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灵墟变(十七)
金光万道中, 走出一个赤红身影。
每走一步,山在回应他,水在回应他, 他的身形被纯粹的金包裹着, 那光辉向外延展,为所到之处送来光明。
神君二字在此刻有了具象, 他不再是修真界飘渺的传说,而真正降临在了人间。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激动,有人喜极而泣,想要伸手攀住神君的脚面,祈求神君的赐福。
但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 灵压就将他整个人死死压在地上!叶淮连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自己的信徒, 直接迈步越过了他。
赤红的长袍拖在地面,像一路点燃烈火,又似种满荼蘼花。
修士们一时分不清走出来的是谁。
为何神君眼中没有一点登极的喜悦,脸上除了冰冷, 便是冰冷?
是已死的亡魂附在了他的身上么?
真是阴魂不散!
叶淮缓步向前,新婚的玉石佩环鸣响, 繁重的婚服荡开层层血色涟漪,他的胸口还残余着大片血迹,好像最鲜艳的一朵荼蘼花开在那里。
他越过跪了一地的修士,直向着人群最末的白袍老人走去。
一步、一步。
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所有人都看出并非出自善意。
灵压让他们站不起身,却没有剥夺他们开口的权利。
可没有一个人出声。
他们缄默不言,因为此时此刻, 修真界的权柄已然来到登极的神君手中。
叶淮冷笑一声,笑声中只剩无奈和苦涩。
“师尊…这就是你想我镇守的人间吗?”他边笑, 边缓缓抬起手,麒麟耳尾随着低笑一起颤抖。
这时人们才发现,他的手掌始终攥紧着,掌心里是一片红纱,不是撕扯下来的布料,更像…
成亲的红盖头。
是江荼留下的遗物。
叶淮紧紧攥着这片红纱,薄薄一片纱,早在风里被吹得冰冷,却还残留着江荼的气息。
为了不让它被风吹走,叶淮将红纱在掌心缠了数圈,用牙咬着,打了一个死结。
而现在,他将这只缠了红纱的手伸向司巫的脖颈,又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换作另一只手。
——狠狠掐住司巫的脖颈!
人群中终于有惊呼了,却依旧没人阻止。
叶淮的五指深深掐入司巫的脖颈,他的指爪间布满细密绒毛,黑色的尖甲刻下五道血痕,血液不断从中涌出。
司巫的白袍被染得血迹点点。
圣洁的白是从何时起变得污浊?
恐怕早就污浊不堪。
他收拢手掌,就像一棵年轻的、充满生命力的参天巨木,能够轻易地摧毁一棵行将就木的枯树那样,将司巫直接从地面提了起来。
司巫的全部重量都依托叶淮的手掌,他毕竟是一个成年男性,哪怕身躯干瘪,至少那件象征着权威的白袍还足够沉重。
但叶淮的手没有一丝颤抖,五指捏得更紧,将司巫的脖颈掐出“咯吱咯吱”的气管挤压声。
司巫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的出气。
他的面具摔落在地,不巧地砸在一块凸起碎石上,变得粉碎,露出一张树桩般的脸,因缺氧而涨成茄子色,好像下一秒就会爆开。
常人早该本能地要挣脱钳制,司巫却像一具提线木偶,被叶淮提起的刹那就失去了牵引似的,只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你要杀死苍生道的代行者么?你要忤逆苍生道么?”
叶淮不为所动,手掌继续加压,司巫的骨骼发出断裂的怪声。
就在这时。
一柄长刀疾停在叶淮身前,白泽从刀上一跃而下,一把摁住叶淮的手腕:“叶淮!你做什么?你快放手!”
叶淮的金眸转向他,看了白泽一眼,又转了回去。
白泽根本掰不动叶淮的手,青年人体格强健力气又大,白泽试了好几次,叶淮依旧纹丝不动,而司巫看起来已经要被活活掐死。
白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宋衡。
宋衡点了点头,上前一步,将手掌搭上叶淮的手腕。
轻轻一压。
他的动作文雅极了,叶淮却感到一股巨力从他掌下压来,震得叶淮手臂一麻。
就是这一瞬的卸力,司巫从叶淮的控制中脱出,狼狈地滚倒在地。
司巫剧烈的咳嗽声中,叶淮凶狠地看向宋衡:“你是什么人?”
修真界不应该存在能够压制他的人了。
宋衡微微笑着,仍是那个普通的书生模样。
但这个瞬间,一个巨大的、青面獠牙、头戴冕旒的虚幻身影,浮现在他的身后。
那是一种远超人力所能带来的威压,三途河在他身后奔腾,冥府的大门在他身后叩响——
一座鬼火幽森的宗庙拔地而起,巍峨的高墙将旁人隔绝在外。
鬼帝府内只有宋衡、白泽与叶淮。
宋衡的目光微妙地落在叶淮手上,盯着那片红纱看了许久:“人间的神君,我来恭喜你证道登极。”
“你是鬼道中人?”叶淮反应很快,脸上难掩惊喜,“…你、您,您可知轮回路该往何处走?”
宋衡不答,只问:“你想做什么?”
他们对问题的答案都心知肚明。
叶淮嗫嚅着:“我要寻一人的魂魄。”
“人死以后,若无牵挂,便会喝下孟婆汤,绕过望乡台,踏上轮回路,”宋衡摇了摇头,“地府不容任何生魂停留。”
他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也不欢迎任何活人踏足。”
叶淮狠狠咬牙,他听得出宋衡话里有话,是在他没开口前,就堵住了他的嘴。
但叶淮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放弃:“若是死人呢?”
宋衡岂会不知他在想什么:“神君的命不由自己掌控,况且即便你即刻自尽,你要找的人,也或许已经转世投胎。”
叶淮立即否认:“不可能!”
师尊不会不等他!
宋衡平静地与他对视:“你要找的,是江荼吧?”
叶淮呼吸一滞,提到江荼的名字他的眼眶就开始泛红,神君已经学会了漠然,但叶淮仍无法离开江荼。
“您认识师尊?”他急切地说,“师尊…”
宋衡打断了他,神色公正:“江荼为助你登神而献身,实乃大义之人,他生前受苦累累,若想转世投胎,朕,自会为他准备一个幸福的来世。”
宋衡每说一句,叶淮眼底的水意就重一分,江荼死前的模样浮现在他的眼前,那双强忍痛楚的柳叶眼、不断有青筋浮动的脖颈,和在浊息侵蚀下,变得模糊不清的面容。
——为助他登神而献身。
受苦累累。
幸福的来世。
是啊,师尊已经受他牵绊太久,他像个拖油瓶那样阻碍着师尊的脚步、左右着师尊的决定,他害死了师尊,又岂能让师尊死后仍不得往生?
叶淮的手低垂下来,红纱垂荡,在无风的鬼帝庙里,像泼洒而下的鲜血。
他好像瞬间枯萎了,不久前要让司巫偿命的凶狠荡然无存,鼻尖抽动着,却因心如死灰而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宋衡仍看着他,突然道:“人间的神君,你仍有犹豫,是也不是?”
即便理智清楚自己应该放手,情感却依旧无法放任他离开。
叶淮不语,很是挣扎。
宋衡便一拂袖:“既然如此,朕不妨向你行个方便,你自己亲眼看便是。”
话音落下,鬼帝庙周遭的场景开始波动。
叶淮听到一阵嘈杂,似乎是群鬼在窃窃私语,他们形象各异,有的断首,有的腰斩,有鬼被白绫荡在半空,自也有深埋于地,只有露出半个额骨的。
他们见到宋衡,齐齐行礼:“鬼帝大人。”
宋衡点了点头:“谢必安,范无咎。”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他的呼唤下显形,左边的谢必安笑意吟吟,右边的范无咎面无表情。
拘魂的阴差,民间称他们为黑白无常。
宋衡问:“江荼何在?”
谢必安与范无咎齐齐一愣,二人对视一眼,拱手作揖:“江荼不在此处。”
宋衡微微侧身,对叶淮道:“此地乃亡魂入地府的第一站,看来他已走过土地庙,我们走吧。”
宋衡带着叶淮走上另一条路,此路土地潮湿,周遭鬼火不断跃动,无数亡魂在路上通行,有人身负镣铐被阴差押解,但更多的,只是穿着寿衣,茫然地徐徐前行。
叶淮的目光在群鬼中梭巡。
什么也没找到。
“此地乃第二站,黄泉路,”宋衡站在路口,“你看见了,江荼不在这里。”
叶淮轻轻“嗯”了一声,生魂在地府黄泉显得格格不入,他深深低着头,像披着一袭红衣误入丧事般不受欢迎。
宋衡拍了拍他的肩膀:“还要继续前行么,人间的神君?”
叶淮红着眼眶,倔强地咬紧唇瓣:“要。”
第三站,望乡台。
“对阳间留有牵挂的亡魂,朕会允许他们,在望乡台眺望家乡故人,”无数鬼正在哀哭,向着阳间的亲人爱人告别,“若没有牵挂,便可直接前往下一站。江荼亦不在这里。”
——他对阳间无牵无挂。
叶淮宛如受到重重一击,半天才开口道:“鬼帝大人,继续走吧。”
说不定,师尊已经远远看过他了,是他来得太晚,才错过。
宋衡怜悯地看着他:“生魂入地府,极易受到阴气反噬,人间的神君,这又是何苦?”
叶淮苦笑着:“我只是想…想再见见他,和他告别。”
江荼死后身躯亦被浊息腐蚀,叶淮想尽办法也没能留下他的肉身。
他只想再见见江荼。
他有好多好多话,没来得及说给江荼听。
第四站、第五站、第六站。
“此三站为惩戒恶人,江荼为人良善,自不会在此。”
他们来到了第七站。
叶淮看见许多亡魂在饮水,突然紧张起来:“他们在喝孟婆汤?”
宋衡看出他的担忧,宽慰道:“非也,他们饮的是迷魂汤,前方就是阎王殿,受审之前,他们需要学会说真话。”
叶淮徐徐松了口气。
听说饮了孟婆汤,就会忘记人间的一切。
不是孟婆汤就好。
江荼没有忘记他就好。
他环视一圈,仍没有见到江荼的身影。
而前方,一座威严却鬼气森森的府门,上书“阎王殿”三字,正在三途川拍打崖岸的澎湃中沉默矗立。
门口,一头有着三颗头颅的巨犬,浑身皮毛黑到发亮,吐息间有火焰熊熊,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过路之人。
宋衡道:“这是阎王大人的爱犬,名唤小黑。神君,怎么了?”
叶淮的喉结滚动着,感到一股灵魂的战力,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破门而入。
然而宋衡的话及时唤醒了他。
阎王殿前,不容放肆。
他拧了拧眉心:“可否允我进殿一看?”
宋衡委婉道:“亡魂受审,极为私密,关乎他们该去转世轮回,还是罚入地狱,不便受人打扰。但,入阎王殿者都有命簿记录,朕可允你借命簿一观。”
叶淮犹豫地看着阎王殿的大门。
宋衡没有等他,已经转身离开。
“地府十三站,我们才走了一半。若不快一些,恐怕追不上你要寻的人了。”
叶淮最后看了一眼阎王殿紧闭的大门,快步追了上去。
宋衡说得对,要是走慢一步,说不定就会和江荼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