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5.
我从昏迷中醒来,比视觉先一步恢复的是嗅觉,鼻尖萦绕的淡淡消毒水味,刺激着鼻腔和大脑,同时也告诉我正身处何地。
丢斯的房间?
顶着昏昏沉沉的大脑,我这样猜测着,睁开眼,天花板上悬挂的白炽灯圈着刺目的光,那扩散开来的光晕模糊周围的一切。
唔……天还没亮吗?
我不适地眯起眼,想抬手遮一下,却被四肢那深入骨髓的疲软感惊到。
我这是?
随着这个疑问的浮现,陷入昏迷前的那些记忆,被惊讶催赶着如潮水般涌来,狠狠扑打在迟钝的大脑上,刺骨的寒意顺着血管流窜到心脏。
七叶寂照秘密主,或者说正机之神,是汇聚了愚人众执行官博士和须弥教令院许多学者智慧的结晶。
以神之心作为能量源,以巨大的机械躯体作为载体,以神之造物作为操纵者,拥有比肩真神的威能。
我昏迷前用出的那一招,虽然是仿造正机之神创造的,但威力确实不足以与其相比。
而我、阿帽和散兵的元素力,加起来也不能与神之心所蕴含的力量相提并论,自然也不能长时间维持那个形态。
这么一想,我的败北似乎理所当然。可当时的我完全无法冷静,只想着拼上一切。
所以,输了的后果是什么?
想到这里,我才发觉,灵魂深处似乎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四周也静得可怕。
心里陡然一沉的同时,一股恶心感在胃部四处乱窜,像是有只手垫在胃的底部,拍皮球一样一下下往上颠弄,我噌的一下坐起身,趴在床边的栏杆上干呕。
阿帽?阿散?
还没缓过来,我就在心底呼唤他们的名字,可我始终没得到他们的回应。恐慌如蛛网瞬间蔓延,视野被生理性的泪水模糊,连地板上的木纹都不再清晰。
好在下一秒,我就感受到了倾奇者疲惫而又轻缓的触碰,同时,头顶洒下的刺目白光被阴影遮挡,背部传来温暖的触感,一杯水从侧面挤进我模糊的视野中。
昏暗中,恶心感缓缓褪去,我抬头,看见丢斯从不摘下面具的那张脸,勾起的嘴角隐匿于背光的阴影中,有些模糊不清,但那双藏在面具下的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与喜悦,却是如此的清晰。
“你小子……终于醒了。”
“……你还活着?”
“哈?”换了一身白大褂的男人猛地后仰,拉开距离,单手拍得胸脯啪啪响,“我看起来像是死了的吗?”
276.
丢斯递给我的那杯水是温热的,像是知道我会在这时醒而特意准备的。
这个想法或许只是我自作多情,但不得不说,当那温热的水流顺着食道往心里去时,好像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一同带着往下沉,我瞬间感觉好了很多。
坐在诊疗床上,我抱着水杯,缓缓舒了一口气,“谢谢。”
丢斯默默拿走空了的水杯,转身,杯底轻磕在一旁木质的桌面上。我的目光跟着他移动,这才注意到,四周的摆设非常陌生。
黑桃A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每个人的房间、会议室、储藏室、厨房等挨个分出去后,留给丢斯的便是既是卧室,也是工作室的医务室。
他喜欢用一个拉门隔开,里面放着书,堆着乱糟糟的被窝,外面倒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可即使拆了那扇拉门,整个房间也没有眼前这个房间那么宽敞明亮,除了医疗相关的物件,就没一个私人物品。
丢斯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挪了挪摆在桌子前的方椅,坐下叹了一口气道:“我会跟你讲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但你要向我保证,保持冷静,不要闹事。”
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见他那么认真,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保证,你说吧。”
“好。你那天……”
277.
虽然,模仿正机之神创造的那个技能,在我自己看来缺点十分多,但在别人眼里,却是有如真神降临。
而丢斯不愧是立志成为冒险小说家的男人,各种形容词和各类比喻一句接着一句,往我身上砸,害得我都生出了一点羞耻感。
不过看他讲得起劲,我还是忍住了那股羞耻,从他的长篇大论中总结出我想要的答案。
简单来说,我与白胡子之间的战斗掀起了滔天巨浪,险些让世界海图上从此缺少一座岛屿。
白胡子海贼团剩下的那些人完全无法插手这场战斗,便只能拼尽全力,从翻涌的海浪中保下那座岛屿和岛上的人。
黑桃海贼团虽然是来袭击白胡子的,但也见不得那么多无辜的人受害,没有犹豫便直接加入救援的队伍中。
艾斯也是,强撑着用一道道火墙,蒸发了一次又一次的海浪。
在我与白胡子分出胜负后,他没有歇息,也没有退缩,再次向白胡子发起了挑战,是为了解救已经成为对方俘虏的我,也是为其他伙伴的逃跑争取时间。
结果不用多说也知道。
说到这里,丢斯的目光投向我的身后,我跟着转头,看到了一个没有收拾、被子凌乱地堆在床尾的诊疗床。
“看到没,等会儿他就会来陪你。”
“啊?”
“这家伙好像不服气,比你先醒来的这么多天里,一直在反反复复的试图暗杀白胡子。”
我能理解艾斯的想法。
如果不是因为消耗过多,阿帽和散兵陷入沉睡,我的身体也疲惫无力,我早就冲到白胡子面前去为艾斯暗杀提供一份助力了。
但是有一点很奇怪,我直接问道:“其他人呢?”
丢斯别开脸,装模作样翻开放在桌面上的书,一页、两页……他把书页按下去,好像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才决定告诉我答案。
“我们都在这条船上做事……各有各的事。斯卡尔被看上了情报能力,米哈尔老师在教人读书写字……柯达兹也是,它捕猎很有一手,萨奇队长、也就是管伙食的老大很宝贝它。他给它吃的,它就很亲他。它也是最先在这里干活的。而我,额你也看到了,就坐在这里。”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直白,他低头沉默片刻,扭头冲我笑着说,“喂,我说,你不要用一种看叛徒的眼神盯着我好吧?我只是……”他依旧没有直视我的眼睛,说着说着,又用侧脸对着我。
“你们投靠了白胡子,”我的喉咙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烧,声音变得干裂嘶哑,轻轻的,“这还不是背叛?”
“我们……”
丢斯说,他们在我和艾斯败北的当天就组织了救援行动,只不过轻而易举就被全部打败了而已。
白胡子海贼团没有对他们这些手下败将赶尽杀绝,反而提供了住宿和吃食,还有伤药。他们也得报答这份恩情才是。
一饭一宿之恩,这就是所谓的仁义,也是身为不法分子的海贼,唯一需要遵守的道义。
“你不是总说我们都是一群半吊子吗?那既然都不是正经的海贼,为什么还要守这规矩?”
我或许是能够理解的,但现在的我选择不去思考,任由情绪做主。
我无法接受,他们身为同伴却先一步融入敌方阵营,这会让还在反抗的艾斯怎么想?
对了,艾斯比我先一步醒来,他应该已经知道丢斯他们的背叛了,而他还在坚持暗杀白胡子……我要去帮他!
这样想着,我撑着护栏滑下床,双腿跟没有骨头似的,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
“安德!”丢斯的目光终于与我的目光相接,他一步跨来,想要将我扶起,却被我狠狠地拍开。
手上的无力让我的拒绝不太明显,丢斯的手顺着我的力道往回退了一点,转而抓住我的小臂,将我搀扶起来。
他的眉眼间带着些许无奈,“你不是向我保证了要冷静的吗?”
我不再看他,瘪着嘴回道:“我很冷静。”
“好好好,你现在还很虚弱,不要乱跑,要去做什么?你跟我说,我去。”
“……”
这个状态确实不适合去帮艾斯,还是不给他添乱了。但我也不想继续待在敌人的地盘上,空气中充斥的气息会让我精神紧绷。
如果让我挑一个可以安心养伤,且能让我迅速恢复的地方,那只有……
“黑桃A号呢?”
278.
黑桃A号作为白胡子海贼团的战利品,被他们的人操纵着,像个离不开母鲸的幼鲸,紧紧跟在莫比迪克号的身边。
我回到船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个陌生的面孔赶走。
站在甲板上,我环视四周。
折断的桅杆,消失的海贼旗,破破烂烂的甲板与船缘,小花园里好不容易养活的脆弱花朵都被连根拔起……在我与白胡子的战斗中,所有人为了保护岛屿拼命时,它一个人独自在滔天的海浪中挣扎,能够保持现在这个模样已经是足够幸运的。
可我心中还是燃起一股无法平息的愤怒,
这股怒气在我的手触碰到船舵时,化作顶着尖角的恶魔,催促我直接撞上莫比迪克号,给它留下一个尊严的结局。
可想到那群借住在莫比迪克号上的人,想到黑桃A号原本的模样,就像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我瞬间冷静了。
我舍不得,相信他们也应当舍不得,它还要载着我们直到最后呢。
279.
我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睡眠,回到黑桃A号上后,我就没有再踏上莫比迪克号。
丢斯前几天还来看望过我,米哈尔和斯卡尔他们也是,可后面就不知怎么的,不再来了。
也许是他们太忙了。
我曾托他帮我跟艾斯说,我在这里等着,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说。
莫比迪克号实在是太大了,我又因心中的一点别扭,不愿意太过接近它,每天只能凭着优秀的视力窥探它的一角,只是艾斯总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闹出动静。
丢斯说他们不是背叛,冷静下来后,我也愿意相信他们会回到黑桃A号上。
可每次走到破破烂烂的甲板上,感受到周围的寂静,我的心就像被冻住一样,只能从艾斯闹出的那些动静中汲取一点热度。
他们会回来的。
他们会回来吧。
他们会回来吗?
要不去莫比迪克号上看看?不,不不不,总之,艾斯一定会回来的!
280.
那天夜里,艾斯第一百次向白胡子宣战失败的夜晚,我的身体差不多恢复正常的时候,他带着他们回来了。
所有人都聚集在甲板上,等待着船长发话,我也一样。
我知道重新来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相信艾斯,相信大家的力量,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再次向白胡子,向四皇发起挑战。
这样想着,我的心都开始怦怦跃动起来,只是下一秒,它便踩了个空,一路跌到谷底。
“对不住了……”
我没想到,艾斯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夜里的寒凉攀附上指尖,一寸一寸顺着血管侵入。
“我太没用,这阵子牵连你们也跟着提心吊胆。”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不过,我已经作出决定了。”
艾斯扭头,与丢斯对视一眼,像是商量好的,丢斯从怀中取出了船上所有人都熟悉的东西——黑桃海贼团的旗帜。
那是被甚平扯下来撕碎的旗帜,在那五天中被他们奇迹般的捡回来,一点点拼凑起来的我们的象征,我们的归宿。
“听我说,”艾斯从丢斯手中接过旗帜,“今天,此时此刻,黑桃海贼团就此解散,降下这面旗。”
这话就像在我耳边撞钟,带起一片震耳欲聋的回响,他后面好像还说了什么,可我却一点也没听进去。
“我挑战了白胡子一百次都没能赢他,已经连还能感到羞耻的自尊都不剩了。但是,只有这些话我一定要说出来,我……我当上海贼的理由,看来并不是为了我自身的名声、地位或是力量。”
耳边的嗡鸣实在恼人,我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张开嘴,想要呐喊,想要嘶吼,想要把心里的愤怒、委屈、哀怨与悲伤全部告诉他们。
可丢斯的声音却突然穿透嗡鸣传入我的耳朵里,
“艾斯,你在寻找的东西,在这片白胡子的海域里有吗?”
嗡鸣声渐渐弱下去,我犹豫片刻,还是想要给艾斯的答案留一份期待,或许,他只是迫不得已?
“我觉得……”艾斯有些迟疑,“有。”
“为什么这么想?”
耳鸣消失时,我听到了艾斯的回答,他很真诚,直率地表达了对白胡子海贼团的好感。
“这里待着舒服。”
我的嘴闭上了,可我的心里却依然不平静,只是我开始想,或许我没必要再听他说,也没必要说给他听了。
什么归宿,什么家人……都是假的,到头来,还不是说散就散?
黑桃的大家都表示了对艾斯选择的支持,大家也简单确定了接下来的打算。
艾斯要接下白胡子的义子杯,从此背负他的名字,在这片大海上航行。丢斯、斯卡尔他们是憧憬着艾斯成为海贼的,自然也要加入白胡子。米哈尔说,只要有蓝天和甲板,去哪里都能教课。
就连柯达兹也蹭着艾斯的腿,表达了不分离的想法。
而我站在人群边缘,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们好像默契地没有问我,也好像问了,只是被我忽略。
我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我到底……想什么呢?
281.
早在香波地群岛时,黑桃A号就已破破烂烂。它撑过了海底几万里的航行,抗住了和之国奇异的海浪,挣扎着从滔天的浪潮中存活,却要在今晚埋葬在它最信任的伙伴手中。
解散仪式。
这代表大家对寄托于黑桃海贼团旗帜上的念想,暂且予以放手。
艾斯本打算推脱:“身为船长的我都这副样子了,也没法耍帅说这面旗帜上承载着……信念还是什么的。”
“没那回事。”
“艾斯,你是海贼,你的手能化作火焰。我们都是憧憬你如火焰般的活法,还集结于这艘船与这面旗帜周围。”
“谢谢了,各位。”
在大家的鼓励下,艾斯的双手化为火焰,扬起的海贼旗被炽热燃烧的风扇动,化作无数破茧的蝶,飞向更遥远的夜空。
在那之后,就是与船道别。
所有人都站在岸边,看着大火顺着木板熊熊燃烧。
“再见了,黑桃A号。”
“这是个好家啊,艾斯。”
“是啊,丢斯。”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方,望着被灼烧成红色的夜空,忽然就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木屋和眼前破破烂烂的船一样,都是我曾幻想能够永远居住的家,里面埋葬的人,也是我曾以为能永远陪伴在我身边的家人。
再往前好像还有一团火,一团被我亲自熄灭的火,火中燃烧的也是我的家、我的家人。
我与火焰似乎有种特别的缘分。它总会埋葬什么,让我做出一个选择,是留下继续之前的生活,还是离开之后重新开始。
可看着已经有了裂痕的墙面,我又该如何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静静等待它倒塌呢?
要不还是……
正想着,火蝶擦过脸颊,一瞬间的灼痛让我回神。
前方的风似乎乱了,四面八方赶来的千风,一部分在我身边环绕,轻柔的,带着从火焰那里偷来的温度,像是一个拥抱;另一部分在船的残骸上方纠缠,像是一只盘旋的巨蛇,吐着舌阴冷地俯视下方的人类。
它像是锁定了什么,以极快地速度扑下,把我前方的那群人吓得四散避开。
“艾斯,你看着点!”
“啊?我没动啊!”
在地上撞散的火蛇化作漫天的萤火虫飘在空气中,在片刻的停顿后,又分成好几个小队,像被偷了蜜的蜂,追着几个人撵,有组织有纪律,一看就是有人操纵的。
而在场的火焰能力者只有艾斯,大家都以为是他在捣鬼,于是,被追的人都冲过去抓着艾斯要个理,让他快点把那追着跑的火焰解决了。
你争我抢,剩下一个一脸迷茫,最后不知是谁一个脚滑,拽着一群人轱辘轱辘滚到海里。
“咕噜咕噜咕噜……”
“别愣着了,快救人啊!”
“艾斯——!”
我内心复杂的情绪在这一连串的状况中消失不少,尽管还有一些残留,却也不影响理智。
“是你吗?”
我悄悄在心里问今天才苏醒的阿帽,他哼了一声,“别傻了,只是晚风急罢了。”
如果是之前,我可能就这样一笑而过,心里明白对方的意思就行,可今天的我不想要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于是,我直接问:“等找到身体后,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阿帽似有所觉,也拿出认真的态度。
“你我本是一人,何谈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