的机会啊?不是?不是你憋什么坏呢一天就想着谈判赔钱!赔钱上瘾吗你!”
南方朝廷的心态,被拿捏得不要不要的。
最后,对北边黎国……虽然军师先生其实很想去亲自试一试自己这么多年没打过仗了,他军事战阵的指挥水平到底退步到了什么程度,但是其实并不需要他亲自对北边黎国做点什么。
因为姜羽不要面子的呀!
要是军师连打仗这事儿都包了那要你何用?!
而要说最开始姜羽对“用这位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先生”还有些许忧虑的话,当他安安静静又攻城略地了快三个月,军中和后方的事情越来越顺手服帖,南边天子也始终再也没有派使者来给他送“速速班师回京”的诏书,他对这位苏先生就剩下了一个大拇指。
苏!
苏炸了我的苏先生!
苏先生真乃神人也!
第 14 章 公主
苏先生在军中的威望与日俱增。
正如他在南朝的骂名一日比一日难听→_→
搁南边朝廷,文人群体对他的评价是“好好的读书人混迹于武人之间,混迹就算了还不是被奉为上宾,而是给武人当军师打下手!简直是斯文扫地!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解决措施则是“这人到底是什么师承啊,这种师门还不麻溜儿拉出来批斗让他众叛亲离原地社死?!”
可惜,这个人竟仿佛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有师门,没有好友,没有父母,没有妻子,连籍贯都查不出来,完全没有给人任何从边边角角“挖他黑料!搞他名声!逼他下台!”的机会。
那正面上?
正面,当然是攻击此人内生反骨,怀疑此人看似忠诚实则狼子野心,也向天子谏言你搞不定姜羽你还搞不定这个文人么?把他整到都城你还怕不能把姜羽捏在股掌之间?
南朝天子当然也想发诏书请那位苏明先生回来汇报一番工作啊,或者哪怕豁出去一点,给苏明先生抛个“给个武官打辅助你委屈不委屈啊,来我南朝做丞相难道不是更好?”的媚眼,总之把人哄到南京来,将人软禁了甚至将人杀了不就完了么!
可是,不知消息来源是真是假,反正一夜之间仿佛从官员到百姓都听说,在北方黎国苦寒之地受尽苦楚的两位陛下对姜元帅和苏军师的评价是忠义之士,柱国之臣,放话说但凡有人以任何动作阻止姜帅北伐,迎二帝归国,那都是沐国的千古罪人,都是国家和民族的耻辱。
南朝朝廷:……嘿你这个人!
你打舆论战,难道我就不会打舆论战?
和谈是不能提了,一提和谈就是赔钱换两个皇帝回来,一提赔钱老百姓们一想这钱又得他们出,还有一小撮敌对势力在拱火,绝对动摇统治基础。
于是南朝朝廷便只能从根源解决问题,悄悄放出消息:骗人的!两位陛下才不是这个政治觉悟!他们是坚定的主和派!他们愿意忍受黎国的羞辱,他们已决意要以此身换得黎国和沐国的永远和平,换取两国百姓的安居乐业!我们就不换他们回来了!
这让天线宝宝看了都摇头的公关水平,甚至都不需要玄明真人再吩咐他安排的专业团队什么,专业团队自己都知道怼回去:“朝廷已经决定要忍了是么?哦好的,那回头啥时候黎国又缺钱了,又南下了,汴都之围改个词儿直接叫南京之围,南京的百姓就得注意了,当年汴都发生的挖地三尺都要凑够钱财女人的事情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得在南京再发生一次,你们可得把家里的细软都准备好,妻子儿女也洗刷好,保不齐什么时候都得打包好送去黎国军营了呢。”
这年头信息闭塞,如果只说为了国耻,为了报仇,为了和自己不沾亲不带故的汴都百姓,于如今南朝朝廷的所在之地生活的民众确实会发生“为了那些虚头巴脑和已经发生的事情打什么仗啊”的言论,安安心心关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便罢,但是你提到了具体的妻子女儿,提到了自家财产,再将那非常离谱的汴京之围的操作一宣扬。
南京百姓:???
喵喵喵?
我真的有一头牛.jpg
然后再在有玄明真人早早就安排在南京的专业团队一搅合,接下来的舆论走向就是王炸了:“不会吧不会吧,天子天天琢磨着想召北边军队回来,该不会是害怕万一北边军队真把黎国打下来了,自己老父亲和老哥哥就会回来抢自己的皇位吧?”
正常百姓:卧槽你说的很有可能啊!!!
南朝天子:你你你瞎说什么大实话呢!啊不是,你……你这人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然后,怎么说呢,政治这种事情,你可以暗搓搓这么做,但绝对不能这么说,尤其不能让所有人都这么传你的笑话,除非你真的不要脸了。
非常可惜,南朝天子始终没有刘·老流氓·邦那么豁得出去,也并没有李·天花板·世民那“我就是能把皇帝这个职业做得好到无可挑剔,没有人能再多嘴我家族私事”的强大自信,相反,他还有些优柔寡断,贪心地想站在道德制高点,什么便宜都给他占了,他还一点骂名都不沾。
于是召军队回来的诏书不敢发,给玄明真人的媚眼不敢抛,但凡给北边军队的补给给得稍微不痛快些,都害怕民间又起来“哇塞坊间传言原来是真的!天子真的要活生生逼死他父兄诶!”的舆论,日子活得之憋屈,只能天天暗搓搓地祈祷黎国军队大发神威,赶紧和干掉沐国军队一样解决掉姜家军就再好不过。
然后,事与愿违。
……说句实话,沐国本来就打得过黎国,就黎国军队围困沐国国都的那一战,沐国但凡是栓条狗在皇位上都不至于输得那么离谱,不说来个兵仙兵圣兵神那样的大才,但凡是个正常水平的将军率领军队对上本身就只是个松散联盟的黎国军队都不可能输。
而姜羽的才能本来就不只一个“正常水平”,在原本的时间线上,即便没有玄明真人出现,即便有南朝时不时哆嗦一下拖拖后腿,他也只是花费十年时间,便从收复河山发展到了兵临城下,让黎国诸将被揍到落花流水望风而逃,但凡不是南边天子非得拖着他的后腿,以大义以家眷以你是不是要造反为威胁非得把他拽回来,黎国就亡国了!
而玄明真人的出现,将原本姜羽推到黎国水晶的十年时间直接缩短成十个月。
十个月,几乎刷新了历代英主平定天下的最快历史纪录,对黎国来说简直就是天翻地覆,黎国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的霸主卡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体验卡了,更不理解明明围困汴都的事还恍在昨日,怎么突然之间被围困在都城的成了他们。
完了这个时候,姜羽,那位打得他们屁滚尿流,所到之处无不望风披靡,将原本属于沐国的土地一寸一寸收复回去,把沐国自建国时就没有拿到手的幽云十六州都拿到手,现在眼看着把上京打下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的狠人,连铠甲都没穿,悠然从容地骑着马,抬头望着黎国上京城,而他身边,赫然是一位文人。
广袖飘飘,身披鹤氅,头戴纶巾,仙风道骨,文人能装的逼他现在都做了个全套,他还和那位姜·大魔王·羽平起平坐,言笑晏晏。
正是玄明真人!
这在城墙上的黎国士兵们眼里,俨然是另外一位大魔王!
而这个时候,城墙上的黎国士兵们看到,有人捧来弓箭送到了姜羽身边,姜羽伸手要拿,城墙上的士兵们当场一个深呼吸,生怕那就是“攻城”的信号,但偏偏这个时候,他们看到那位苏军师含笑给姜羽说了一句什么,姜羽随即发出了爽朗之极的笑声,再接着,那一副原本属于姜羽的弓箭便被捧到了玄明真人身边。
玄明真人非常自然地将手中的羽毛扇递给了姜羽:“元帅帮在下拿一下?”
姜羽今日心情甚好——当然,即便他心情不好也不会轻易驳了这位帮了他大忙的苏军师的面子,含笑拿了玄明真人的羽毛扇,而玄明真人这才伸手,轻描淡写地拿起了原本属于姜羽的弓箭。
城墙上的黎国士兵们看到此情此景是什么心情那不好说,反正姜羽,连带姜羽身后,严阵以待的一众将军们眼皮子都跳了跳。
艹!
军师,你的武力值,原来这么高的吗?
军师根本不顾他们现在的心情,他只是试了一下这弓箭的力量,心里感慨了一下姜羽果然是天生神力,一般人还真拉不开这玩意儿,便弯弓搭箭,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嗖”的破空之声响起,不过片刻,那重箭便稳稳当当,射断了黎国上京城墙之上,迎风飞舞的军旗。
军旗悠悠坠地,城墙下以姜羽为首的一众将士们内心都是在震撼中给军师疯狂地双击六六六,城墙上,等着攻城军队进一步动作的黎国将士们……险些当场哭了出来。
搞什么搞什么!
你们正经的将军牛逼就算了!苏玄明!记住你的身份!你就是个军师你为什么要点这么高的武力值!这还打什么啊人家一个军师就能把我们秒了!
但是一箭之后,姜羽并没有挥师攻城。
而有了玄明真人的一箭之威,即便黎国上下原本曾经有过拼死一战之心,现在也已经碎成了片片,再也没有开城门冲杀的勇气。
两军对峙,各自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诶?
有士兵发现,玄明真人那一箭竟是中空的,里面塞了一张绢帛,绢帛展开,竟然是一封和谈书。
当场,黎国上下,心态直接就崩了。
和谈?
你现在给我说要和谈?!
该死,明明上京对他来说弹指可收,现在他却要和谈,他真的,我哭死……
黎国上层们敏锐地意识到,这次和谈的难度估计比三年前,他们对沐国兵临城下,逼他们刮地三尺,逼他们自毁宗庙,逼他们以妻女抵帐的那次和谈还要艰难。
只是天道好轮回,这次艰难的变成了他们。
但心情再复杂,总得打点心情看看这和谈书上都写了什么,上层们收敛了心情一看,并没有什么正经条件,拢共中心思想就一句话:“条件可以回头再谈,但是你们真的不表示表示你们和谈的诚意吗?比如把你们之前从北沐掳掠而得的女子送回来什么的?”
最多就附带了一句:“给你们一天时间考虑,明日此时,若贵国没什么意思表示,那咱们就开战吧。”
黎国上层们:“啊……这……”
女人与天下到底孰重孰轻对他们来说并没有疑问——当然是天下。
但是呢,对于黎国太子,也就是那位亲自带兵前往沐国都城劫掠,并看上了沐国亡国公主的顾翰源来说,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在自己后院里那位风华无双,温柔安静的女子。
把她送回沐国?
我不同意(╯‵□′)╯︵┻━┻
顾翰源一下子就热血入脑,好容易熬到了黎国上层开完那个漫长的“到底要怎么样表示这个诚意”的会议,便立刻骑马飞奔回府,飞快冲入后院那个他用来金屋藏娇的居所。
自从此地有了女主人,顾翰源每每走入这个小院,都能感受到一股内心的平静,仿佛找到了心灵的归宿。
但今日不一样。
今日他一进来,原本就奔涌的热血在他迈入小院时便愈加上头,满心满眼都是自从他与曦月在一起以来的温存与深情,只要一想到南朝竟然还妄想将曦月迎回国去他就内心一阵抽痛,再无半点平日刻意表现出来的温文尔雅,冲入金曦月房中就将原本在看书的姑娘牢牢拥入怀中,动情道:“曦月!说什么我也不会与你分开!”
他的动情果然得到了回应。
他感受到了怀里女子从最开始的猝不及防,到认出了是他之后的软成了一滩水,没过片刻,他就听到了一声温柔之极的:“殿下,是出了什么事吗?”
至于他没有感受到的……
曦月公主拢在袖子里的手,悄然握了一个拳头,指甲深深抵着手心,只差一点点就能刺个鲜血淋漓。
第 15 章 妙计
温柔如水的美人,如果再加上一点点智慧和冷静,一般都那些自命不凡的男人糊弄得服服帖帖。
至少现在顾翰源就有被安抚到,他在金曦月的刻意引导下,介绍了这十个月以来外面的天地发生过的桩桩件件,讲述了现在姜家军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要迎回沐国贵女,表白了我那么爱你,我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你,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最后则是在美人的温柔乡中得到了极大的安定,这时又有侍从来报,说陛下召集太子殿下和众王公大臣商议和谈之事,便只能用莫大的毅力将自己从温柔乡里拔.出来,操心国事去也。
金曦月目送走了顾翰源,几乎是在顾翰源离开的那一瞬间,那一身温柔如水就褪了下来,嫌恶地掸了掸方才被顾翰源碰过的衣服,表情立刻就沉了下来。
婢女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金曦月,担心地开口:“曦月……”
“我没事,放心吧。”金曦月对婢女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婢女是金曦月的好友,名字叫沈秋芳,原本亦是沐国贵女,只是都被作价抵金卖给黎国,之前的尊卑贵贱自然都不作数了,沈秋芳原本也是要被发配洗衣院任人欺辱的,只因金曦月求过了顾翰源,这才让她以婢女的身份来伺候她,总免了在洗衣院再受折辱。
沈秋芳却不放心:“少来,光背影我都能看出到你的倦怠,你靠着我歇一会儿吧?多少事愁不完的。”
好友都这么说了,金曦月不再坚持,由着沈秋芳把她扶到了软塌上,脑袋枕上了沈秋芳的大腿,由着旧时老友给自己慢慢揉着太阳穴,许久,金曦月才道:“你说,那位要迎所有沐国女子归国的姜元帅,哦,还有那位苏军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沈秋芳揉太阳穴的手顿了一下,道:“自然是很好,很好的人。”
但夸完了姜元帅与苏军师,她自己的情绪却一点也飞扬不起来:“可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我们回去之后怎么办?汴都未破时,咱们哪个闺中小姐行为不检点些便要被夫人们来来回回念叨要守妇道要本分要贞洁,别说身子了,手被陌生男子牵过都是大麻烦。可真到了作价抵金之时管你那么多,有夫婿的没夫婿的,有婚约的没婚约的,总之都能被天子拿来抵做银钱,到得黎国军营之后谁不是饱受侮辱作践,行牵羊礼时谁身上又有片布遮身?经受了此等侮辱,现在再归国,国人会怎么议论我们,夫家会怎么看我们?……哦不对,我们还能有夫家么?”
不会了。
自从一步迈入黎国大营始,姑娘们就没有将来了。
沈秋芳说的这些,金曦月又如何不懂?
她颓然闭上了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秋芳,抛开这个不谈,你想回去么?”
沈秋芳愣了愣。
南国对她还有吸引力么?
自家父亲,标标准准的士大夫读书人,主和派,从小教育子女的就是忠孝仁义,真正国难当头时却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又因为不是皇亲国戚所以没那个级别被掳到北边来,现在还在南国朝廷吃香喝辣,没准还已经续了弦,可能还写过几篇奏疏劝谏今上不要作妖不要打了安安生生过日子吧,哪里会记得北边的她们。
自家母亲,倒在黎国将一干人等押解回国的路上,死状凄惨,弃尸荒野,任野狗啃食,连口薄棺都没混上。
自家姐妹,不堪受辱当场自尽的有之,死在路上的有之,入了洗衣院的有之,与王公贵族为妾为婢的有之。
不说家人,说她们这些苦命的女子,现在已经很难形容是死痛快还是活痛快了,自尽没死透的,曾经被挂在旗杆上以儆效尤,流血三日方才咽气,活着苟且偷生的,她陪曦月去洗衣院时,能看到她们那被磋磨到再没有当年半分神采的眼神,能看到那些腌臜到甚至开始发臭的伤口。
留在北边?然后忍受这些刽子手一辈子?
不说恶不恶心,只说如今颜色正好,尚能以色侍人,他朝人老色衰,又将如何自处?
回到南边?然后被士大夫攻讦一辈子的不守贞洁?
……妈的是我们不想守贞洁吗?你们男人自己没有守住江山,自己丢脸要以女人抵债,你们以什么立场来指摘女人不贞?
可是不去南边,不去北边,天下之大,又哪里有她们这些苦命人的容身之地呢?
沈秋芳长长叹了一口气,实在不知如何抉择,一闭眼,眼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到了金曦月脸颊上,她急忙伸手去擦,金曦月自己也觉涩然。
“秋芳。”金曦月默了一下,低低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于我,我在黎国真的多待一刻都觉得恶心。即便不为如今生活尚且过得下去的你我,且为洗衣院里的姐妹们,且为那些在其他王公贵族府里为妾为婢,受男主人淫辱,受女主人打骂的姐妹们,我们都不能再在黎国待下去了。”
“可是他们会放人么?”沈秋芳苦涩道,“认真说来,洗衣院中的姐妹们形同……”她咬咬牙,道,“形同娼妓,于那些王公大臣而言,糟践过后便……便估计不值什么了,如今姜元帅兵临城下,点名要黎国将她们交还,他们卖上姜元帅一个面子,也不是不能还回去。可我们呢,太子才说了那恶心巴拉的‘谁都不能将你和他分开’,他能轻易放手?那些已经进入各王公贵族的后院为妾为婢,还因异国风情而颇得宠爱,甚至有些还怀了身孕的人,那些王公贵族能轻易放手?他们若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非说我们已经死了,难道那位和我们连面也没见过的姜元帅还会为这一个两个的女子和他们掀桌子不成?”
金曦月长长一声叹息:“我知道。我想,这种事情……姜元帅也好,苏军师也罢,他们能做的最多就是给黎国一些压力,但这到底涉及我们自身,他们那边使他们的力,我们也要使我们的力,总不能干坐着等结果。”她咬了咬牙,强调道,“总不能和在沐国那样那般,只想着父亲兄长会保护我们,却被父亲兄长亲手送进了地狱。”
“可……”沈秋芳涩然道,“我们能如何呢?”
能如何……能如何……能如何……
金曦月闭上眼睛,脑海里开始疯狂走马灯一样过一遍各方势力,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什么力量可以暂时团结一下,什么力量必须虚以委蛇糊弄糊弄……
许久,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双目只剩下了坚定:“扶我起来。”
沈秋芳:“曦月,你……”
“我要去见太子妃。”金曦月沉声开口,“这件事,她能帮我们。”
沈秋芳不明就里,但金曦月总不会无的放矢,她只得将金曦月扶起来,嫌弃道:“太子妃能帮我们什么,她不一天到晚妒忌你得太子宠爱,想着法给你立规矩便算阿弥陀佛了……”
金曦月宽厚地笑笑,伸手拍拍沈秋芳的手背:“别这么说,那本来就是她的丈夫,她合该介意我的存在。再说,她要不妒忌,我这招还不好使。梳妆吧。”
沈秋芳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安安生生给金曦月洗脸梳妆。
那现在问题来了,不是说好的“娶她为妻,宠她入骨,在她完全陌生的异国他乡,尊她为后,护她一生”吗,怎么还有个太子妃呢?
因为顾翰源真的有一个黎国豪族妻子,在有妻子的情况下看到了金曦月便走不动道,金曦月进太子东宫也并不是明媒正娶三媒六聘,甚至连一乘小轿都没混上,自己蓬头垢面连个包袱也没有地以妾婢之身入了府,但凡不是金曦月宫廷长成,略通宅斗,早八百年就该死在了大妇的苛责之下。
到如今……
金曦月早就在太子东宫里混到了“在不年不节的时候,可以不用每天给大妇请安”待遇,太子妃完全没有想到金曦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不过她并不想见这位将太子哄得服服帖帖的南国狐媚子。
但狐媚子很懂啊,狐媚子让婢女传的话是“为了今后妾身不再碍太子妃娘娘的眼,今日娘娘非得见妾身一面不可。”
这话说的就很诱人了。
太子妃:……给老娘滚进来!!!
人是不可能滚进来的,南国贵女身段窈窕,气质纤柔,是太子妃羡慕不来的温柔与风情,这对男人来说简直毒药,但对于动了心的男人的正经老婆来说只觉心烦。
“既然知道你会碍本宫的眼。”太子妃撇开眼去,不看这个糟心玩意儿,“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赶紧滚!”
金曦月丝毫不在意太子妃的态度,只含笑道:“还请娘娘屏退左右。”
金曦月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马背上长大的太子妃也不会担心金曦月突然蹦起来要刺杀她,便挥挥手让婢女们都下去。
如此,金曦月才进入正题:“娘娘,姜元帅兵临城下,要黎国上下交还自沐国掳掠而来的诸女,这对娘娘来说,从此再不会被妾身碍眼,对妾身来说,也终于能落叶归根,实实在在是两相便宜的事情。可惜了了,太子殿下怕不会轻易放妾身离去。”
“所以呢?”太子妃冷冷开口,“你要我去劝殿下放你离开?”
金曦月笑了笑:“倘若太子殿下劝得动,妾身自己就劝了,何必来求娘娘?”
太子妃凝目:“那你何意?”
金曦月道:“妾身需要娘娘往城外姜家军传一个消息。”
“你要本宫里通外敌给你传递消息?!”太子妃冷笑,“打的倒是好主意!”
说是这么说,但这位太子妃娘娘却并没有立刻喊婢女进来把这个女人拖出去。
金曦月心下好笑,坦然道:“出卖本国利益,传送本国机密,最终导致本国战事不利,这叫里通外敌,但妾身要娘娘传递的不过是些许妇人小事,于国,能满足兵临城下的姜元帅的要求,有益双方和谈,于家,能让太子东宫再无妻妾相争,家和万事兴,如何能算里通外敌?”
太子妃眸色沉了沉,这次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不拒绝就是答应,金曦月含笑道:“烦请娘娘想办法着人悄悄告诉那位姜元帅,或者告诉苏军师也好,他们要求的沐国诸女归国,只是将如今尚无归宿的洗衣院诸女接回国中,而对于那些已经在黎国有了归宿的,不过是去军营中走一道程序,他们自会准备一套嫁妆,将那些已经与黎国王公贵族有了夫妻之实甚至还怀上了子嗣的女子正常发嫁,这也算结了两国之好。”
“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你想正常嫁到东宫?!”太子妃一听就觉得这女人疯了——我正常和你宅斗尚且斗不过你,我为什么要帮你有个正正经经的娘家?!
金曦月终于面色转冷:“娘娘,您是明媒正娶的正妃,太子自然是您一辈子的珍宝,但我只是个妾婢,他于我而言不过是只缠着我不放的臭虫。我只要一个太子松口放我离开的机会,只要能让我回家,他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为了他抛弃故土?!”
这话……难听极了。
但太子妃一时间竟不想和金曦月争辩“太子是不是臭虫”,她只深深看着金曦月:“此话当真?”
“如有半点虚假。”金曦月冷声发了个毒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我必身受五雷轰顶天打雷劈,魂魄深陷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之父母亲人,必人人不得好死;我若反悔,嫁与太子,必一生为妾为婢,永远不得正位名分;我若为太子生下一子半女,子必代代为奴,女必世世为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