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姜陟又默默叹了一口气,他觉得他听着这故事叹的气大概比他这辈子叹的都多了。
“所以呢?”姜陟有些无奈,“你到底在恨我什么?”
他讲的这事真要论起来姜陟也不能说全无印象,不就是他十六岁那年的世家试炼,因为和往年一样在他和林微明的相争相持中度过,除了自己和林微明的名次积分,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记下的。
至于什么出手救了一个小孩的,他听着甚至觉得是在听别人的事情。
褚歧似乎是什么不满意他现在的这个态度,手中的剑锋又朝姜陟的脖颈上近了近,利刃几乎要割破他的皮肤:
“你怎么不问问你后来做了什么?”
姜陟从善如流地点头:“行,那你说,我后来做了什么?”
他虽然不能理解这人在这个时间点突如其来的倾诉欲,大抵是觉得把他带回去了之后,他满腔愤懑就再无法让他这个当事人知晓,所以褚歧又继续说了下去。
试炼结束之后褚歧挤着乌泱泱的人群去看积分榜,他懒得去看自己的,而是费了好一番力气挪到前头,看到了常年高居榜首的林微明上头的另一个名字。
姜时。
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一定是那少年的名字。
他看着那两个字想,他想追上他。
褚歧本身天资并不算差,虽比不上林微明这种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在同辈人之中也算是不错。
从前是因为家中长辈见他年纪小又非长子,不愿见他吃苦受累,疼惜了些,在修炼一事上没对他有什么过高的要求,他自己在这方面也没什么雄心壮志,所以向来惫懒,以至于他进了试炼场连剑都提不起来。
自那之后,褚歧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在修炼方面比之从前如脱胎换骨般勤学苦练,夙夜不怠,人人都道他是忽然开了窍,却不想他只是想再遇到那个少年的时候,能堂堂正正地同他比肩而立。
他想他能看林微明一样看向自己。
可到底还是迟了,天师世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有天分又努力的孩子,长到他这个年纪才开始用功还能后来居上,力压众人的故事只能出现在爽文小说里,那不是他的故事。
褚歧已经记不得自己在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因为修为进度缓慢而偷偷哭过,他自暴自弃地想:做不到就算了吧,天上的星星注定是摘不下来的。
但哭过之后冷静下来,他又会想:凭什么呢?那个他眼里看到的人,凭什么不能是他呢?
不过他到底是没能在姜陟进入天师学院之前的最后一场世家试炼里追上他,他还是只能和之前一样,躲在人群里偷偷看他。
这一次的试炼,姜陟却输给了林微明,屈居第二,结束后他揪着林微明的领子怒气冲冲地要打架,被前辈们呵斥,他一甩袖子就走了。
褚歧想到,若是等姜陟进了天师学院,不再参加试炼,他就更难见到他了。等他到了能进学院的年纪,姜陟都快毕业了。
一种对未来感到无望的急切顿时占据了他的心头,他四下看了看,见周围没人在意,就悄悄跟了上去。
他想:他只是想和他说两句话,只要他看着他说两句话就好。
姜陟赌气离了人群,也不好自己一个人回本家,只能在试炼场里找了个僻静地界,一脚就踹在了旁边的树干上,嘴里骂骂咧咧地数落林微明不讲武德,小人行径。
褚歧走到他身后不远了才意识到这里就只剩他们两人了,倒突然胆怯起来,脑子一片空白,原本想要说的话一下子忘得干干净净,见姜陟要回身,竟不知为何一阵心虚,连忙躲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去了。
姜陟转过头,却似是知道了他在那里一样,对着他的方向开口说:“来就来了,躲着做什么?”
褚歧见被他发现,有些不好意思,正打算出去,却忽然从他旁边不远处的树丛后面,又转出一个人来。
那人穿着一身白,衣襟处不知为何有些凌乱,头发很短,露出的一张脸漂亮得不似凡人,正是刚刚被姜陟揪过领子的林微明。
褚歧想要走出去的步子一顿,他看着林微明走向姜陟,意识到他好像再一次自作多情了。
他默默地缩了回去,他其实应该偷偷走掉的,但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想多看看那人,就又重新躲回了灌木丛后面。
姜陟大抵早知是林微明,没觉得惊讶,瞪了他一眼就扭过头去,没好气地问他:“你来干什么?得了第一还不够,还要在我面前炫耀一番吗?”
“这一场,本该就是我胜。”林微明回答说。
“你!”姜陟更气,他没想到林微明这个闷葫芦还有跟他扯嘴上功夫的一天,“如果不是你,最后那只妖兽本该是我的!”
“你为了先我一步,抢先触动了陷阱,若不是我,它早逃脱了。”
姜陟两只手攥得更紧:“我那是还有后招所以才动手的。”
林微明没什么波澜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显然是不相信他所说的什么“后招”。
他这个表情更加激怒了姜陟,姜陟生气的方式也十分的直接,他举起手,一拳头就打了上去。
因为气极了,连法术灵力都没带。
林微明却好像一直防备他这招似的,拳风过来的时候轻巧的一个转身就避了开去。姜陟见打了个空又迅速转身接连出招,他和林微明的体术都不弱,两人就在这林间的僻静处拳拳到肉地过起招来。
到底是姜陟因为生气有些急躁,一个不留神被林微明一掌拍在背上,身形不稳就超前栽去,一个狗啃泥扑出去好远。
他下意识地抬头,才免于吃上一嘴的尘土,却忽然对上一双藏在灌木后面的眼睛。
褚歧也吓了一跳,他见两人打了起来,还踌躇着要不要回去叫人,就见姜陟被林微明推了一下,直直地就摔在了自己躲的这片灌木丛前面。
姜陟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了过来,飞快地站了起来,有些恼羞地对着灌木丛后的褚歧厉声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
褚歧知道躲不下去了,便红着脸钻了出来,站在姜陟身前连头不敢抬,一句话说的结结巴巴:
“我……我只是……来找姜师兄……认……认识……”
还没说完就被姜陟不耐烦地打断了:“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
他这么一说褚歧吓得更说不来话了,期期艾艾了半天也讲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姜陟更没耐心,插着腰跟他说小孩别待着这里,有多远走多远,林微明却忽然走了过来,按住了他的手。
“他好像是你的粉丝。”他冷声对姜陟说。
褚歧不由一惊,他对姜陟的那点仰慕一向藏的很好,林微明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他也不好反驳,只低着头,算是默认。
姜陟听了“粉丝”两个字脸色马上就变得更差了,他又低头好好看了褚歧一眼,见他穿着一身世家的天师袍,大约是试炼时被磋磨的有些惨,灰头土脸的,手臂上还有几道伤口。
“试炼里剩下的那些妖物就能把你弄成这样?有时间搞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精进自身。”
“我最讨厌废物。”
他扔下两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林微明从头到尾脸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褚歧,也跟着他一起离开了。只留下褚歧一个人呆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知道自己同别人有差距,也知道他这点修为是会被人看不起,甚至做好了被无视的心理准备。
但他从未想过他是同姜陟说上话了,却被叫作……废物。
从姜陟嘴里说出来的“废物”两个字,宛若白日晴空里骤然响起的一道惊雷,将他所有的情绪思虑都炸得七零八落,他整个人仿佛被抛进了无边的冰冷深海之中,在无法摆脱的窒息感中不断向下坠落。
他对自己和姜陟之间的差距心知肚明,若是他这辈子都没办法迈过这条鸿沟,是不是在他眼里,就永远只是个废物?
是不是在姜陟眼里,那些苦苦追寻他的背影而不得的人,都只是“废物”?
那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再是一个“废物”呢?
褚歧说的实在是太入神,没注意手中剑已然刺破的姜陟的颈项,疼得他“嘶”了一声。
姜陟看着他越发疯魔的眼神,又叹了口气,他说的这事他确实是一点记忆也无,要怪只能怪他和林微明打架打得太多了,他哪里能记住到底是哪一次遇见的他。
他对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说出“废物”两个字确实有些过分,但他也有理由。
姜陟成名极早,毕竟天生剑骨也算罕见。出了名之后,就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地冒出去一批自称是他“粉丝”的人,总爱在各种他想不到的地方蹲守他,甚至是影响到了其他人,他不堪其扰,把人都教训了一遍才安生了下来。
所以,在那个时候,“粉丝”两个字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好词。
“这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对,我和你道歉。”姜陟开口对褚歧说道,“但你偷偷修炼褚氏禁术的事情,却怪不得我吧。”
褚歧终于从回忆之中回过神来:“你知道褚氏禁术?”
姜陟答道:“据传,褚氏秘术其实分为阴阳两个版本,族人所修都是阳版,而阴版则被列为禁术,除家主之外从未有人见过。”
“褚氏向来以真言咒术享誉于世,那禁术想来也不离其宗,你这嗓子,便是修了禁术才变成这样的吧。”
“你倒是知道的挺多。”褚歧见他说中也不觉得意外,“若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去修炼禁术,又被逐出家门,落到今天这个田地。”
他的声音粗粝得吓人,说出这些话来如同地狱恶鬼的低语。
姜陟却只是冷笑,声音里似有怒意:“好一个’为了我’,你以为凭这三个字就可以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我身上了?”
他忽的直了直身体,剑锋更加深入脖颈也全不在意:
“修炼的正途那么多,你偏选择修习邪术,你以为拿我当幌子,就可以掩盖你的卑劣了吗?”
“分明是你自己,急功近利,投机取巧,还不敢承认。”
“看来我当年也算没有说错,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一个废物。”
他说了这么多,还以为褚歧一定会当场暴怒,却见他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突然就收了剑,满面的恨色竟如潮水一般倏忽退去,眉目舒展,露出一个邪气凛凛的笑来。
整个人仿佛又摘下了一层面具,变出了另一张脸孔。
他笑吟吟蹲在了姜陟面前,却猝然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倒没有用力收紧,反而是用拇指死死地扣进了刚才被剑刃划出的伤口,疼得姜陟脸色发白。
“说了这么多,时间够了吗?”
姜陟心下一沉,皱着眉去看褚歧靠的极近的眼睛,黑的看不出一点亮色。
“你说得对,修炼禁术确实是我一个人的选择。其实我该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怎么知道在所谓正途之外,其实大有作为呢?”
褚歧脸上的笑容愈盛,他的手指冰凉,连说话间喷吐在姜陟侧颈的呼吸都是冷的。
姜陟甚至觉得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人,还是一直伺机要将他吞吃入腹的毒蛇。
“毒蛇”虽是笑着,声音却是冷的:
“你在这里拖延时间,想把那些’废料’救出来,但没有轮渡根本逃不出去。所以我猜,他们应该会找个地方先藏起来。然后呢?等你电话里那个老板来救?”
“可惜,没人告诉你,这座岛从昨天开始就已经不存在于这世上了,我们用了一个没有人能破解的幻术,再也不会有人能找到这里了。”
“等抽完你的生魂,你,你的朋友,那些’废料’,包括这个岛,就会真的,完全消失。”
他满意地看着姜陟的挣扎和冷汗,又凑到他耳边,用嘶哑的破碎的声音缓缓说了一句:
“睡吧。”
姜陟的视野之中,随着他的声音落下,遽然就爬上一缕一缕黑色的丝线,在他的眼前迅速地编织成一张不透光的黑色幕布,拖拽着他骤然堕入了一片黏稠恐怖的幻象之中。